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房顶上度过的夏季时光,小酌一杯或者享用宴席。楔形花园中摆放着一张熟铁桌子,带有曲线的四条腿上露出氧化痕迹。攀爬在烟囱上的也许是法国玫瑰,那种颜色被称为少女红晕。有时候,在铺着石板的狭长天台上,在铜质大桶中栽种着的白桦树荫下,十来个人在夜里谈笑风生。他们的声音拂过凉爽的菜汤,飘向房顶的天窗,飘向穹窿顶和水箱。有时候,克拉拉在房顶上与一位老友共进午餐,坐在沙滩椅上,吃着从中国餐馆叫来的外卖,金鱼草在阳光下散发出一阵阵黄油的气味。

这就是克拉拉·萨克斯在房顶上度过的夏日时光。在发烧的街道构成的方格上方,她发现一个隐秘的城市。过街信号灯上有走或者不走两种显示。一千万个脑袋上下移动,漂浮在出租车条纹形成的波浪线的上方,他们的脑电波各不相同。没错,街道上充满个人特性,人的方向各不相同,可是你必须爬上房顶,才能看清保留在石头和铜件之中的东西。她放眼望去,安放在房顶上的通风口和天线密密麻麻。突然,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姿态凸显出来。长着蝴蝶翅膀的天使隐藏在布利克街上的一个飞檐下;在一幢写字楼房顶上,用白色护墙板搭建的小房子显出某种神秘;奇妙的装饰性头像带有复活节岛艺术的风格,贴在中城一幢塔楼的四个角上。她发现,那些出自无名工匠之手的东西给人灵感。远处是大桥的钢缆,轰隆隆的声音不时在天空中响起;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雷雨。

她现在已经五十四岁了,让这个数字在你的脑袋里轰隆作响吧。她五十四岁,处于两个项目的间歇期间,隐形于这座城市之中,等着返回工作现场,去创造,塑造,修改,建设。

世贸中心大楼正在建设之中,已经高高耸立起来,两个塔楼,顶端有几部起重机,工作电梯在大楼外侧快速地往上移动。她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它。她吃了饭,喝了一杯葡萄酒,走到栏杆——或者露台——前。它就通常出现的那个地方,凸显在曼哈顿岛的漏斗形状的末端。一天黄昏时分,在一个展览大楼的房顶上,一个男子站在她的身旁喝酒。她觉得,他大约六十岁,大块头,下颚宽厚,不过也算不乏保养,自信,稳重,优雅,一个看似家境殷实的欧洲人。

“尽管显然是两座塔楼,”她说,“我认为它是一体的,而不是两座分开。它是一个整体,对吧?”

“我觉得,非常可怕的东西,不过你得面对它。”

“对,得面对它。”

两人一时没有可谈的话题,站在露台上,一起面对四周令人悲愁的情景。和陌生人拥有相同的审美判断,所得的结论不免流于肤浅,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后来,她感觉到,他一动身体,似乎发出一阵响声,态度严肃,意向确定,意味着要改变话题。他仍旧看着两座塔楼,对着她轻声说道,实际上是低语:“我喜欢你的工作,你知道吗?”

“是吗?”

“非常认同。”

有些夜晚,空气非常潮湿,无法关上房门,必须靠上肩膀,用力顶住才能关闭。大桥变形了,人行道破裂了,街道上垃圾遍地。她必须劳神费力,与房门认真交谈一阵,它才勉强关上。

她喜欢电闪雷鸣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电,亮光闪过,雷声传来,形成巨大的无形脉动。它是原生质的,柔和,缓慢,你几乎可以解读它的富于韵律的结构。有时候,她站在安放在更高露台上的桌子前,桌子上固定了一把遮阳篷。一阵清脆的声音传入耳际,恰似枪响——她把目光转向印有条纹图案的沁扎诺遮阳篷,发现那是伞的边缘在微风中啪啪作响。

克拉拉以审慎方式感受自己的快乐,让它保持在自己身边。她觉得自己受到眷顾,最近的创作受到好评;在饱受背部疼痛和失眠折磨之后,恢复了良好感觉;在短暂的忧郁之后,头脑恢复了清醒;在无节制的狂热购物、外出寻欢交友之后,重新开始节省开支。她站在露台栏杆后面,内心宁静,感觉快乐,呈现出多年未有的良好状态——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那时正值尼克松下台,不过她与她的朋友不同,对此不持赞赏态度。尼克松让她想起她的父亲,另外一个身心疲惫的老人。两人的步态和举止有些相像,有时垂头丧气,神情痛苦,远离他人,一副失败者的模样。

她站在露台栏杆后面,看到那些锯齿形雕饰、圆花饰、扶手上的小瓮、古典的水果装饰、支撑阳台的涡卷形托架,心里很想知道是谁雕刻了那些石头,栩栩如生地表现了那些细微差别。她觉得,他们肯定是外来移民,很可能是意大利的雕塑工匠,那些早年的无名艺术家长眠在蓝天之下。

她尚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被人辨认出来。这样的情况有时出现,不过频率很低。被人认出的情形使她觉得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四面安有镜子的小房间里,别人在测量她的尺寸。除了朋友之外,别人往往不知道她的身份。在大多数场合中,她是隐形的,在街道尽头的那个市场里的人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在购物区里,匆匆而过的年轻人会忽视她模糊不清的身影,觉得她是一个并不起眼的中年妇女,一般的人——对,一般的男人——也最多只会把她看作一个普通女人而已。

这并不是问题所在。她既非单独无伴,亦非无人爱怜。对,从爱这个字眼的深层意义上说,她无人爱怜,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她有过足够的爱情,充满痛苦,刻骨铭心,难以释怀。那几段婚姻包含积怨,她难以从中获得堪称可靠的独处方式。学会如何才能不被别人看到,这是一种充满好奇的体验,一种起到支撑作用的自我意识方式。

那个夏天,迈尔斯·莱特曼常常到她这里来。迈尔斯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觉得他是一个吃剩饭的角色,不过她后来慢慢习惯了,渐渐喜欢上他。他充满活力,耿直坦白,基本不耍手腕,对毁灭许多爱情萌芽的掩饰手段一无所知。

她穿弄皱的长裙,穿配有精致修饰折边的斜纹棉布裙子。

她站在一座厂房的房顶上。晚餐聚会在那个地方举行,可能是一个人数不多的剧团发起一次募捐活动。五十个人喝着纸杯里没有经过冰镇的葡萄酒,呼吁说,我们需要戏剧。

她站在露台的栏杆附近,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聊天,得知她面对的那座大楼叫弗雷德·F·弗伦奇大厦。它大约在北面十个街区的位置上,一幢稍旧的塔楼,中间由许多部分组合起来,顶部镶嵌着马赛克。

她希望听清那个人说些什么,但是却无法集中注意力。那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发光,那种闪光埋藏在心灵深处,经过了整整四十年时间才浮现出来。

弗雷德·F·弗伦奇。她应该给迈尔斯讲述那一段滑稽、怪诞的往事。她希望完全融入其中,然后仔细斟酌,完善细节,一一道来。喜欢男孩的罗舍尔和那个好色的男孩一起,坐在后座上。当然,她也身在其中,克拉拉·萨克斯,没有X那个字母。她记得自己当时如何一边走,一边谈。那种感觉是真实的,她也是真实的,那样的方式她已经忘记如何使用了。

她的目光透过阁楼的高大窗口,看到在建筑外面拐来拐去的防火楼梯。这是她看到的主要景象,黑色的金属结构,在背街上空反复交叉。她感到疑惑,那些线索可否告诉她什么东西呢?

阁楼宽敞,用台柱支撑着,十分宜人,让人难忘。她心里想,阁楼可能是危险的,不是说它火灾时危险。她必须提防自我偷偷溜进来,必须问自己,如果你在某个地方的一间低矮阁楼里工作,你是否以更真实的方式看待这一点呢?她努力把自己的工作缩小到人,即便它并不具有人的形象。她小心谨慎,提防自我、英雄、高度和规模。

那就是房顶上展现出来的口才。你可以佩服但是不要效仿。

她女儿在这里,她俩步行到铸铁区,在一家名叫格林尼治村的餐厅里吃午饭,买了一些东西。整个过程很痛苦,与特雷萨相处总是让她觉得痛苦。特雷萨摆出一副遭到剥夺的姿态,一种显得顽固的朴素装束。她体重超标,故意打扮得非常难看,似乎在说,爸爸喜欢我本身的样子,可是母亲却不是如此。母亲觉得,我可以更好看一些,更聪明一些,我可以结识模样更好看、脑袋更聪明的人。

她听到那些清脆的响声,抬起头来,看见那个沁扎诺遮阳篷,意识到那是流苏在河风中啪啪作响。

特雷萨二十五岁,可是看上去没有长大,缺乏轮廓。对克拉拉来说,此次见面最难受的事情是坐在阁楼里交谈,或者说等待沉默被打破。她发现,女儿本来喝茶要放糖,但是在她这里却不放。

“你应该去看一看爸爸。”特雷萨说。

她的这句话说出来,作为一种挑衅行为,一种形式的谴责,与从老远的地方坐火车到布朗克斯来没有什么关系。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请你相信我。”

“我无法相信,你们两人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一次面也没有见过。”

“坦率地说,我可以和他同住一条街上。这不是在哪里居住的问题,你知道吗?见面没有什么益处,他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这一点。”

她没有说出的事实是,特雷萨也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要获得益处呢?为什么总说什么益处呢?”

“这么多年了,特雷萨。有什么意思呢?”

这时,沉默再次出现,只听到茶具发出的叮当声,听到街道上卸货平台上卡车发出的声音。那些卡车两侧装有金属挡板,车身上没有公司名称。

“你甚至连低热量甜品也不吃,是吗?”

克拉拉望着窗外的那些防火楼梯,望着灰色建筑的背面,发光的铁件、锈菌、鳞片般剥落的砖头,一一印入她的眼帘。

“他还好吗?”克拉拉问。

“什么?他不错。他不愿搬到新的大楼里去,现在住的那幢房子变得越来越糟。”

她们所到的地方全都堆放着装有垃圾的黑色塑料袋。罢工已经持续了七天,出现若干暴力事件,一名个体搬运工几乎被人打死。垃圾堆积如山,一些地方有五十袋之多,特雷萨对此保持沉默。她住在佛蒙特州,能说什么呢?可是,她利用垃圾问题来对付她的母亲。垃圾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谴责,在她们两人之间传递。一个角落里有一百袋垃圾,发出的臭气热烘烘的,包裹着整个身体,像天气系统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阁楼里,特雷萨说:“他整个夏天都在听歌剧,整个夏天,一直听到暑假结束,学校开学。他想让劳拉大婶搬过去,和他一块儿住。劳拉,我怎么说呢,并不是老态龙钟,仅仅身体有点颤抖而已。不过,我觉得她希望一个人住。”

克拉拉可以听到,女儿说话时声音带着拖腔,还是那个老毛病,元音发得不准。特雷萨好像从小就以夸张的方式发出含混的元音,说话带着混混的口音。那种曲折变化和发音她的父母有幸逃脱了。对,就是这个词,逃脱。克拉拉听到街头混混的难听口音距离自己如此之近,感觉非常奇怪,似乎眼前的这个年轻姑娘只需再退一步,便可进入街头生活的深处,像他们那样表达关于忠诚和信念的看法了。

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减少她的作品中的色彩。在一段时间里,她使用了沥青和建筑用漆。她喜欢使用十多年前从缅因州带回来的蛤壳调配绘画的颜料。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颜色需要调配了。她觉得,应该停止使用颜色。

她到市场去,途中路过另外一家新开的画廊。现在有画廊和商铺,可是那些铸铁店铺的正面很安全,不易损坏。这是主要的问题,那里是老旧的工厂,移民在那里制作扣子和服装,那些女人和女孩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她在市场里买了一盒方糖,以免自己忘记。十个月过去了,特雷萨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带有英雄式瞬间的艺术、美国式艺术、强调现在的艺术、摒弃过去的艺术,这样的东西她是不可能效仿的。她可以对它们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甚至可以说羡慕的态度,但是她本人是不会去碰的。她不会做出什么强烈姿态,不会做出什么自慰式炫示姿态来强调独立。

她给自己的朋友艾斯特·温希普打电话。温希普总是给从事绘画或者雕塑的人提供咨询,恐吓态度软弱的艺术工作者接受她提出的所谓合理策略,接受采取明确行动的某种计划。其实,真正需要从中受益的是艾斯特自己。艾斯特总是一身女老板的打扮,戴着珍珠项链,穿着细条纹面料的正装。她手里掌握的画家越来越少,承受着房东催租的压力,心里十分悲伤。克拉拉在电话里告诉艾斯特:“喂,你听我说,如果你邀请我去乡村,我可以重新开始工作。”

“别说乡村的事情。我倒想要你邀请我到布朗克斯去呢。”

“布朗克斯有什么呀?”

“有一个搞涂鸦绘画的小伙子。他在火车、地铁上绘画,在整列火车上绘画,每个车厢都画。我希望你雇用他,给他展示艺术的机会。不过,我必须先找到他。”

“你怎么展示他的艺术呢?”

“我可以给他提供一面墙壁。”

克拉拉心里不得不承认,她喜欢艾斯特说话的口气。也许,这是第一步,接下来她会说,我可以给他提供一幢大楼,一个街区。那就是艾斯特希望表达的方式。如果一个人可以这样说话,就会活得长一些,睡得好一些。我可以给他提供由一百个车厢组成的火车。

“为什么你要我帮你找他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留下的作者标记,月球人157。”

“听起来很熟悉。”

“你见过的,每个人都见过。那个小伙子真是个涂鸦高手。”

她喜欢从房顶上看到的那些水箱。它们随处可见,用陈旧的棕色木头做的,顶端就像苦力戴的帽子。它们常常现场制作,方法与做圆木桶类似,使用金属环,把表面有沟槽的木板组合起来。当然,远处的双子塔上的水箱不一样,那是大规模批量生产的一个典范。那样的东西从生产线上源源不断地出来,每个一模一样,摆放在超市中,标上当天的价格。

迈尔斯比克拉拉年轻,也许相差八九岁,长相甚至更显年轻,没有承担什么责任,没有干任何实在的事情。他给她留下的印象是,这一个令人愉快、无忧无虑的人,偶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几乎总是迟到,几乎对任何事情都持无所谓的态度。

他通常穿着牛仔衣裤,脚下是蜥蜴皮靴。他皮肤不好,但是长着漂亮的弯钩鼻子,头发向后梳理。他住在上西区一套一间半的公寓里,家里摆放着大量影片,还有生活中留下来的零碎物品,全用盒子装着——那样的东西是人所喜欢的凌乱心境的一种表达形式,所以人不愿丢弃,保留下来。他在一家影片发行公司做一份非全职工作,有时也制作——或者联合制作——纪录片。他通过电话工作,这样的方法效果不佳,往往劳而无功。他也为电影协会安排影片审查工作,可以看到许多东西,可以收集影片海报和剧照,可以背出最冷门导演拍摄的影片名称。导演越是冷门,相关的知识就越显宝贵。在这个行业中,这一直是一种荣誉标志。

这个夏季,他忙着汇集资金,准备拍摄一部纪录片,反映的是一位罹患名人疾病的女性。那个女人住在伊利诺斯州的诺曼尔市,要么由于某种古怪的神经催眠术的作用,要么受到某个诸如此类的东西的影响,表现出某些症状。它们与伊丽莎白·泰勒在某个时期中表现的症状类似,与约翰·韦恩、杰基·欧纳西斯或者其他明星的类似,包括类似感冒的疲惫感觉、单纯性疱疹、癌症状身体虚弱。

这是现代病症。一些医生们受到低俗小报的资助,正在研究她的情况。如果这部片子能够顺利开拍,迈尔斯希望用这几个简单、响亮的字眼作为片名——《诺曼尔·伊利诺斯》。

她的头发搭在两个脸颊上,随意晃动,可以说基本没有打理,下端有点像用刀切过,分开的位置上明显露出灰白。她的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比较大,稍微有一点鼓,眉毛向着太阳穴倾斜。她略显腼腆——不是腼腆,而是不愿抛头露面。有人如果那个夏季在房顶上见到她,走过去搭讪之前,肯定会考虑再三。

那个夏天经常出现闪电,她经常小酌红酒。那种波尔多葡萄酒颜色深红,类似狮子的血液。她站在房顶上和露台上,心里感到疑惑,这些大楼在那里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她竟然不知道呢?

她喜欢下城一幢大楼顶上的一尊双翼飞机雕塑,可能是一架老式邮政飞机,照原尺寸大小,外加降落跑道和指示电灯。她喜欢华尔街一幢大楼顶的一座台阶式金字塔,喜欢克莱斯勒大厦的机械式钢制螺旋结构,喜欢皮埃尔酒店的南墙。那一面墙就像对巴黎鸟瞰图的某种仔细分析,只不过扩大了许多倍,高高地矗立那里。

她发现自己很少让目光超越局限的空间,看到矗立在眼前的东西,很少看到这座城市的单调生活包含的基本感觉具有的新颖性。假如她不受标牌、街灯、出租车和脚手架的干扰,不受自己忙于整理数据、已被玷污的心灵的干扰,不受行色匆匆的人群——吃午饭的人、坐公交的人、骑车送信的人——的干扰,不受顺着曼哈顿的水槽流下的所有意识的干扰,她的目光就可以超越街道,看到某个陶制墙面上的绿松石瓷砖,看到楣石上方雕刻的长着翅膀的野兽。

克拉拉与自己身体对话,在起身离开椅子之前提醒自己,自己要到厨房去拿一把勺子,应该怎样走到那里去。在这样的情景中,她需要给自己的身体定位,告诉自己身在何处,有时会回头看一看,仿佛自己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

她的嘴巴嘟起,显得太突出,而且还微微倾斜,善于道出旁白。她的声音富于非常有趣的抑扬顿挫,有些低沉,有些嘶哑。

我和我的朋友罗舍尔在一起,他教我怎样抽烟。

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栽种着果树和红花菜豆,她和一些朋友在那里饮酒。他们看到,一个女人在一幢写字楼顶上慢跑,觉得那情景让人很开心。那个慢跑的人浑身汗水,远处是中世纪的角楼和烟囱,哈德逊河缓缓如丝,从曼哈顿旁边流过。

克拉拉脖子细长,戴着一条项链,上面的护身符来自北非,一件避邪之物,是第二任丈夫詹森离婚时送给她的。

迈尔斯有一副时髦的意大利纸牌,教了她一种叫做斯克帕的玩法。在某个地方用了晚餐之后,他们一直玩到深夜。她的床放在阁楼高大的窗户下面,防火楼梯从那里交叉往下,一直延伸到小巷里。

角落里堆放着楼板、粗麻布、长短不一的绳子。他问她,那楼板是做什么用的?

她让以前的一个学生替她收集材料。她曾经讲授了若干年的雕塑课程,其中的一个学生到废弃的建筑、小船厂、玻璃厂这类地方去,到郊区去,深入车库和保龄球馆。有一次,他从已经停业的旅馆弄回来十来个枕头,不知道有多少个人的脑袋曾在上面睡过,已经变为灰色了。房间摆放诸如此类的东西让人觉得悲哀,毛骨悚然。

“在一个房檐下生活和工作,你不在乎吗?”

“这是个问题。”她说。

“可是,你干吗不把它们扔掉呢?这里放了这么多东西,你无法逃避。它们无处不在,你在这里工作,得一直看着。”

“我和某个人躺在这里,躺在自己的住所里。”

“我知道,不过我不在那里工作。我至多打打电话,那就是我干的工作。我们正在审查一部片子,你肯定喜欢看。下周吧,我给你打电话。”

“好。看电影。”

她喜欢游泳,每天都去锻炼,隐形于水中,一圈又一圈,在泳池中往返游动给人慰藉。这种动作单调,类似于小学生的死记硬背,具有恢复身心的作用。

“夏天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觉得自己拥有这座城市。”

“我喜欢到萨加波纳克小镇去,可是艾斯特邀请我去那里之前,要我先带她逛一逛布朗克斯区。”

有一天,她发现她和迈尔斯玩的那种扑克游戏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他俩使用的那一副扑克非常昂贵,上面的杰克和皇帝形象印制非常精细,是某种带着简约主义色彩的不祥角色。那种玩法名叫斯克帕,和她当年看见小伙子们在她家房顶上玩的相同。那时,她和阿尔伯特还没有离婚,那些小伙子是阿尔伯特自己的学生,也有几个是布龙齐尼的学生。当然,他们用一副普通的破烂扑克,他们管那种玩法叫全胜。

“布朗克斯区有什么可看的?”他问。

“她要找一名男孩子,是搞涂鸦绘画的。”

“搞绘涂鸦画的。”

“对,怎么说呢,这种东西到处都是。”

“找到之后通知我。”迈尔斯说。

“为什么呢?”

“我一直想拍摄一部片子,用镜头日夜跟拍一名男孩子,和他一起进颜料店,到车站,上火车。”

“即便你们还没有动手,听你说话这口气,仿佛这片子已经拍摄出来了。”

“还没有开拍。”他说。

“《诺曼尔·伊利诺斯》的事情进展如何?”

“进展顺利,正在争取资助。不过,她现在病了。”

“她当然病了。这就是她的现状,对吧?”

“我是说,真的病了,不是其他方面的事情。”他说。

可是,在她忙着做项目的过程中,一圈一圈地游泳对恢复身心更为有效。她空闲时不那么喜欢游泳。一圈一圈地游泳是艰苦工作的附加品,是完成八度音阶必不可少的音程。

艾斯特提出意见,克拉拉洗耳恭听。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存在一种相互迁就的成分。艾斯特通常态度傲慢,克拉拉有一点不假思索,信口开河。可是,她其实需要听到艾斯特的看法。艾斯特会说若干毫无用处的东西,可是克拉拉需要知道有人在那里为她准备空间,留出时间,提到她的名字,把来自某个隐蔽来源的零星赞誉传递到她的耳朵里。

这种做法并非总是有所帮助。克拉拉听到赞誉,觉得那些恭维言辞乏善可陈,对她没有什么用处,而且复述的方式也很糟糕。当她听到报界对她的批评,听到私下传播的谣言和小道消息时,她不得不担心,他们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肤浅的,缺乏勇气的,可以拒绝考虑的。

“这是达尔文所说的狗吃狗肉的情景。”艾斯特喜欢这样说,不断这样说。她乐此不疲,知道这样的话会让克拉拉这样的人产生恐惧感。

她喜欢堆放在角落里的那些地板,它们带有条纹,棕色,几乎是被水浸泡过的深棕色,就像那些房顶上的木制塔式结构。那些水箱大多数直接承受日晒雨淋,有的被放在精美的教堂式结构中,外面装饰着尖顶拱和大飞鹰。

人们不再说哇,太棒了。他们说,不行。克拉拉很想知道艾斯特是否有她可以借鉴的见解?

她看见她的朋友阿西·格林上了电视。那是她刚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年轻,能干,出现在本地有线电视台的深夜访谈节目中。她看上去很漂亮——你很漂亮,克拉拉心里说。她打扮得体,穿了一件旧的无尾礼服,系了一条红色蝴蝶领结。

迈尔斯打来电话,她在下城一个制作船帆的老式阁楼里和他见面。他所属的那个影片团队放映冷门电影,其中的大多数由于这个或者那个方面的原因,无法在影院上映。那些放映活动流动性很大,取决于迈尔斯能够在什么地方找到合适的场地。

五六十人在这里观看罗伯特·弗兰克的作品《混蛋布鲁斯》,讲述的是滚石乐队在美国巡回演出的情况。

克拉拉坐在黑暗中,用一把勺子吃着装在纸盒里的酸奶。她发现,在最近一段时间,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都会看见米克·贾格尔那张嘴巴。也许,它是西方世界的公司标识图案,那张嘴巴噘着,微微歪斜,在街道上跟着她走。她喜欢看他在台上跳舞,兴奋地高视阔步。可是,她发现那张嘴巴是一个与身体分离的东西,几乎是为了增强效果而加上去的东西。

她告诉坐在身边的阿西:“我觉得,人们在过去十年中吃下的东西全都在那张嘴巴上体现出来了。”

她喜欢这部片子采用的淡蓝色光线,那是一种朦胧的光线,一种隧道光,暗示不可靠的现实。其实,你很容易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所以说,它并非不可靠,而是一种带有颠覆性的现实,具有腐蚀性和破坏性,是一种奇妙的隧道蓝色。

“你必须阐释那张嘴的意义,仿佛它是一种讽刺。”阿西说。

有人在后台或者隧道内吸食可卡因,有人坐在房间里,有人在飞机上睡觉,给人时间边缘的感觉。一些说出半截的句子,某人嘴里的香烟,有人尚未做好行动的准备。她喜欢这种一扫而过的声音,喜欢这种飞越式影片,喜欢这种处理声音的方式,让声音从贴着瓷砖的墙壁上反射回来,从更衣室和体育馆通道的空心砖墙上反射回来。

有个人说:他常常以对我不利的方式拍摄我。

她也发现他的嘴巴带着滑稽夸张的模仿的特征,完全是用讽刺方式表现出来的,是来自60年代的反喜剧的一种会说话的肛门。在一定程度上,人们表现的所有那些讥笑和奚落,人们含糊地说出的所有那些半截句子都来自相同的身体通道。

阿西说:“我在旧金山见过他们,就是片子上的那次巡回演出。那应该是两三年之前的事情。”

把酒店的电视机从阳台上扔下去。

采访中含糊地说话,采访的内容被遮蔽,经过排演的最简单的严肃问题被忘记了,接着重新考虑,然后再次忘记。那次巡回演出由一系列评论构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飞机上性交;那张嘴巴咀嚼着,被粘上和撕开的嘴巴;米克在音乐会上的动作非常抢眼,把手持话筒紧贴在嘴巴上,就像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德科宁笔下的某个长着几个嘴巴的女人。

镜头转向通道中的一群人。他们有的围坐在一起,有两个人一起酣睡,或者死了。他们的死可能不会被人注意。巡回演出中没完没了的噪音令人厌倦——画面上出现了通道和延伸到观众席的舞台。

阿西说:“我去了演出现场,看到一个保镖。也许,我在这些镜头中可以看到他。一个黑人,身上的T恤衫写着两个单词:滚石,安全。这两个单词出现在那个场合中,你知道的,表示完全不同的意思。”

克拉拉喜欢通道中的那种蓝色光亮,喜欢那些乏善可陈的部分:大家手里拿着照相机,拍摄乏善可陈的场景。声音消失在房顶的瓷砖中。

有个人说:我讨厌那些狗娘养的家伙,讨厌那些不男不女的笨蛋。

有人问:我们这是在哪个州呀?

口齿不清的毒品贩子躺在床上,一男一女,四只眼睛半眯半睁,注视着斜插在她胳膊上的那根针头。

有人说:你怎么想起来拍摄这样的场面?

有人说:我本来没有想过要拍这样的场面。

哦,是印第安纳州。

米克站在房间里,嘴巴张着,漱口,吐痰,舔食锥形冰淇淋。这一段连续镜头呈现出凝胶状红色,发光的身体。克拉拉心里说,这就是大家喜欢摇滚音乐的原因,它以背光的形式呈现出更高层次的死亡光轮。

电视上展示着埃克塞德林公司生产的头疼药,效力明显超过常用的阿司匹林。

“他跟着我,”阿西说,“进入这条很长的通道里。他说,红糖,你等着我,我这里有你想看的东西。嘿,红糖。我转过身体。无可否认,那动作——你知道的——非常愚蠢。他没有拿出来,而是伸手抓着它。”

两个白人男子出现在房间里,其中一个用黑人的口音说:让兄弟们接触他们的文化遗产。第二个白人把针头插入胳膊,那个用黑人口音讲话的白人男子说:在第一百三十七大街和伦诺克斯大道上,出现未知毒贩的坟墓。他说,从上到下,全是用丢弃的针头制作的。

有人说:我吸食迷幻药,他们把我的孩子弄走了。

我的房间钥匙在哪里?

画面上出现通道、伸展台、淡蓝色灯光,然后是舞台开幕。接着出现了刺眼的白色眩光,响起了史前的怒吼。

你拍他的马屁?

没有。只是和他拍了一张照片。

有人说:政府的人来了,把我孩子弄走了。

一个裸体女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抚摸自己,用一只手抚弄阴部,然后把手放在嘴里舔食。阿西停下话头,哼了一声:“嗯。”

循环往复的自慰动作,飘飘欲仙的色情画面。

克拉拉觉得有意思,这是片子中唯一一个不像姑娘的女性。她觉得有意思,在这部片子中,所有的女性要么是姑娘,要么变为姑娘。影片中的男男女女做着相同的事情:吸毒、性交、照相。不过,男人一直是男性,女人变为姑娘,只有这个抚弄阴部、舔舐手指的女人例外。在这类影片中,音响的重点在于营造气氛,所以观众根本听不清她究竟说些什么。

我不在乎——这是在圣迭戈经常见到的情景。

阿西一边讲述她的经历,一边在荧幕上寻找她当时见过的那个人。

“还有,我想说一件事情,你听我说吧,以便让他意识到他脑袋中的那些念头完全是想入非非。嘿,红糖。可是,就我们几个处在这个回荡着巨响的地方,混杂的声响在我们上方嘶吼,红糖,他就是红糖,红糖。”

“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场音乐会?”克拉拉问。

“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天晚上,可是节目相同,城市相同,那个杂种乐队的成员也相同,一个个面容憔悴,腰缠万贯,同他们的黑人保镖前呼后拥。”

那个夏季在房顶上度过,闪电划过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充斥着英雄的意味。狭窄的角落里竖立着椭圆形的神灵雕像,两尊带有基座的法老雕像分立在空调左右。她喜欢在第五大道上看到的饰有美人鱼的柱子。那些神秘的雕塑造型奇特,她想不起它们究竟出自哪个神话故事。它们主要分布在下城,有的在古老银行大厦的顶上,有的在护墙上,有的在缩进的外墙上,其中有穿着长袍的神使,还有立法者或者武士,形形色色,数不胜数。

一个星期天,街道上热浪袭人,死气沉沉。那个绅士重新出现在一处房顶上,就是她曾经交谈过的那个欧洲人。他抬起头来,目光穿过铁丝网,望着没有完工的世贸中心。

对呀,喂,我们又见面了。

他告诉她,她很想知道的那些带着崇拜神情的雕像,那些佩戴着流线形头饰的雕像,叫作金融巨人。它们的名称非常贴切,不乏忧郁色彩,仿佛测度出30年代的大萧条给下面街道带来的影响。她猜想,那幢大厦就是那一段时间修建的。

“听这名称,像是某种秘密的共济会教团。”

“也许吧,”他说,“不过,我觉得,所有金融活动都是秘密进行的。”

她看见,那些雕像四周的建筑材料全是花岗石和石灰岩,心里相信了这个说法。后来修建的大楼窗户透明,用的是玻璃幕墙和经过阳极化处理的铝材,办公室里完全没有显示人的不同爱好的痕迹。也许,地下室是例外部位,无数缩微照相机在那里飞速运转,每秒钟处理十亿张支票。

他说,他名叫卡罗·斯特拉瑟,住在公园大道,带着业余爱好者的笨拙和激情,收集艺术品。那幢公寓楼是一幢古老的农家房舍,在阿尔勒附近。他到阿尔勒去思考问题。

她禁不住问:“你思考些什么呢?”

他回答:“金钱。”

她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感到疑惑,金钱究竟是什么。”她说。

“对,不错,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思考的问题。我告诉你我想些什么。它涉及所有的思潮和准则,变得非常深奥。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智慧,像光一样飞快闪过。”

他穿着非常考究,经过精心打扮,风度翩翩,举止得体。她一身斜纹棉布衣装,脚穿旧凉鞋,心里有一点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过并不厉害。这个人增强了她自己的偏爱,其实和他谈话让她觉得无拘无束,心情愉快。

海湾里的船只在雾中航行发出警号,他们听到后停下话头,侧耳倾听。那声音带有让人敬畏的成分,滚滚而过,在狭窄的街道中回响,产生共鸣,形成一种类似风琴的效果,在空气中膨胀。钟楼里的鸽子闻声起飞,翅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问及绘画的事情,她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回应,耐心解释,细致分析。即便在过去面对学生时,这样的情景她往往也尽量避免。她发现自己热衷解释,非常投入,这时才意识到,她的做法简直堪称毫无保留。

“路易斯·内凡尔森曾经告诉我,她看着一张画布或者一块木头,觉得它一片空白,质朴,纯洁。无论她在上面涂抹什么,无论她在画面上增添多少色彩,形成什么意象,最根本的一点是,要让它回到原本状态。这是一个发人深省、令人震撼的观念。”

克拉拉无法将这一观念应用于她自己的创作活动之中,不过喜欢反复提及它。她喜欢这个理念:一位著名艺术家被自己的行为震撼。

“我有一件内凡尔森的小型作品,”他说,“一件小雕塑,我几年以前买的。今天,你给了我一个理由,让我以不同方式欣赏它,这将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有一次,我到她的工作室去,她让我看了一件黑色雕塑,一件上了黑色的木雕。我谈到那色彩,谈到材质。她看着那东西说:‘不过,它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木头的。’她认为,现实是肤浅的,虚幻的,稍纵即逝。我们两人在这一点上差异很大。”

后来,迈尔斯来了,卡罗·斯特拉瑟很有礼貌地加入了另外一帮人。他们有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摆放着奶酪、水果和葡萄酒的桌子。酒是狮血波尔多,水果是李子。夜空湛蓝,雷声隆隆,给人枯燥和虚假的感觉。

她站在别人的厨房里,切着一个柠檬,明白手里握着的刀可能会滑移,可能会伤着自己。结果真是如此。

这样的时间以微秒计算,漫长,缓慢,核心中充满信息。她知道自己会伤着手,但是没有停下动作。脑海中闪过的情形出现了,她割伤了自己的手指,看着鲜血从刀锋下流出,慢慢地流向指关节。

她看见有人在进行日光浴。他们无所顾忌,占据了主导地位。一个身披毯子的女人躺在露台上,旁边摆放着一壶冰茶、一个饰有花朵图案的儿童用玻璃杯,还有一本克拉拉没有看到封面的平装本图书。他们有的在石头露台上,有的在人字形房顶上,有的在灼热的沥青表面上。那场面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在一座塔楼的侧面,悬挂着一个窗户清洁工所用的装置,上面空无一人。她看见,一面砖砌的墙壁表面闪着红光,在一定程度上被光线点燃了,砖头与光线几乎融为一体。经过烘烤的黏土展现出某种强烈的美,远远超过她原来的想象。那位老妇人躺在凉椅上,旁边散落着星期天出版的报纸,构成一幅似曾相识、令人振奋的画面:她手里握着一个反射镜,放在下巴下面,神态从容,面对日光的烘烤,脑袋呈棕色,仿佛是木乃伊的头部。

她看见鲜血从切口流出,注意到自己手指上的皱纹和涡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一阵音乐。那是艾斯特的丈夫杰克在播放他喜欢的40年代的爵士乐老曲子,把客人们赶上房顶。

下面的街道上,堆放着用同样大小的黑色塑料袋装起来的垃圾。她步行回家,路过一个大垃圾堆,它淹没了整个消防栓,覆盖了半个公共汽车站牌。她发现,路人全都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在下城的一个房顶上,举行了一个晚餐聚会。迈尔斯·莱特曼迟到了。他手里拿着一盒黑色香烟,是她喜欢的那种,大号,特醇,慢燃型。另外,他还拿来一袋大麻,他管它叫卜,那是大约二十年前他在哈莱姆一家酒吧里听到的名称。

他们在一幢新建大楼的房顶上,大楼有四十层,高高矗立,俯瞰公园里的那座储水池。他们在房顶上站了一会儿,观看在夜色中跑步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大批人围着储水池跑,让迈尔斯觉得,他们类似一部日本恐怖影片中的逃命人群。他有一个与逃离的人群相关的创意,希望就此搞一本画册。他收集了不知名影片的宣传剧照,比如,望着某种令人敬畏的东西仓皇逃命的亚洲人。

他们站在房顶上,目光越过公园,投向远处的建筑物。它们的名称像是远洋巨轮的船名,有贝雷斯福特、庄严、埃尔多拉多,还有安松尼娅、圣雷莫。

逃命的人群里总是有怀抱婴儿的母亲,总是有乳峰凸起的妇女,总是有伸手遮挡空中的某种恐怖之物的男人。

迈尔斯望着围绕储水池跑步的人群,觉得这幢俯瞰公园的四十层楼建筑高耸入云,壮观宏伟,改变了这里的小气候,形成的下行气流非常强大,足以让走过的人跌倒在地,应该有一个新名字。

歌德泽拉大厦,他觉得人们应该这样称呼它。

通常,引领重操旧业的是女性。当你又听说某位作家复出文坛,某位画家以令人喜欢的方式东山再起,那通常是由于女性对此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即便主角是男性。通常,话题涉及的艺术家是女性,但即使是男性——人们擅长讨论被人遗忘的生活,克拉拉说。

克拉拉正和阿西·格林交谈。当然,阿西并不需要被谁重新认识。阿西有点小气,但是身上有很多优势,年轻,聪明,雄心勃勃,性格随和。她不时采用一些并置手法,将它作为一种与自己的讽刺性对话。这种策略可以给她提供帮助,以便面对将要成为名人的前景。

阿西在芝加哥长大,父母都是教师。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最初学习铅笔和钢笔素描,接着学习西印度群岛拼贴画,尽可能采用老一套的表现方式。后来,她认识了街头帮派组织黑石帮的一个成员,随即坠入爱河。不久,她离开了那个人,去了洛杉矶,与一位社会学教授结婚,进入卡尔艺术学校学习。最后,她与那位教授离婚,单身从事绘画工作。

克拉拉第一次见到阿西的作品时就赞不绝口,这话传到当时还在沿海的阿西耳朵里。现在,阿西到了东部,在布鲁克林某处与人共用创作室,从事绘画创作,暂时住在切尔西酒店。

“你呢?”阿西问。

“我吗?我得先创出一片天地,然后才谈得上担心失去它。可是打拼并不容易,我一直都在付出,付出。”

“家庭。”阿西说。

“不错,我毁掉了一个家,离开了,然后又回来了。有一段时间,我带着自己的女儿。她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好一些,这我理解。但是,那种分离让我备受煎熬,非常难过。当然,我们都很难过。周末或者节假日什么的,她会到我这里来。他陪着她坐地铁来,送她到我家门口,他不想见到我。”

“这对他有什么影响?”

“他到时来接她。我不能一直送下楼,只能到第一层的楼梯口。那时,我住在一幢东倒西歪的破楼里,我们两人有约在先,我把她送到第一层的楼梯口,让她自己走下去,以免让他看见我。这对他有什么影响?我不知道,可能是某种灾难性后果吧。”

“可是,你们两人在电话里交谈。”

“我们在电话里交谈,使用单音节词语,就像两个间谍在传递密码信息。那是满怀仇恨的事情。不过,她长大一些以后,那种做法停止了,我说的是电话。我女儿和我自己安排。阿尔伯特永远消失了。”

“她呢?”

“特雷萨并不恨我,也许这更糟糕。我觉得她恨她自己,觉得她是那段失败婚姻的组成部分。我们还是别谈这事儿吧。”

“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我们步行走过大桥。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我是新来的,女士。这你可别忘了。”

阿西创作的最佳作品是黑石帮系列画中的一幅。画面上是芝加哥冬天的景象,年轻人穿着带有兜帽的宽松无领长袖运动衫,闷闷不乐,无所事事,充满暴力。他们有的面对装有铁条的窗户,有的坐在雪地里的一张破旧沙发上。克拉拉认为,这些绘画作品在一个方面绝对带有现代主义的特征。画面上的人物似乎是用相机拍摄的,有的明显摆出了姿势,有的处于没有察觉的状态,有的故意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态。他们的身后是正在修建的房屋,一个男子眼睑下垂,戴着一顶保暖抓绒帽,穿着一件太空棉涤纶面料上衣,手里握着一把插有弹夹的步枪。由此可见,阿西匠心独具,让整个画面沿着子弹夹的弧形,以难以形容的方式飘浮,从而证明照片式画面是虚假的。

艾斯特的客人纷纷走上房顶,逃离公寓房间中电唱机播放的摇摆音乐。艾斯特的丈夫也来到房顶上——如果让他单独待上二十秒钟,他那样的人会慢慢融化。

克拉拉喜欢街对面的那个小庙,它在顶楼正面,凹槽柱之间是嵌壁式窗户。小庙里是否真的有人居住呢?

她感觉良好,庆幸自己改变了生活方式。现在,她睡眠良好,节省开支,而且重新与朋友们见面。

“她在读什么呢?”有人问,说的是站在露台上的那个女人。她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一本平装书。

“看来像是在房间里找到的侦探小说,”杰克说,“大量说教,有人在夏天就读这样的东西。”他叫杰克·马歇尔,一个身材高挑、精心打扮的家伙,在百老汇做报刊广告工作,给人随时可能倒下毙命的感觉。这样的人大量抽烟,酗酒,睡眠不足,生活节奏混乱,咳嗽时发出响亮的痰液声音。克拉拉觉得,见到他们让人不禁猜想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会认真工作。

她在指头上贴了一片创可贴,等着迈尔斯把她的香烟拿上来,因为他比她可靠一些。

她暂时从杰克那里找了一支。

这时,克拉拉开始注意到街道上的行人,注意到人们的交谈方式。他们大声说话,有的突然高叫,有的发出威胁,有的一边走,一边做出手势。于是,街道有了一种中世纪末期的质感。这也许意味着,人们得从头再来,学习如何在疯狂的人群中生活下去。

“你来一口卜卜吧,克拉拉。”

“你不能沾上它,走远点。”

“我不想沾上它,只是想舔一舔。”杰克说。

“我很想知道街道对面的那座庙宇里有什么。有人住在里面吗?”

“住在那个小小的希腊式庙宇里?依我看,那是一间办公室。”

“我喜欢在那里工作。”

“做进出口生意。”

“我两样都喜欢。”

“我也可能喜欢。不过,我想舔一舔。”他说。

阿西长着一张椭圆型脸蛋,额头突出,头发略带一点肉桂色。如果她坐在公共汽车过道的另外一侧,你每隔一站都会偷偷地瞟一眼。这也许是因为她的嘴巴——它粗犷,俏皮,稍稍有一点歪斜。她的表情不断变化,让她的笑容有一种意外的效果,就像不期而至的新闻,那样的嘴型可能被称为嘲笑。

“我离开丈夫的原因不是为了绘画,”她告诉克拉拉,“我离开他的原因是,我不想和他一起生活了。”

“什么问题?”

“他是男人。”阿西说。

在大桥中央,克拉拉注意到,身边这个年轻女人仔细观察着桥上的动静,观察骑车和跑步的人,观察他们的穿着,观察他们是干什么的,观察他们一起形成的某种展示自我的行为。阿西说,与芝加哥的人不同。在芝加哥,人们在湖畔汗流浃背地跑步,一心只想着抖落办公室工作形成的薄膜,抖落反常的遮蔽物。这里的薄膜是他们所处的环境,是视野之中的清新天际。阿西似乎愿意接受这样的东西。

“现在,你到了这里,也许会长期待下去,重新开始的感觉肯定非常强烈。”

“也许,我本来很久以前就可以重新开始了。除了我之外,没有谁知道。”

“你担心结果吗?”

“和他分手?这是必然的。如果不分手,我才会担心的。”

“你丈夫怎么想?”

“你说的是他?”阿西问。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他知不知道你有女性恋人?”

“他其实喜欢女同性恋者。我告诉了他这一点。我说,詹姆斯,我会给你寄一些这方面活动的快照,宝贝。”

“你是恶棍。”克拉拉说。

“恶棍的女人,黑帮女人。他们在洛杉矶就是这样叫我的。你知道,就因为我画了那些反映黑石帮的作品。他们觉得,我虽然出生中产阶级家庭,但是却参加了黑帮。”

“很好。他们叫我口袋女士。”

两人哈哈大笑,过了大桥,来到布鲁克林一侧。阿西在距离引桥不远的一间库房里搞创作,不想过早展示她正在创作的作品。两人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墙上挂着一张印有玛丽莲·梦露照片的日历,是那位金梦小姐早年拍摄的美女照片,俯拍的,全身裸体,躺在柔软光滑的血红色床单上。

“这东西挂在这里,肯定有什么作用,对吧?”

“没错,那是我观看的东西。”阿西说。

“并且思考的东西。”

“我自己正在弄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弄。”

“有意思。不过,我听说,你正在画完全不同的作品。”

“哦,是吗?你听到什么了?”

克拉拉手臂一挥,指着远处的墙壁。在那里,有的油画布摆放在一个矮架子上,有的固定在画架上,有的覆盖着她刚才看到的图画用纸。那些纸张贴在没有完成的作品上,用作变换颜色的标记。

“我听说,你正在搞一个关于黑豹的系列作品。”

阿西露出鄙视的笑容,动作缓慢,显得刻意。

“哦,是吗?怎么说呢,你知道吗?那也是我听说的东西。”

克拉拉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后画家时代。这是一位创作热情很高的年轻女人,这位黑人女性以宽容的笔触表现黑人男性,但是也带着某种严格的批评态度。神气活现的黑帮,这种文化几乎表现出王子式傲慢,当然也有带着明显威胁的不祥之兆。阿西以外科手术的方式,深入考察了年轻男人,把握他的喜怒无常的神态,寻找孤独的痕迹,用细致的笔触一一表现出来。

她俩折返,重新来到桥上。

“他们现在还这样叫你吗?口袋女士?”

“现在这样叫的人少多了,”克拉拉说,“我们当中还有些人这么叫。我们收集废品,把它们积攒起来,用于艺术创作,听起来比实际情况高尚一些。这只是一种更仔细地观察事物的方式。我现在还在这样做,不过更深入一些罢了。”

“这不是我的做法。也许我觉得,不需要什么语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还行吧。”

“从一定程度上说,我有所理解。你把自己的作品从尘封的肮脏画室里拿出来,放进博物馆里。那里墙壁雪白,挂着古典作品,你的作品在那样的语境中变为一种充满力量的东西,变为一种论点。它实际上是什么呢?从旧工厂窗户上取下的玻璃,还有捡来的粗麻布。也许,它变得很有哲学意味。”

两人到了大桥的另外一端,阿西还想走一段,克拉拉几乎挪不动脚步了。她们望着停泊在南街那边的老帆船。克拉拉觉得,阿西对她的作品持漫不经心的态度,心里略略有些不快。这时,她试图排除这样的感觉,排除这种迟到的失望之情。她先是推迟了自己的反应,然后试图掩饰它。

“我那时是典型的女孩子,”阿西说,“总想让自己快快长大。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成年人阶段,真的。这座城市是一座嘀嗒作响的大钟,让我感到紧张,不过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克拉拉最为欣赏的是阿西使用油彩的方式。阿西驾轻就熟,信手涂抹,底色饱满,肌肉处理成漂亮的棕色,皮肤层次丰富,画面上还有深浅不一的灰色。天空呈淡灰绿色,画面表现的总是芝加哥的冬季。那些黑帮成员的形象与他们的地盘,与褪色的砖墙和覆盖薄冰的窗户非常协调。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可能是翁布里亚的某座教堂壁画上的长着橄榄色皮肤的男子的兄弟。这些画作说明,阿西具有16世纪意大利艺术家那种沉静和严肃的目光。

她正在电话里和艾斯特·温希普交谈。

艾斯特问:“哎呀,为什么呢?”

“因为那样更容易,更快捷。”

“可是,我已经三十年没有坐过地铁了。”

“好。我希望有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她俩搭乘的是戴尔大街线。火车里外都有涂鸦,给克拉拉刺眼和压抑的感觉。她不喜欢在列车上做标记这个做法。这是自我的浪漫故事,是穷孩子炫示幻想的行为,目的是获得虚荣。

“我觉得,天气会变得非常闷热,”艾斯特说,“我觉得,坐在座位上会窒息的。”

她用很低的声音耳语,担心被人听到,产生误解,把它当作冒犯之辞。在地铁里,语言与其他场合中的情况不同,带有一种可能引起激烈反应的特征。

“这是空调的作用。”克拉拉低声回应。

“我完全晕了。”

艾斯特喜欢以脱离现实的方式说愚蠢的话,这样做可以把她密封在更安全的参照框架里。

火车进入布朗克斯区,过了两站之后,开始有人上车,另外一辆列车进站停靠。克拉拉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自己的肋骨。那是艾斯特在用肘部提醒她,旁边的列车就是他——那个月球人——画的,每一节车厢从车顶到车底都喷涂着他的名字和街道号码。克拉拉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深谙此道,懂得如何形成效果。列车摇摇晃晃,驶入这个样子陈旧、颜色单调的车站,仿佛一片经过装饰的奇观丛林。那些字母和数字颜色鲜艳,一一跃入人的眼帘,形成一种关系。它们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仿佛是经过漫画处理、瞪大眼睛的猿人,热烈舞蹈,大汗淋漓,激情四射——银白、蓝色、红色与一些霓虹灯闪射出来的绿色交相辉映。

艾斯特紧闭的嘴里传出低语。

“那就是他,那就是他,那就是他。”

没错,那是他创作涂鸦作品的地铁列车,但是她俩没有找到那个年轻人。艾斯特曾经问过一名撰写了关于涂鸦作者报道的记者,打听月球人的地址。月球人没有告诉那名记者真实姓名和地址,只说了年龄——十六岁。她们手上的地址是从另外一个孩子那里得到的,那个孩子自称是月球人手下的工作人员。两个女人翻出写有地址的纸条,走过一个区域。那里到处都是经过焚烧的房屋,大片街区全被纵火的人夷为平地,远处还有仍在燃烧的房屋。她俩驻足观看。三四幢房屋散发着淡淡的烟雾,既看不见消防车,也看不见站在警戒线后面的焦急的人群,只有几个过路的人。看来,这里平常是有人居住的。她俩默默地看着,觉得难以理解,无法相信。它仿佛是纪录片中的场景:在遥远的地方发生了帮派争斗,将军们烹煮对手的肝脏,然后保存在塑料口袋里。整个场景完全笼罩在奇异的氛围之中。

后来,艾斯特问:“这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

“不是。我住在北面,离这里一英里。”

“尽管如此,我还是应该向你表达更多的敬意。”

“谢谢你,艾斯特。不过,那时的情况不是这样的。”

“尽管如此,我应该对你更好一些。”

“你已经够好了。”克拉拉说。

她俩明白,不能长时间站在这里。她们走到第一百五十七大街,寻找那个年轻人的住址,结果发现根本没有这个门牌号码。

她们走进两家小酒馆,在柜台上打听。

有人说:“穆尼,穆尼是干什么的?”有人说:“什么样的摩门教徒?这里可没有什么摩门教徒。”

她俩用西班牙语解释说:“不,不,不,不,是月球人一百五十七。”接着,她俩用手比划喷涂动作,嘴里说:“涂鸦,涂鸦。”

艾斯特身上穿着一件猎装,那模样就像某个电视网的记者,正在寻找藏在烟雾弥漫的山林之中的叛乱分子。她让人觉得那些人真的可能指责她。

“你今天晚上就像一个中国小女孩。”迈尔斯说。

“詹森曾经叫我中国佬。”

她低声说,让自己尽量低调。有的人喜欢张扬,她却变得越来越低调,或多或少淡出人们的视线。假如迈尔斯不在这里,要过多久那个招待才会注意到她?

“詹森。我认识一个名叫詹森的。”

“詹森是我第二个丈夫。詹森·瓦诺维尔。”

他们两人在桑树街的一家餐厅里品尝海鲜。迈尔斯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是,一名歹徒曾在这里毙命,头部中弹。那两个杀手来自另外一个家族,也许他自己的家族,也许是外地的家族。

“你老是提及我不认识、从未听说过的人。你提到他们的口气让人觉得,”她说,“我应该知道你在说谁。其实,我根本不可能知道。”

“没错,这我知道。”

“人们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知道什么人,听我说话的人借助某种技巧,也应该知道这个人。”她说。

迈尔斯感冒了,他总是感冒。这种状态不被注意,似乎理所当然。他一声长一声短地咳嗽,两眼矇眬,认识他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是没有规律的生活带来的结果,他饥饱不匀,四处奔波,睡眠不足,健康状况总体不良。

他环顾四周,寻找熟悉的人,看到几个腰圆背阔、身穿套装、可能互相认识的男子。

“我原来头发短一些,看上去更像中国人。”她说。

“他是干什么的?”

“做过市场分析工作,用自己和别人的钱进行高风险投资。航海,驾帆船。有一次,我俩航行了几个星期,那是我们婚姻生活中最棒的事情。我们两人同在一条双桅纵帆船上时,一切都没有问题。他有一条双桅纵帆船,他叫它高端金融号。”

“你在船上?”

“我俩知道,我们必须合作,必须住在狭窄的空间里。我们轮流驾驶,轮流做饭,共用船头,装载设备,盘绕缆绳,整理物品。没错,我在船上。我们遵守规矩。我们尊重帆船和自然。在船上那一阵,我们的婚姻相当不错。”

他俩上了阁楼,看到街道上停着一辆超市购物推车。汽车从它旁边绕过,一个男人从装卸平台的阴影里出来,嘴里低声念着献给耶稣的祈祷。

他俩一边分享大麻,一边看着电视上播出的尼克松挥手告别的新闻。

“阿西告诉我,她在一次聚会上问一个男的,男人真的想从女人那里得到什么。那个男的回答说,口交。阿西说,你们也可以从男人那里得到。”

“六个月之内,阿西将会死于名气太大,”迈尔斯说,“她将在走出一家迪斯科舞厅时遭人枪杀。”

她还没有重新开始工作,然而那一时刻正在慢慢到来。在她的身体中有某种东西在萌动,某种需要她处理和具体化的东西,其实是更深层的东西,某种牵动整个身心的东西。她可以独自坐在阁楼上,小心谨慎地对待它。

“对,就在走出一家迪斯科舞厅时,”她说,“如果那样,你会带我到那里去跳舞的。”

母亲领着克拉拉和她最好的朋友罗舍尔到市中区去。她们在时报广场附近的那家自助餐厅用午餐。在餐厅临街的彩色玻璃窗户上,牛奶从一条古铜色小鱼的嘴里流出来。她们看见,日场观众三三两两地进入剧场,母亲议论那些女士头上的帽子。她们在橱窗里寻找更漂亮的帽子。母亲领着她俩,大踏步走进豪华酒店,走进漂亮的写字楼,让她俩看大厅里的装饰和版画,看电梯门上的木雕。后来,她们站在第五大道上的一幢摩天大楼前。那楼可能是1934年修建的,日本人那时已经确立了在满洲的地位。她们抬起头来,望着大楼的正面,后来穿过一尘不染的大厅。它叫弗雷德·F·弗伦奇大厦,两个姑娘根本不知道弗雷德·F·弗伦奇是干什么的,对这名字很感兴趣。克拉拉的母亲在一家社会服务部门供职,学过儿童心理学,知识渊博。她关心世界大事,担心中国的情况。她虽然可以安排这样的短途旅游,但是也不知道弗雷德·F·弗伦奇的身份。这越发激起了两个姑娘的兴趣,把她俩逗乐了——她们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看见什么东西都觉得开心。她们在第三大道搭乘高架列车,喀嚓喀嚓地在曼哈顿行进,穿过布朗克斯区,铁路两旁的经济公寓一一映入眼帘。在她们上方四十英尺的地方,数百个人的面孔就像放电影一样,忽隐忽现。也许,罗舍尔看见了一个穿着汗衫的男人从窗口伸出头发蓬乱的脑袋。她说,也许他就是弗雷德·F·弗伦奇,后来倒了大霉,哈哈。那次短途旅游就这样告终,克拉拉对迈尔斯说——他俩坐在阁楼里的床上玩扑克牌。三四年之后,两个姑娘和两个男孩子一起,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中学。那两个男孩子并不是她们的同学,是从北方来的。四个人溜进停放在街道暗处的别人的汽车,一起抽烟,聊天,搂抱,亲吻,抚摸。克拉拉和其中一个男孩在前面座位上抱成一团,罗舍尔和另外一个男孩在宽敞的后座上。喜欢男孩的罗舍尔开始了表演,一边亲吻,一边在后座上折腾,扬起了汽车内饰的灰尘。她神色迷离,吸引了前座的两个人,让他们停下来观看。车里的光亮足以让他俩看到车里发生的事情。后座上的两个人折腾着,快要达到一个女孩愿意的极限——即使像罗舍尔这样喜欢男孩的冒失少女也有限度。这时,后座上的那个男孩手忙脚乱,内心发狂。罗舍尔的样子包含一种复杂的背叛神色,两眼迷离,面部僵硬,举止冷静,似乎告诉克拉拉:她俩的友谊——世上最美好、最诚挚的友谊——将要进入一个奇特而又令人痛苦的阶段,将要面临男性的复杂心态、性行为和个人需要的考验。后面的两个人手足并用,脱去衣裤,扭作一团,情欲在黑暗之中爆发出来。克拉拉听到连裤袜松紧带被扯掉的声音,觉得听到了那个男孩的手指真的插入了罗舍尔两腿之间的肉袋子。她听到了响亮的吮吸声,听到湿漉漉的声音,听到了令人头昏脑胀的长时间接吻声音。罗舍尔的嘴里含着他的一缕毛发,无法确定它是什么。克拉拉顿时明白,罗舍尔以前干过这样的事情,甚至超过了这个限度。在她最好的朋友的眼神里看到这样的经历,这让克拉拉大吃一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听着——当秘密属于别人的时,它是多么赤裸的东西!

这时她知道了人们所说的经历的意思,知道人们使用这两个字眼的方式。这种经历表现的形式不是性交,而是知识。这样的知识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它在她的内心深处抽搐,让她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就像一条小狗。

克拉拉听到罗舍尔咕哝一声,好像说,快把你皮包里的避孕套掏出来,鲍勃。也许,罗舍尔叫的是罗勃。不过,那个男孩掏出来的不是带有弹性的浅色袋子,而是他自己身上的活东西,硬梆梆的,搏动着,深紫色。那东西突然出现在克拉拉眼前,和她想象之中的相差不多,不过更火辣,更具体,完全不受主人的控制,不受携带者的控制。罗舍尔感到紧张的是,那个男孩没有避孕套;克拉拉感到紧张的是,日本人可能入侵中国。

迈尔斯洗好牌,听克拉拉讲述。

就在这个非常关键的时刻,罗舍尔·阿布拉莫维兹的目光越过男孩的肩膀,投向克拉拉·萨克斯。她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那个F表示什么意思呀?

克拉拉问,什么F呀?

罗舍尔说,就是弗雷德·F·弗伦奇这个名字中的F。

那样说不错,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它可能是任何人可以提到的最合适的事情。它让两人恢复朋友关系。正如老话所说的,她俩一笑了之,实际上化为构成元素,化为原子和分子。两个姑娘待在一辆歹徒的帕卡德牌汽车里,提前有了这样的经历。克拉拉站在房顶上,小口喝着温热的葡萄酒,听到有人在说:我们需要戏剧。她知道,她会给迈尔斯讲述这一段往事。她也知道,就此而言,她再也不可能有罗舍尔那样的朋友了,再也不会有她妈妈那样的母亲了。她的目光越过露台和护墙,投向那幢老式摩天大楼。那楼在北面十个街区的位置上,中部隆起,幕墙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在她内心深处,出现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中城的一幢塔楼的闪光马赛克墙面上,高高地飘浮着一段回忆,刚才突然涌入脑际,让她觉得惊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