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挚爱就是

你真正的遗产,

你所深爱者

必不遭夺。

——埃兹拉·庞德

第二天早上,史墨基和黛莉·艾丽斯收拾好行囊,比史墨基从大城带来的行囊还完备。他们从大厅里那个插满了拐杖和雨伞的大桶里挑出几根多瘤的棍棒。德林克沃特医生为他们准备了花鸟识别手册(但他们后来根本没打开)。他们也带了乔治·毛斯送的结婚礼物,是那天早上才寄达的,包裹上写着“在他方拆件”,里面(跟史墨基期待的一样)是一大把压碎的咖啡色杂草,气味浓烈得如同辛香料。

幸运的孩子

大家聚在前廊上为他们送行,提议他们该去哪些地方、有哪些没来参加婚礼的人该拜访。索菲一语不发,但他俩准备转身离去时,她深深吻了他俩,特别是史墨基,仿佛对他说“好了”,然后匆匆离去。

他们走了以后,克劳德姑婆就想透过纸牌追踪他们,尽可能报告他们的旅程。她认为他们应该会经历很多小小的冒险,而她的牌向来最擅长揭露这样的事。因此早餐过后,她就把玻璃桌拉到前廊上的孔雀椅旁,点起当天的第一根烟,整顿好思绪。

她知道他们会先爬上“山丘”,但那是因为他们曾说过。她透过心灵之眼看见他们沿着小径爬上山顶,站在那儿眺望早晨的景致:一片苍翠的土地从该郡的中心地带横亘而过,经过了森林与农田。接着他们就会从较荒凉的一侧下山,踏上他俩刚才瞭望的那片土地。

她翻出圣杯与权杖,钱币骑士和宝剑国王。她猜当他们穿越被阳光晒得花白的牧野“白田”时,史墨基会跟不上艾丽斯大大的步伐。鲁迪·弗勒德的斑纹牛会在那儿扬起浓密的睫毛看着他们,小小的昆虫会在他们脚边跳跃。

他们会在哪儿休息?也许会在那条湍急的小溪旁。小溪从那片牧野流过,侵蚀着草丛,在两岸孕育出柳树林。她把名为“布包”的大牌放进牌阵,心想:午餐时间到了。

柳树林稀疏的凉荫下,他们伸直身子躺在地上,看着小溪和它在溪岸上雕琢出来的复杂作品。“你看,”她托着下巴说,“你没看到公寓、河滨别墅和广场吗?一座座完整的皇宫废墟?舞会、宴会、访客?”他跟她一起瞪着那些凹凸的杂草、树根和泥巴,虽有一束束阳光射入,却未能照亮它们。“不是现在,”她说,“要等月亮出来。我的意思是,他们不都是那时候出来玩的吗?你看。”他把眼睛贴在岸上,勉强可以想象。他皱着眉头用力看。要假装。他会努力尝试。

她笑着爬起来,再次背起背包,胸部因而挺起。“我们溯溪而上吧,”她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于是他们下午就缓缓从山谷里上山。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条大河从中流过,但后来只剩下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潺潺小溪。他们靠近树林时,史墨基不禁猜想艾基伍德是否就坐落在这座树林的边缘。“老天,我不知道。”艾丽斯说,“我从没想过这问题。”

“到了。”她终于说,因为爬了这么长一段路而汗涔涔,“我们以前常来这里。”

那地方就仿佛凿在树林壁上的凹洞。他们脚下的山顶突然凹陷,他觉得自己从没看过这么深沉神秘的“树林”。地面不知为何长满了青苔,却不见森林边缘那种杂乱的植物,例如灌木丛、荆棘和小山杨树。它通往深处,吸引他们走进那窃窃私语的黑暗中,不时有大树发出哼声。

她一进到里面就庆幸地坐下。阴影很深,且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而愈发深沉。这儿就像教堂一样寂静且让人平静,也有那些无法解释但崇敬的声音,仿佛从中殿、壁龛和唱诗班的位置传来。

“你有没有想过,”艾丽斯说,“也许树木跟我们一样能够活动,只是动作比较慢?也许我们的一天,从起床到就寝,等同它们的一整个夏季,你懂我的意思吧?说不定它们有漫长的思绪与对话,只是速度太慢,我们听不到。”她把手杖放到一边,卸下背包,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她缩起因流汗而闪闪发亮的巨大膝盖,把手肘靠在上面。她黝黑的手腕也湿了,金色的细毛沾上潮湿的尘土。“你怎么想?”她开始拉扯高筒靴顶端的鞋带。他看着这一切一语不发,高兴得说不出话。这就像看着女武神在战斗后卸下武装。

她跪坐着奋力脱下皱巴巴且束得紧紧的短裤时,他过来帮忙。

妈妈啪的一声扭开克劳德姑婆头上的黄色灯泡时,她的纸牌梦境顿时从暗蓝色变得刺眼且几乎无法解读,但此时她已大抵看出了她这两个侄孙女和侄孙女婿接下来几天的旅程会如何。她说:“幸运的孩子。”

“你在这里会瞎掉,”妈妈说,“爸爸帮你倒了一杯雪利酒。”

“他们不会有事。”克劳德姑婆说着收起纸牌,有点吃力地从孔雀椅上爬起来。

“他们不是说过会去树林走走吗?”

“哦,是的,”克劳德姑婆说,“他们会的。”

“听那蝉鸣。”妈妈说,“真吵。”

她挽着克劳德姑婆进屋去。那天晚上他们就用上过蜡的折叠板玩克里比奇牌戏,有根象牙钉不见了,改用一根火柴棒代替。他们不时听见庞大笨拙的六月甲虫撞上纱门的声音。

最终顺序

半夜,奥伯龙在夏屋里醒来,决定起床整理他的照片,理出某种最终的顺序。

他反正不怎么睡觉,也早已过了那种半夜爬起来活动会显得不恰当或有点不道德的年纪。他躺在那儿倾听自己的心跳声良久,觉得无聊,于是戴上眼镜、坐起身子。反正也不算晚上了,外公的表显示三点钟,但六格窗玻璃都透露外面的天色不完全是黑的,而是带有一点蓝色。昆虫似乎都睡了,再不久鸟儿就会开始叫。但当下这一刻还颇寂静。

他给煤油灯灌满油,每使一次力就猛喘一阵。这是盏好灯,看上去就是一盏灯的样子,有个百褶灯罩,代夫特陶瓷基座上绘有蓝色的滑冰者。它倒是需要一个新外壳,但他不想换。他点燃它,把火焰转小,悠长的嘶嘶声令他感到安适。它几乎一点燃就一副快要烧完的样子,但其实还可以烧很久。他知道这种感觉。

那些照片其实不需要整理。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整理,但他总觉得自己始终没搞懂顺序(既不是按照时间,也不是按照大小或主题类别排列)。有时他似乎觉得它们是从一部电影(或好几部电影)里撷取出来的镜头,镜头跟镜头之间的空白有长有短,倘若能够填满,就能变成一幕幕戏:具有故事性的漫长片段,多样化而动人。但既然缺了这么多镜头,他怎么知道自己手边这些镜头的顺序是对的?他始终不大愿意为了发现某个也许根本不正确的排列顺序,而搅乱现有的参照顺序,毕竟目前这个还算合理。

他取出一个文件夹,标签上写着“接触,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一五年”。尽管标签上没写明,但这些是他最早的照片。当然这些不是全部,还有一些被他摧毁的早期失败之作。从前摄影简直像是一种宗教,这句话他百说不厌。一张完美的影像就像神赐的礼物,但一旦犯罪就会立刻受到惩罚。这属于加尔文教派的信条,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何时做对,但必须时时防范错误。

这是诺拉站在漆着白漆的厨房前廊上,穿着有折痕的白裙和衬衫。她那双磨损的高筒靴似乎太大了。白色棉布、白色廊柱、黝黑的夏季肤色、浅浅的夏季发色。在晴朗的日子里,漆着白漆的前廊总是明亮得一点影子也没有,因此她的眼睛颜色也显得出奇地浅。她当时十二岁(他看了看照片背面的日期)。不,是十一岁。

好吧,诺拉。是不是可以从诺拉开始(这虽不是情节的开端,却是他照片的开端),然后再像电影一样,等到有别人入镜时,再切换到别人身上?

例如提米威莉。这张就是了,站在“公园”出口处的X门旁,是同一年夏天,说不定也是同一天。照片不是很清晰,因为她总是动来动去。他叫她不要动,但她八成在说话,说她要去哪里。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说要去游泳。记得把衣服挂在山胡桃树上。这是张完好清晰的照片,只是阳光照到的所有东西都曝光过度:杂草仿佛白色的火焰,她有一只鞋子闪闪发光,手上的戒指灼灼如火。好个轻佻女孩。

他比较爱哪一个?

提米威莉手腕上挂着小小的皮面柯达相机,是他借给她们的。小心使用,他这么告诉她们。别摔坏了。别把它拆开来看。别弄湿了。

他用食指轻触提米威莉那连成一线的眉毛(照片里比真人还浓密),突然疯狂地想念起她。他内心突然浮现另一叠后来的照片,仿佛有个荷官在他心中洗牌似的。提米威莉冬天站在琴房结了霜的窗子前。提米威莉、诺拉、高大的哈维·克劳德和亚历克斯·毛斯准备在清晨出去捕蝴蝶,亚历克斯穿着七分裤,一脸宿醉。诺拉和狗儿斯帕克。诺拉在提米威莉和亚历克斯的婚礼上担任伴娘。提米威莉开心地站在亚历克斯的敞篷小客车上招手,手扶着斜斜的挡风玻璃,头戴着系有缎带的帽子。不久诺拉也跟哈维·克劳德结婚了,但婚礼上的提米威莉已显得苍白又憔悴,奥伯龙觉得都是因为大城的缘故。接着提米威莉就走了,没再出现过,移动的相机必须继续跟拍别人。

来剪辑一下吧。但他该如何解释提米威莉为什么会突然从这群人和庆祝会上消失?若从最早的照片开始,似乎就会不自觉地把全部的照片都浏览一遍,不断开枝散叶,但却没有任何一张照片可以无须千言万语就道出整个故事。

狂乱之余,他想把它们全部印成幻灯片、全部叠在一起,愈叠愈多,直到那些幽暗的影像全部重叠在一起,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任何光线能透过,但全部都在。

不,不是全部。

因为还有其他分支可循,就像上下对称的树枝与树根,一在明、一在暗。他再次拿起提米威莉在某扇门前拍的照片,她手腕上挂着相机:这就是分歧点,分别的地点或时间点。

你能找出那些脸吗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个理性而有常识的人,注重证据、懂得平衡各方说法,生在一个专出疯狂信徒、女巫和鬼怪狂想者的家族里,简直像抱错的孩子。他在师范大学里学到科学方法和逻辑,还收到了一本新的圣经——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事实上,诺拉和提米威莉的摄影作品冲好晾干之后,他就把它们夹在这本书里。

那天傍晚,诺拉双颊绯红地把相机交给他,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于溺爱,他把相机拿到地下室的暗房内,取出底片泡在药水里,晾干后冲印出来。“你不能看,”诺拉告诉他,“因为,呃……”她两脚跳来跳去,“有几张照片里的我们——一丝不挂!”他答应了,不禁想起那些穆斯林读信者,读信给客户听时还得塞住自己的耳朵,以免听见内容。

一两张照片中,她们确实全身赤裸站在湖边,他大感兴趣也大为困扰(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之后他很久都没再细看这些照片。诺拉跟提米威莉失去了兴趣,因为诺拉迷上了瓦奥莱特的旧纸牌,而提米威莉那年夏天认识了亚历克斯·毛斯。因此照片就这样夹在达尔文的书页之间,面对着条理精密的论据和一颗颗头骨的版画。后来他洗出了一张不可思议而无法解释的照片,是他父母在一个雷声隆隆的日子里拍的。直到这时候,他才又把那些照片找出来仔细端详:用高倍放大镜和阅读用放大镜细细检视。就连玩《圣尼古拉》杂志上那个“找出脸来”的游戏时,他都没这么专注过。

而他确实找到了一张张脸。

在他后来检视的照片里,少有几张像约翰、瓦奥莱特和那神秘客在石桌旁拍的那张照片一样清晰明白。那张照片就仿佛一种刺激、一份承诺,驱使他不断在更加微妙古怪的照片里细细搜查。他是个不带偏见的调查者,不愿宣称自己是因为“天赋异禀”才有幸瞥见那一眼,不认为这就“注定”让他花上一辈子搜寻进一步证据、为那一切不可思议之谜找到某种明确的答案。但效果是一样的。他人生里碰巧没有其他急着处理的事。

一定有个解释,他很肯定这点。是“解释”,不是外公那种世界里的世界之类的虚幻大道理,也不是瓦奥莱特下意识透露的隐晦言语。

他一开始以为(甚至希望)自己是错的:有人作弄了他,让他产生幻觉。除了石桌那张独一无二的照片外(科学上来讲那是个例外,没有参考价值),其余这些难道不会只是一条恰巧弯成指爪形状的藤蔓、一株恰巧被光线照得仿若人脸的白屈菜吗?他知道光线能制造巧妙的惊喜,这些难道不会是同样的道理吗?不,不可能。不管是意外还是刻意的,诺拉和提米威莉捕捉到了一些正化为鬼怪的生物。这是一只鸟,但抓着树枝的爪子却是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只要研究得够久,就不会再有任何怀疑。这面蜘蛛网不是蜘蛛网,而是一位女士飘逸的裙摆,她苍白的脸就嵌在深绿色的叶子之间。他为什么没给她们分辨率更高的相机?某些照片里它们似乎成群出现,没入模糊的背景中。它们有多大?任何大小都有,再不然就是透视法不知怎的扭曲了。跟他的小指头一样长吗?跟蟾蜍一样大?他把它们印成幻灯片、投在布幕上,在前面坐了好几个小时。

“诺拉,你们那天到树林去的时候——”他小心地不误导她的答案,“——有没有看到任何……呃,‘特别’值得拍的东西?”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噢,没什么特别的。”

“我们也许可以再出去,带台好相机,希望能看到什么。”

“噢,奥伯龙。”

他翻阅了达尔文,结果有个假说隐约浮现。虽然还很遥远,但已慢慢接近。

太初洪荒的森林里,经过万古挣扎后,人类终于跟他们的近亲长毛猩猩分了家。人类似乎不止一次尝试变异,但全都失败了,除了偶然出现的不寻常骨头之外,什么也没留下。都是些死胡同。只有人类习得了语言、学会使用火和工具,是唯一存活下来的智能物种。

真是如此吗?

也许我们的古老族谱里还有一个支脉,原本似乎注定要凋零,但却逃过灭绝的命运存活了下来,因为他们也学会了一些技术:同样新奇,但却跟他们较粗俗的亲戚(我们)学会的工具制作与生火技术大相径庭。也许他们学会的是隐身、缩小、消失,让人看不到他们。

也许他们也学会了不留痕迹。没有古坟、燧石、雕刻;没有骨头、没有牙齿。

只是现在人类的技术已经追上他们,已经发现了一种迟钝得可以看见他们、并且将之记录下来的眼睛,视网膜是较不糊涂、较难唬弄的赛璐珞片和银盐,这种眼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他想起人类是花了数千年(甚至是数十万年)才脱离野兽的无知,从那全然的黑暗中创造出这一切技艺。还学会制作陶器(多么惊人),至今依然有些拙劣的碎片混在熄灭千年的火堆和兽骨与人骨之间出土。而假设另外那个物种真的存在,假设真能找到证明他们存在的数据,那么他们一定也花了相同的好几千年精进他们的技术。外公曾讲过一个故事,说英国原本的居民是“小家伙”,后来才被一些手持铁器的入侵者逼得不得不变小、耍些神秘把戏,因此他们自古以来就怕铁,争相走避。也许吧!乌龟长出硬壳的时候,斑马也长出了条纹(他翻阅着达尔文精谨缜密的著作);同理,就在人类如婴儿般摸索时,这些异类也学会了不露形迹的精湛技巧,直到人类这个会耕田、创造、建筑、用武器狩猎的物种不再看得见他们的存在;只听说有些女主人会在窗台上为他们留碗牛奶(但这些故事不见得可信),醉鬼和疯子也看过他们,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这些人面前无法隐形或不想隐形。

不论是不能还是不想,他们就没在提米威莉和诺拉·德林克沃特面前隐形。于是她们用柯达相机拍下了他们的照片。

零星窗口

从那时起,摄影对他而言是工具,而不是娱乐,是种手术工具,能让他把秘密的核心挖出来细细检视。不幸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目睹任何他们存在的进一步证据。不管多么阴森,他拍到的树林就只是树林而已。他需要一些媒介,这总是让他的工作变得更加棘手。他依然相信(他怎会不相信?)镜头跟后方的银盐胶片是无动于衷的,相机不可能伪造或篡改影像,就如同毛玻璃上不可能凭空出现指纹。但在一些他认为自己只是随意拍照的时候,倘若身边有个人(一个敏感体质的孩子),那么照片里有时就会有脸孔浮现,显示那儿有人。也许很不明显,但仔细研究就能看出。

但哪个孩子才对?

要看证据和资料。例如眉毛。他坚信瓦奥莱特连成一线的眉毛跟这个有关,只是并非全部的人都遗传到。奥古斯特就有,又浓又黑地长在鼻子上方,有时还会有几根特别长,像猫的胡须。诺拉遗传了一点点,提米威莉原本也有,只是长大后就开始定期修拔眉毛了。毛斯家的孩子大多长得像外公,也大多没遗传到,约翰·斯托姆和外公本身也没有相似之处。

奥伯龙自己也没有。

瓦奥莱特说在她的英国老家,人的眉毛若是连在一起,就表示他暴戾又有犯罪倾向,很可能还是个疯子。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也觉得奥伯龙的解释方式很好笑,因此虽然最后一版的《乡间建筑》里有很多百科全书似的解释和异文合成,却完全没有提到眉毛这件事。

好吧。也许眉毛这一切只是他的一种解释方法,说明自己为何被排除在外、为何无法看见他们。他的相机和瓦奥莱特都看得到,诺拉有一段时间也看得到。外公可以花好几个钟头谈论那些小世界、谈论哪些人也许进得去,但提不出任何理由,或说是根本完全没有理由。他会仔细端详奥伯龙的照片,尽谈些放大、扩张、特殊镜片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是很确定外公在说什么,但奥伯龙确实用那种方法做了些实验,想找到一扇门。后来外公和约翰坚持把他收在一本小册子里的某些照片拿去出版;“就当作一本给儿童的宗教书。”约翰说,由外公自己编写注释,包括一些他对摄影的看法,但表述得杂乱无章,因此最后这本书根本无人理会,甚至是(特别是)小孩。奥伯龙始终没有原谅他们。光是要用客观的科学态度看待这整件事就已经够困难了,倘若你没发疯也没被骗、也没有人说你发疯或被骗的话。或至少,愿意发表意见的少数那几人都没这么说的话。

最后他得到一个结论:为了进一步将他排除在外,他们用这种方法(出一本儿童书!)来矮化他的努力。他当初之所以允许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深深感到被孤立。不管就什么角度而言,他都是个“外人”,不是约翰的儿子、不真的是弟弟妹妹的兄长,没有瓦奥莱特的平静心灵,但也不像奥古斯特那样勇敢迷失。没有那种眉毛,没有信仰。他也当了一辈子的单身汉,无妻无子,事实上他几乎算是个处子。几乎。他被排除在那群人之外,也从来不曾得到任何他爱过的人。

此时的他已不再为此痛苦了。他一辈子都在渴望得不到的东西,而这样的一生终究会达到某种平衡,不论是疯狂还是清醒。他无法抱怨。反正他们这儿全是遭放逐的人,他们至少还有这个共通点,因此他不羡慕任何人的幸福。他当然不羡慕从这里逃往大城的提米威莉,更不敢羡慕迷失的奥古斯特。而且他一直都拥有这几扇黑白的窗口,寂静而永不改变,可以从中窥见危机重重的土地。

他合上文件夹(它散发着一股破旧黑色皮革的香气),也跟着打消了为这些照片排序的念头,不管是普通照片还是灵异照片。他打算一切保持原状,小心地分成整齐的章节,只可惜缺乏足够的对照数据。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抉择而气馁。反正在他的晚年,这是常有的事:总想把一切重新排序,但每次都回归同样的结局。

他耐心地把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一五年收拾好,然后从暗处取出一本硬麻布封皮的巨大相簿。没有卷标,因为它不需要标签。里面有很多晚期的照片,是大约十年前或十二年前才开始的,算是他那些最早期作品的指南。里面是另一种形式的摄影,出自他的左手,但他崇尚科学的右手却一直不知道这只左手在做什么。到了最后,重要的却是左手拍出的作品,因为右手已经萎缩了。他变成了左撇子,但也可能他一直都是左撇子。

要说出他什么时候变成科学家比较容易,但要发现他什么时候不再是科学家就很困难了。倘若真有那样的一刻存在,他就是在那一刻被自己残缺的本性背叛了,不声不响就放弃了伟大的科学追求,转而寻找——寻找什么,艺术吗?这本硬麻布封皮相簿里的珍贵影像算是艺术吗?而倘若不是,他又在乎吗?

爱。他敢称之为爱吗?

他把这本册子放在黑色文件夹上面。它就是从这儿衍生出来的,像一朵玫瑰,生自一根黑色的刺。他发现自己的一生都堆在眼前,就在那嘶嘶作响的煤油灯下。一只浅色的夜蛾撞上白色的灯罩死去。

在树林里那座长着青苔的洞穴里,黛莉·艾丽斯告诉史墨基:“他常说:咱去树林里看看能看见什么吧。然后他就会拿起相机,有时是小台的,有时是大台的,就是有脚架、用木头跟黄铜制作的那台。然后我们会准备一份午餐,我们常跑到这里来。”

能看见什么

“我们只有炎热晴朗的日子才会来,因为这样我们(索菲和我)就可以脱光衣服跑来跑去,说:‘看啊!看啊!’但有时如果不是很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东西,就会说:‘噢,不见了……’”

“脱光衣服?你们那时几岁?”

“我不记得了。八岁吧。可能一直到我十二岁都是这样。”

“非得脱光才能看到那些东西吗?”

她笑了,声音很低沉,因为她已经伸直身子躺了下来,任由微风吹拂她的身体。她现在也没穿衣服。“脱光并非必要条件,”她说,“只是很好玩。你小时候难道不喜欢脱光吗?”

他记得那种感觉,一种疯狂的喜悦,一种自由,仿佛在脱去衣物的同时也甩开了某种束缚,跟成年人的性爱感官不大一样,却同样强烈。“但有大人在场就不喜欢。”

“噢,奥伯龙不算啦。他不是……呃,他不算大人吧,我猜。其实我们也许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他会变得跟我们一样疯。”

“肯定会。”史墨基沉着脸说。

黛莉·艾丽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她说:“他从来不曾伤害我们。从来、从来不曾逼我们做过什么。提议做点什么的人是我们!但他不愿意。我们都发誓保密,而且也要他发誓保密。他就像……像个精灵,像牧神还是什么的。他兴奋我们就跟着兴奋。我们会狂奔、大叫、在地上打滚。再不然就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巨大的嗡嗡声把你填满,直到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为止。那是种魔力。”

“而你们从来没有说出去。”

“当然没有!其实说了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知道,除了爸妈跟克劳德姑婆之外,但他们反正从来没什么意见。不过我后来跟很多人聊过,结果他们都说:哦!你也一样吗?奥伯龙也带了你去树林里,看他能看见什么?”她又笑了,“我猜他这种做法行之有年了。但我认识的人都不曾感到厌恶。他很会挑人吧,我想。”

“心理创伤。”

“噢,别傻了。”

他抚摸自己,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缓缓被微风吹干。“他可曾看过任何东西?我的意思是,除了……”

“没有。从来没有。”

“那你们有吗?”

“我们认为有。”她当然肯定有,她们会在明朗的早晨勇敢上路,一路上期待而机警地左顾右盼。她们会等待某种指示出现,然后同时感应到必须转弯、前往某个她们从没去过但却极度熟悉的地方,一个会“牵起你的手”,然后说“我们在这里”的地方。此时你若望向别处,就会看见他们。

接着她们就会在身后听见奥伯龙的声音。虽然是他带她们来的,但她们却无法响应或指出来给他看。他把她们像陀螺一样打出去,但陀螺却离他而去,踏上自己的路。

索菲?他会这么喊。艾丽斯?

近在眼前

除了那盏逐渐衰弱的煤气灯外,夏屋里一片幽蓝。奥伯龙弹着手指在小小的空间里翻箱倒柜。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纹纸信封。他以前有过很多这样的信封,但现在只剩这一个了。很久以前,曾有人把法国铂盐相纸装在里面寄来给他。

他内心升起一阵强烈的痛楚,不比渴望糟糕,但很快就过去了,不像以前的渴望那么难熬。他把硬麻布封皮的相簿装进信封里。他打开那瓶年代久远的墨水(他向来不允许学生用圆珠笔之类的东西写字),然后用他一手教师笔迹写下:给黛莉·艾丽斯和索菲,但现在写出来的字歪七扭八,仿佛放到了水里。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压力在他内心扩大。他又补上一句:非收件人请勿拆阅,本想加个惊叹号,但终究打住,只是将它牢牢封住。至于黑色的文件夹上则没有收件人的名字。反正这文件夹(还有其余的一切)都不能被任何活着的人看到。

他进入庭院。鸟儿不知为何还没开始唱歌。他试着在草坪边缘小解,但却没办法,因此他放弃了,跑去坐在沾着露水的帆布躺椅上。

他总是幻想(但从来不曾相信)自己会经历这一刻。他幻想这一刻会发生在那无法捕捉的日暮时分;幻想他放弃了这么多年、变得绝望甚至哀怨之后,会有一个精灵在暮色中出现于眼前,无声无息地自薄暮中现身,丝毫没有惊扰沉睡中的花朵。似乎会是个孩子,无形的肉身散发微光、跟老旧的铂盐照片里一样,银色发丝在刚刚落下或还没升起的阳光下仿佛烈焰。他不会对它说什么(因为根本说不出话),也许它早就已经死了。但它会对他说话。它会说:“是的,你认识我们。是的,只有你一人窥见这一整个秘密。若没有你,别人根本不可能靠近我们。没有你的盲目,他们就不可能看见我们;没有你的寂寞,他们就不会相爱甚至繁衍子孙。要不是你不相信,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我知道你一定很难接受世界竟会以这么奇怪的方式运转,但这就是真相。”

树林里

隔天中午,云层已经稳定而缓慢地集合,完全遮蔽了天幕,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他们走在田溪和高地之间的路上,忽高忽低,穿越一片古老的森林。成熟的树木生长得繁密无比,底下的根一定也全纠缠在一块。树枝在头顶上紧紧交缠,看上去仿佛橡树长着枫树的叶子、山胡桃长着橡树的叶子。它们身上长满了令人窒息的大片藤蔓,特别是那些已死树木凹凸不平、满是纤维的树干,倚靠在旁边的老树上,无法倒下。

“真茂密。”史墨基说。

“受到了保护。”黛莉·艾丽斯说。

“什么意思?”

她伸出一只手看看下雨了没,结果掌心被一滴雨击中,接着又一滴。“噢,这里的树从来没被砍过。至少已经一百年没有了。”

雨滴稳稳落下,不急不徐,跟先前的云一样。这不会是那种来得快去得快的骤雨,应该会下个一整天。“真糟糕。”她说着从背包里取出一顶皱巴巴的黄色帽子戴上,但他们似乎是逃不过淋湿的命运了。

“还有多远?”

“伍兹家的房子吗?不会太远。不过等一等。”她停下来回顾刚才走过的路,再看看前方。史墨基没戴帽子,已经被雨水打得头部有些发痒了。“有一条捷径,”艾丽斯说,“有一条小路可以走,不必绕一大圈。应该就在这附近,如果我找得到的话。”

他们在路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却似乎找不到岔路。“说不定他们已经不再维修那条小径了。”他们一边找她一边说,“他们有点奇怪,很孤僻。自己住在这里,几乎什么人也不见。”她在树丛里一个隐约的空隙前停下来:“找到了。”但史墨基却觉得听起来不是很有把握。他们走进去。雨水稳稳落在树叶上滴答作响,声音变得愈来愈连贯,像是一个单音,音量大得出奇,掩盖了他们前进的脚步声。云层下的树林里漆黑如夜,雨水的闪闪银光也没能将它照亮。

“艾丽斯?”

他停下脚步。只有雨的声音。由于他太过专注于小径,已经跟她走散。他肯定也偏离了小径,倘若真有这条小径存在的话。他又叫了一声,语调自信而不带玩笑,没理由紧张。没有人响应,但这时他就在两棵树中间看见了一条真正的小路,无疑是一条明显的蜿蜒小路。她一定是找到了这条路,因此当他还在爬藤植物之间乱窜的时候,她就已经迅速前进。他沿着小径走下去,身子已湿了大半。艾丽斯应该随时可能出现在前方,但她却没有。小径引导他愈来愈深入树林,似乎无限延展,他看不到它通往何处,但它就一直在那儿。最后(由于下着这种雨,实在无法判断过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一片长着青草的宽阔空地边缘,周围长着一圈森林巨木,因沾上雨水而变得湿滑黝黑。

空地上矗立着一栋他所看过最古怪的房子,在绵绵细雨里显得很不真实。那是德林克沃特其中一间疯狂小屋的缩小版,但全漆成了彩色,顶着鲜红色的屋瓦,白色的墙壁上满是装饰。没有一英寸不是弯弯曲曲、雕刻过、上过色或饰有纹章。更奇怪的是,它看起来崭新无比。

好吧,一定就是这里了,但艾丽斯呢?迷路的人一定是她,不会是他。他沿着山坡朝小屋走去,穿过一簇簇因为下雨而刚长出来的红白蘑菇。圆形的小门上装有叩门环、窥视孔和黄铜铰链。他一靠近,门瞬间开启,一张尖尖的小脸出现在门边。那双眼睛闪闪发光且流露猜疑之色,但脸上笑容可掬。

“不好意思,”史墨基说,“请问是伍兹宅吗?”

“正是。”那男子说着把门打开些,“你是史墨基·巴纳柏?”

“没错!”他怎么会知道?

“快进来吧。”

要不是只有我们两人,这地方一定会被挤爆,史墨基想。他从伍兹先生身旁走过。伍兹先生似乎戴着一顶条纹睡帽,伸出手对他展示房屋内部,史墨基从没看过这么长、这么扁、关节这么突出的手。“真谢谢您收留我。”他说,结果这矮个儿男子咧嘴笑得更开,史墨基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嘴若再继续咧下去,那张棕色的脸铁定会从耳朵那里裂成两半。

屋内看起来似乎比实际大,或者说实际上比看起来小,他无法分辨是哪一种。他不知为何突然想笑。屋里有一座神情狡猾的落地大钟,书桌上放着插满白蜡烛的烛台和马克杯,还有一张软绵绵的大床,上面盖着他所看过最花哨、最好笑的拼布棉被。有一张上蜡过后亮晶晶、桌脚上了夹板的圆桌和一个造型嚣张的衣柜。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三人,舒适地各自占据着一角:一名漂亮女子在低矮的火炉旁忙碌,木制摇篮里躺着一个婴儿,女子每推动摇篮一下,他就像机器玩具一般,发出咕咕声。此外还有一位很老很老的女士,几乎只看得见她的鼻子、下巴和眼镜,她正坐在角落里的摇椅上快速织着一条长长的条纹围巾。这三人都注意到他来了,但似乎都无动于衷。

“坐下。”伍兹先生说,“说说你的故事吧。”

史墨基整个人满心惊喜,内心原本浮现一个小小的声音,想说“搞什么鬼”,但随即像踩踏了一团灰尘那样爆开、消失。“这个嘛,”他说,“我原本好像迷了路。我的意思是黛莉·艾丽斯跟我都迷了路,但我现在找到了你们,却不知道她怎么了。”

“是哦。”伍兹先生说。他让史墨基坐在桌旁的一把高背椅上,从橱柜里取出一叠绘有蓝色花朵的盘子,像在发牌似的放在桌上。“来些点心吧。”他说。

仿佛约好了一样,女子从烤箱里抽出一张锡箔纸,上面放着一个热腾腾的十字面包。伍兹先生把面包放在史墨基的盘子上,期待地看着他。面包上的十字不是十字,而是用白色糖霜画出来的一颗五角星。他本想等其他人的面包也一起送上,但香味实在太引人垂涎了,因此他拿起面包,一口气吃个精光。吃起来就像闻起来一样美味。

“我刚结婚。”他说,伍兹先生点点头。“你们也认识黛莉·艾丽斯·德林克沃特。”

“没错。”

“我们相信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你们对了,但也错了。”

“什么?”

“好吧,你会怎么说呢,昂德希尔太太?幸福地在一起?”

“对了,但也错了。”昂德希尔太太说。

“但怎么会……”史墨基开口,一阵巨大的哀伤袭来。

“这都是故事的一部分,”昂德希尔太太说,“别问我怎么会这样。”

“请说清楚。”史墨基挑战地说道。

“噢,好吧,”伍兹先生说,“不是像那样,你知道的。”他的脸变得严肃而若有所思,一只大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长长的手指敲着桌面。“她给了你什么礼物呢?告诉我们吧。”

问这种问题还真不公平。她把一切都给了他。她把自己献给了他。她为什么还得给他其他礼物?但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想起她确实曾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给了他一样真正的礼物。“她给了我,”他骄傲地说,“她的童年。因为我没有自己的童年。她说我随时都可以把她的童年拿来用。”

伍兹先生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他狡猾地说,“她给过你一个袋子把它装起来吗?”他太太(如果那是他太太的话)点了点头,对这一击表示赞同。昂德希尔太太洋洋得意地摇着摇椅。似乎连那宝宝都发出一阵咕哝声,仿佛他也得了一分。

“不是那个问题。”史墨基说。自从吃了那个星星面包后,似乎就有阵阵情绪轮番袭来,像季节迅速交替变换。他眼眶里泛起秋天的泪水。“反正也不重要。我不能收下那个礼物。你看——”这很难解释,“——她小时候相信有精灵的存在,他们一家人都是,但我一直不相信。我想他们到现在都还相信。这太荒唐了。我怎能相信那种事?我也很想相信啊。我的意思是,我也希望自己可以相信并看过精灵,但我就是没有。倘若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又怎能接受她的礼物?”

伍兹先生快速摇着头。“不不不,”他说,“那是个很棒的礼物。”他耸耸肩。“你就只是没有用袋子装起来而已。来吧!我们会送你一些礼物。真正的礼物,绝不藏私。”他掀开镶黑铁的凸顶箱,里面似乎透出微光。“看!”他取出一条长长的项链,“黄金!”其他人都看着史墨基,微笑着对这份礼物表示赞同,期待史墨基惊喜道谢。

“你们人……真好。”史墨基说。伍兹先生把熠熠生辉的项链挂在史墨基脖子上,又绕了一圈,仿佛要勒死他似的。那黄金不像正常的金属那样冰冷,而是像肉身一样温暖。它似乎重重地挂在他脖子上,让他差点站不直。

“还有什么?”伍兹先生说着,环顾四周,手指按在唇上。昂德希尔太太用一根毛线针指向橱柜顶上一个圆形的皮制盒子。“对对对!”伍兹先生说,“这个如何?”他在柜子顶上摸索一番,直到盒子掉下来,被他接住。他打开盒盖。“一顶帽子!”

那是一顶红帽子,帽形很深、材质柔软,周围绑着一条编织带,插着一根白色的猫头鹰羽毛。伍兹先生和昂德希尔太太发出一声“啊……”,然后专注地看着伍兹先生把帽子戴到史墨基头上。它像皇冠一样沉重。“不知道黛莉·艾丽斯怎么了。”史墨基说。

“这倒提醒了我,”伍兹先生微笑着说,“最后、最重要而且最好的是……”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褪了色、被老鼠咬得乱七八糟的毡制轻便旅行袋,拿到桌边,温柔地放在史墨基面前。伍兹似乎也悲从中来,用大大的手掌抚摸袋子,仿佛爱不释手。“史墨基·巴纳柏,”他说,“这是我的礼物。就算她想,她也没办法给你。它很旧了,愈旧,容量就愈大。我敢打赌可以装得下……”他突然一阵怀疑,于是打开袋子的交叉扣环往里面看。他咧嘴而笑。“啊,空间可大了。不仅装得下她的礼物,还有小隔间可以装你的不相信,管它还有什么。你会需要它的。”

这个空袋子却是所有礼物里面最重的。

“就这样了。”昂德希尔太太说,落地时钟敲出悦耳的钟声。

“你该走了。”伍兹太太说,宝宝不耐烦地噎了一下。

“艾丽斯发生什么事了呢?”伍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在房里转了两圈,时而望着又深又小的窗口,时而瞄向角落。他打开一扇门,史墨基瞥见门外一片漆黑,听见一声悠长困倦的低语,伍兹先生赶紧关上门。他举起一根手指,灵光乍现地扬起眉毛。他走向角落里那个高耸的衣柜,打开柜门,结果史墨基看到了他先前跟艾丽斯一起走过的那片潮湿森林,还有远处的艾丽斯本人,在午后时光里漫步。伍兹先生示意要他进入衣柜。

“你们人真好。”他说着弯腰进入,“谢谢你们给了我这些东西。”

“不足挂齿。”伍兹先生说,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模糊。衣柜的门在他眼前关上,发出一阵长长的声音,像某种遥远低沉的钟声。他穿过湿淋淋的树丛,不断被树枝打到,不禁开始流鼻涕。

“搞什么鬼。”看见他时,黛莉·艾丽斯这么说。

“我去了伍兹家。”他说。

“我猜也是。瞧你这副模样。”

他脖子周围不知何时缠上了层层藤蔓,顽强的尖刺刮破他的皮肉、勾住他的衬衫。“天杀的。”他说。她笑了,开始拣去他头发里的叶子。

“你是不是摔跤了?怎么会满头叶子?你拿着什么东西?”

“一个袋子,”他说,“现在没事了。”他举起手让她看,却发现自己拿着一个荒废已久的大黄蜂巢,有些地方已经破损,露出内部的条条隧道。一只瓢虫从里面爬出来、飞走,像一滴血。

“飞回家去吧。”黛莉·艾丽斯说,“现在没事了。小径一直在那里。走吧。”

他感受到的沉重负荷来自他湿透了的背包。他很想把它放下。他跟着她沿着一条有车轮痕迹的小路走去,不久就来到一大片满是垃圾的空地,就在一座快要坍塌的泥岸下方。空地中央立着一栋褐色的简陋木屋,屋顶是防水纸,屋子和树林间系着一条湿淋淋的晒衣绳。院子里堆着一些水泥块,上面放着一辆没有轮子的小货车,一只黑白花色的猫在附近晃来晃去,看起来又湿又生气。一个穿着围裙和雨靴的女子站在围着铁丝网的鸡舍旁对他们招手。

“伍兹家人。”黛莉·艾丽斯说。

“嗯。”

然而,就算他们已经坐在那儿喝咖啡、跟埃米和克里斯·伍兹闲话家常,就算他的背包已经躺在地上、在亚麻油毡上弄出一块水渍,史墨基还是觉得有一股重量压在他身上,甩也甩不掉,后来他才慢慢习惯。他认为自己还承受得了。

关于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还有那趟旅程上的其他经历,史墨基后来都不大记得了。黛莉·艾丽斯会在无话可说时重提那些事件,仿佛常在思绪空白时温习那趟旅程,而他会回答:“噢,对呀。”也许他真的想起了她说的事,但也可能没有。

就在同一天,克劳德姑婆坐在前廊上的玻璃桌旁,一心只想完成追踪,却翻出了一张名叫“秘密”的大牌。正要把它放进牌阵时,她抽了一口气,开始颤抖,眼中突然盈满泪水。妈妈过来叫她吃午餐时,红着眼眶的克劳德姑婆还在讶异自己先前怎么没发现或没料到。她毫不犹豫,也毫不怀疑地告诉了妈妈她刚得知的事。因此当史墨基和黛莉·艾丽斯晒得黝黑、浑身是伤、开开心心返家时,却发现屋子正面的窗帘全拉上了(史墨基不知道这项古老传统)。德林克沃特医生严肃地站在前廊上。“奥伯龙去世了。”他说。

一路上

一群秃鼻乌鸦(史墨基猜想是秃鼻乌鸦)归家时横越一片多云的寒冷天幕,从一片刚翻过的三月田野上空飞过(他颇确定是三月),逃向对面光秃秃的树林。田野和道路中间有一道篱笆,上面布满了好看的裂缝和节孔。路上有个旅人踽踽独行,看起来有点像多雷插画里的但丁,戴着一顶尖帽。旅人脚边有一排白梗红顶的蘑菇,他脸上露出错愕(或惊奇)的表情,因为最后一朵小蘑菇掀起了红帽子,带着狡猾的微笑从帽檐底下看着他。

“这是原版画。”德林克沃特医生拿着雪利酒杯朝那幅画一指,“是那个艺术家送给我祖母瓦奥莱特的。他是她的仰慕者。”

由于史墨基童年的读物只有恺撒和奥维德,所以他从没看过此人的作品,没见识过这种被剪去了树梢、长着人脸的树,也没见过他晚期精准的画风。史墨基受到的震撼无以名状。画名“一路上”,听起来很像一阵耳语。他啜了口雪利酒。门铃响了(是那种必须转动一把钥匙才会响的门铃,还真吵),接着他就看见妈妈从客厅门外匆匆走过,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双手。

由于受到的打击不像其他人那么大,他帮了不少忙。他跟鲁迪·弗勒德挖了个墓穴,紧邻着德林克沃特家族众人的坟墓。有约翰、瓦奥莱特、哈维·克劳德。那天酷热无比,背负着沉重树叶的枫树上空挂着一团水汽,仿佛那些树在令人晕眩的微风里吐出了阵阵气息。鲁迪熟练地挖出一个洞,汗湿的衬衫黏在硕大的啤酒肚上。虫子纷纷逃离,躲避他们的铲子(也可能是躲避日光)。他们翻出来的清凉黝黑的泥土很快就干燥变白了。

第二天,参加葬礼的人纷纷抵达,他婚礼上的宾客全数,或至少有绝大多数突然现身。有些人还穿着跟婚礼那天一样的衣服,因为他们没料到德林克沃特家这么快又出事了。奥伯龙下葬时没有牧师,也没有祷词,只有簧风琴悠长的安魂曲,这回乐声听起来平静,且不知为何充满了喜悦。

妈妈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包着锡箔纸的天蓝色耐热玻璃餐盘。“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葬礼过后就是要大吃一顿呢?唉,还挺好心的。”

忠言

克劳德姑婆把湿掉的手帕塞回黑色的袖子里。“我想到所有的孩子。”她说,“每一届的学生,今天全来了。弗兰克·布什和克劳德·贝里就是‘大抉择’后第一届的学生。”德林克沃特医生咬着一根很少用的石南根烟斗。他把它从口中取出,用力瞪视,仿佛很惊讶竟然不能吃。

“大抉择?”史墨基说。

“贝里等人对抗艾德董事会。”医生严肃地说。

“我猜现在可以用餐了,”妈妈探头进来说,“家常便饭。把你们的酒杯也拿来吧。酒也拿来,史墨基,我要再来一杯。”索菲满脸泪痕地坐在餐桌前,因为她准备餐具时不假思索就帮奥伯龙也准备了一份。他从前每周六都会过来吃饭,而今天正好是周六。“我怎么忘得了。”她用一张餐巾盖住自己的脸,“他这么爱我们……”她快速跑了出去,脸上还覆着餐巾。史墨基似乎打从来到艾基伍德以后就很少看到她的脸,通常只看到她离去的背影。

“他最爱你们两个。”克劳德姑婆拍了拍黛莉·艾丽斯的手。

“我也许该上楼看看索菲。”妈妈说,却不甚坚定地站在门边。

“坐下吧,妈妈。”医生轻声说,“现在时机不对。”他帮史墨基弄了碗马铃薯色拉,葬礼后人家送来的慰问食物里,光是马铃薯色拉就有三碗。“好吧。贝里等人。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你真没时间概念。”妈妈说,“应该是四十五年前吧。”

“随便啦。我们这地方真的鸟不生蛋,但我们也懒得去麻烦州政府帮我们处理小孩的事,所以我们自己在这儿开了一所小小的私立学校。一点也不贵。后来才发现我们的学校似乎必须符合‘标准’。州的标准。当然啦,孩子跟大家一样都会读书写字,也学了数学,但‘标准’规定他们还得学历史,还有公民课,鬼才知道那是什么,还有其他一大堆我们根本不认为有必要的东西。毕竟你只要识字,书本的世界就在你眼前,你若想读,就会去读。你若不想读,就算有人逼着你读,也是读过就忘。我们这儿的人又不是不学无术,我们只是对于该学习哪些事,自有一套看法,或者应该说有很多套不同的看法,偏偏我们重视的东西,学校几乎都没教。

“所以呢,后来我们的小学校就被迫关闭,所有的孩子都到外面去上了几年的学……”

“他们说我们的‘标准’没办法让学生适应外面的真实世界。”妈妈说。

“外面的世界哪里真实了?”克劳德姑婆恼怒地说,“我最近看到的都没什么真实感。”

“我们说的是四十年前啊,诺拉。”

“从那时开始,也没变得更真实。”

“我上过一阵子公立学校,”妈妈说,“似乎没那么糟糕。只是你每天都得在固定时间到校,不分季节、不分天气。而且每天都得等到同一时间才能离开。”她语带惊奇,回想这段往事。

“至于像公民课那些课程怎么样呢?”黛莉·艾丽斯问,一边在桌下偷偷捏了捏史墨基的手,因为答案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重要论点。

“你知道吗?”妈妈对史墨基说,“公民课的事我一件都不记得。一件都不记得。”

史墨基眼里的“教育系统”正是这个样子。他认识的大部分孩子都是一离开那些(对他而言)很神秘的讲堂就把学过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天啊,”他常说,“你们该去跟我爸上课的。保证你每样东西都记得。”但另一方面,若被问起学校的活动,例如效忠誓言、植树节或航海家亨利王子,他就一无所知了。他们都觉得他很怪,倘若他们曾注意到他的话。

“所以克劳德·贝里的爸爸因为拒绝让他上公立学校而招来了麻烦,后来变成一件诉讼案,”克劳德姑婆说,“一路告到了州立最高法院。”

“让我们的银行账户大失血。”医生说。

“最后我们赢了。”妈妈说。

“因为,”克劳德姑婆说,“我们宣称那是基于宗教理由。就像门诺派中的严紧派,你知道他们吗?”她露出狡猾的微笑。“宗教理由。”

“那是个里程碑式的抉择。”妈妈说。

“但却没有人听说这件事,”医生擦擦嘴巴,“我想法院也被自己的判决吓了一跳,所以封锁了消息。不想招致揣测、引起公愤,可以这么说。但我们从那时起就没再遇上麻烦了。”

“我们有良好的建议。”克劳德姑婆说着垂下眼睑,他们全都默默同意。

因为不知情,史墨基又拿过一杯雪利酒,开始谈论“标准”里一个他知道的漏洞(就是他自己);就算没上学,他还是受到了更为优质的教育,而且无怨无悔。此时德林克沃特医生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就像法官在敲槌子,然后喜滋滋地看着史墨基,双眼因为灵光乍现而闪亮。

如何

“怎么样呢?”当天晚上躺在床上时,黛莉·艾丽斯这么说。

“什么?”

“爸爸提议的事啊。”

由于闷热无比,他们身上只盖了条被单,过了午夜才开始有阵阵微风吹来。她修长白皙的身躯形成了山丘与溪谷,她每动一下就形成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我不知道。”他觉得呆滞且无法思考,昏昏欲睡。他试着想出一个较清楚的答案,但却陷入了梦乡。她再次不安地换了姿势,他这才又醒来。

“怎么啦?”

“我在想奥伯龙。”她小声说道,用枕头擦了擦脸。他把她搂进怀里,因此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小声啜泣。他轻触她的头发,安抚地拨弄她的发丝,直到她睡着,她最爱这样,跟猫一样。她入睡后,他反而躺在床上瞪着闪闪发光的天花板,讶异自己竟然无法入睡,因为他从没听说过夫妻之间的睡意是可以转移的(这项规则可没写在任何婚姻契约上)。

好吧,他觉得怎么样?

他在这里已经受到收留与领养,离开似乎已经不可能了。由于之前不曾讨论过他俩的未来,所以他自己也从没思考过:事实上他根本不习惯去想自己的未来,因为他向来连自己的现在都弄不清楚。

但他现在已经有了身份,他必须抉择。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枕在脑后,尽量不去惊动刚睡着的她。倘若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人”,那么他是哪种人呢?从前他了无特征,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但他现在会发展出一些特质、一种个性,有所喜好也有所厌恶。那么他想不想住在这间房子里,在他们的学校教书呢?当一个……呃,有信仰的人(他猜他们会这样说)?这适合他的个性吗?

他望着身边的黛莉·艾丽斯模糊雪白的身影。他若有个性,也是拜她所赐。而他若是个角色,八成也只是个小角色:演的是别人故事(他卷入的这个荒唐故事)里面的小配角。上场、退场、念念台词。这角色究竟是满腹牢骚的教师还是什么人物似乎不怎么重要,时间到了自会决定。好吧。

他细细审视自己的思绪,看看是否有什么怨怼之情。他确实有些怀念自己消失的无特征性,怀念当中蕴含的无限可能,但他也感受到她在他身边的气息,还有周围一整栋房子的气息。最后他终究随着这个节奏进入梦乡,什么也没决定。

当艾基伍德的影子在月光下悄悄从这一头挪到另一头时,黛莉·艾丽斯梦见自己站在繁花盛开的田野中,小山丘上长着一棵橡树和一株荆棘,枝叶如手指般紧紧交缠。大厅另一端,索菲梦见自己的手肘上有一扇小门,开了一条缝,风从那儿吹进来,吹在她的心坎上。德林克沃特医生梦到自己坐在打字机前写下这段文字:“有一只很老很老的昆虫住在地下的一个洞里。某年六月,它戴上它的夏季草帽,用只剩下一半的手拿了它的烟斗、拐杖和灯笼,尾随蠕虫和树根爬上楼梯,进入了蓝色的夏季。”这对他似乎意义非凡,但他醒来后却一个字也记不得,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身旁的妈妈梦到丈夫不在书房里,而是跟她一起在厨房里。她不断从烤箱里拉出一张张烤饼干用的锡箔纸,上面有一个个圆形的咖啡色糕饼,而当他问她这些是什么时,她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