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二天的夜间,我发现了“戴乐儿”。一只轻质塑料的琥珀色瓶子,用胶带粘在浴室里的暖气罩里面。当暖气片开始发出砰砰声响时,我打开罩子研究阀门有什么问题—我做得一丝不苟和有条不紊,努力掩饰内心感到的无奈—这时我发现了它。

我立即去找丹妮斯,她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我告诉她我找到了什么,我俩就一起悄悄地来到浴室仔细看那药瓶子。通过透明的胶带,一眼就能看到“戴乐儿”这个词。见到这药这么个藏法,我俩的吃惊非同小可,因此谁也不敢去动它一下。我们神情严肃地凝视这些小药片,然后交换了一个含有深意的眼色。

我们一言未发,也没有动药瓶,就重新盖上罩子,然后回到丹妮斯的房间。床另一头的声音说:“此地有一种让人眼馋的带柠檬的配菜,适合任何海鲜食物,并且当场可以配置。”

丹妮斯坐在床边,向前凝视着,目光越过我头顶,越过电视机,越过招贴画和摆设的纪念品。她眯缝双眼,皱着眉,脸上煞是一副沉思状。

“我们什么也不要对芭贝说。”

“行。”我说。

“她会光说记不起来怎么把它放在那儿了。”

“‘戴乐儿’是什么东西,这是我想知道的。她可能去配药的比较近的地方只有三四个。药剂师能告诉我们这玩意儿有什么用途。明早我第一件事就是开车出去问。”

“我已经做过这件事了。”她说。

“什么时候?”

“圣诞节前后。我去了三家药房,而且与药房柜台后面的印度人谈过了。”

“我以为他们是巴基斯坦人。”

“管它呢。”

“关于‘戴乐儿’,他们告诉了你什么?”

“从未听说这东西。”

“你有没有请他们查查看?他们肯定会有最新药品目录。最新药品的增补目录。”

“他们查了,任何药品目录上都没有。”

“未列入药品目录。”我说。

“我们必须给他的医生打电话。”

“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打到他家里。”

“让他吃一惊。”她说,口气中有某种冷酷的味儿。

“假如我在他家里逮着他的话,他就没法靠答录机躲起来,让接待员、护士和那个好脾气的年轻医生来挡驾。那个年轻医生与他合用诊所的套房,其生活中的角色就是给被有名气的医生回绝的病人看病。一旦你被老医生推给年轻医生了,说明你是二等公民,你的病也不是头等重要的。”

“给他家里打电话,”她说,“把他叫醒,哄他说出我们想知道的事儿。”

唯一的电话机在厨房里。我大大方方地穿过走廊,眼睛向我们的卧室瞥了一下,以确证芭比特还在里面。她正一边熨衣服,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听众点播节目,这是她近来上了瘾的一种消遣方式。我走到厨房,从电话簿上找到医生的名字,就拨了他的住宅电话号码。

医生名叫霍克斯特拉登,听起来有点儿德语的味道。我见过他一次—一个弯腰驼背的人,下巴有肉垂,嗓音深沉。丹妮斯说哄他说出真相,但是要做到这样的唯一办法,是要真诚和老实。假如我假装是一个陌生人,想知道有关“戴乐儿”的情况,那么他不是挂掉电话,就是让我到诊所去。

他在铃声响过四下或五下之后接了电话。我告诉他自己是谁,说我在为芭比特着急,因为太着急才把电话打到他家里—这个举动肯定非常鲁莽,但是我希望他能够理解。我说,我相当肯定,他给她开方子的药正在产生问题。

“什么问题?”

“记忆差错。”

“你竟然打电话到一个医生家里谈论记忆差错!如果每个记忆有误的人都打电话到医生家里,那会怎样?连锁反应将会不可收拾。”

我告诉他,差错频繁。

“频繁!我了解你老婆,就是有一天夜里带着一个啼哭的孩子来找我的那种老婆。‘我的孩子一直哭泣。’她竟会找到一个开私人诊所的医生,要求他治疗孩子的哭泣!现在我拿起电话,这一回可是丈夫了。你竟然夜里十点钟之后打电话到一个医生的家里,竟然给他说‘记忆差错’。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肠胃胀气呢?肠胃胀气就打电话到我家里?”

“频繁而且持久,医生。一定是那药引起来的。”

“什么药?”

“戴乐儿。”

“从没听说过。”

“一种小的白药片。放在琥珀色瓶子里。”

“你竟会在夜里十点钟之后,向一个下班回家的医生描述一种药片是小的、白色的,而且期望他回答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它还是圆的呢?这可是我们这个病例的关键啊。”

“这是一种未列入药品目录的药。”

“我从未见过。我肯定没有给你妻子开过这药。虽然我也犯别人常犯的错误,但是就我判断这类事情的能力而言,她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女人。”

这话说出来好像是对于误诊的抵赖。或许他像警探向嫌疑犯宣读宪法权利一样,正在朗读现成印制好的卡片内容。我谢过他,挂上电话,再往我自己的医生家里打电话。他在电话响过第七下铃声才接听,说他认为“戴乐儿”是波斯湾中的一个岛屿,属于西方世界赖以生存的至关紧要的原油运输终端之一。电话那头有一个女人声音在做天气预报。

我上楼去告诉丹妮斯不必担心。我要从瓶子里取一片药,让学院化学系的人化验分析它。我等着她告诉我,说她已经这样做过了。但是她只冷冷地点了一下头;我就到客厅去,在海因利希房门口停下来说一声晚安。他在小套间的门框中间插了一根横杠,正抓着做引体向上练习。

“你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

“是墨卡托的东西。”

“他是谁?”

“他是我现在一起玩的高班同学。他快十九岁了,还在念中学。给你说点儿情况。”

“什么方面的情况?”

“他的个子大极了。他躺在长凳上推举杠铃的重量可吓人呢。”

“你为什么要做引体向上?引体向上会有什么好处?”

“任何事情都能有什么好处?或许我只是想增强我的体质,以弥补其他方面的不足。”

“什么其他方面?”

“举例说,我的发际线变得越来越糟。”

“它没有变得越来越糟糕。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去问芭贝。在这类事情上她的眼光很准。”

“我母亲告诉我去看看皮肤病专家。”

“我认为目前阶段还没有必要。”

“我已经去过了。”

“他说什么?”

“那是一个女的。我母亲告诉我去找女人看病。”

“她说什么?”

“她说我有一个浓密的供发区。”

“那是什么意思?”

“她可以从我头上其他部位取发,用外科手术移植到所需要的地方。这样做并不会造成什么不同。我仍然会很快脱发,我可以轻易地瞧见自己全秃了。我这个年龄的孩子也得癌症。他们化疗之后头发就掉。我为什么会与众不同呢?”

他站在小套间里往外盯着我看。我决定换个话题。

“如果你真的认为引体向上有益的话,你为什么不站到套间外面来,脸朝里做练习呢?为什么要站在黑暗霉臭的空间里?”

“如果你认为这一点奇怪的话,你应该看看墨卡托现在做的事儿。”

“他在做什么事儿?”

“他正在训练,要去打破一项吉尼斯纪录—坐在装满毒蛇的笼子里的世界忍耐纪录。他每周到玻璃镇去三次,那里有这种异国宠物的商店。老板允许他给非洲的曼巴蛇和鼓腹毒蝰喂食,让他慢慢地习惯。彻底忘掉你的北美响尾蛇吧。鼓腹毒蝰才是世界上最毒的蛇呢!”

“每次我在新闻电影片中看到什么人坐在蛇笼里已经四个星期,我就会希望他被咬一口。”

“我也这样。”海因利希说。

“为什么呢?”

“他们自讨苦吃嘛。”

“对了,我们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避免危险。这些人以为他们是谁呢?”

“他们自讨苦吃,让他们吃苦去吧。”

我停顿了一会儿,回味这难得的意见一致的时刻。

“你朋友还训练别的项目吗?”

“他长时间地坐在同一地方,使自己的膀胱习惯起来。他一天只站起来吃两顿饭。他坐着睡觉,每次二小时。他想训练自己慢慢地苏醒而没有突然的动作,以免惊吓一条曼巴蛇。”

“这好像是一种奇怪的抱负。”

“曼巴蛇是敏感的。”

“但是如果这让他感到幸福的话。”

“他自以为幸福,可是这不过是他大脑中一个神经细胞获得过多的刺激或者过少的刺激而已。”

我在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过道另一头的小房间,观察斯泰菲和怀尔德睡觉。我一动不动,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就这样看着,感到说不出的精神振奋和情绪高涨。

我走进卧室时,发现芭比特站在窗前看着冰冷的黑夜。我吃了一惊。她没有一点迹象注意到我不在床上,而且似乎也未听见我又爬回到床上,把自己埋在床罩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