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讲述的老鼠故事中,老鼠总是硕大无朋,拖着肚子,个头有猫那么大——这是一个令人满意、有声有色的故事。在尼克·谢的孩提时代,关于老鼠的传说大行其道。在墙壁里,在院子里,都可以听到它们发出的响动。在月光下的房顶上,可以看到它们跑动的影子。老鼠的身影形成挥之不去的虚构故事。硕大无朋的老鼠长着棕色的皮毛,出没于污水管,出没于房屋拆迁工地,出没于煤炭箱子,在无人居住的废墟中发出沙沙响声。

在他母亲居住的那幢大楼附近,他下了出租车。那大楼建于三四十年前,是一幢很大的棕色建筑,又高又宽,给人一种军事要塞的感觉——围栏、坡道,还有固定在墙壁上的摄像头。

这里曾经是一排五层楼住宅,经济公寓。他就是在这里看到老鼠的,一只死老鼠,浑身湿漉漉的,就在人行道上一堆煤炭的旁边。他那时九岁或者十岁,那一幕这时浮现在他眼前。出租车带着详细的直接性,离开了路缘。那是一只死老鼠,然而他清楚地看到它,心里产生一种双重性,一种具有形状的透明,非常具体。这让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他记得,他仔细观察了老鼠软弱无力的身体,非常仔细,当时有一种恐怖感。他可以看到尾巴下面有一条粉色的东西,隐隐约约的,棕色、灰色、粉色、白色,既融为一体,又相互分开。但是,老鼠的体型使他感到失望——他不得不夸大其辞,增加老鼠的分量,说它嘴里流淌着口水,两只眼睛冒着黄光。

一名男子坐在树脂玻璃分隔间里。尼克在记录本上签了名,循着嘈杂的声音,进入大厅。那里到处都是孩子,小的,还有更小的,有的玩耍,有的转圈,空洞的大厅中回荡着他们发出的尖叫。他乘坐电梯,上了十二楼。看到另外一只老鼠是后来的事情了。那时他十二岁,那只老鼠的体型也一般,人们常说的大鼠而已。但说到老鼠,体型一般也就够大了。

马特——就是他弟弟马特——打开门,出现在他眼前。马特仍旧带着一些孩子气,个子矮小,身体壮实,额前留着蓬乱的鬈发,戴着一副厚镜片眼镜。头发刚刚理过,顶上的头发也许有一点灰白,给人添上去的感觉。他可能有四十五岁了。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今天相遇,纯属偶然。

两人握手,脸上露出对手见面时那种面部肌肉扭曲的微笑——当初,在那种不自在的环境下,他们曾经从互相粗暴对待的过程中取乐。

尼克问:“她在哪里?”

他们聊到他们的母亲,她服用的药品,去看病的情况,聊到诸如此类的家常话题。但是,哥哥的问题中带着一种严肃的口气,一种特别的兴趣和关注,相当于某种质疑。

后来,马特说:“她还好,没有什么问题,饮食和睡眠正常。如果你希望了解她身体的功能,你得自己去看她。”

“你待在这里?”

“两个晚上了。尼克,你完全忘了那时的情景,忘记了在布朗克斯住的那一夜。”

但是,马特的身体已经不是小孩子的了,上身增加了大量肌肉,显得相当壮实。

尼克说:“我明天上午必须到泽西市去,否则我会自己带她去看病的。”

“去泽西干什么?那里的化学废物正在吞噬人们的住宅。”

“办点儿私事。”

“玛丽安好吗?”

“很好,他们都不错。”

两人喝着汽泡矿泉水,轮流把目光投向窗外。这里有一面大型落地窗,可以看到西面景色。布朗克斯区。在附近的一家汽车旅馆的房顶上,有人坐在草坪躺椅上。尼克说,他们是本地人,带着椅子和报纸,从旁边的一幢建筑越到了汽车旅馆的房顶上。他知道,这是即兴行为的证据,人们在乏味的街道上找乐。但是,这让他感到紧张,它是一种违规行为,是另外一种可能,是当地存在的另外一种不安和危险的信号。

“我带她去了动物园,”马特说,“在她家的街对面,有一家动物园。不过,那是二十年中我第一次把她带到那里去,实际上是为了强迫她走出家门。”

“你真行。”

“她说,电视上那么多动物,看都看不过来。我无法让她理解看活生生的动物有什么不同。”

“我想让她离开这里。”尼克说。

“这样做行吗?”

“到凤凰城去。这样做能行。没有理由让她继续待在这里。”

“她在这里有朋友,你知道。”

“这我知道?多少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到凤凰城。”马特说。

“多少朋友?”

“我最近没有挨个去数。但是,如果她愿意离开,我们当然很高兴了。”

“你没有那么大的地方。”

“我有地方。”马特说。

“听我说,你没有地方。我们有地方,我们那儿气候也不错。”

“气候。”

“对她那么大年龄的人来说,这一点很重要。”

“珍妮特是护士。你想和我争吗?珍妮特是护士。”

“这很愚蠢。”

“当然愚蠢,所以我们才要她离开。”马特说。

尼克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建汽车旅馆呢?”

“我不知道。”

“为了方便,有了这家旅馆,就可以性交,可以吸毒。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呢?要么,是为无家可归者开设的,无家可归者居住的地方。现在,他们把无家可归者安置在汽车旅馆里。”

“她喜欢这里,尼克。这里有她的生活,这里是她习惯的地方。这里有她要上的教堂,她购物的商店,她熟悉的东西。而且,还有活着的朋友。如果你问,她会给你列出许多理由的。”

“你不知道。我知道,就他们的情况而言,这里方便,有这家汽车旅馆。”

尼克走进厨房,一一打开橱柜,查看洗涤槽下面的情况。孩子们在过道里骑三轮车。他又倒了一杯汽泡矿泉水,然后回到起居室。过道里响着三轮车铃声。

“珍妮特怎么样?还好吧?”

“她刚刚做了手术,割掉了腋下的一个肿块。”

“我知道这事儿吗?”

“没关系,她的情况不错,孩子们也不错。”

“这样的肿块出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人人都在寻找肿块。”

“不久以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让我想到你,”马特说,“还记得他们在鞋店里安装的那些机器吗?那种操作台有点像落地式收音机,不过在底部有狭槽。”

“嗯,对呀。我没有想这一点。”

“售货员给孩子穿上鞋,孩子走过去,把脚伸进狭槽中。”

“我没想到这一点,我——怎么说呢?他们已经不造那种机器了。”

“售货员通过装置上面的观察窗口,可以看到鞋子里面的足形。”

“看鞋子是否合适。”尼克说。

“看鞋子是否合适。怎么说呢,这种机器是一种荧光镜,它让X光穿过鞋子,进入足部。这叫差分传输,形成绿色阴影图像。我勉强记得这一点。杰米给你买了一双鞋子,然后让我有机会看一看那机器,看到鞋子里面的脚,看到脚里面的骨头。”

“问题是,那些鞋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问题是,你这样做的次数是否足够多,是否已经给你的脚造成伤害,因为那机器其实让你的脚暴露在射线下。”

他们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的脚很健康。”尼克说。

“我放心了。”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谢谢。我将来也会这样的。”

罗斯玛丽·谢走进来,两只手都拿着购物袋,身体向更重的那一侧倾斜。她看见尼克在这里,于是停下脚步,两只眼睛咕噜直转,上下打量他。她总是在他身上寻找什么东西,比如说,具体的标识,或者特定的变化。他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她的脸上几乎遍布皱纹,沟沟壑壑,嘴巴上方长着小小的羊皮纸式褶皱。她的两手苍老,伤痕累累的指关节青筋凸起,那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

他们一边接过购物袋,一边怨她没有让他们帮忙。他们说,她这样干会引起背部疼痛和中暑。她要他们闭嘴,动手取出刚买的食品杂货,一件一件地放好。尼克拥抱着她,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是无法被他们说服的。

他们边吃边聊,接着又添了一些饭菜:煮玉米棒,还有大土豆。大土豆是家住城市岛屿的食品杂货老板在自家院子里种的,保存在商店后面的房间里,留给特殊顾客的。土豆带着老品种的味道,夏季出产的,抹上新鲜黄油,非常爽口。

“给他说说工作的事情吧。”罗斯玛丽说。

“他不想知道。”

“他是你哥哥,给他说说吧。”

“又换了工作?”尼克问。

“对,在一家研究所工作。”

“那么,这并不是什么变化。”

“另外一家研究所,非营利性的。我们收集研究成果,帮助第三世界国家开展卫生服务和金融服务。”

“不错的工作。”

“是的,”马特高兴地说,“我们提供信息,我们吸斗烟——我们中抽烟的人吸。”

“一个智库。”罗斯玛丽说。

他们让这个术语在色拉上飘浮。年复一年,工作频繁变换,马特正在脱离他自己在70年代中从事的科学领域的工作。尼克不懂那种工作的准确性质,那是政府部门的工作,涉及机密项目,地方遥远。这并不是说尼克迫切希望与他取得联系。弟弟对工作变动守口如瓶,不愿回答相关问题,这很奇怪,仅此而已。

“我的孩子正在学玩这游戏。我是说杰弗里。”

“什么游戏?”马特问。

“什么游戏。我会说什么游戏呢?你的游戏。”

“我的游戏。”

“他与电脑对抗。他的电脑装有国际象棋的程序,可以悔棋,他出了昏着后可以反悔。”

马特没有回应。

几只猫从藏身之处出来,有的踡伏在椅子下面,有的拱起背部,有的用身体在人腿上摩蹭,有的在家具下面迷宫式空间中活动,身体忽高忽低。

“我们有你住的地方。”尼克对母亲说。

“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我一直想说,这是你知道的。我们等你发话,说你想好了。”

“怎么说呢,我还没有。我们吃甜食吧。谁要咖啡?”她问。“我有不含咖啡因的咖啡,我知道马特要喝的。”

后来,她给他们讲述了杰米在城里时的一段往事。她一边喝咖啡,一边讲故事。他们两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没有其他什么话题能够让他们这么感兴趣。父亲多年没有音讯,相距非常遥远,迷失在他的荣耀之中,搞他的赌注登记。不过,就是这一段逸事让他们成为了一家人。

“他登记的第一批赌注来自警察,这事儿真滑稽,我的意思是,既滑稽又不可思议。他在纽约人酒店学做水暖工,后来转到保安办公室。我到那里去过几次,我们那时经常见面。那是一间非常嘈杂的大办公室,在卸货区里。保安队长腾出了一个地方,供当地的赌注登记经纪人使用,让他每天上午在那里记录下注情况。保安队长收取租金,我敢肯定,费用相当合理。很快,那个经纪人让杰米为他跑腿,杰米喜欢那份差事。他给赢家送钱,从输家那里收钱,每天都去,跑遍了今天的成衣街。他的行动迅速,可以避开那些搞敲诈的男孩子。后来,他开始做更多的业务,为他自己做,称为坐庄。他仔细挑选,多处下注,他的主要生意来自那些警察。那时,保安人员和警察都参与了,还有别的什么新东西。后来,一名侦探——那是收回扣的人——每月到所罗门兄弟车行去,收取保护费,然后在辖区办公室中分发给同事。所罗门兄弟负责整个地区的赌注登记。阿瑟和我忘记了所罗门车行里的另外两个人——阿瑟和伯纳尔。阿瑟和伯纳尔穿着笔挺的套装,在保罗球场拥有自己的包厢,认识球员和演员。后来,杰米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意,后来越做越大。所罗门兄弟每周付他八十美元,那是你出生以后的事情了,”她告诉尼克,“那时,他已经离开过我一次。除了工资之外,碰着生意好的月份,还有奖金。”

马特问:“但是谁能保证其他对赌博有兴趣的人不插手呢?两个车商无法做到这一点,对吧?他们必须找真正的流氓才行。”

“他们没有必要那样做。他们付给警察很多钱,是保护费的两倍。他们付钱给警察,换取开展活动的许可。而且,他们还额外付钱,要警察打击竞争对手。当出现竞争时,选区侦探或者辖区侦探们就会进行突击检查,他们那帮人简直就像可怕的混混。”

“流氓。”马特说。

“就像流氓。我开始时也这么想,后来才了解到详细情况。警方开始抓人,甚至逮捕那些向他们付钱的赌注登记经纪人。投诉的人——那些正直的人——让警方备受压力,你知道的,还有直接来自市政厅的压力。那种做法被称为假逮捕。当警官在三十大道的辖区内逮捕你时,他们会向你表示歉意。然后,你去中央大街,所罗门家雇用的律师在那里等候。你对法官说,有罪,支付二十五美元罚金,然后回去继续干。你出生那天,”她告诉马特,“你父亲被抓了两次。那个辖区之内出现了混乱。他们上午逮捕了他。他被释放之后,搭乘地铁去了布朗克斯,我在那里的医院里准备分娩。那天又闷又热,他进了房间,擦拭我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用赛马消息报给我搧风,一边对我说,你还没生。过了一阵,他说他得去见一个人,非常重要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他去了下城,再次被捕。另外一个警察抓的,同一个警长询问的,我不知道是哪个法官判的案子。当他冒着酷热,乘坐地铁,急急忙忙地回到医院时,他的情况比我的还糟。不过,你们肯定相信,他没有得到我的同情。”

马特说:“有趣的一天。”

“那是一场令人头晕目眩的喜剧,不过没有谁知道那段经历。招人参赌是可以理解,不过因此遭到逮捕,这一点却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接受。直到今天,我才开口说起你父亲的这段往事。”

尼克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理解每一个手势,每一种表情。她的目光里包含着一种深邃,激发了儿子的想象力,让他了解到对她心灵的噬咬,体会到隐藏在温和叙述之中的痛苦。她的声音不乏真实,元音拉长,带着一点变化。那是从老街上发出的声音,一曲年代久远的通俗歌曲,如今在附近的郊区中已经不复存在。她说话还有一点爱尔兰口音,把整个故事从她孩提时代记忆的某个隐藏位置上逗引出来。

街道上传来一阵噪音,那是一个定制的汽车喇叭在用音乐轰炸夜色,那是一辆发出震耳欲聋响声的汽车,那是一枚可以移动的声音炸弹。尼克扫视弟弟,目光严厉。弟弟耸了耸肩,咧开嘴巴笑了。

“妈妈,他希望让你坐在他的露台上,天上挂着明亮的星星,月光里显出仙人掌的影子。”

“想象一下吧,我和仙人掌在一起。”

“街道上没有噪音。在那里,制造噪音的人会遭到逮捕。如果你门前的花园没有打理整洁,邻居家的孩子是不会和你家孩子说话的。”

尼克等着,等她再次开口。他让自己面向她内心的一切,面向一直浮现在她心中的过去,面向过去的每一分钟,理解她挠手背时的感觉,看着她扯了扯皮肤,然后继续挠。他想听到她的生命絮语,听到这位独居女人房间里苍蝇发出的嗡嗡声。

有一只猫在他的脚踝上摩擦身体,那是母亲在街上捡到的名叫汤姆的橘黄色小猫。他晃了晃腿,让它离开,然后给每个人逐一续上咖啡。

他们坐在桌子旁边,低声交谈。

罗斯玛丽在卧室里,他们聊着,桌上摆着盘子和杯子,还有溅出的白色奶滴。

“你在哪里睡?”

“我在沙发上凑合吧,”马特说,“你呢?”

“南帕克大道。多勒尔酒店。你开车来的?”

“搭空中快巴来的。说认真的,你真的想把她带回去?”

“比以前更想。”

“你得明白,这个女人并不害怕。她过着自由的生活,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尊敬她。街坊邻居很重要。”

“你小声点。”

“我小声了。”

“你看到了过道吗?”尼克问。

“过道,这些过道?哪些过道呀?”

马特把几个盘子叠起来,送进厨房。

“听我说。站在那部电梯前,先往左边看,然后再看右边。你会看到什么?”

“不知道。你会看到什么呢?”

“你会看到最漫长、最糟糕、最令人沮丧的东西。就是那种感觉,你明白吗?”

“不就是一条过道嘛。”马特说。

“是那种感觉。一个梦魇,让人想起某个斯大林式劳动营。行了,我有点反应过度。”

“不就是一条过道嘛。其实,那里大多数时间有许多小孩子。”

“你小声点。”

“喂,你觉得他们蒸发了,或者正在蒸发,产生了幻想,你总是有这样的感觉。这并不是你发挥想象力的地方。”

尼克看着弟弟,真想抽他一个嘴巴。理由一直相同——是父亲,而不是母亲。那种不协调,那种存在已久的压制意志的做法,兄弟观念中互不相让的做法。

“没有谁来找他,尼克。没有谁发现他,然后把他带走了。他离开的基本原因是我们。他不想当父亲。身为丈夫已经让他觉得很糟糕了。你知道,那是多么大的负担呀,有许多他无法承担的责任,无法应付的场合。用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字眼来说,他是一个孤独者,不过更厉害而已。从客观上说,他的自我观念太强,不是因为虚荣或者愚蠢,而是因为某种恐惧,某种与生俱来的看法,某种封闭的看法,几乎相当于恐惧。这使他无法看到他人的长处,觉得他人是累赘,是模糊不清的形状,干扰他的孤独状态,干扰他的生存带有的严酷性。他在二十岁时本来可以加入法国外籍军团。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准备抛弃我自己的存在,不过实话实说而已。那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你知道很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呢?”

“她告诉我的。她告诉我从来不给你说的事情。”

“我这是亲眼看着你说这些话的。”

“你亲眼看着的。”

“对。”

“你让我看你的表情。”

“对,是这样的。”

后来,马特站在洗涤槽前,动手洗盘子,把水开得很小,他们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哥哥的表情。

“他遇到一些麻烦。某个神枪手从远处向他射击。对机会极不均等的赌注所下的一次大注。那时,杰米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与所罗门兄弟没有关系的生意。我甚至知道那匹马的名字。”

“你知道很多,我却觉得这没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最后的重量,最后的压力,把他推了出去。”

“喂,这一点我没有弄明白,帮帮我吧。首先,他离开的原因是有了我们两个人。接着,他离开的原因是他无法支付赌资,有人从远处朝他开枪。”

“稳固的地位。有的赌注登记经纪人可能事先做了手脚,杰米没有停止那笔交易。也许,那一注下得很晚,他没有时间仔细选择马匹。”

“这你知道,我却不知道?”

“她保护你。”

“我怎么没有什么感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没有这样的戏剧性场面:几个男人把他推进汽车,然后开车扬长而去。他欠了钱,无法支付。杰米是小本经营,每周付给一名服务员十美元,让他计算比赛分数。杰米操作的赌注数量不大。”

“听我说。这不是引起暴力的原因吧?你欠别人的钱,无法偿还。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会引起暴力行为吗?。”

“什么情况呀?你这是听她说的。他们不需要执法人员。”

“不,当时有警察,但是不管这种事情。”

“他离开了,以免遇到可能出现的情况。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没有安心家庭生活。听她说,他之前曾经离开过她。他一直寻找机会,让离家出走成为长期存在的情况。”

“这你知道,我却不知道。不过,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帮帮我吧,给我解释解释。”

马特关了水龙头,转过头来,看着俯身坐在桌边的哥哥。

“他犯下了无法想象的意大利罪行。他离家出走。这种做法甚至没有正式的名称。”

“他没有出走,是被人抓走的。”

“继续相信这个说法吧。”马特说。

马特拧开水龙头,一边冲洗,一边用海绵擦拭。那辆汽车回来了,那个汽车大小的收录机,在远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尼克把身体靠在桌子上,目光痴呆,眉头紧锁,嘴巴张开一条小缝,形成一个没有生气的微笑模样。他似乎几个小时之前就开始饮酒,一定要达到某种放纵状态。

两人都不说话。马特冲洗并且擦干了一个盘子,然后想把它放进橱柜中的适当地方。这时,那辆汽车终于离开了。后来,尼克站起来,端起桌子上剩下的杯盘,送进厨房。他没有走,是挪动的,两腿沉重,动作迟缓,神情忧郁。

“她有她熟悉的教堂。”马特说。

“什么?”

“她有她熟悉的教堂,熟悉的神父。”

“我们会带她到新的教堂去的。”

“那不一样。”

“我们不想让它一样。我们希望它有所不同,这就是目的。”

马特递给他一个杯子,让他擦干。两人一言不发地干了一会儿,擦拭杯盘,先搁在一边,然后放在橱柜中的适当位置上。

“废品生意怎么样?”

“很火。废品生意每分钟都在扩大。”

“肯定是这样的。”

“我们来不及建立足够多的垃圾填埋场,来不及挖掘足够多的山洞。”

“你去了那里?仔细看过那东西?”

“我有时候开车路过,从远处看看。”

“你闻到气味没有?”

“嗯,闻到了。”

“你看见老鼠没有?那地方肯定是个老鼠横行的星球。”

尼克在橱柜中找到了放甜食盘的位置。

“我给你说过城里老鼠的事情没有?”

“我看没有吧。”马特说。

“我在想,它会跑到这里来。我曾经有一个女友,一个喜欢爵士乐的女友。我们去听查尔斯·明古斯的演奏。让我想一想。我觉得,我那时住在帕洛阿托市,编写教材,回来开会,那时可能有二十六岁。我的女友是德国人,哲学系的学生,对,前途无量。现在看来,她属于恐怖分子那一类人。我们到哈德森大街的某个地方去,欣赏明古斯的演出。明古斯站在那里,摇着低音吉他,收银机每响一声,他就要瞪眼看一下。明古斯身材高大,体型魁梧,就像三个人钻进了一件衣服。我走路送她回去,穿过街道,走过商业区,到了她住的地方,一幢老建筑的地下室,走了进去。我们刚一进门,她就开了灯。突然,我们看到了一只老鼠。我站在那里,念头一直往外冒。性行为与这些不无关系。这时,出现了那只老鼠。我看见,它径直爬上墙壁,在上面跑动,一只体型很大的老鼠,发出的声音我现在也可以听到,就像一具发出尖叫的尸体。喔,还有我女友的反应。她用德语叫喊一声,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开始追赶老鼠。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冻结的欲望让我不能动弹。欲望被冻结在腰部,女友在房间里追赶老鼠。”

马特把一只杯子放在尼克拿在手上的毛巾里。尼克可以看到,自己的弟弟童心未泯,非常快乐,应邀参与到这个情节之中,了解某一蹩脚活动的细节。叙述者让愚蠢要素附着在自己严肃的表面形象上,表现出某种不幸或者不明确的耻辱。这时,那些细节更丰满,更罕见,更详尽,更有感染力,令人更感温馨。

“老鼠从另外一面墙壁上冲下来,簌的一声钻进了浴室,就像系在绳子上面的玩具,不过速度要快一千倍。一只非常厉害的老鼠,身体肥硕,行动迅速。女友立刻追了上去,挥舞着手里的东西——我一直不能确定她拿的是什么东西。她打开浴室里面的电灯,冲了进去。坦白说,我觉得自己遭到了冷落。不过,没有关系。我记得,我当时待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的爵士女友后来怎么样?那场面变成了一场追赶老鼠的大战。后来,她的脑袋从门缝中伸出来。”

马特仔细看着哥哥的表情,嘴巴显然跟着尼克的讲述不停地嚅动,预测将要出现的单词,根据尼克的讲述,改变表情。

“我尽量让自己远离浴室门,但是没有逃离公寓。我让大门开着。女友在浴室里大战老鼠,我可以听到老鼠发出令人恶心的尖叫。过了一阵,女友把脑袋伸出来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在这里第二次消灭这只老鼠!我已经用了画有骷髅头的鼠药!它又回来了!她转过身体,继续追赶。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价值,还有什么心思和她睡觉?我简直无权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我可以听到老鼠在浴缸里跑动的声音。你听过老鼠在浴缸里跑动的声音吗?我告诉你吧,那声音简直可怕极了。”

马特乐得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出一种响声,一种无意识的颤音。尼克讲完了故事。结果老鼠干净利落地钻入墙壁上的一个通风口,整个晚上都被破坏了。两人又喝了一杯咖啡。弟弟发现了电话簿,叫了一辆出租车。尼克站在起居室的窗前,寻找汽车旅馆房顶上那个穿着弹力纤维紧身衣的妓女。

那些意大利人。他们坐在门阶上,扇着纸扇,端着橙汁。他们形成他们的世界。他们问,谁比我更好?她不会那样说。他们知道如何坐在那里,如何说,如何过得开心。回忆几十年的所见所闻。她看见一个女人拿着一本杂志,把它当作扇子使用。那杂志仿佛是一本微风构成的百科全书,囊括可以吹过的所有微风。城市被热浪麻醉了。马匹在街道上死亡。谁比我更好?

她听到他们在远处说话。

他要我去动物园,因为那里的动物是真的。我告诉他,那些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在布朗克斯,有活着的动物。在电视上,我看见在热带雨林或者沙漠中的动物。这么说,哪一种是真的,哪一种是假冒的?他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起来。

相信她活该遭此厄运,这可能更容易理解一些。他离开的原因是,她无情,愚蠢,易怒,不会管家,是不称职的母亲,冷冰冰的女人。可是,她无法编出任何可靠的情节,让这些托辞能够自圆其说。

然而,他们两人情投意合,非常甜蜜。两人躺在床上,他低声讲述关于赌客和警察的故事,讲述他和制衣厂老板打交道的那些日子。在那些充满爱意的夜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他给她讲这些故事,逗得她哈哈大笑。两人依偎在一起时,他低声耳语。即便在他腰无分文时,他也会在晚上给她讲滑稽、怪诞的故事。

后来,她开始渐渐进入睡眠状态,说了一声万福玛利亚。这是她入睡之前总是要说的一句话,不过她已不再确定她上一次说万福玛利亚的时间究竟是前一天晚上,还是两分钟以前。她重复这句祈祷词的原因在于,她的时间概念已经混乱不清,然而却不愿在不确定是否已经祈祷的情况下进入梦乡。

多亏了儿子经常接济,与她认识的人相比,她拥有更多物质方面的东西。她有更好的家具,更安全的住宅,更多的医疗服务。她们要她去看妇科,珍妮特和玛丽安先后打来电话。世上的女人都会觉得不错,但是她却不会说谁比我的境遇更好。

她与那个没有家人的意大利人邂逅。那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仿佛从墙上下来的一个影子。最初,她并不在乎这一点。她喜欢,不想看到亲友端着用白色盒子装着的意式面食,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喜欢他修长的身体,喜欢他没有什么亲友牵挂的状态。可是,她后来逐步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在那个男人的深色身体之内,只保存了一样东西,它就是活在虚无空间中的一个年轻人。那个惯耍花招的青年处于好运耗尽的边缘。

后来,她睡着了。过了片刻,从那辆汽车里传来的音乐把她吵醒了。她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听到橱柜门关闭的声音。

她没有表达她的爱。她表达了,但是分量不够。她并不善于这样的表达,不过他也有一定责任。她爱他越多,他越害怕。他晚上给她讲滑稽故事时,眼光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她听到他们关上了橱柜门。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杯盘应该放在什么地方。他们干吗应该知道呢?她挠了挠手背,拼命地挠,然后又说了一次万福玛利亚,担心上次是在前一天晚上说的。

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去听弥撒,尊重父母的意见,嫁个勤奋工作的人,平常的人,就是他们所说的能够赚钱购买火腿和鸡蛋的人。那些修女曾经告诉她,你是玛利亚的孩子,你不要和他接吻。可是,他不是平常的人,所以她吻了他。

尼克所说的也许是正确的,然而她无法接受。她觉得有人把他带走了。这会证明她的杰米是无辜的。尼克小时候也相信这一点。可是,也许另外一种情况更糟糕,真实情况更糟糕——没有谁用暴力方式强行把他带走。

她睡着了,后来醒了。她听了听,知道尼克已经离开,马特已经睡觉。后来,她侧耳倾听街上的动静,想到了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想到住在栖息地的动物,想到波士顿路附近在夜里咳嗽的狮子。

他们再次播放那段录像,不过尼克并没有看。他站在酒店房间的窗户前,望着在大道上无声移动的汽车。在街灯的黄色亮光下,路过的车辆稀疏。

他等着客房服务人员送来他点的白兰地。

在坐车到这里来的路上,那个出租车司机一直用左手握着方向盘。那是一个多米尼加人,穿着网眼衬衫,右手伸向身后的座位。他告诉尼克吉卜赛司机遭到谋杀的事情——最近常常发生的事情,每天晚上你玩的碰运气游戏。

尼克不喜欢猫。他曾经劝说她,要她点头同意,把那些猫送走。

那个多米尼加人说,他们要么抢你,要么杀你。要么他们抢你之后,给你一条活命,要么你以非常有效的方式,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他们可能付钱给你,也可能分文不给。

我住在凤凰城郊区的一幢不起眼的房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

他给了那个男人不少小费。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让你搭车,你应该付多少小费呢?尼克肯定,租户给了那人不少小费,数额不小,不过方式并不滑稽。那种方式不会暴露实情,不会表明他在这里是陌生人。

他看着电视屏幕,录像快要到司机挥手的那个位置了,就是方向盘上方那个干净利落的挥手动作。他等着客房服务人员敲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