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老的仆人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仿佛我是归家的浪子。不消说,我走后家里变得更冷清了。也许我曾是个捣蛋鬼,可我毕竟也还给家里增添了生气。每个看到我的人都说我的容貌变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生病吧,我的脸庞显得瘦削了一些。我怀疑爸爸也许会说,他最小的女儿不再有着女孩的脸蛋了,看起来像个妇女啦。

不过,爸爸和妈妈都去泡温泉了,至少要几个星期才回来。我得派人送信通知他们我的

归宁。

在屋子中,我觉得很陌生,恍如这只是一个在梦中来过的地方。我走到餐厅的门口,卢卡正把脸埋在一个盘子里吃着饭菜。如果说他是天使的话,也是很可怕的那种。他的脸看上去像一块巨大多孔的岩石,脸上的痘痕则是石头表面上那些细微的水孔。他大口大口吃着,嘴里发出不雅的声音。

我穿过桌子,在他身边坐下。“你好,哥哥。”我微笑着说,“你换衣服啦。我可不认为灰色适合你。”

他皱眉说:“这是制服,亚历山德拉。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身在上帝的军队。”

“哦,那很好啊。不过我想你要是有时间应该把它洗一下,白衣服要是太脏了,可会变成黑的。”

他侧头想了好久,才弄明白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懂什么,亚历山德拉?你真多嘴,会被诅咒的。你丈夫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我摇摇头。

“那你就不应该来,对我们这个神圣国家的新律令,你和我一样清楚。女人要是没有丈夫陪着,便是诱人堕落的皮囊,应当闭户不出。”

“哦,卢卡,”我说,“你要是有脑瓜记住该记得的事情就好了。”

“你应当慎言谨行,妹妹。你那错误的知识就是魔鬼,比起那些除了福音书之外一无所知的贫穷妇女,你会因为它而遭受折磨。你那些宝贝古代贤哲,现在已经被法律定为非法了。”

此前,我从未听到我的哥哥如此口齿伶俐。不仅如此,他还跃跃欲试,要践行他所说的话,我看到他的拳头在桌子上握成一团。托马索是对的,他一直都是个暴徒。惟一的不同是,他现在对他的哥哥不那么感激了。不过他要是变节,我们全部人都会惹上麻烦。

当我问起画家的时候,玛利亚显得有些慌乱。“我们好久没看到他了,我……我是说他住在小礼拜堂,整天都在,从没有出来。”

“壁画怎么样?他画好了吗?”

“没有人知道。他上个月把那些学徒送走了,”她停了一下,说,“他们好像都不愿意留下来。”

“我要去探望他。”我说,“钥匙在哪儿?”

“钥匙没用的,他把门反锁了。”

“其他入口呢,从圣器室进去?”

“也被反锁了。”

“那他吃什么?”

“我们每天在外面摆一个盘子。”

“放在大门外面还是圣器室外面?”

“圣器室。”

“他怎么知道食物送到了呢?”

“我们敲门。”

“然后他出来?”

“不,有人在的时候他不出来。厨子等过他一次,但他没有出来。”

“所以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不过夜里他有时候会发出一些声响。”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卢多维喀说她听到他在哭喊。”

“哭喊?”

她耸耸肩,好像她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在顶楼的厨房,厨子对此漠不关心。如果那人不想吃,他就真的不想吃。过去四天来,送去的食物都原封不动,也许上帝喂养他呢。

“我敢打赌,这一定没有你的鸽子肉馅饼好吃。”我说。

“你总是个美食家,亚历山德拉小姐。”他咧嘴笑道,“你不在之后,这里可冷清多了。”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手指灵巧地掰开蒜瓣,比放债的人数铜币还快。我的童年充满了这个厨房的味道:黑胡椒和红胡椒、生姜、丁香、藏红花、豆蔻,还有我们自家的紫苏磨碎后浓郁的香味。“给他准备一盘特别的东西,”我说,“一些让他闻到香味就会流口水的东西。他今天也许会很饿。”

“也许他会死掉。”

他的口气毫无恶意,更像是说出一个事实。我想起画家刚来的那个春天的晚上,爸爸对他礼敬有加的情形,现在想起来很遥远了。我记得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有个真正的艺术家在我们的屋顶下生活,画下我家的兴旺发达。每个人都把它当成是家望隆盛的标志,当成是我们的身份和未来的象征。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让伊莉拉和其他仆人留在厨房和厨子闲聊,自己走下楼梯,穿过后院,走到画家的起居室。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要是我现在遇到她,我会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以致整个事情变得一塌糊涂。

他的房门虚掩,里面有一股霉味,散发出久无人居的气息。天使和圣母非凡的画像仍在外间的墙上,没有完工的石膏有些剥落,如同远古的遗迹。他用来摆放画稿的桌子空空如也,墙上的基督受难木像也杳然无踪。

要是没有看到那冒着烟的铁桶,我也许就不会受到困扰了。铁桶在屋子的一角,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一幅粗糙的画面:一些弯曲的黑影在墙上攀援而上,直到天花板。但当我走近,伸手去触摸它的时候,我的手被灼得猛然缩回;我这才去注意半埋在土里的铁桶。

基督受难像没有完全被火焚毁,它断成两块,所以很难说究竟是他先将其折断了再投入火炉,还是他被微弱的火焰激怒,将其拿出来在墙上弄断了再投进去的。十字架已经变成一堆碎片,基督的双腿也断了,但钉子仍钉在足上。他的上半身痛苦地挂在十字架的碎片上。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捧着,即使已然被毁,这塑像看起来仍充满激情。

我伸手进去,把没有烧毁的部分掏出来。上面的纸张只被烧掉一部分,有些还仅是页边

被烧焦而已。我把它们带到光线比较明亮的外间,轻轻地摆在桌子上。

它们可分成两类,一类是我的画像,一类是那些尸体的画像。

我的画像无所不在,在圣母像的草稿上,我的脸孔重复出现十次,二十次,姿态各不相同,但看上去无一例外地端庄且略带揶揄。他费尽心思寻找恰当的角度来画我的头,还顺便画了一个直勾勾地望着看画的人。这虽然不过是眼睛移动了几个角度的雕虫小技,但效果十分出色。这个年轻女子看起来是这么咄咄逼人,她似乎是在对看着她的人进行挑衅,而不是欢迎他们的到来。

然后是那些尸体。最初是那个我已经见过的没有内脏的男人,有数以十计的草稿画着他外露的脏器。接着是另外一个人:这人因受绞刑而死,身体平瘫在地上,似乎刚被人从绞索上放下来,脖子上勒印宛然,面部青肿,双腿间还有便溺失禁的痕迹。

再接着是一些女人的画像。有个侧身躺着的老妇人,依然浑身赤裸,腹部的肌肉松弛低垂,一只手举起来弯在头上,似乎在试图保护自己免遭杀害。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另外一只手的角度很古怪,胳膊指的方向不对,似乎被打断了。但最让我吃惊的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

她也是我见过的,赤裸的她仰面躺着,四肢张开。她就是为小礼拜堂的壁画准备的画稿上的那个女孩,平躺在她的担架上,等待上帝显灵,让她起死回生。但现在再无这种还阳的可能了。因为在草图中,她非但已经死去,而且尸体也被割开。她的脸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她的小腹被切裂撕开,在一团血肉模糊中有个很小但清晰的形状,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

“厨子说饭菜准备好了,亚历山德拉小姐。”

玛丽亚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我马上出来。”我说,匆忙抓起那些画稿,塞进自己的裙子。

“你在那儿找到什么了?”在我们爬上通往圣器室的狭窄楼梯上,伊莉拉问。

“呃……只有几张画稿。”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粗声说,“多数仆人认为他已经疯掉了。他们说他整个冬天都在画着他们扔掉的动物尸体。厨房里的人认为他已经被魔鬼附身了。”

“也许那是真的。”我说,“但我们仍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

“好吧,不过你知道,你们不能单独在那儿相处。”

“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

“要是你错了怎么办?要是他一时头脑有毛病那怎么办?这与你无关,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你碰到的麻烦一支军队都解决不了。这些留给别人去做,他只是个画家。”

她还记得那晚我发疯一样用自己的血作画,她对我仍是心有余悸。我脑子里当然还想着那个年轻女子脸上的痛苦和恐惧。她和其他人临死时被画下,这决无可疑。想起他的时候,真是又痛苦又甜蜜。我想起第一天我对他的奚落,以及他愤怒而笨拙的回击;我想起他替我画像那天,他慢慢地、害羞地向我敞开心怀,像孩子般说到他的画笔何以有如神助。不知何故,我觉得无论他变得多么丧心病狂,他也不会伤害我。

至于我自己的家庭?这么说吧,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温暖了。我是局外人,对我来说,在痛苦中寻找一个知心的伙伴,也许是治愈寂寞的良方。

伊莉拉把托盘放在门边,这样刚烹饪好的肉香就会从门缝下面传进去。一个饿了几天的人闻到这香味会怎样呢?我无法想像。

“你的饭菜在这里。”她扯开嗓子叫道,“厨子说你要是不把这些吃掉,他就不送饭了。这里有烤乳鸽,有美味的蔬菜,还有一瓶红酒。”她又敲敲门,“最后的机会了,画家。”

然后她的脚步重重踩在石阶上,砰砰地走下楼梯。她在下面停下来,抬头望着我。

我等着。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静悄悄的。门后终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拉开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弯下腰去拿起托盘。

我从阴暗处跳出来。他被我吓了一跳,走回房间,试图把门关上,但他手里歪歪斜斜地端着托盘,动作已经不再协调了。我把脚伸在门缝中,将自己挤进去。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托盘和里面的饭菜脱落,红酒泼在墙上,划出一道拱形。门在我身后砰然关上。

我们两个都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