“捕鲻鱼的情况就说这些吧!还有件事就是秋宗精神失常,等咱们回板房以后再说吧。良大伯还等着咱们呢!”

濑户掸去海沙,向前走去。

中冈感到这的确是一次极为严重的破坏。秋宗被鲻鱼迷住,失去了理智。从一般人来看,甚至可以说他那时已经有点半疯半傻。如果破坏者确实是安高,单凭这件事,也许就足以构成谋杀的动机。

中冈一边走一边反复思索,这是濑户内海灭亡的叙事诗。十几年之后,鲻鱼突然出现在濒于死亡边缘的大海里,它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鱼类,它们把大海映成火焰般的红色,报复般地使人们陷入疯狂。良吉的皱纹深处又一次饱尝了海风的辛酸,他一蹶不振。秋宗精神失常,安高则被人杀害了。大海显示了奇迹,举行了宴会,但是没有人出席作陪。接着这一切都销声匿迹了。

这是一篇暗示大海灭亡的叙事诗,但这个名叫濑户的姑娘又起着什么作用呢?她被秋宗污辱了,但她却毫无羞涩、毫不惧怕地描绘了那整个情景。迫使她走上流浪之途的原因只是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中,这到底是什么呢?如果说是神灵导演了这一场叙事诗,那么神灵是否在这灭亡诗篇中让濑户登场,以此留下了一线光明?

良吉提着一只酒瓶走了出来。他把酒倒在三只酒杯里,接着又拿出了熏烤的章鱼。

“到底是谁放的烟火,我不愿意说……”

良吉把酒杯举到嘴边,说道。

“搞破坏的就是那个姓安高的人。除了他,谁还能干这种缺德事!——而且岛上的渔民大都被雇用参加了捕鲻鱼,没参与的不过只有安高和老和尚。老和尚总不致于干这种事吧!但是,证据不足,结果呢,只是加深了仇恨。”

话虽然这么说,但濑户心里并没有怨恨过任何人。相反,因为火焰般的巨大鱼群已经深深隐没在大海之中,这件事倒使她松了一口气。她再次感到恐惧,想要把火焰全部封锁在沙滩上的举动也许触怒了海神。

“那以后秋宗的情况怎么样?”把酒杯举到嘴边,中冈问道。

“我刚才说过,他自言自语地拣着鲻鱼。我当时就想,他可能疯了。因为他满怀里抱着鲻鱼,他早已经抱不了那么多,可是还不断地往起拣,拣起来又丢掉。不过,他那时并没疯。但是从那以后直到章鱼死亡之前,他始终萎靡不振,无精打采。”

濑户也把酒杯举起来,湿了湿嘴唇。

“关于章鱼死亡的问题……”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呀!大概是十月二十五日黎明时分吧,良大伯出去查看时发现的。对吧?良大伯。”

“对,那时的情况实在有点奇怪……”

良吉点了点头。

捕鲻鱼遭受失败以后,良吉又开始不声不响地养章鱼。安高的破坏确实大大激怒了良吉。如果要在往年血气方刚的时候,说不定会动起刀子来,但是如今的良吉已经没有这种心思。他绝望了,即使再后悔,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也不会恢复了。他认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那是一场美梦。本来不可能再出现的鲻鱼聚集起来,泛出红色,使良吉又得以重温旧梦。这一点使良吉感到几分安慰。

总之,他把鲻鱼围住了,有一段时间,他曾经把火焰般的大海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以说,仅仅这一点,他已经死而无憾。他想,他的打鱼生涯从此也就结束了。

当秋宗扬言要控告安高的时候,良吉进行了劝戒。因为良吉认为没有明显的证捱。而且他还感到,这样一来可能要产生比捕鲻鱼失败更为严重的后果。但秋宗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安高由于在排放废液的船上工作而脸上落下了伤痕,这伤痕影响了他的性格以至性情乖僻。对于安高,良吉感到可怕。秋宗根本不掌握真凭实椐却要进行诉讼,对于秋宗身上的这股劲头,良吉更是感到恐惧。他深深知道,对于聚集起来的鲻鱼,秋宗所报的幻想与他自己完全不同。他也了解秋宗曾经全力以赴与鲻鱼搏斗。但是在良吉看来,这一切都是他良吉和鲻鱼进行的搏斗,秋宗不过是半路闯入良吉幻梦的一个外来人而已。

安高恭二于十九日被传到警察局,二十一日又被释放了。虽然已经弄清安高曾对捕鲻鱼找茬儿破坏,而且在破坏捕鲻鱼那天夜晚他确实曾经回到岛上。但是仅仅根据这些材料,警察局是不能采取任何措施的。

当秋宗得知安高被释放的时候,他脸色变得十分阴沉,自言自语地说:“警察局根本就信不得。”良吉曾说过:“无论是谁都是靠不住的,打鱼人根本不能依靠别人。”对于这句话,秋宗大概领会成“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的意思了,从而他决定自己去复仇。良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秋宗是那么懦弱,他根本不可能采取任何手段进行报复。

那是安高被释放后第四天黎明时分的事情。从前一天夜里就刮着猛烈的西风。良吉一直放心不下,所以他那天坐船到湾里去的时间要比平时更早。海上有风浪时,养殖槽总是沉在海底。他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拉上来。良吉的眼睛被最初提起来的养殖槽吸引住了。本来,正常生长的章鱼象夜行的武侠一样全身呈现黑褐色,所以天亮之前是看不清楚的。但这次却有一片模模糊糊地白色映人眼帘。

良吉仔细一看,发现养殖槽里的章鱼早已成为一堆尸体。良吉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急忙去查看别的养殖槽。同样,下一个养殖槽也是一堆死章鱼,看上去死后没有多久。尽管黑色已经大部褪去,但是吸盘还有吸附力。良吉朝着板棚大声喊叫起来。然后他又一个个地查看了九只养殖槽,最后只好茫然僵立在昏暗的海湾上。这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查看,两腿一个劲儿地哆嗦。

悲惨的事态遍布整个海湾。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良吉发出可怕的询问,他发了疯似地巡回查看了整个海湾。在整个淡黑色的海湾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现象,当然也没有出现红色潮水。他用手掌捧起死章鱼周围的海水闻了闻,海水的气味也没有变化。他试着喝了一口,味道也跟平常一样。

最后,良吉软绵绵地瘫坐下来。秋宗和濑户急忙赶来,划出小船查看了其余的养殖槽。良吉只是呆呆地看着。一会儿,秋宗的船也不再移动,濑户声嘶力竭的哭声漂荡在朦胧放亮的海湾上空。中间还夹杂着秋宗尖利的咒骂声:“安高把章鱼全给弄死了,安高这坏蛋!”这声音回响在堤上,接着变成哭声无力地向海面漂过去。

不久,乳白色晨雾般的黎明拉开帷幕。金光灿灿的朝阳照射在远处的海面上,闪闪的金光迅速地传向四方,那速度比海鸥的飞翔还要迅速。渐渐地金色的光彩逐渐淡下来,变成一片白色。象往常的景象一样,依然是万里晴空,风平浪静。

良吉看到这里,又慢慢地站起身来。他开始把死章鱼从养殖槽里捞出来装到船上。死章鱼被不断地捞上来,不一会儿就装满了船。这些章鱼都软瘫瘫地伸开触手。以前它们是那样狡黠,仿佛能察颜观色,使人不敢掉以轻心,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在薄薄的皮肤下面,浅褐色的色素还在微微地移动。色素缓缓移动的情景使人联想到进入章鱼体内的毒素正在缓缓地扩散。

五百万元。——这就是章鱼死亡造成的损失额。自从投资以来,如今已经四年。第一年毫无收益,第二年大体上收回了饲料钱,去年总算是获得了部分收益,勉强可以维持生计。按照计算,从今年到明年,大约可以收回一部分投资的款额。

从章鱼幼苗到体重达数公斤的大章鱼,培育过程中付出的劳动非同小可。章鱼对淡水非常敏感,下雨的时候,必须立即把养殖槽沉到海里去,否则章鱼很快就会死亡。此外,章鱼特别经受不住水质水温的变化和污染。章鱼的生命非常脆弱,可不象它的外表那样泼辣。相反,它们却吃得非常多。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把章鱼养大。长大以后,它们的力气大得很,甚至决不比良吉逊色。章鱼脾气固执,要是它的吸盘吸住了什么,它就决不轻易松开。如果衣服被吸住,那就只好脱掉,要不然就会被抓破撕碎,否则你就没有办法摆脱它们。

章鱼滑稽可爱,这一点更是其它鱼所无法比拟的。如果把它们放在船上的养殖槽里,它们就会把细细的脚尖插到舱板的缝隙里,慢慢地把舱扳拱起来,然后悠哉悠哉地爬出来,光伸出二、三只脚,接着又伸出头。良吉默默地看着章鱼。它们向周围巡视,于是发现了良吉。这时,章鱼的样子就象是自己被人发现做错了事。黑色素迅速地移动,宛如羞红了脸一般,然后敏捷地回到养殖槽里去了。看着它们的动作和姿态,不由得使人觉得它们特别逗人喜爱。

付出辛劳饲养的章鱼和小苗如今都已变成一堆尸体,秋宗和良吉已经无法再恢复元气。唯一的一点积蓄都已经因捕鲻鱼一扫而光。良吉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火,浑身颤抖着继续从养殖槽里捞着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