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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没有人愿意做饭。我们全体上了汽车,到城外无人管辖地带的商业区。没有尽头的霓虹灯。我把车停在一个专卖鸡块和果仁巧克力小方饼的地方。我们决定在车里吃饭。汽车足以满足我们的需要。我们要的是吃饭,不是来张望别人。我们要的是填饱我们的胃,完成一顿晚饭。我们不需要光线和空间。我们肯定不必隔着桌子面对面吃饭,建立一套微妙复杂的信号和代码交互网络。我们满足于吃饭时面朝同一方向,只看着我们两手前面几英寸。这里面有一种严肃性。丹妮斯将食物拿来送到汽车里,并分发纸餐巾。我们纷纷坐定下来吃饭。我们吃饭时穿戴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穿着厚衣服,默不做声,用双手和牙齿撕扯鸡块。大家聚精会神,思想都集中在一个单纯的强制性念头上。我惊讶于自己竟然饿慌了。我嚼着、吃着,只看着我两手前面几英寸。饥饿就是这样缩小了世界。这是食物的可见范围的边缘。斯泰菲撕下鸡胸上的脆皮给海因利希。她从不吃鸡皮。芭比特吮吸一根骨头的骨髓。海因利希与丹妮斯交换鸡翅膀,以大换小。他认为小翅膀味道更好。大家把骨头给芭比特去啃干净和吮吸骨髓。我在脑子里拼命地驱散格雷先生赤裸着身子,懒懒地躺在汽车旅馆床上的形象,一幅边缘模糊不清的图像。我们派丹妮斯再去买些食物,大家默默地等着她。接着我们又开始大吃起来,我们对自己从食欲满足中所获得的强烈快感,着实有点儿惊讶。

斯泰菲平静地说:“宇航员是怎么飘浮的?”

一阵沉默,好像永恒的时间流逝中缺少了钟表的一声“滴答”。

丹妮斯停止吃饭,说:“他们比空气轻。”

我们大家都停止吃饭。接下来是一阵惆怅的沉默。

“不存在什么空气,”最后海因利希说,“他们不可能比不存在的东西轻。太空里除了重分子之外就只是一个真空。”

“我认为太空是寒冷的,”芭比特说,“如果太空中没有空气,它怎么可能冷呢?什么东西变暖或变冷?空气,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不存在空气,也就不可能出现寒冷,正像说什么也没有的一天。”

“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有呢?”丹妮斯说,“总归得有点儿什么东西。”

“是有点儿什么东西,”海因利希恼怒地说,“有的就是重分子。”

“‘我要不要穿毛线衫’之类的一天。”芭比特说。

又出现了一阵沉默。我们等着看这场对话是否结束了。然后我们又开始吃饭。我们无声地交换自己不要吃的鸡块,把手伸进装着皱皮炸鸡块的纸盒。怀尔德喜欢泛白的软鸡块,别人就把它们挑出来给他。丹妮斯分发装在湿淋淋的小袋子中的番茄酱。汽车里都是动物油腻和肉的气味。我们交换鸡块并啃咬着。

斯泰菲小声地说:“太空有多冷?”

我们又全都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海因利希说:“这取决于你上升得多高。你上升得越高,它就越冷。”

“等一下。”芭比特说,“你上升得越高,离太阳就越近,所以它就越暖和。”

“什么使你认为太阳是在高处?”

“太阳怎么可能在低处呢?你必须抬头朝上看太阳。”

“夜间怎么办?”他说。

“它那时在地球的另一边。但是人们仍然朝上看。”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全部观点就是,”他说,“假如你站在太阳上,太阳怎么可能在上面呢?”

“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熔岩球,”她说,“站在太阳上是不可能的。”

“他只是说‘假如’。根本上说,是没有上或者下,热或者冷,白天或者黑夜。”

“那有什么呢?”

“重分子。太空的全部关键是,当重分子脱离巨大星球的表面飞出来之后,给它们一个机会冷却。”

“假如没有热或者冷,分子怎么可能冷却呢?”

“热和冷是两个词而已。把它们看作词。我们必须使用词汇,我们不可能只是哼哼。”

“它被称为太阳之花冠,”丹妮斯在另一边的讨论中对斯泰菲说,“我们那晚在气象网络上看见过它。”

“我以为‘花冠’是一辆汽车。”斯泰菲说。

“每样东西都可以是一个车名。”海因利希说,“有关巨星你必须明白的是,它们的核心深处有真的核爆炸。彻底忘了那些据说是非常可怕的俄罗斯洲际弹道导弹。我们现在谈的是比它们要大一亿倍的爆炸。”

一阵很长的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重新开始吃饭,但是吃的时间只够咬一口和嚼完一嘴巴的食物。

“据推测是俄国的巫师在制造这种奇怪的天气。”芭比特说。

“什么奇怪的天气?”我说。

海因利希说:“据推测,我们有巫师,他们有巫师。他们想通过影响天气来破坏我们的农作物生长。”

“天气一直正常嘛。”

“就今年这段时间来说还算正常。”丹妮斯机灵地插嘴道。

就是本星期,一位警察看到有一个人被抛出不明飞行物。此事发生时,他正在玻璃镇郊区做例行巡逻。这具被雨淋透了的、不明身份男子的尸体是那天深夜发现的,他当时衣着整齐。尸检报告表明,死因为多处骨折和心脏病—可能是万分惊恐的结果。这位名叫杰里·特伊·沃尔克的警察经催眠,全面再现了那件霓虹灯似明亮的物体令人困惑的景致—当它盘旋在地面上空八十英尺时,就像一个巨大的旋转陀螺。沃尔克警官是一名越战老兵,他说这个稀奇古怪的场面使他想起了直升机机组人员将越共嫌疑犯扔到舱门外的情景。当他看着舱门打开,人体骤然跌落到地上时,不可思议的是,沃尔克感觉到一个怪异的信息通过心灵传达到他的大脑。警局的催眠师打算强化他们的测试,以便解读信息。

整个地区到处都有人在观测。一股强能量的精神流,呈现为弯弯曲曲的蛇形红光,好像从一个城镇传到另一个城镇。你信不信这些事情无关紧要。它们是一阵震荡,一束波,一阵震颤。某种人声或者噪音响彻天空,我们会从死亡中被解脱出来。人们冒着险驾车来到城镇的边缘,有人从那里打道回府,有人决定冒险深入更远的地区,在过去这段日子里,那些地区似乎存在于魔力和神圣的期望之中。空气变得柔顺与温和。邻家的狗在夜空中吠叫。

我们在快餐店的停车场吃了果仁巧克力小方饼。饼屑沾在我们的手掌跟上。我们吸掉饼屑,我们舔手指头。当我们快要吃完时,意识的生理部分开始扩张。食物的界限让位于更宽阔的世界。我们的视野扩展到双手之外。我们通过窗户观看汽车和灯光。我们看着离开餐馆的人们,男人、女人和孩子手提着盒装的食品,斜着身子向前走进风中。一股不耐烦的情绪开始从后座三个人身上流淌出来。他们希望自己置身家中,而不是滞留在这儿。他们希望眨眨眼睛就发现已经置身自己的房间,四周是属于他们的物件,而不是坐在一辆停在刮着风的水泥地上的拥挤的汽车里。回家的路程总是一种考验。我发动了车,心里明白用不了几秒钟,集体的烦躁就会带上威胁的因素。我们—芭比特和我—感觉它正在露头。怀着愠怒的威胁正在后座那儿酝酿。他们会以互相之间打架的老办法来攻击我们。但是,有什么理由要攻击我们?是因为不能更迅速地把他们弄回家吗?是因为比起他们来更年长、人更大、情绪也大致更稳定的缘故吗?他们是否因为我们身为监护人—迟早肯定要当不了的监护人—的地位而来攻击我们?或者他们仅仅要冒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声音、面貌、姿势、行走和大笑的方式、我们眼睛的颜色、头发颜色、皮肤色调、我们的染色体和细胞?

好像为了消解他们的恼怒,好像是她无法忍受他们蕴含的威胁,芭比特愉快地说:“这些不明飞行物为什么大多是在北部偏远地区被人看见?看得最清楚的都在北部偏远地区。有人遭劫持,被带上飞碟。农夫在飞碟着落处看见烧焦的痕迹。有一个女人生了个飞碟婴儿,她自己这样说。总是北部偏远地区。”

“因为那里有山。”丹妮斯说,“宇宙飞船可以躲避雷达或任何其他东西。”

“山为什么就要在北部偏远地区?”斯泰菲说。

“山总是在北部偏远地区的。”丹妮斯告诉她,“这样,雪就会按计划在春天融化,顺着山往下流向城市附近的水库里去,正是因为这一点那些城市被安置在本州的南端。”

一时间我想她或许是对的。它造成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者真是它造成的?或者,它完全只是疯狂而已?某些州的北部应该有大城市存在。或者它们只是位于州界的北边,即本州北面那些州的南部?她说的不可能是真的,然而一时间我无法否定它。我举不出城市和山脉的名字来否定这一点。某些州的南部应该有山存在。或者它们倾向于待在州界的下面,即本州南面那些州的北部呢?我试图说出一些州府名、州长名。南部的下面怎么可能有一个北部呢?是否就是这一点让我迷惑不解呢?这是不是丹妮斯的错误之症结?或者莫名其妙地,她竟然是对的?

收音机里说:“盐、磷、镁的过量。”

那夜稍晚些时候,芭比特和我坐着喝可可。餐桌上堆着各种优惠券、一英尺长的超市收据、邮购商品目录,还有一张我最大的孩子玛丽·艾丽斯寄来的明信片。她是我与当间谍的达娜·布里德拉夫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宝贝女儿,所以,虽然她与斯泰菲相差十岁,中间隔了两次婚姻,倒真是同父同母的姐妹。玛丽·艾丽斯今年十九岁,住在夏威夷,在那儿研究鲸鱼。

芭比特捡起别人留在桌上的一份小报。

“耗子叫声已经测定为四万赫兹。外科医生使用耗子叫声的高频率录音带,去破坏人体内的肿瘤。你相信这事吗?”

“我相信。”

“我也相信。”

她放下报纸。过了一会儿,她热切地对我说:“你感觉如何,杰克?”

“我很好,感觉不错,这是实话。你呢?”

“我但愿自己没有向你说过我的症状。”

“为什么?”

“那么你就不会告诉我,你会先死。这儿有两件我在这个世界最希望的事情:杰克不要先死;怀尔德永远像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