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刚开始,我便发现我的马球衫和 松垮的牛仔裤让我的时尚拉警报。当时流行脏乱的风格,所有衣物都该破破、脏脏又皱皱的。妈妈厌恶地说那是垃圾桶风格。但我真的很想跟同学一样,于是央求她 带我到最近的百货公司。我们买了薄棉短衫和长版无袖上衣、针织短背心和长及脚踝的裙子,以及沉重的马汀大夫鞋。一条不怎样的牛仔裤标价差点吓死妈妈——“ 破了洞的裤子要价六十元?”但她还是买给我。

维康中学里,九年级生的总人数不到一百人。美式足球就是一切。每到星期五,整个镇全体出动去看比赛,或暂时歇业,好让死忠粉丝能跟随黑豹队到客场比赛。

那些运动员在球场上所进行的争斗,若在体育馆外演出,必定会被当成谋杀未遂,但他们的母亲、姊妹、女友都毫不畏惧。对大多数球员而言,这是他们一举成名的机会。男孩们宛如名人般走过大街,人人谄媚地在教练签支票时,笑着告诉他不需要秀出驾照,毕竟每个人都认识他。

既然运动设备剥夺了其他部门的预算,图书馆只能勉强维持着。但那里是我最常逗留的地方。我从没想过要参加啦啦队,不只是因为我觉得那很呆,也因为那种活动需要狂热的双亲不吝于砸钱,还要懂得各种权力动作,才能确保他们的女儿留在队上。

我很幸运,很快就交到朋友,我们是三个打不进任何团体的女孩,于是自成小圈圈。我们去彼此的家,玩玩化妆品,在镜子前面搔首弄姿,存钱买陶瓷平板夹。我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就是妈妈送我的隐形眼镜。

除去了厚眼镜的重量是种奇怪但美好的感觉。为了庆祝我的解放,我最好的朋友芮露西宣布她要帮我拔眉毛。露西是个深皮肤、小屁股的葡萄牙女孩,她利用下课时间钻研时尚杂志,成为流行的先锋。

“我的眉毛没那么糟吧,”露西拿着金缕梅和眉毛夹,还有一管让我戒心大起的止痛药膏靠近我时,我出声抗议。“有吗?”

“你真的要我回答?”露西问。

“算了。”

露西推我坐在她房里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好。”我担心地看着镜子,注意到双眉之间的杂毛,露西说就是它们把我变成一字眉。由于大家都知道一字眉的女孩不可能幸福,我别无选择,只能任由能干的露西宰割。

也许纯粹是巧合,不过,第二天我便和康翰迪不期而遇。我一个人在空地后方的公用篮球架练习投篮,因为早先体育课时,我发现我完全不会投篮。所有女生被 分成两队,为了哪队该收留我还起了争执。我不怪她们,我也不想跟我同队。既然一直到十一月都有篮球课,我必须有点进步才不会更难堪。

秋阳炽烈,气候非常适合甜瓜生长,炙热的白天和凉爽的夜晚替各式甜瓜带来充足的甜度。练习投篮五分钟后,汗水和尘土在我身上流下一条条纹路。随着篮球每一次的跳动,炎热的沙尘由地上扬起。

地球上只有东德州的红土会那样地粘着你不放。风把沙吹到你身上,伸舌舔一下有种甜味。由于红土之上的浅色表土并不厚实,一到干季就产生剧烈的膨胀与收缩,在地面造成火星颜色的裂缝,细细的沙尘会把袜子染红,即使浸一个星期的漂白水也洗不掉。

在我气喘吁吁、费力地让我的手臂和双腿合作时,听到身后一个慵懒的声音。

“还真没看过这么烂的投篮。”

我喘着气把篮球拽在身侧,转身面对他。一束头发从马尾跑了出来,在一只眼睛前面晃荡。

很少男生能把嘲弄变成不错的开场白,但翰迪是其中之一。他的笑容有种邪恶的魅力,能消除言语里的刺。他和我一样头发凌乱、沾满尘土,身上穿着牛仔裤和 扯掉了袖子的白色衬衫。他还戴着牛仔帽,帽子原本是白色的,但随着时间转成橄榄灰。他的站姿轻松,看着我的方式让我的肠胃翻筋斗。

“有任何指教吗?”我问。

我一开口,翰迪仔细看向我的脸,眼睛大张。“莉珀?是你吗?”

他没有认出我。拔除一半眉毛的效果,真是太神奇了。我咬紧牙关、憋住笑意,把松落的头发从脸上拔开,平静地说:“当然是我啦,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知道才怪,我……”他把帽子往后顶,仿佛我是某种随时会爆炸的不稳定物质,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那真的是我的感觉。“你的眼镜呢?”

“我戴隐形眼镜。”

翰迪走过来站在我前面,宽阔的肩膀形成遮蔽阳光的庇荫。“你眼睛是绿色的。”他的口气听起来有些分心,甚至有点生气。

我盯着他的喉咙,棕褐色的肌肤光滑且因汗水而亮亮的。他靠得很近,我甚至闻得到汗水的咸味。我的指甲掐入篮球的颗粒表面。当康翰迪站在篮球场上,首次真正地看我,我感觉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一切静止。

“我是全校、或许是全德州最不会打篮球的人,”我告诉他。“我怎样都没办法把球丢进那玩意儿。”

“篮框?”

“对。”

翰迪又把我仔细看过一遍,一朵微笑出现在嘴角。“我倒是可以指点你,反正你再烂也是这样了。”

“墨西哥人不会打篮球,”我说。“我应该因为我的血统得到豁免权。”

他看着我的眼睛把球拿过去,运了几下。

他流畅地转身,做了个漂亮的跳投。那是爱现的动作,而戴着牛仔帽只让这动作更好看。看见翰迪期待地对我咧开嘴,我不禁哈哈大笑。

“现在,我应该要赞美你吗?”我问。

他重新控球,绕着我运球打转。“嗯,现在是不错的时机。”

“你真是太厉害了。”

翰迪单手控球,另一手摘下旧帽子像丢飞盘般扔到场外。而后他捧着球向我走来。“你想先学什么?”

危险的问题,我心想。

靠近翰迪让我重拾那种甜蜜的沉重感,也使我不能动弹。我觉得必须用平常两倍的速度呼吸,才能得到足够的氧气。“投篮。”我好不容易才开口。

“好吧。”翰迪示意我站到距离篮板五公尺的白线上。这距离看来真远。

“我永远也投不进去。”我把球从他手里拿走。“我的上身力量不够。”

“你要用到的腿力会比用手多。双腿跨开、重心要稳,糖糖……大约和肩膀同宽。让我看看你怎么——呃,如果你的球是这样拿的,难怪你投不直。”

“又没人教过我怎么拿球。”他帮我调整控球的手时,我反驳。他棕褐色的手指短暂的覆住我的,我感觉到它们蕴含的力量,以及粗糙的皮肤。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因为晒过很多太阳,与旁边的皮肤对比显得很白。那是一双劳动者的手。

“我正在教你,”他说。“这样拿球。现在膝盖弯曲,瞄准篮板上的方框。直起身体的同时把球放开,让力量从膝盖上来。尽量把它变成一个流畅的动作。懂了吗?”

“懂了。”我瞄准后全力抛球。篮球离谱地飞出了球道,把一只选错时机从洞里出来探查翰迪那顶旧帽子的犰狳(译注:armadillo 原产于中南美洲,小头锐面、全身有硬壳的动物)吓坏了。球在离犰狳不远之处弹跳,它吱吱叫着,急忙窜回躲藏的地方,长长的脚趾甲在干热的地上留下爪痕。

“你太用力了。”翰迪追上去把球捡回来。“放轻松。”

我伸出手臂接住翰迪的传球。

“跨步。”我再次在白线站好,翰迪站在我旁边。“你的左手是支撑,右手是——”他突然住口,笑个不停。“不对,不是那样。”

我对他皱眉。“嘿,我知道你想帮忙,可是——”

“好吧,好吧。”他果断地把笑意从脸上抹去。“不要动,我要站到你后面,我不会做什么,好吗?我只是要把手放到你手上,带着你做。”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后面,他的胸膛碰到我的背。我静止不动。他的手臂分别在我的两侧,被他温暖包围的感觉,让我打心底深处窜出一股战栗。

“放松,”他低语。我闭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头发。

他动手调整我手的位置。“手掌放这里,这三只手指的指尖压着缝线。好,你推动球的时候,要让它滚过你的指尖,然后手指轻弹成弧形。这样可以让球在碰到篮板后向后旋转。”

他的手完全罩住我的。我们皮肤的颜色几乎相同,但他是因为日晒,而我却是天生。“我们一起投一次,让你可以感觉我正确的动作。屈膝,看着篮板。”

他的手环住我的时候,我完全停止思考,全身的动作只剩本能和感觉,所有心跳、呼吸和动作都随他起舞。

翰迪在我背后协力投球,球在空中稳稳画出一个弧形,但它并未如我们的预期出现旋转,球弹出篮框。既然我的球从没碰到篮板,这已经是一大进步。

“好多了,”翰忱说,声音透出笑意。“射得好,小表。”

“我不小,我只比你小两、三岁。”

“你是个小孩子,甚至还没尝过接吻的滋味。”

“小孩子”这词很伤人。“你怎么知道?不要说什么‘看就知道’的鬼话。假使我说有一百个男孩亲吻过我,你也无法提出反证。”

“你如果有过一次经验,我就够惊讶了。”

真希望翰迪是错的,这股强烈期望在我体内燃烧。我多么希望我有些经验,敢于自信地说出像“那你等着惊讶吧”这类的话,然后向他走去,给他难以忘怀的一吻,该有多好。

不过戏不会这样演。首先,翰迪比我高大太多,我必须先爬上他大半个身体才够得到他的嘴唇。其次,我对接吻完全没有研究,开始时嘴唇是该张开还是合上、 舌头要怎么办、何时该闭上眼睛……虽然我不介意翰迪嘲笑我笨拙的投篮(呃,不是非常介意),但他若因我企图吻他而笑出来,我会羞愤而死。

于是我平静下来,轻声说:“你或许不像你认为的那么无所不知。”然后走去捡球。

芮露西问我要不要跟她和她妈 妈去休士顿“鲍伊发廊”剪头发。很贵喔,她警告。不过,她说让鲍伊替我修出漂亮的发型后,我也许可以在维康镇找到美发师帮我维持。妈妈同意后,我把替邻居 当保姆所存下来的每一分钱拿出来,叫露西帮我预约。三个星期后,露西的妈妈开着白色凯迪拉克载我们到休士顿。

以维康镇的标准,芮家 算是富裕,因为他们家的“顺流当铺”生意很好。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落魄、失意的人才进当铺,但露西向我保证也有体面正派的人到这类地方纾困。有天放学后, 她带我去由她哥哥、叔叔和父亲经营的当铺。当铺里有成排亮闪闪的枪、吓人的大刀、微波炉和电视。我很开心,因为露西妈妈让我试戴摆在天鹅绒衬匣里的戒指。 那里有好几百个闪闪好亮的戒指,镶着你想得到的各种宝石。

“很多婚约决裂的客户来找我们。”露西的妈妈轻快地说,拉出一个摆满了钻石饰品的天鹅绒底盘。我好爱她浓浓的葡萄牙口音。

“噢,多么遗憾。”我说。

“一点也不。”露西妈妈继续说明女人有权在一无是处的未婚夫背叛她们之后,典当订婚戒指,用钱补偿自己。“他搞她,你就搞他。”她理直气壮地说。

顺流当铺的兴隆生意让露西和家人得以到休士顿上城添购衣物、修整指甲和整理头发。我从未去过那个餐厅与商店林立的高级购物区。鲍伊发廊位在豪华的商店街。露西的妈妈将车开到店前,把钥匙交给服务人员时,我掩不住惊讶。剪个头发还有专人代客停车!

鲍伊发廊内有许多镜 子、铬制家具和奇特好玩的器具,烫发剂的浓烈气味飘荡在空气中。发廊老板是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长长的金发波浪般披垂下在背上。这在南德州是难得一见的 景象,也让我假定鲍伊不好惹。他当然有一副好身材,精瘦结实的身体穿着黑色牛仔裤、黑靴子、白色西部衬衫,挂着一条麂皮与绿松石的饰扣领带在店里穿梭。

“走吧,”露西催促。“我们去看新的指甲油。”

我摇摇头,继续坐在等候区一张深色皮椅上。我目瞪口呆到说不出话。 我知道鲍伊发廊是我到过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我想稍后再去探索,但我目前只想静静坐着,仔细地体会。我看着设计师工作:打薄、吹干,灵巧的将少量发丝绕上粉 色发卷。高大的木头和金属展示柜中摆放着吸引人的瓶瓶罐罐化妆品,以及看来像药品的肥皂、乳液、香精和香水。

在场的每个女人似乎都在我 眼前改头换面,因为梳整头发、上妆、修饰而变得像杂志上的照片那般光彩耀人。露西的妈妈在修指甲,露西在化妆品区流连,一名穿着黑白色系衣服的女人示意我 到鲍伊的工作区。“第一步是观察与讨论,”她告诉我。“我的建议是放手让鲍伊尝试,他是天才。”

“我妈妈说不要全部剪掉……”我才要开口,她已经走开了。

接着鲍伊在我眼前出现,迷人又英俊,外加一些人工修饰的感觉。我们握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戴着许多戒指,有金有银,镶着钻石和土耳其玉。

一名助手为我披上闪亮的黑色 长罩袍,用闻起来很贵的洗发精帮我洗头。我的头发上了润丝,轻轻梳开,接着又被带回剪发区,等着我的是鲍伊拿着剃刀站在那儿、令人有些害怕的景象。他安静 地工作着,专注时会皱起眉头。我的头被推来推去好几次,感觉真像自己变成了佩兹糖果盒(译注:Pez Dispenser,在美国流行了五十多年的糖果盒,卡通造型,转一下就有糖果掉出来),大量的长发丝掉落地上。

头发被迅速扫走,鲍伊开始展露他超炫的技术,吹整发型。他将部分发丝撩至吹风机风口上方,好像卷棉花糖那样用卷发梳缠绕那些头发。他示范如何在发根喷些定型液,然后一把转过我的座椅面向镜子。

我不敢相信。我的头发不再是一束束卷曲的黑发,如今我有长长的刘海和有层次的及肩秀发,随着头部的摆动轻轻弹跳并闪出光泽。我只说得出:“哇。”

鲍伊露出猫一样的笑。“美极了。”他的手指梳过我后面的头发,撩过头发的层次。“大改造,对吧?现在我请秀玲教你化妆。通常那是要收费的,不过算是我送我的礼物吧。”

我还找不到感谢他的话,秀玲已现身并指引我到玻璃化妆品柜台旁的高脚凳坐下。“你皮肤很好,幸运女孩,”她看了我的脸之后宣布,“我要教你五分钟上妆术。”

当我问她,怎样能让我的嘴看起来小一点,她露出震惊的表情。“噢,亲爱的,你当然不要让嘴看起来小一点,现在流行民族风,Kimora是最好的例子。”

“谁是Kimora?”

一本被翻得折了角的时尚杂志丢到我腿上。封面是个有蜂蜜色肌肤的漂亮女孩,修长的四肢特地被摆成怪异的姿势。她的眼睛是黑的,且眼尾上拨,她的嘴唇甚至比我更丰满。

“新的香奈尔模特儿,”秀玲说。“才十四岁——你相信吗?据说她的脸会是九O年代的主流。”

有着 乌黑秀发、普通鼻子和厚嘴唇的异国样貌女孩,竟能取代我认定是香奈儿象征的骨感白种女性,担任知名设计品牌的模特儿。这对我,是个全新的观点。我仔细看着 照片,任由秀玲以玫瑰褐唇笔描绘我的嘴唇,再用粉红色面唇膏着色,她还替我脸颊刷上粉状腮红,并替我的睫毛上了两层睫毛膏。

一面小镜子放到我手上,让我检视最后成果。我得承认,新发型和化妆所造成的差异让我惊叹。那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种美——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典型的金发蓝眼美国甜心——但这是我自己的样子,我长大后可能的模样。生平第一次,我为自己的外貌感到一股骄傲。

露西和她妈妈在我身后出现。她们巨细靡遗地看着我,让我羞赧地低下头。

“噢……我的……天,”露西大叫。“不,不要把脸藏起来,让我看看。你好……”她摇着头,仿佛找不到正确的字。“你会是学校最漂亮的女生。”

“别夸张了,”我温和地说,但我感觉得到一阵红潮。这是我不敢想像的自己,不过与其说兴奋,不如说无所适从。我轻碰露西的手腕,看进她发亮的眼睛。“谢谢你,”我轻声说。

“尽情享受,”她温柔地说,她的妈妈正在和秀玲聊天。“不要这么紧张,这还是你啊,傻瓜,就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