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遇上一种状况:一时想不起来,

但绞尽脑汁之后就会想到……

正因如此,有些人会利用地名来回忆事物。

原因是人类很快就会从一步跳到下一步:

例如从牛奶到白色、从白色到空气、从空气到潮湿,

然后就会想起秋天,假设你试图想起的是秋天这个季节的话。

——亚里士多德,《灵魂论》

爱丽尔·霍克斯奎尔是当代最伟大的魔法师,而她也毫不谦虚地认为自己跟许多所谓的伟大古代魔法师旗鼓相当(她不时会跟他们对话)。她没有水晶球,而尽管她会使用古老的星空图,她却知道惯用的占星术是骗人把戏。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她不屑使用各种咒语和占卜,她也不去发掘睡眠中的死者和他们的秘密。她只懂一门伟大艺术,除此之外她别无所需。她这项技艺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不需动用任何庸俗的道具,没有魔法书、没有魔杖、没有咒语。就算是跷着脚坐在火炉前、手里拿着热茶和吐司都可以进行(例如奥伯龙来到老秩序农场的那个阴雨的冬日午后,她就是这么进行的)。她只要有她的脑袋就够了:脑袋加上专注,还有一份连圣人和棋艺大师都会肃然起敬的能力——可以接受各种不可能性。

古代作家将之描述成“记忆之术”,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将与生俱来的自然记忆扩充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古人同意,排列严谨的鲜明图像最容易记忆。因此,为了建构一套强大的人工记忆,第一步就是选择一个“地点”(虽然在其他地方意见有分歧,但昆体良等权威人士都同意这点):例如一座神殿,或一条有很多商家店面的街道,再不然就是一栋房子内部——只要有规律的分隔就行。这个“地方”被牢牢记在心里,因此记忆者可以在里头顺着走、逆着走,怎么走都行。下一步就是为自己想记住的东西创造一个鲜明的符号或图像——根据专家的说法,愈耸动、颜色愈鲜艳愈好:例如用一个被强暴的修女代表“亵渎”这概念,或用一个穿着披风、手持炸弹的人形代表“革命”。接着这些符号被放进记忆之屋的不同地点,门上、壁龛里、前庭、窗户上、衣柜里等地方,接着记忆者只需在他的记忆殿堂里随心所欲地走动,看他想记得的“概念”是什么,就把象征它的那个符号拿出来。当然了,想记得的东西愈多,所需的记忆之屋就愈大,通常到后来就不再是个真实的地点了,因为真实地点通常都太平凡且空间不够。最后它会变成一个想象的空间,记忆者想要它多大、多有变化都行。可以任意添加厢房(只要够熟练);建筑风格也可以随着记忆主题变化。这套系统甚至可以变得更精密,不仅记住概念,还透过复杂的符号来记住实质的字词,最后甚至是字母:因此只要把镰刀、石磨和钢锯从正确的心智角落里取出来组合在一起,就会立刻得到“上帝”这个词。这一整个过程复杂冗长无比,自从数据库问世后就大半遭人淘汰了。

记忆之术

但随着道行愈来愈高深,研习这项古老技艺最伟大的术士却在他们的记忆之屋里发现了一些古怪的事,而现代术士(其实只有一个,因为现代只有她一人称得上有技术,而且她拒绝传授)也基于自己的理由改善了这套系统,让它变得更复杂。

举个例子,他们发现那些表情生动的象征性人物一旦被放进自己的席位,就有可能在等待传唤的过程里产生微妙的变化。当你再次从那个代表“亵渎”的被强暴修女旁边走过时,也许会发现她的嘴角和眼神里出现了一抹原本没有的堕落气质,不整的衣衫则有点浪荡之感,仿佛是故意而不是被迫的:于是“亵渎”就变成了“伪善”,或至少多出了一点伪善的成分,因此她所象征的记忆就产生了一些可能具有启示性的变化。同时,随着记忆之屋不断扩大,也会产生一些建造者预料不到的交叉点与视野。当他出于需要建起一座新厢房时,它必得跟原本的房子相连,因此假如原本的房子里有一扇门、开出去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花园,此时就有可能突然被风吹开,让主人惊见一座全新的巨大展示室,里头塞满了刚装进去的记忆,但视线方向却是相反的,也就是说由后往前看——这也很有启示性,而且这个新房间说不定也是条捷径,通往那间冷冻屋(收藏着某个遥远冬天的记忆,但却被遗忘了)。

是的,遗忘:因为记忆之屋的另一项特征就是它的建造者也有可能在里头遗失东西,就像你在任何房子里都有可能掉东西(例如那团线球,你很确定自己不是把它跟邮票和胶带一起放在书桌抽屉里,就是跟钉锤和铁丝一起收在大厅的柜子里,但你到这两处去找时却找不到)。在普通或自然的记忆里,这类东西可能就这样消失了,你甚至不记得自己忘了它们。记忆之屋的优点就是你一定知道它在里面的某处。

因此爱丽尔·霍克斯奎尔在她记忆之屋最古老的阁楼里翻箱倒柜,寻找某件她已经忘记但确定还在那里的东西。

她重读了乔尔丹诺·布鲁诺一篇有关记忆艺术的著作,名叫《思想的影子》,那是篇大部头的论文,讨论至高艺术里使用的象征、印记和符号。她那本第一次印刷的书的书眉上写有工整的斜体字,常能让人豁然开朗,但却更常令人困惑。某一页上,布鲁诺阐述可以根据不同的目的使用各种不同的符号顺序,结果这位评论者写道:“就像ye这种状态,ye的纸牌,R.C.的归来是iiiij人物、地点、对象等等的,图徽或纸牌是为了记忆,或预言,或发现小世界。”这个“R.C.”有可能是“罗马教会”的缩写,或者(只是个可能性而已)代表“玫瑰十字会”。但却是“人物、地点、对象”这几个词让她想起了某件遥远的事:她认为就储存在她遥远的童年记忆里。

她小心翼翼但愈来愈不耐烦地穿梭在那些杂物之间,有她的狗斯帕克、一趟到罗卡韦的旅程,还有她的初吻。她开始对箱子的内容物感兴趣,于是沿着没用的记忆走廊漫游下去。她在某个地方放了一个破旧的牛铃,她一开始还不晓得为什么。接着她尝试性地把它拿起来摇了摇。她之前听到的就是这个铃声,而她立刻就想起了祖父(当然!这个牛铃就是用来代表他的,因为他移民到这个没有牛的巨大城市前曾是个英国的农场工人)。此时他清晰地浮现,就在那个放着人形水罐的壁炉架下方(水罐长得跟他很像)。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扶手椅上,把玩着那个牛铃,就像他以前把玩烟斗一样。

“你是不是告诉过我纸牌的事,”她问他,“有人物、地点和对象?”

“可能吧。”

“是什么样的关联?”

沉默。“噢,小世界吧。”

记忆的阁楼变得清晰,被往日的太阳照亮,在一间旧公寓里她正坐在爷爷脚边。“那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件有价值的东西,唉,”他说,“结果我竟把它浪费在一个蠢女孩身上。我可以告诉你:它不管拿到哪里都可以卖个二十先令,因为实在太古老精美了。我是在一间地主计划要拆除的小屋里找到的。那女孩说什么她可以看见仙子啦精灵之类的,她爸竟然跟她如出一辙。她叫瓦奥莱特。所以我说:‘你行的话,就用这副纸牌帮我算命吧。’她翻了翻那些纸牌——上面有人物、地点和对象的图案——接着她就笑了,说我会一个人老死在四楼。然后她就不把纸牌还给我了。”

就是这个。她把牛铃放回原处,谨遵她儿时记忆的秩序(把它放在一叠磨损的“老处女”纸牌旁边,只为了维持清楚的联结),然后就关起了那个房间。

小世界。她一边思考一边盯着客厅满是雨水的玻璃窗。为了找到小世界。她从未在其他情境下听说过这些纸牌的事。那些人物、地点和对象会让人联想到“记忆之术”,也就是建立一个地点、想象出一个鲜活的人物、人物手中握着象征性的对象。还有所谓的“R.C.的归来”:倘若这个意思是玫瑰十字会的“R.C.弟兄”,那么这些纸牌就是玫瑰十字会最早的一波热潮了,这么一来(她推开放着茶杯和吐司的托盘,擦擦手指)小世界可能也就说得通了。那个年代的神秘思潮里就有很多小世界。

例如炼金术士的熔炉,那个把原料放进去就能变成黄金的“哲学家之卵”——这不也是一个小宇宙、一个小世界吗?黑书说“工作”将始于水瓶宫、终于天蝎宫,但所指的并不是天上的星座,而是这颗状似世界、容纳了世界的蛋本身内部的星座。“工作”就是“创世记”;而当红男子和白女士以微小无比的姿态出现在蛋里时,他们就是哲学家自己的灵魂、是哲学家思考的对象、本身也是他灵魂的产物,以此类推,无限回归,而且这份回归是双向的。至于记忆之术:这门艺术不也把无穷的星空投射在霍克斯奎尔有限的脑袋里吗?而她脑袋里的宇宙仪不也将她对各种东西的记忆(以及感知)整理好了吗,不论是尘世的、天上的还是无穷的?当布鲁诺得知哥白尼把宇宙给弄颠倒了,他便哈哈大笑,这份喜悦不就是因为他的想法获得了印证吗?即“心智”就是一切的中心点,囊括了周围的一切?倘若原本被视为中心的地球如今被发现是在周围运行,而原本被认为在周围运行的太阳如今却成了中心点,接着恒星带又被旋转半圈、形成一个莫比乌斯带:那么原本的边界到哪里去了?严格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宇宙朝无限大延伸而去,心智就是中心点,边界则不存在。有限的虚幻镜影已经被砸碎,布鲁诺大笑,星空成了手里一条镶满宝石的手链。

好吧,这一切都是老生常谈了。在霍克斯奎尔上过的学校里,每个学生都知道小世界很大。倘若这些纸牌在她手里,那么她无疑很快就能得知它们要发掘的小世界是什么,她甚至不怀疑自己进过这些小世界。但这副纸牌就是她祖父捡到又失去的那副吗?也是罗素·艾根布里克宣称自己出现其中的那副吗?这种程度的巧合对霍克斯奎尔而言并非不可能,她的宇宙里没有所谓的巧合。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找到它们,然后发现真相。其实此刻这条路已经陷入了五里雾中,因此她决定不要再走下去。艾根布里克不是罗马天主教徒,至于玫瑰十字会的会员呢,大家都知道他们从来不曝光——而艾根布里克倒是曝光率很高。“天杀的。”她低声说道,门铃刚好在这一刻响起。

她看了看表。虽然天色已经暗得跟黑夜一样,但石女还没醒来。她走进大厅,从雨伞架上取来一根沉重的拐杖,然后打开了门。

有那么一刻,门前那个穿着外套、戴着宽边帽、饱经风雨的黑暗身影吓着了她。

“迅捷信使服务,”他说,“你好,女士。”

“你好,弗雷德,”霍克斯奎尔说,“你吓了我一跳。”她第一次了解到“黑鬼”这个贬义词是什么意思。“进来吧,进来吧。”

他只愿意踏进前厅,因为他全身都在滴水。霍克斯奎尔去帮他取来一杯威士忌的同时,他就站在那儿滴着水。

“真黑的日子。”他说着接过酒杯。

“今天是圣露西日,”霍克斯奎尔说,“最黑的一天。”

他咯咯发笑,深深明白她知道自己指的不只是天气而已。他一饮而尽,然后从罩着塑料套的送货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她。没有寄件人地址。她在弗雷德的签收册上签了名。

“这种天工作真辛苦。”她说。

“就算无雨、无霰、无雪,”弗雷德说,“长着一身羽毛的猫头鹰也还是会冷。”

“你不坐一下吗?”她说,“火生好了。”

“我若坐‘一下’,”弗雷德·萨维奇说着把身子歪向一边,“我就会待上‘一个钟头’,”又歪向另一边,让雨水从帽子里流出来,“就是这样。”他站直身子,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一旦工作起来,没人比他更敬业,只是他不常工作。霍克斯奎尔关上门(把他想象成一个黑暗的飞梭或线轴,来回织补这座大雨滂沱的城市),然后回到她的客厅。

那个厚厚的信封里装着一叠崭新的大钞,还有一张简短的字条,写在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专用信笺上:“如约支付R.E.案件费用。有新的结论吗?”没有签名。

她把字条搁在她原本正在阅读的布鲁诺文件夹上,一边走回火炉旁、一边数着那一大叠还不算已经赚到的钞票,意识里却萌生了某种隐约的联结。她来到桌前,扭开一盏大灯,仔细端详书眉上的那个批注。最初就是这则批注引发了她这串长长的思路,而俱乐部送来的字条又让思路转了方向。

斜体字向来清晰易读。但那些龙飞凤舞的大写字母倘若写得快,就常会让人看花了眼。确实:仔细一看,她就发现“R.C.的归来”无疑应该是“R.E.的归来”才对。

那副纸牌倘若在人间,那么现在到底在哪里?

一种地形

随着年纪愈来愈大,诺拉·克劳德在周围的人眼里似乎愈来愈庞大结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尽管她的体重其实没增加。年届百岁时,她用两根拐杖撑着自己的体重在艾基伍德缓缓走动,驼着背似乎不是因为衰弱,而是为了把自己塞进狭窄的走廊里。

她拄着两根拐杖小心翼翼地从她房间来到多边形琴房里的鼓形桌前,桌上有一盏镶着绿玻璃的黄铜台灯,装在袋子与盒子里的纸牌就躺在灯下等着她。这些年来都在跟她学习的索菲也等在那里。

她在椅子上坐下,拐杖咔啦咔啦作响,膝盖骨也嘎吱嘎吱。她点燃一根褐色的香烟,把它放在旁边的碟子里。烟头升起一阵袅袅烟雾,如人的思绪般卷曲起来。“我们的问题是什么?”她问。

“跟昨天一样,”索菲说,“只要继续就好了。”

“没有问题是吧,”克劳德姑婆说,“好吧。”

她们安静了片刻。克劳德姑婆欣喜地发现史墨基把这样的一刻形容成“无声的祷告”,这是思考问题的一刻,或者像今天一样,是进行思考但没有问题的一刻。

索菲用她柔软纤长的手遮住眼睛,没有想任何问题。她只想着那副牌,躺在黑暗的袋子与盒子里。她不把它们看成个别的单位或一张张独立的纸片,她就算想这么看待它们也已经没办法。她也不把它们视为概念、人物、地点、对象。她把它们视为一体,像一个故事或一个内部空间,一个由空间和时间组成的东西,漫长、辽阔但又自成一体;有转折、有次方、不断展开。

“好吧。”克劳德姑婆果决地轻声说道。她把布满斑点的手伸到盒子上方。“要不要来个玫瑰牌阵?”

“可以让我来吗?”索菲问。克劳德姑婆还没碰到盒子就把手收回来,以免破坏了索菲的控制力。索菲试着学习克劳德姑婆那种利落的动作和平静的注意力,排出了一个玫瑰数组。

圣杯六、权杖四、绳结、运动员、圣杯一、表亲、钱币四、钱币皇后。鼓形桌上,一朵玫瑰跃然而生,充满了钢铁般的力道,但又有生命。倘若没有提出一个问题,例如今天这样,那么问题永远是:这朵玫瑰回答的是什么?索菲放下中央那张牌。

“又是愚者。”克劳德姑婆说。

“跟表亲竞争。”索菲说。

“没错,”克劳德姑婆说,“但是谁的表亲?他自己的?我们的?”

玫瑰牌阵中央的愚者牌是一个满脸胡子、穿着盔甲的男子,正渡过一条小溪。跟白武士一样,他骑着一匹瘦弱的马,伸长脖子,两腿也伸得直直的。他表情平和,两眼看的不是他即将进入的浅溪,而是望向看牌的人,仿佛他这么做是故意的,是一项表演用的伎俩,甚至可能是在示范某种东西:重力吗?他一只手抓着一个扇贝,另一只手里则是一串香肠。

克劳德姑婆教导索菲:在做出任何解释之前,必须先决定这一刻的牌该如何分析。“你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故事,必须找出开头、中间、结尾;或者也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句子,针对它进行语法分析;再不然就是看成一段音乐,必须找出主音和拍号;基本上可以看成任何由不同部分组成、具有意义的东西。”

“有可能,”她此时所看的这个中央是愚者的玫瑰牌阵,“这不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内部空间,而是一种地形。”

索菲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克劳德姑婆说她根本无法确定。她单手托腮。不是一张地图,不是一种视野,而是一种地形。索菲也用手托着腮,对着她摊开的玫瑰牌阵凝望良久,揣测不已。她心想:一种地形,有没有可能在这里、这个东西、那个——但她随即闭上眼睛停止思考。不,今天她们没有提出问题,拜托,而且绝对不会是那个问题。

觉醒

随着走过的人生路愈来愈长,索菲开始觉得生命(至少是她自己的生命)就像她从前建构的那种梦之屋:做梦者会缓缓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在睡觉做梦而已,那些无意义的任务都只是自己虚构的,例如那阴暗的旅馆、那段楼梯。这些都会消失,既破碎又不真实。做梦者会如释重负地在自己床上醒来(却不大记得自己的床为何会在繁忙的街上或漂浮在宁静的海上)。接着他会打着哈欠起床,继续经历奇怪的旅程,直到再次醒来(觉醒速度或快或慢):自己只是在这片荒芜之地(噢我想起来了)或这间皇宫前厅(噢我懂了)睡着了而已,现在该起床继续过生活了,就这样不断下去。她的人生一直都像这样。

索菲曾做过一个关于莱拉克的梦,梦见莱拉克是真实的,是她的骨肉。接着她就醒了,发现莱拉克根本不是莱拉克:她意识到发生了可怕的事。她想不出原因、记不得理由,只知道莱拉克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不是原本的莱拉克,也不是她女儿。那个梦(是那种可怕的梦:发生了无法挽救的可怕事件,灵魂被一种无法缓解的独特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持续了将近两年,后来她终于在某个绝望的夜晚把那个假货悄悄带到乔治·毛斯那里(她至今想起那个夜晚都还会颤抖呻吟不已,就算过了二十年也一样):还有那座火炉:还有那些火花与磷光,那些雨、星星和鬼魅。但即便过了那一夜,那个噩梦都还不算真正结束。

但不论清醒与否,莱拉克都已经不在了。现在索菲的梦境变成了另一种样貌:无尽的追寻,目标总是不断后退,或者你一靠近它就变了样,让你的工作没完没了,就算时时刻刻倾注心神,却还是丝毫没有进展。因此她开始向克劳德姑婆和她的纸牌寻求答案:不只是“为什么”,还有“怎么发生的”。她认为自己知道是“谁”,但却不知道“在哪里”。此外最重要的是:她是否还能再见到、拥有、拥抱她真正的女儿,倘若可以的话,又是“何时”?克劳德姑婆不管再怎么尝试都说不出清楚的答案,但她还是坚持答案一定就在纸牌里,一定有某种关联存在。因此索菲自己也开始研究那一张张落下的牌,觉得自己也许可以靠着强烈的渴望发现克劳德姑婆找不到的东西。但她也没得到答案,因此她不久就放弃了,又跑回床上去睡觉。

但人生却充满了觉醒,出乎意料且令人惊奇。就在十二年前,某个十一月的午后,索菲从一场午睡中醒了过来。(为什么是那天?为什么是那场午觉?)她原本闭着眼睛、盖着棉被、躺在枕头上睡觉,结果就这么永远地醒了过来。仿佛有人趁她睡觉的时候偷走了她的睡梦,她已经丧失了经由睡眠逃进小小梦境的能力。因此从那时起,惊骇又茫然的索菲只好做梦说自己已经醒了,梦到世界就在她周围,而她得想想该怎么办。一直到了这时候,由于必须为她失眠的心智找到一份“兴趣”(任何兴趣都行),她才开始认真研究这副纸牌,谦卑地从克劳德姑婆的入门学徒当起(没有提出任何艰涩的问题,老实说,什么问题也没问)。

但尽管我们醒了过来,尽管人生就是无止境的觉醒、说“噢我懂了”(索菲很清楚这点,因此她很有耐心),但先前那些梦境始终都还套叠在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梦境里。严格来说,索菲对纸牌提出的第一个难题并非没有答案,只是它被变成了一些关于这个问题的问题。它已经像一棵树般扎了根、开枝散叶,不断长出新的问题,接着所有的问题全部变成了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树?随着技巧日益精进,每当她洗牌切牌,用那些滑腻、没有边角、寓意无穷的纸牌排出几何数组时,她对这个问题就愈发感兴趣、愈发专注,终至完全融入其中。这是什么树?但这一切底下依然藏着一个走失的沉睡中的孩子,藏在那纠结的树根之间、在那些枝叶底下,尚未寻获且愈来愈难找。

不归之途

圣杯六、权杖四、绳结、运动员。钱币皇后逆。表亲:跟牌阵中央的愚者形成某种竞争关系。是一种地形:不是地图、不是视野,是一种地形。索菲凝视着这道谜题,让自己的意识在上面来回跳跃,有点漫不经心地注意着它,竖起心灵的耳朵、努力倾听从这个牌阵隐约传出来的急促又模糊的言语。

接着:

“噢。”索菲说了,接着又说了一次:“噢。”仿佛突然接到了坏消息。克劳德姑婆疑惑地抬头看她,结果发现索菲苍白又震惊,瞪大的眼睛里流露出讶异与同情——同情的对象是克劳德姑婆。克劳德姑婆再次看看这个“地形”,结果没错,它在一瞬间收缩变形,就像那种视错觉图像:原本看起来是个线条复杂的瓮,但忽然就变成了两张面对面的脸。克劳德姑婆已经很习惯这类无常的变化、习惯了这种讯息,但索菲显然还没有。

“是的,”她轻声说道,对索菲露出微笑,希望自己能让她安心,“你以前没看过吗?”

“不,”索菲说,这既是在回答克劳德姑婆,也是在抗拒牌阵里的讯息,“不。”

“噢,我看过。”她拍拍索菲的手,“但我认为没必要告诉别人,对吧?还没这个必要。”索菲轻轻哭了起来,但克劳德姑婆选择不去理会。“这就是秘密棘手的地方,”她说,仿佛对这件事感到有点气恼,其实却是借此将算命最重要的最后一课传授给索菲,“有时候你根本不想知道。但你一旦知道就不可能退回去了,不可能恢复成不知道的状态。好吧。现在振作起来吧。你还有很多东西好学。”

“噢,克劳德姑婆。”

“来研究研究我们的地形如何?”克劳德姑婆说着拿起香烟,感恩而贪婪地吸了长长一口,再把烟吐出来。

时光的缓慢坠落

克劳德姑婆横着从屋里的家具之间走过,爬下三级阶梯(从木板地移到石板地上时,拐杖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穿过迷宫般的幻想风客厅,墙上有一幅壁挂在微风里仿如鬼魅般地飘动着。接着她又爬上一段楼梯。

她父亲曾告诉她艾基伍德一共有三百六十五级阶梯。左手拐杖、右脚、右手拐杖、左手拐杖、左脚。还有七座烟囱、五十二扇门、四层楼,以及十二个——十二个什么?一定有十二个什么,他不可能漏掉的。右手拐杖、左脚,她来到了一个楼梯转角处,这儿有一扇桃尖拱的窗户,珍珠色泽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深色的拼木地板上。史墨基曾在杂志里看过一则广告,卖一种让老人家上下楼的电梯椅,抵达目的楼层时,椅子甚至会自动倾斜,让老人家下来。史墨基把这广告拿给了克劳德姑婆看,但她什么也没说。这东西也许具有某种抽象价值,但他干吗拿给她看?她的沉默代表的就是这句话。

继续往上爬。不管她本身变得多庞大,尽管楼梯扶手挤着她的肩膀、嵌了镶板的天花板压着她佝偻的脖子,但那些阶梯(一格刚好九英寸)却愈来愈陡峭。她一边奋力攀登,一边想着自己没警告索菲实在不对。那件事她知道很久了,已经成为她最近读牌时一再出现的讯息,只要有任何人即将遭遇任何劫数,牌阵里都有可能出现这种死亡警讯。但由于最近这个征兆的出现已经成了某种常态,因此克劳德姑婆对它根本视而不见了。反正到了这把年纪,她已经不需要透过纸牌来知道这种对任何人而言都显而易见的事,而且最清楚的人还是她自己。这根本不是秘密。她已经准备好了。

她还没发送出去的珍宝都已经贴上了继承人的名字,有珠宝和瓦奥莱特的遗物,她反正从来没把这些东西当成是自己的。那副纸牌当然是留给索菲,这点令人欣慰。她已经把房子、地产和租约都过继给史墨基(史墨基非常不甘愿),她的后事将交给这位诚恳的好人处理。倒不是说这房子需要人照顾。它反正不会倒,至少在“故事”全部说完前是不会倒,倘若——但这种事想都不必想,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签法律文件、写遗嘱、整修房子。全部的人里面,只有克劳德姑婆还记得瓦奥莱特的指示:遗忘。这点她做得很好,因此她认为她的侄儿、侄女以及孙侄、曾孙侄确实都已经遗忘(或根本没学到)那些必须遗忘或不必学的东西。也许他们都跟黛莉·艾丽斯一样,认为这一切都已经从指尖溜走,每隔一代就离得愈远:随着岁月缓缓燃烧成余烬,再从余烬化成灰烬、从灰烬化成冷冷的炉渣,他们已经一代比一代更没有那种紧密的连接、更不容易进入、更难迅速领会了。奥伯龙能够拍下他们、瓦奥莱特能够任意进出他们领域带回新消息的那段日子已经是传说中遥远的过去式。但克劳德姑婆却知道他们其实一代比一代更接近它:他们之所以不再寻寻觅觅或花一大堆心思在这上面,其实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跟它之间已经愈来愈没有区别。接着再过一段时间后,根本不必再寻找“入口”了。因为那时他们就已经在里面了。

那个“故事”,她心想,将会在他们身上结束:泰西、莉莉和露西,还有失踪的莱拉克(不论她在哪里),还有奥伯龙。最晚只会到他们的孩子而已。随着年纪愈来愈大,这份信念不是消失而是愈来愈坚定,而她知道光靠这点就足以证明这件事应该相信了。她觉得自己活到快一百岁却还看不到故事的结束着实很令人扼腕,况且她还是千辛万苦才活了这么久,而且付出努力的还不止她一人。

最后一级阶梯。她把拐杖放上去,抬起一只脚,另一根拐杖,再另一只脚。她静静站着等待体力恢复。

愚者,还有表亲;一种地形,还有一场死亡。她是对的:每一组开出来的牌都跟其他牌息息相关。倘若她帮乔治·毛斯解牌时看见了一排长廊,或帮奥伯龙算命时看见了那个他会爱上然后失去的黝黑女孩,那么这一切其实跟寻找失踪的莱拉克、瞥见“故事”的模糊轮廓或得知大世界的命运都没什么两样。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一个秘密都暗藏着另一个秘密(或其他所有秘密),为什么这个牌阵呈现的是一种广袤地形(牵涉到帝国、前线、一场最终战役),但背后却出现一个老妇的死亡。原因也许永远揣摩不透。为了缓和这份气馁,她唤起旧日的决心和她对瓦奥莱特的承诺:就算她知道原因,她也不会说出来。

她回头看着刚才勉强爬上来的楼梯,顿时虚弱无力、动作迟缓,倒不是因为关节炎,而是因为有了一份哀伤的领悟。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确定自己再也不会走下这些楼梯了。

第二天早上泰西就到了,带着行李准备长住一阵,还带了针线来打发时间。莉莉和双胞胎已经到了。露西则在傍晚抵达,看见姊姊她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拿着女红加入她们的行列,准备协助、观望、等待。

公主

老秩序农场上还没有任何人察觉上空阴郁的天光,公鸡就叫了,吵醒了西尔维。她身旁的奥伯龙动了动。她紧紧挨着他温暖修长的身体,觉得自己清醒着躺在沉睡的他身边是很玄的一件事。她思考着这件事,沉醉在那片暖意中,觉得很奇怪她竟然知道自己醒着,也知道他在睡觉,但他却两者都不知道。她想着想着又沉入梦乡。但公鸡叫了她的名字。

她小心翼翼翻过身然后探出头,不想进入床铺较寒冷的边缘地带。她应该叫醒他的。该他挤羊奶了,这是他轮班的最后一天。但她却不忍这么做。她帮他代劳会怎样呢?就当作一个礼物。她想象他感激不尽的模样,然后再想想寒冷的黎明、楼梯、湿淋淋的农场和工作。感激似乎占了上风,愈来愈强烈,仿佛是她在感激他似的。“哦。”她说着溜下床,对自己的善意心存感激。

她上厕所时小声咒骂个不停,没真的把屁股贴上冰冷的马桶坐垫。接着她弯着腰、牙齿打战地捡起她的衣服穿上,急急忙忙扣上扣子,双手因寒冷而颤抖不已。

她来到防火梯上,吸入满是雾气的空气,一边拉上那双褐色的园艺手套。真是辛苦的生活,她愉快地想,这种农场工人的命还真辛苦。她走下梯子。乔治厨房走廊的门外放着一袋给山羊吃的食物残渣,准备混在它们的饲料里。她把袋子扛在肩上,穿过庭院来到山羊的住处,听见它们骚动的声音。

“嗨,兄弟。”她说。那些山羊——普奇塔、努尼、布兰卡、娜格莉塔、瓜波、拉葛拉妮还有其他那些没名字的——纷纷抬起头,在亚麻油地毡上踏出咔啦声响,大便,然后开始咩咩叫(乔治从来不曾给山羊取过名字,但西尔维的灵感也有限,它们当然全部都得有名字,但必须是对的名字才行)。羊圈的味道很呛。西尔维不禁猜想自己是不是从小就很熟悉这个味道,因为她似乎闻得很习惯。

她喂了羊,以精准的眼力把适量谷物和食物残渣倒进浴缸里、小心翼翼地拌匀,仿佛在给小孩泡牛奶似的。她跟它们说话,公正地批评它们的缺点、夸赞它们的好处,但她最疼爱的还是那只黑色小山羊和最老的拉葛拉妮。它确实已经是老祖母了,瘦骨嶙峋。“像台脚踏车。”西尔维说。她交叉着双臂靠在浴室门上看着它们歪着脸咀嚼,轮流抬起头来看她,接着又低下头去吃早餐。

晨光已慢慢渗入公寓。壁纸上的花色鲜活了起来,接着是地板上的。尽管布朗尼夜夜打扫,它们还是一年比一年模糊,消失在泥土底下。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为什么动物都这么早起?“起床干活,是吧,”她说,“上班迟到了。笨蛋。”

准备挤奶时,她心想:瞧我对爱情的奉献。她停下片刻,突然身心一阵温暖,因为她之前从未用过这个字眼来形容她对奥伯龙的感觉。爱情,她又对自己重复了一次;没错,确实是这种感觉,这个字眼就像一口朗姆酒。乔治·毛斯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候收留了她、是她永远的伙伴,她对他怀抱着深深的感激和一些复杂的感情(大部分是好的),但却没有这股热情,像火焰中心的一颗宝石。这颗宝石就是一个词:爱情。她笑出声。恋爱的感觉真好。爱情令她穿上一件厚呢短大衣、戴上一双褐色手套;爱情支使她来到羊圈,把手夹在腋窝下取暖、准备挤羊奶。“好啦,好啦,别紧张,”她柔声说道,一方面是对山羊说,一方面则是对乔装成劳务的爱情说,“别紧张,来了。”

她摸摸普奇塔的乳房。“嘿,大奶妹。你这么大的奶子是哪里来的,在树丛下捡到的吗?”她开始挤奶,想着奥伯龙在床上睡觉,乔治也在他床上睡觉,只有她一人醒着,没有人知道。在树丛下捡到的:一个弃婴。在大城里获救,被收留在这些高墙后,然后被迫工作。故事里的弃婴都是出身高贵的人物,是因为有人想置他于死地或有什么事情弄错了才会被扔掉;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公主。公主,乔治总是这么叫她。嘿,公主。一个失落的公主,被下了魔咒、忘了自己是个公主。一个牧羊女,但你只要剥去她脏兮兮的牧羊女衣服,标记就会赫然呈现:那个珠宝、那个胎记、那枚银戒指,大家都瞠目结舌、开怀大笑。一道道羊奶冲在桶壁上,嘶嘶冒着泡沫升起,左、右、左、右,让她觉得既平静又有趣。接着,劳动了这么久之后,她的王国再临。她对先前的简朴住处心存感激,自己也谦卑地在那儿找到了真爱:所以你们大家都自由了,还会得到赏金。而且能娶到公主。她把头靠在普奇塔毛茸茸的温暖侧腹上,想着羊奶、湿漉漉的叶子、小动物、蜗牛壳、羊人的脚。

“还公主咧,”普奇塔说,“苦差事可多了。”

“你说什么?”西尔维抬起头,但普奇塔只是转过它长长的脸,继续咀嚼。

布朗尼的家

她回到院子里,提着一瓶新鲜羊奶和一颗咖啡色的新鲜鸡蛋,是她从一只母鸡身子底下拿来的。那只母鸡在一张爆开的沙发上筑窝下蛋,就在山羊住的公寓客厅内。她越过凸起的菜圃来到对面的建筑物前,建筑物上爬满了褐色的藤蔓,高耸的窗子阴郁地拉上了窗帘,外侧有楼梯却没有任何门。楼梯后面有个潮湿的小凹室,通往地下室。入口处和窗口都钉满了各式各样的破木板和灰色百叶板,你可以从缝隙间往内窥探,但什么也看不到。一听见西尔维的脚步声,就有好几只猫喵喵叫着从地下室里冲出来,是农场的猫咪军团,乔治有时会说他的农场大半只种得出砖块、养得出猫咪。下面的猫王是一只脸很扁、身材壮硕的独眼恶棍,它不屑现身。倒是有一只纤细的虎斑猫出来了,西尔维上次看到它时它正挺着大肚子。现在倒是整个消瘦了,肚皮松垮垮、露出大大的粉红色奶头。“你生了小猫,对吧?”西尔维抱怨地说,“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你呀!”她摸摸它,倒了羊奶给它们喝,然后蹲下来朝百叶板之间窥探。“真希望看得到小猫。”她说。

她往内看时猫咪就在她身边绕来绕去,但她只看得到一双大大的黄色眼睛:是那个老家伙吗?还是布朗尼?“嗨,布朗尼。”她说,因为她知道那也是布朗尼的家,虽然从来没有人在里面看过他。别理他,乔治总是这么说,他没事的。但西尔维向来会跟他打招呼。她盖上半满的羊奶罐子,把它跟那颗鸡蛋一起放在地下室入口处的一个平台上。“好啦,布朗尼,”她说,“我走喽。谢了。”

那算是个诡计,因为她没有走,希望能瞥见他一眼。又出来了一只猫,但布朗尼还是躲在里面。于是她站起来伸展伸展筋骨,开始走回折叠式卧房。早晨已经降临农场,雾气缭绕、轻柔无比,已经没那么冷了。她在大城里这座高墙环绕的花园中央驻足片刻,感到甜蜜又幸福。公主。哼。她脏兮兮的牧羊女衣服底下就只是昨天穿过的内衣裤而已。不久她就得想想找工作的事了,做些计划,继续过她的人生。但这一刻,由于沉醉爱河、很有安全感,也做完了家事,她觉得自己就算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她的故事也是会照常继续下去,既清晰又充满幸福。

而且不会结束。有那么一刻,她认为自己的故事是不会结束的:比任何童话故事、比错综复杂的《他方世界》都还永无止境。没完没了。不知为何就是这样。她抱着双臂走过农场,微笑着吸入农场上浓烈的动植物气味。

布朗尼躲在他的房子深处看着她离去,也露出了微笑。他用长长的手一声不响地取走了架子上的羊奶和鸡蛋,把它们拿进屋里。他喝了羊奶、吸了吸鸡蛋,诚心诚意地祝福他的王后。

盛宴

她用跟穿衣时一样快的速度脱去了衣服,只留下内裤,刚醒过来的奥伯龙则躺在被窝里看着她。她急急忙忙钻进他的被窝里取暖,她认为这是她应得的,而且只有她一人拥有这种资格,她应该永远保有这份温暖。奥伯龙笑着躲避她冰冷的手脚,但她不断攻击他无力又无助的肉体,因此他只好投降。她把冷冷的鼻子贴在他脖子上取暖,像一只鸽子般低吟个不停,同时他的手则钩上了她内裤的松紧带。

在艾基伍德,索菲掀起了另一张牌,盖在第一张牌之上。权杖骑士盖住圣杯皇后。

后来西尔维说:“你在想事情吗?”

“嗯哼?”奥伯龙说,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外套,正在生火。

“想事情啊,”西尔维说,“那时候。我的意思是那个时候。我想了好多,几乎像个故事。”

他领悟了她的意思,于是笑出声来。“哦,想事情啊,”他说,“那时候。当然有啊。一大堆疯狂的思绪。”他连忙生火,把木箱里大部分木柴全扔进了火炉里。他要折叠式卧房变得暖烘烘,热得足以把西尔维从被窝里烘出来。他想看见她。

“像现在,”她说,“例如这次,我就神游了。”

“是啊。”他说,因为他也一样。

“想到孩子,”她说,“小婴儿,或小动物。有好几打,各种大小颜色都有。”

“是啊。”他说。他也看过它们。“莱拉克。”他说。

“谁?”

他红了脸,用一根放在那儿充当火叉的高尔夫球棍拨弄炉火。“一个朋友,”他说,“一个小女孩。一个幻想的朋友。”

西尔维什么也没说,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接着,“你刚说谁?”她问。

奥伯龙开始解释。

在艾基伍德,索菲翻开一张大牌,是“绳结”。她再次不由自主地搜寻起那个失踪的乔治·毛斯的孩子和她的命运,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反之她发现了另一个女孩,仔细一看就发现她不断出现,但她不是失踪人口,至少现在不是了。她现在正在寻寻觅觅。国王和王后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她身旁走过,每个人都报上自己的讯息:我是希望,我是后悔,我是懒散,我是意外的爱。他们手持武器、骑着马匹、严肃威武地浮现在晦涩的大牌之间,但除了他们以外,索菲还瞥见了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公主,在阴暗的重重危机之间明快地活动,只有索菲一人察觉到她的存在。但莱拉克在哪里?她翻开下一张牌:是“盛宴”。

“所以她到底怎么了?”西尔维问。炉火很旺,房间开始温暖。

“就是我告诉你的那样啊,”奥伯龙说着掀开外套来让炉火暖暖屁股,“我自从野餐那天之后就没再看过她了……”

“不是她啦,”西尔维说,“不是你幻想的那个。是那个真正的婴儿。”

“哦。”自从抵达大城后,他似乎就往前跳了好几个世纪,现在想回忆起艾基伍德已是很困难的事,至于挖出儿时记忆简直就像在挖掘特洛伊城。“呃,我也称不上知道。我的意思是好像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完整的经过。”

“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嘛。”她姿态撩人地在棉被下移动,也开始感到温暖,“我的意思是,她死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奥伯龙说,对这个想法感到震惊。有那么一刻,他从西尔维的角度看待这整件事,发现它显得很可笑。他的家人怎么会弄丢一个婴儿呢?或者倘若她不是被搞丢的,倘若原因很简单(被领养或死了之类的),那么他又怎会不知道?西尔维的家族里有过几个失落的婴儿,不是进了收容所就是被领养了,他们全被记得清清楚楚,也都受到悼念。要不是他那一刻一心想着西尔维、想着接下来要对她做的事,他恐怕会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愤怒。不过呢,已经无所谓了。“没什么关系,”他说,很高兴知道这根本不要紧,“我对那件事已经放弃了。”

她一边打哈欠,一边试图说话,结果笑了出来。“所以你是不回去了?”

“不了。”

“就算找到了你的天命也不回去?”

他没说“我已经找到了”,尽管那是事实。自从他们成为恋人以来,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找到天命。和她成为恋人:这件事就像魔法,就像青蛙变成王子。

“你不想要我回去?”他脱掉外套爬上床。

“我会跟你走,”她说,“我会的。”

“温暖吗?”他说,把她盖在身上的棉被拉下。

“嘿!”她说,“喂,你这大老粗。”

“真温暖。”他说着吻上她的脖子和肩膀,像个食人族般吸吮轻咬着。是血肉。但全部都是活的,活生生的。“我快融化了。”她说。他跟她肢体交缠,仿佛可以用自己长长的身躯将她吞噬,只有一小口,但回味无穷。他弯身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方,这简直是场飨宴。“我其实欲火焚身。”她说。也确实,她的体温因内心那璀璨的宝石而愈发炽热完美,她凝望了他一会儿,既惊奇又满足地看着他把她吸入他空洞无底的内心。接着她就神游去了,而他也一样,两人走进了相同的领域(后来他们提起了这件事、比较两人去过的地方,结果发现是相同的)。奥伯龙认为引导他们到那个地方去的是莱拉克。虽然他俩是在交欢,不是在走路,但他们还是四处漫游。他们被引导着走过一片无边大地上杂草丛生的幽暗巷道,穿越一个曲折离奇的漫长故事,走向无边无际的“然后”,最终目的地跟索菲在艾基伍德看见的那张名叫“盛宴”的大牌很相似:一张长长的餐桌上铺着刚摊开来的桌巾,爪状的桌脚立在野花间看起来很荒谬,四周全是纠结多瘤的树木,高脚盘上堆满食物,旁边立着对称的分支烛台,诸多座位全部摆好了餐具,但座席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