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所有的宾客依然流连忘返。史医生把蕾娜拉到一旁。“他今天已经够累了。”老医生对蕾娜说道,他们一起望着站在客厅中的杭特。“他应该休息了,何夫人。”

蕾娜看着她丈夫倒了一杯白兰地,和他的同伴一起大笑着。他看起来如此自在——但显然他的双眼十分疲惫,嘴角也露出倦容。

这是一场成功的演出,蕾娜在心中想道,他已经赢得镇上居民的信任。今天的他是个成功的伯爵-自信、好客,而且表现得无懈可击。如果他的宾客在稍早之前有所怀疑,现在他们应该都已经相信他了。

蕾娜望着他,突然对他感到同情。虽然他身旁围绕着这么多人,然而,他看起来却依然十分落寞。“他看起来的确有点疲倦。”她对史医生说道。“也许你可以劝他早点休息。”

“我已经试过了。”史医生说道。“他固执得像头牛一样。我猜他是打算继续扮演主人的角色,直到他累倒在地为止。”

蕾娜微笑一下,走向和其他三个男人在一起的杭特,她首先来到伍雷夫爵士身旁。伍爵士是一个喜欢狩猎的富有绅士。“雷夫爵士,”她愉悦地说道。“真高兴见到你。”

“哦,你好,何夫人。”他热情地回应道。“恭喜你了。我们都十分想念这个老家伙.我相信没有人比你更高兴他的归来了。”然后他对她眨了眨眼。

他的玩笑让蕾娜脸红起来。她今天已经不知听过多少次这样嘲嘻的话了。仿彿整个马其镇的人,都以为她是个饥渴的寡妇。蕾娜对他笑一笑。“我的确很幸运,爵士。对了,我最近想到了一个新点子,我相信你一定很乐意参与的。”

“哦?”雷夫爵士偏着头说道。

“我知道你对养马很有一套,而且你一向把你的马匹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我在想——为什么雷夫爵士不开始照顾一些年迈、残障的马匹呢?”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照——照顾-”

“一个收留残障、生病马匹的地方。你也知道,许多马匹在服侍主人多年之后,因为年迈或病痛,最后都面临被杀戮的命运。我相信你一定不同意这种做法。”

“是的,但是——”

“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乐意帮助那些可怜的动物的。”她说道。“你是个好人,我希望很快能够和你讨论这件事,并且付诸行动。”

雷夫爵士显然不太高兴,喃喃地说他要回家,然后就离开了。

蕾娜走向第二位绅士,一位年约四十五岁的单身汉。“至于你嘛,庞先生。我最近想了很多关于你的情况。”

“我的情况?”他扬起眉毛问道。

“我很担心,因为你一直独身,缺少一个妻子的陪伴、呵护和照料——嗯,我已经替你找到一位妻子的人选。”

“哦,何夫人,你真的没有必要——”

“她很完美。”蕾娜坚持道。“她的名字是方梅丽小姐。你们两人的个性很相近——独立、实际,而且聪明——你们会是很相配的一对。我计划很快介绍你们认识。”

“我已经认识方小姐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是一个坏脾气的老处女,我根本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

“坏脾气的老处女?我向你保证,先生,方小姐甜得像个天使一样。你必须重新认识她,我相信你一定会发现你误会她了。”

庞先生暗自在心中咒骂一声,然后回头望了杭特一眼,仿彿在告诉他,叫他好好管管他的妻子。杭特只是微笑一下,无奈地耸耸肩。

当蕾娜转身面向其他宾客时,突然间大家都有借口要离去,很快地拿起衣帽准备离开。

当最后的宾客离开时,杭特走到门口,站在蕾娜的身边。“你赶客人的工夫真是厉害,亲爱的。”

她不确定那是赞美还是抱怨,于是她谨慎地说:“总要有人赶他们回家,否则他们会整晚待在这里的。”

“很好。现在你把客人都赶走了,只剩下你我两人,我想知道你计划如何度过今晚。”

他脸上逗弄的表情令蕾娜感到有些恼怒。“如果你想回房休息,我会请仆人送晚餐到你房间——”

“你是在建议我,这么早独自上床睡觉吗?”他的笑容仿彿是在嘲弄她,同时也在挑逗她。“我本来以为你会有更好的建议,我想我要到读书室去写几封信。”

“你要我替你送晚餐过去吗?”

他摇摇头。“我不饿。”

“可是你必须吃点东西。”她说道。

他微笑地对她说。“如果你坚持要喂我,好吧。我们可以在楼上起居室中用晚餐。”

蕾娜想到那间如此靠近他卧房的温馨房间,犹豫地摇了摇头。“我认为还是在楼下的饭厅比较好。”

他皱起眉头。“我会食欲尽失的,珍妮把饭厅布置得太可怕了。”

蕾娜微笑了一下。“我听说现在很流行埃及艺术。”

“人面狮身像和鲤鱼。”他喃喃说道。“还有刻在桌脚上的蛇,我本来还以为大厅是最糟糕的,我要把所有的装潢改回像过去一样。土耳其地毯、中国的龙、人面狮身像——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他脸上的表情令蕾娜不禁笑了出来。“我也这样认为。”她承认道。“当我看他们把这个家弄成什么样子时,我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哦,你母亲的反应更激烈!她甚至拒绝再踏入这个家一步。”

“我想那倒是个让这里维持原状的好理由。”他嘲讽地说道。

蕾娜忍不住笑出声来。杭特微笑地走过去,拉起了她的手。他轻轻地握着它.用拇指轻抚着她的掌心。“到楼上去和我一起用晚餐吧!”

“我不饿。”

他的手抓紧了她。“你比我更需要吃东西,我几乎忘了你有多娇小。”

“我并不娇小。”她反驳道,试图抽回她的手。

“我可以把你放在我的口袋里。”他向她走近一步,对她微微笑着。“到楼上来吧。你该不是害怕和我独处吧?”

“当然不是。”

“你认为我会试图吻你,对不对?”

蕾娜环视着四周,担心会被路过的仆人听到。“我不想讨论!”

“我不会吻你的。”他认真地说道。“我不会碰你的,和我一起来吧!”

“杭特——”

“答应我。”

她终于说道:“好吧,如果这对你而言如此重要的话。”

“太重要了。”他柔声说道,眼中露出胜利的光芒。

尽管亚瑟和珍妮在这个房子里面做了很多改变,但他们并没有辞退原来的厨子罗太太。她已经在何宅中工作超过十年了。拥有一手法国和义大利好厨艺的罗太太,是全伦敦贵族家中最好的厨子。

蕾娜已经习惯了她在小屋中的简单饮食。偶尔,村中的一个女仆会带些东西来给她吃。

再度坐在何宅中,品尝罗太太的手艺,真是一大享受。为了欢迎杭特归来,罗太太特别准备了所有他最喜欢吃的菜,包括烤鹧鹏,配上柠檬酱汁,以及奶油茄子,水煮的朝鲜蓟,和淋有奶油及乳酪的蒸布丁。

她深深地闻了一口食物的香味,然后叹了口气。“我必须承认,过去几个月最困难的地方,就是不能享用到罗太太做的菜。”

杭特微笑了一下,金色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本来那应该让他的脸看起来较为柔和的,然而,他那高耸的颧骨和坚毅的下巴,却显得更为尖锐,蕾娜望着丈夫的脸,那张脸是如此熟悉,然而却又如此不同。

她心想,自己过去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即使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无法避开他审视的目光,那双眼睛似乎想要看穿她的心事。

“你应该看看我们在船上吃的东西。”杭待说道。“腌制的干肉、干豆子,以及劣质的酒,还有硬乳酪和酸啤酒,偶尔我们还吃象鼻虫。”

“象鼻虫!”蕾娜惊恐的叫道。

“船舱里面到处都是。”她的表情令他笑出声来。“水手们把它们夹在饼干里面吃。”

蕾娜扮了个鬼脸。“我不想听象鼻虫的事,你让我食欲尽失。”

“对不起。”他板起脸说道,令她想起孤儿院中一个调皮的小男孩。“那我们换个话题吧。”他的目光瞥向她雪白的左手。“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戴我送给你的结婚戒指。”

蕾娜盯着他,然后结巴说道:“哦,我——”她停顿下来,整张脸顿时红了起来。

“戒指呢?”他柔声问道。

“我不记得了——”

“我想你记得。”

蕾娜顿时充满了罪恶感。那只金戒指,是他唯一曾送给她的珠宝。“我不该那么做的,不过我卖了它。”她很快说道。“我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而当时我需要钱。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发现——”

“你为什么需要钱呢?为了买食物吗?还是衣服?”

“不是为我自己的,是——”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说道。“是孩子,孤儿院的孩子。那里有四十个孩子,不同的年龄,而他们都需要很多东西,他们没有足够的毯子。当我想到在深夜里.孩们因为没有被子盖而颤抖——我实在无法忍受。我去求亚瑟和珍妮,但他们说——嗯,那不重要了。我必须为他们做些什么,而那只戒指对我并没有太大用处。”她带着歉意望着他。“我不知道你会回来。”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孤儿院帮忙的?”

“几个月之前,当亚瑟和珍妮搬进城堡来的时候。他们要我住在小屋里,而我-”

“他们只不过继承头衔两个月。”

蕾娜耸耸肩。“如果我不走,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僵。事实上,住在小屋里对我反而是件好事。我一辈子都过着舒适宽裕的生活,当我被迫搬到小屋中,反而让我开了眼界,看到身旁需要帮助的人,那些孤儿、老人和生病的人,还有一些寂寞的人——”

“今天有好几个人告诉我,你已经变成镇上的媒婆了。”

蕾娜的脸红了起来。“我只凑合过两对男女。这怎么能算什么媒婆呢?”

“还有人说你是管家婆。”

“管家婆!”她不悦地说道。“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主动插手管别人的闲事。”

“可爱的蕾娜。”他的眼中露出关爱的神色。“连你自己的妹妹都承认,你总是在替别人解决问题。每个星期,你都会找一天下午,到一位失明的老太太家去读书给她听-是庞太太吧。你花两天的时间在孤儿院,还替一对老夫妇跑腿,去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剩下的时间,你不是替人作媒,就是到处看看,还有没有人需要帮助。”

蕾娜很惊讶瑞雪竟然告诉杭特这么多。“难道帮助别人,满足他们的需求,也算是罪恶吗?”她骄傲地说道。

“那你自己的需求呢?”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也牵涉太多个人隐私,蕾娜只能惊讶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对我的生活感到很满足,我有许多朋友,而且每天都有很多有趣的事可以做。”

“你难道不想要更多吗?”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是否想要再婚,那么答案是否定的。我已经发现,没有丈夫的女人,一样可以过著有意义、充实的生活。”然后她又加上一句。“我不喜欢——不喜欢有个丈夫。”

他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蕾娜以为他生气了,但他说话的语气却带着自责。“都是我的错。”

他酸楚的表情令蕾娜感到不自在。“那不是任何人的错。”她说道。“事实是,我们并不相配。我们没有共同的兴趣,不像你和康夫人一样。真的,爵爷,我认为你该去找她——”

“我不想要康夫人。”他简洁地说道。

蕾娜拿起叉子,玩弄着盘中的肉,稍早对食物的热诚突然消失了。“很抱歉我卖掉了那只戒指。”她说道。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会再为你订做一只。”

“没有必要那么做,我不想要。”蕾娜坚决地望着他说道,她的全身充满了叛逆的情绪。他大可以命令她服从,然而他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好奇地审视着她。

“看来我必须诱惑你了。”

“我对珠宝没有兴趣,爵爷。”

“等着瞧吧!”

“如果你想花钱!虽然我怀疑你还剩下什么钱可以花——请你把钱花在改善孤儿院上,这样我会很高兴的。”

他瞥向她的左手,她的手紧抓着叉子,仿佛那是武器一般。“那些孤儿很幸运,有你这样的人关心他们。好吧,你写下一张清单,看他们需要些什么,然后我们再来讨论。”

蕾娜点点头,把餐巾放在桌上。“谢谢你,爵爷。失陪了,我想去休息了。”

“还没有吃甜点呢!”他对她微笑说道。“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甜食的。”

蕾娜忍不住回他一笑。“我还是一样。”

“我特别请罗太太做了一个梨子甜塔。”杭特站起身来,走到她的椅子旁,把他的手放在她肩上,仿彿强迫她坐下。他倾身靠在她耳边呢喃道:“吃一口吧!”

他的声音令她颤抖,他一定也感受到了,因为他的手指抓紧了她的肩,他的碰触带给她一种奇妙的反应,那似乎是某种温柔的力量,或是一股占有,令她感到畏惧。她本能地将他推开,但她依然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温暖。她忍不住开始探索他修长的手指,以及他手腕的骨架,他的手指僵住了,然后她轻轻地将手抽回,四周一片静默,只有蜡烛吹动烛心的声音。

突然间杭特大声笑了起来。

“我很抱歉。”蕾娜柔声说道,她的脸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泛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

“别道歉。事实上——”他蹲在她的椅子旁凝视着她,他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我希望你会再那么做。”

他深邃的注视仿彿将她催眠了一般。他一动也不动,似乎在鼓励她触碰他,她将手紧握成拳。“杭特?”她轻声说道。

他脸上的表情变了,由专注变成微笑。“你每次喊我的名字,仿彿都在确定我到底是谁。”

“也许吧!”

“那么我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她严肃地回答道。“很久以前,我曾经有一个梦——”然后她停顿下来。他似乎有种魔力,让她想要对他透露她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揭发自己脆弱的一面。

“你的梦是什么,蕾娜?”

她曾经梦过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她梦到被追求、被渴望、被爱抚——她甚至从来没有对瑞雪坦承过这些事。但当她遇见杭特之后,这些梦都碎了,而她也接受了婚姻的现实面,责任、义务、失望、痛苦——以及失落。

她没想到自己脸上的表情透露了一切,直到她听见杭特说道:“而现在所有的梦都死了。 ”

“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新娘了。”她回答道。

他轻笑了一声。“不,你是个二十四岁的女人,一个知道如何替他人安排生活,却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女人。”

蕾娜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杭特也站了起来。“我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的确。”杭特说道,丝毫没有嘲弄的意味。“而我打算让它变得更好,我打算为你成立一笔基金,这样一来,如果我再出事了,你的生活从此会有保障。不会有人再欺负你,让你穿破旧的衣服或鞋子。”

原来他注意到了她破旧的衣物,还有什么事可以逃出他的目光?她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然后回头望着他。“我不留下来吃甜点了——我已经吃不下了。晚安,爵爷。”

他并没有跟着她,令她松了一口气。“祝你好梦。”他喃喃说道。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也是。”然后她静静地离开了。

这时杭特才移动身子,走到门边,摸着她的手刚才触碰过的门把,搜寻着她留下来的体温。他将脸贴在冰冷的门上,然后闭上了眼睛。他渴望她的身躯、她的甜美,她的手摸着他身体的感觉,她的腿为他张开,她的喉咙因为他带给她的欢愉,而发出女性的呼喊——他努力抛开这些念头,然而已经太迟了,他的身体已经因欲望而疼痛地硬挺起来。

她要多久才会接纳他呢?她到底要什么?难道她是要给他出什么难题,要他——履行吗?告诉我你要什么,他在心中喊道,我会全部实现的。

他走到酒柜旁,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一饮而尽。

他仰着头,感觉酒精从他的喉咙滑至他的胸膛。他将手放在桃花心木酒柜上方,手指紧抓着边缘——突然间他感觉到一个东西、一个小小的锁,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移开上方的银盘和玻璃杯,摸索着那个锁链,然后他轻轻向内侧一推,感觉到它的移动,然后酒柜上方的板子松了,他将它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个秘密的空间——而里头的东西令他发出松了口气的叹息。

这时仆人进来,准备将晚餐盘子端走,并上甜点。“出去吧!”杭特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仆人喃喃地道了歉退出去,杭特将那一叠用细皮绳绑起的札记抱到壁炉旁的椅子上,然后将它们依顺序分类。

他开始阅读,快速地翻阅着。每当他读完一页,他就把纸撕下来,然后揉成一团扔进火中,火焰很快将纸张二吞噬。偶尔杭特会停顿下来,盯着炉火深思——-看着那些字语被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