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月,很多事情证明我丈夫是对的,尤其是天气。夏天热浪翻腾,空气湿热如同马匹的呼吸,整个城市发出阵阵恶臭。

如我丈夫所预料到的,教皇确实下令,要求萨伏那罗拉停止布道。萨伏那罗拉审时度势,退回到他的修道室去寻求上帝的引导。但他这么做究竟是出于真诚还是权宜之策,却是难以断言。

天气、权力斗争均被我丈夫一一言中。初夏确实是受孕的好季节。

我躺在自己阴暗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在床边的一个盆子中。有生以来,我从未病得如此厉害。上个经期,月经没有来,两个星期之后,我就病成这样了。有一天早上我醒来,试图离开卧床,当我挪动双腿的时候,肚子里的东西涌上喉咙,然后吐在地板上。我甚至无法走到门口。后来伊莉拉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口吐白沫,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来了。

“恭喜恭喜。”

“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你怀孕了。”

“怎么可能?不是怀孕了,是生病。”

她笑起来,“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反应这么厉害,意味着胎儿已经开始成长了。那些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妇女,通常在第三个月就会流产。”

“那么那些幸运的人呢?”我喘息着说,“要痛苦多久?”

她摇摇头,用一块湿布抹着我的脸。“谢天谢地,你身体很好,”她高兴地说,“你会没事的。”

因为怀孕,我消瘦了。好些天来,我一直有作呕的感觉,几乎讲不出话来。这也有好处。我不再想着画家,不再想着他的画笔,不再想着他压在我身上的感觉;我不再对我丈夫牵肠挂肚,不再憎恨我的哥哥。而且,我生命中头一次不再渴望自由,这房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世界了。

我开始吃大蒜,咀嚼嫩姜,喝红茶。伊莉拉搜遍整座城市,寻找医生给我开方。我的丈夫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手忙脚乱,开始担心了,请来了一个大夫。大夫给我开了药,但我吐得更厉害了。

我的病情到九月中旬还没有起色,因为病得太久了,甚至连伊莉拉都不再拿我开玩笑了。我想她一定担心我会死去。

有一夜闷热不堪,我浑身大汗,伊莉拉坐在床边替我扇风。我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

“想过什么?”

“想过我的疾病是不是某种惩罚。一个信号,表明这也许是魔鬼的孩子。”

她笑着说:“如果它是魔鬼的孩子,那天晚上你哪来时间和他做爱?”

“我的意思是,伊莉拉,你……”

“看看,你知道自己最糟糕的下场是什么吗?那就是你的生活变得平淡无味,没有任何值得思考的事情。你生活中的变故纷至沓来,如同苍蝇追逐野狗的尸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将会一直是这样的。这既是你的奇迹,也是你的悲哀。但说到魔鬼的孩子……听我说,别想了,如果魔鬼想把这座城市变成地狱,有成千上万比你更罪大恶极的人等着他去惩罚。”

那个星期,姐姐过来探望我,我生病的消息一定已经广为人知了。她又怀孕了,肚里的胎儿开始孕育。她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以示对我的关心。“真可怜,”她说,“别担心,不久你就可以喝着甜酒,吃着烤乳鸽了。我们的厨子有个好配方,能调出最鲜美的酸梅酱。”

我感到喉咙中又有东西涌上来了,考虑到我这些天来可怕的表现,我不知道自己会直接呕吐在她的膝盖上呢,还是只吐在她的鞋子上就会罢休。

“英露茗娜塔怎么样了?”我问道,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着此种壮举。

“哦,她在乡下长得很快呢。”

“你不想她吗?”

“我八月份在乡下的别墅见到她了。但她在乡下生活比较好,城里太热了,到处都是灰尘。你不知道天气已经夺去了多少小孩的性命,街头巷尾摆满了小棺材。”

“你见过我们的兄弟吗?托马索呢?”

“啊!托马索!你没听说吗?”

我耸耸肩。

“他病了。”

“我希望他不是怀孕了。”我开心地说。

“啊!亚历山德拉!”她笑得脸颊上的肉都抖动起来,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他得了疖子。”

“哦,真的吗?”

“啊,真的。哦,你应该去看看他。他们留下他一个,呃,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拒绝见人。”

我发誓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感到好受一些。

“哦,我简直羞于启齿。这么说吧,要是男人被揭发做了那种事,一旦被裁定有罪,就会被割掉鼻子,被剥掉背部的皮肤。你能相信男人会做这种事吗?”

“这么说吧,”我说,“一定有某些罪行是上帝会宽恕的。”

“我们可怜的妈妈,”她说,“你能想像她有多么羞愧吗?她离家几个月照顾她的丈夫,刚从乡下回来,却发现她的儿子是……”

我柔声说,“你刚才说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当天下午,我让伊莉拉去请妈妈来照料我。我心中早就对她不存芥蒂了,无论她是否知道,我现在都需要她的经验。

伊莉拉将她领进来,我站起来,我们彼此对望着。和最后一次见面相比,这几个月来她苍老了一些。她挺直的后背已经有一点微弯的迹象,虽然美貌犹存,但在我看来,至少她眼睛中的光芒已经有些黯淡了。

“你怀孕多久了?”她说。看得出她被我的外表吓了一跳。

“上次来红是七月份。”

“11个星期了。哈,你有试过曼德拉草吗?”

“呃,没有。我想这可能是我惟一没有试过的药物了。”

“让伊莉拉出去买一些。我会亲自给你熬药。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但我现在没有力气和她争辩。“我……我不想让你担心……”

她比我勇敢多了,说:“不,这不是原因。你还是很憎恨我。我没有逼你和他结婚,你知道。”

我皱皱眉头。

“不,得把它说清楚。如果不说清楚,我们之间就没有将来。你告诉我,即使那时我知道,那足以阻止你吗?你那么渴望获得自由。”

我以前从未这么想过,要是我当时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呢?“我不知道,”我说,“您真的不知道?”

“哦,我的孩子,我当然不……”

“……但您在梅第奇的宫廷中见过他。我问您的时候,您的反应那么奇怪,我……”

“亚历山德拉,”她语气坚决地打断了我,“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听起来那个样子的。那时我还小,除了书本上的知识之外一无所知,对任何方式和任何事情。”

“那么您什么时候发觉的?”我平静地说。

“关于你哥哥?”她叹气说,“我很久之前就疑心了,但没有发觉。至于你丈夫,三天前才知道的。托马索的病情没那么严重,不过对于一个英俊的男人来说,变得那么丑和死也差不多。这个星期开始的时候,他请来了一个神父。后来神父告诉我了。”

“他向谁忏悔?”我紧张起来,想起伊莉拉说过的那些牧师告密的故事。

“我们家的一个朋友,我们很安全,或者说现在和其他人一样安全。”

“如何,我的孩子?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很久啦。怎么样呢?”

“他和我之间?正如您看到的,我们让这婚姻不至于名存实亡。”

“是的,我看到了。我见到你之前,他和我说话了。他是……”她迟疑着,“我不知道,他是……”

“一个好人,”我说,“我知道。很奇怪,是吗?”

长久以来,我都渴望有一天可以和妈妈这样说话。以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身份相见,她就像是一个在我前面走着同一条路的人,即使她所经历的并不和我如出一辙。

“那么您呢,妈妈?您怎么想?”

她摇头说:“你知道,亚历山德拉,这些都是艰难的考验。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上帝都看在眼中。当世道艰难的时候,我想他是凭我们的成功与否而非我们是否艰难地挣扎来对我们进行判断的。你祈祷吗,就像我告诉过你的?定期去教堂吗?”

“只有当我确信不会被扔出来的时候才去,”我微笑着说,“不过,是的,我祈祷。”

我没有说谎。过去几个月来,当我躺在床上腹痛如绞的时候,乞求上帝保佑我的胎儿平安无事,我甚至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那么你会活下去的,我的孩子。相信我,他听到人们向他诉说的一切,就算有时候他似乎并没有在倾听。”

她的话像一剂临时的解热药。如果说现在统治佛罗伦萨的上帝会把我和我的孩子处以最终的绞刑,那么,那天下午,我在妈妈眼里看到的上帝,至少还有能力分别罪行的轻重。“您知道画家的事情吗?”过了一会儿我问。

“知道,玛丽亚告诉我了,她说还是你最有责任心。”

我笑起来,“我?那只是她的想像罢了。他现在怎么样?”这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起他。

“很好,虽然他还是沉默寡言,但看起来已经从那些折磨他的病痛中恢复了。”

我耸耸肩,“没那么严重。我想他是太过孤独了,还有工作的压力让他不堪重负。”

“小礼拜堂呢?”

“小礼拜堂?哦,简直是奇迹,算得上是我们黑暗中的一颗明珠。天花板上圣母升天的画面让人瞠目结舌。最让人吃惊的是我们圣母的脸,”她停了一下说,“尤其是对那些熟悉我们家庭的人来说。”

我低下头,以免让她看到我脸上洋溢的喜悦。“不错,幸好她离地面很高。您不生气吗?”

“对着美丽很难生气,”她简洁地说,“她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优雅。”

“那么它完成了吗?”

“还没有,不过他向我们保证,在第一次弥撒之前可以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