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力和其它人聚集在马厩,等待马夫牵马出来,空气中充满兴奋与期待,因为所有的参与者都明白今天与众不同。天气凉爽干燥,场地将极具挑战性,尤其是米尔顿花了三千以上的金币重新整理场地。

亚力望着明亮的天空,嘴角不耐地扭曲。狩猎预定于六点开始,现在已经迟了,却仍有大半数的人还没上马。他想到可以去找某人闲聊一下,毕竟这里大多数人他都认得,有些还是旧日同窗。然而此刻他没有社交的情绪,只想好好驰骋一番,让自己迷失在追逐之中,直到累得无法思想、无法感觉。

他眺望田野的薄雾,飘浮在草地上和森林边缘,左近的树丛开着金色而多刺的金雀花,一刹那间,回忆又掠过眼前……

“小琳,你不要去打猎。”

他的未婚妻白洛琳笑了,淘气地噘起嘴巴。她长得很可爱,水蜜桃色的肌肤,明亮的淡褐色眼睛,秀发则是蜂蜜般的深琥珀色。

“亲爱的,你不会剥夺我这样的乐趣吧,会吗?这种游戏根本不会有危险,我可是个技术高超的骑士,是你们英国人说的第一流。”

“你不知道情况,你可能会遇上相撞、排斥,甚至会被摔下马,被践踏——”

“我会骑得十分小心谨慎,难道你以为我会不要命地飞越每一道篱笆吗?我会让你明白,亲亲吾爱,常识判断是我的美德之一。再者你也了解,一旦我下定决心,你就很难令我改变心意。”洛琳戏剧性地叹口气。“你为什么要这么难缠呢?”

“因为我爱你。”

“那就别爱我呀,至少明天早上不要……”

亚力用力甩甩头,试图甩开那如影随形的记忆。天哪,难道要永远这样吗?她已经死了两年,而他却仍然深受煎熬。

往日像一道隐形的浓雾裹住亚力,他曾努力挥开,但是几次徒劳无功的尝试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挣开洛琳的鬼魂。当然他也曾见过像她那样的其它女性,精力勃勃、热情,而且面貌姣好,可是他却不想再要那种类型。洛琳曾经告诉他,她认为没有人能够给他足够的爱,毕竟有太多年间,他一直被剥夺掉女性那种滋润的关怀。

亚力年幼时,他母亲因难产去世,一年之后,父亲也撒手人寰,人们传说伯爵是自行求死,身后抛下两个幼子和一堆如山的责任。自从十八岁开始,亚力就全心投入在企业管理,处理佃农和土地、家计和仆人方面的事宜。他在赫里福有田产:肥沃的麦田和玉米田;河里有鲑鱼;在白金汉郡也有一处不动产,坐落在风光无限好的土地上,还包括南方一座陡峭的丘陵。

亚力全心全意照顾并教育他的小弟亨利,甚至忽视自己的需要,把它撇在一边,打算未来再处理。当他找到心目中所爱的女子时,那种深埋在心中好多年的感情有如洪水泛滥。失去洛琳几乎害死他,此后他再也不容自己承受那样的伤痛。

因此他才故意向罗苹妮求婚,一个个性柔顺、金发,典型的英国女孩。在好几次伦敦的社交舞会上,她那温柔的态度吸引住他,她正是他所需要的类型。

而今他已经到达结婚、传宗接代的年龄,苹妮和洛琳不至于有太大的差别,也能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日子将会又平安又安详,只是绝不会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苹妮那无所求的态度令亚力感到心安,她美丽的黑眸当中没有火花或活泼的生气,说话不会伶牙俐齿,浑身没有任何会威胁或触及他内心的特质。她不会想要和他争辩什么,也不会反驳两人之间那种遥远的友善方式,似乎谁都无意跨过去。

一幕突出的景观打断他的思绪。一名年轻女子骑着一匹白驹疾驰而过,亚力立即垂下目光,但是那一幕似乎在他脑海中发光,令他不禁皱眉以对。

她似乎平空出现,风格奇特,模样淘气,行径惊人,身材瘦得像个小男孩,若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脯,看不出来是个女人。短而鬈的头发用丝带绑住,露出前额。亚力难以置信地看见她像男人一样的跨骑,在骑马裙下另外穿着长裤,还是一条鲜红色的长裤,老天!

然而似乎没有人像他这样吃惊,大多数的男人似乎都认识她,从年少的埃布尔爵士到反复无常的韩爵士都在谈笑间评论她的行径。亚力面无表情地注视那个女人骑马绕过释放狐狸的空地,但她身上似乎散发出某种奇特的熟悉感。

莉莉看见伍佛顿伯爵的目光眨也不眨地注视自己,忍不住满意地笑了。他绝对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爵士,”她对韩士特——一位强壮、年长的绅士——说道。多年来,他一直是她的崇拜者之一。“那个如此无礼地瞪着我看的男人是谁?”

“哦,是伍佛顿伯爵雷亚力,”韩爵士说。“我想你以前一定见过他,毕竟他即将和你可爱的妹妹结婚。”

莉莉微笑地摇摇头。“不,他和我分属不同的社交圈。告诉我,他是不是像外表这般粗野无礼?”

韩爵士粗嗄地哈哈大笑。“要不要我为你介绍,好让你自行判断呢?”

“谢谢你,不过我相信我可以自己去向他介绍自己。”在他回答之前,莉莉已经策马走向伍佛顿伯爵。

她越走越近时,心中突然有一股奇特的感觉,一瞥见他的脸,她才突然发他是谁。“我的天!”她倒抽一口气,在他身边停下座骑。“是你!”

他的目光像穿透人的脸。“水上宴会。”他呢喃。“你是那个跳下船的女人。”

“而你一脸不赞同的表情。”莉莉对他咧着嘴笑。“那天我是个大白痴。”她遗憾地承认。“我大概着了魔,虽然我猜你不会认为这是个可接受的理由。”

“你要什么?”他低沉、凝重,听起来好像在咆哮的声音使她全身寒毛竖起。

“我要什么?”她重复一遍,轻笑数声。“真是直言不讳,我喜欢男人直接。”

“如果没事,你不会来找我。”

“你说对了。你知道我是谁吗,爵士?”

“不。”

“罗莉莉小姐,你的未婚妻的姊姊。”

亚力掩住惊讶的神情,仔细地打量她。这个小东西和苹妮有关系似乎不太可能,妹妹如此纤细,纯真如同天使,姊姊却黑而慑人心魂……然而其中又有些相似处,一样的黑色眼睛,同样细致的五官,弯弯的唇有着独特的甜美。

他试着回想罗家向他提及长女的少之又少的几件事。他们宁愿不提,只说莉莉——她母亲叫她妮娜——二十岁时,在婚礼的礼坛前被抛弃之后,就变得“有一点疯狂”,从此住到国外去。在守寡的姑姑松懈的伴护之下,莉莉过着狂野的生活。亚力当时不是很感兴趣——而今他希望自己能够听得更仔细一些。

“我的家人有没有向你提到我的事?”

“他们说你离经叛道。”

“我还在纳闷他们会不会仍然费心地承认我的存在。”她弯低身子,神秘兮兮地说:“我的名誉生锈晦暗!这可是我费了多年的心力才达成的。罗家并不赞同,呃,但是命运选择我们成为血亲,所以要把我从家谱中删除也太迟了。”

莉莉停住她那友善的交谈,低头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庞,天知道在那对银灰色的眼睛后究竟在想些什么。显而易见的是,他不打算以社交场合中的陌生人所惯常应用的笑容和闲话家常来回复她的话。

她不知道直率地切入重点是不是应付他的最佳方式。“伍佛顿伯爵,”她活泼地说。“我想和你谈谈我妹妹的事。”

他默然不语,银灰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她。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父母想利用苹妮的婚姻,来达成鲤跃龙门的野心。”莉莉评论道。“苹妮的个性可爱又柔顺,不是吗?这一定是一椿两全其美的婚姻,罗苹妮小姐化身为伍佛顿伯爵夫人,家族当中没有任何人高攀过这样的头衔。可是我纳闷……当你的妻子是她最好的利益所在吗?换言之,你关心我妹妹吗,雷爵士?”

他表情漠然。“必要的程度内关心。”

“这难以令我放心。”

“你担心什么?罗小姐?”他嘲讽地问。“担心我会虐待你妹妹?我向你保证,苹妮对目前的状况相当满足。”他眯起眼睛,轻声说下去。“如果你打算再用戏剧性的手法来娱乐众人,罗小姐,我警告你……我不喜欢闹剧。”

他语气中勉强掩住的胁迫令莉莉愕然大吃一惊。欧,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一开始她还觉得有点趣味,以为他不过是一位自以为是、血管里流着冰水的贵族。然而却有某些感觉警告她,他的本性不只冷漠,还很残酷。

“我不相信苹妮很满足的说法。”她回答。“我太了解我妹妹,显然是我父母步步催逼,直到达成他们的目的。苹妮一定很怕你。你在乎她的快乐与否吗?她应该嫁给一位真正爱她的男人,而我的本能告诉我,你要的只是一位顺从而且能生孩子的女人,生一个金发的小孩来为你传宗接代。果真如此,你可以轻而易举就找着上百个女孩——”

“够了!”他刺耳地打断她。“你尽管去干涉别人的生活,罗小姐。不过,在你干涉我的生活之前,我会见你下地狱——不,我会送你下地狱!”

莉莉恶意地看他一眼。“我已经找到我想知道的数据。”她准备离去。“日安,爵士,你真是发人深省,令我大开眼界。”

“等一等。”亚力尚未察觉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已经伸手抓住她的缰绳。

“放开我,”莉莉吃惊而恼怒地道。他的行动鲁莽无礼,不经邀请而扣住别人的缰绳,夺去对马匹的控制权——这是一种轻蔑羞辱对方的举动。

“你不能打猎。”

“你不会以为我是来祝你幸福的吧?我当然是来打猎,不必怕,我不会拖累任何人。”

“女人不应该打猎。”

“如果她们愿意,当然可以。”

“除非她们恰巧是驯狗师的妻子或女儿,否则—— ”

“出生的巧合性无法阻止我打猎,我骑马瞎冲乱跑,但我坚持人们不必给我特别的宽容,无论多高的栅栏,我都能一跃而过。我猜你宁愿我和其它妇女留在室内,编织女红、说闲言闲语。”

“至少在那里你不会危及任何人,在外面对自己和别人都构成危险。

“恐怕你这是少数者的意见,雷爵士。除了你,没有别人排斥我。”

“有理性的男人都不希望你出现。

“看来我该温顺地离开,”莉莉说道。“羞辱地垂下目光,不敢正视别人,我哪敢介入打猎这种男性化的娱乐圈?呃,我不管!”她手一挥。“我才不管你和你那自以为是的意见,现在快放开!”

“你不能骑!”亚力咕哝,他体内有某种东西进开来,驱策他不顾理性的思想。洛琳,呕,天呐——

“我该死的才不骑!”莉莉猛抽缰绳,白驹不安地侧退一步。亚力仍不退缩,莉莉愕然地瞪着那对像镜子反光的银灰色的眼睛。“你疯了!”她耳语。他们两人都纹风不动站在原地。

莉莉先动了,勃然大怒地挥出马鞭攻击,挥中亚力的下巴底下,留下一道血痕。她策动小马向前,借力抽回被他抓住的缰绳,毫不回顾地骑向前。

这次的面对面时间快得没有人注意到,亚力拭去下巴的血迹,几乎不曾注意那股刺痛感,他的思绪正在快速地旋转,心中纳闷自己是着了什么魔。有那一刹那间,他无法区分过去。

洛琳轻快而遥远的声音传入耳际。“亲爱的亚力……那就别爱我……”

他瑟缩着,心脏开始怦怦猛跳,想起她意外坠马的那一天……

“是个意外,”他的朋友冷静地说。“被震下马背。我发现她坠马时——”

“去叫医生。”亚力沙哑地说。

“亚力,已经回天乏术了。”

“天杀的,去叫医生,否则我!!”

“她已经摔断颈子了。”

“不——”

“亚力,她死了……”

马夫的声音突兀地将他唤回到现在。

“爵爷?”

亚力眨眨眼睛,目光凝聚在毛色光亮的栗色闱马上面。他接过缰绳,动作流畅地跨上坐骑,目光望向前方的空地,罗莉莉正和其它的骑士谈笑风生。看见她,没有人会猜到两人之间曾发生刚刚那一幕。

猎狐用的猎狗已经被放开来,兴奋地到处又闻又嗅,然后它们闻到气味了。

“狐狸出现了!”一只狐狸泄漏了行藏,有人高叫。裁判吹响号角,声音划破晴空,骑士们各展追逐的神通。

猎人们兴奋异常,疯狂地呐喊,奋勇骑向树林:人、马、狗的声音几乎摇撼了大地,马蹄划破土壤,热烈的喊叫响彻云霄。

“跑了!”

“啊——嗬.”

“呀——嗬!”

群众策马向前,狩猎按照既定的方式进行,猎人骑马逼近带头奔跑的猎犬;猎犬管理员紧跟在猎狗后面,督促偶然四散的狗儿归队。

罗莉莉宛如着了魔的女人,冲向最高的障碍,仿佛双肩长翅膀似的一跃而过。她似乎完全不关心自身的安全。

亚力通常会和其它人骑在前面,可此刻他留在后面,心中恍如受到驱策似的跟在莉莉,目睹她冒自杀式的危险。田野中充斥着喧闹声和竞赛,亚力则经历着活生生的噩梦——坐骑跳跃,每一次的冲撞都使马蹄刺入土壤。洛琳——两年以前他就封闭了这一切,连回忆都存入心底深处。然而他却没有办法防卫那些没有示警就出现的念头——洛琳双唇的滋味,他的双手曾握住她如丝的发丝,拥抱她时那种甜蜜的折磨。她的死,带走他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再复原。

你这傻瓜,他野蛮地叱责自己,这无疑将这次的狩猎变成回放往日的死亡之舞,一个傻瓜在追逐消逝的梦想……然而他仍锲而不舍地跟在莉莉后面,看她跳过沟渠和坚实的栅栏。即使她没有回顾,他能察觉她知道自己跟在她后面。他们几乎就此骑了一小时,越过一处又一处的田野。

莉莉断然地策马向前,浑身的神经兴奋地作响,她从来不在乎狩猎的结果、野蛮的杀戮,只在乎策马驰骋的快感。欧,那种感觉无可比拟。

她大为高兴地接近那道两倍高的栅栏,但在一眨眼间,她明白栅栏太高、太危险。可是某种邪恶的冲动却督促她向前,就在最后一刻,小马拒绝跳跃,四足钉在地上,那立定的动作使莉莉摔下马鞍。

整个世界似乎在旋转,她悬在半空中,然后地面直逼而来。她用手护脸,感觉身体撞向长苔的地面,连肺里的空气都被震出来。她卷缩在地上,大口喘气,双手反射地抓住落叶和土壤。

她头晕目眩,觉得自己被转过身来,肩膀被抬起来。她张开嘴巴,奋力地吸气,眼前是棕黑色和红色的星星。晕眩的薄雾慢慢地散开来,露出她头上那张脸庞——伍佛顿伯爵一脸死灰。莉莉抵着他蠕动身体,发现自己被安然地抱在他强壮的大腿中间,浑身虚弱无力,无助得像个娃娃。

她的胸脯快速地上下起伏,想努力平稳呼吸。他的手抓紧她的颈背……太紧了……好痛。

“我告诉你不要打猎,”伍佛顿伯爵咆哮。“你想害死自己吗?”

莉莉发出细小的声音,茫然而困惑地注视他。他的领口有血迹,想必是来自于她早先造成的伤痕。他的手强而有力地放在她脖子上,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折断她的骨头。

莉莉明显地察觉他的力道和肌肉,他体内散发出来的力量,他胀红的脸上有一种原始的表情,混合仇恨和某种她无以名状的东西。在喧闹声中,她似乎听到一个名字……洛琳。

“你是疯子。”她倒抽一口气。“天哪!你应该关在疯人院里。搞——搞什么鬼?你知道我究竟是谁吗?拿开你的手,你听见了吗?”

她的话语似乎将他拉回现在,察觉自己在做什么,那种谋杀般的光芒从他眼中消逝,绷紧的唇也松懈下来。莉莉感觉有一股巨大的紧绷感从他体内消失,他忽然唐突地放开她,仿佛碰触她会烫伤他。

莉莉摔回树叶和尘土之间,怒目瞪视着他起身。他没有伸手扶她,只是等在一旁,直到她挣扎着站起来。确定她没有严重的伤害,他才径自上马。莉莉觉得双膝虚软无力,只好靠着树干,想等强壮一再次上马。

她好奇地瞪着伍佛顿伯爵面无表情的脸庞,深吸几口气以平稳自己。“苹尼对你而言太好了。”她说。“以前我只怕你会使她过得很悲惨,现在我深信你会导致她身体严重受伤害!”

“你为什么假装在乎?”他嗤之以鼻。“你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你妹妹,显然他们也不想和你有牵连。”

“你根本不明白,”她火爆地说。一想到这个怪物将压碎苹妮生命中所有的快乐和幸福……这会使她妹妹未老先衰,怒火在她体内冒出来。有芮德那样亲爱而温柔的男人深深爱着苹妮的时候,为什么要容许伍佛顿伯爵这种怪物和苹妮结婚?“你不该拥有苹妮,”莉莉呐喊。“我绝不容许!”

亚力轻蔑地打量她。“别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大的傻瓜,罗小姐。”

她用尽自己所能想到最肮脏的字眼诅咒着,注视伍佛顿伯爵骑马离开。“你不会娶到她。”她低声发誓。“我用自己的生命发誓,你得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