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奥斯在下班前最后一次巡视公司,到每一层楼检查装备并锁门。他在杰克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屋里还有灯光,一股奇异的气味由门后传来:刺鼻的烟味。奥斯略带警觉的敲敲门,用肩膀推开门进去。“狄先生……”

傅奥斯停下来,带着明显的惊异打量着这个同时是他的老板跟朋友的人。杰克坐在总是堆满文件和书籍的办公桌后面,好整以暇的抽着一只长雪茄。桌上有一个堆满雪茄烟蒂的水晶碟子,和一个半满的杉木雪茄盒,在在都说明了他已经抽了一段时间。

为了在开口前先整理好思绪,傅奥斯摘下眼镜细心的擦拭着。他重新戴上眼镜,试探性的看了杰克一眼。因为觉得有必要在员工面前展现绝对的尊重,他很少直呼杰克的名字,但现在他刻意这么做,一方面因为大家都下班回家了,另一方面奥斯觉得有必要唤起和他童年起便建立的关系。

“杰克,”他轻轻的说。“我不知道你抽烟。”

“今天我想抽。”杰克又吸了一口烟,眯起蓝色的眼睛盯着傅奥斯的脸。“回家去吧,奥斯,我今天不想说话。”

奥斯故意装作没听见他低声的命令,信步走到窗边把锁打开,推开窗户让清新的微风吹进烟雾弥漫的屋子里。空气中充塞的蓝色烟雾渐渐的散去。杰克冷冷的视线还盯着他,奥斯走到桌前,看了看那盒雪茄,拿了一枝。“我可以抽一枝吗?”

杰克咕哝着同意了,拿起酒杯,两口干掉杯里的威士忌。傅奥斯由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剪刀,想剪断雪茄头,但是包着雪茄的烟叶太硬,怎样也剪不断。他一直跟雪茄奋战着,直到杰克冷笑一声,伸出手来。“把那个鬼东西给我。”

杰克由抽屉里变出一把锋利的刀子,绕着雪茄烟头深深的切了一圈,割掉被剪得参差不齐的地方。他把雪茄跟一盒火柴递给傅奥斯,看着他点燃并抽起,直到烟草轻飘出一股苦涩又芬芳的氤氲。

坐在旁边的椅子里,傅奥斯沉默的陪他吞云吐雾,一边思索着该对这个老朋友怎么说。事实上,杰克现在的样子跟鬼一样憔悴。连续几周无节制的工作、酗酒加上睡眠不足,终于搞垮了他,奥斯从来没有看过他这副模样。

奥斯从不认为杰克是一个快乐的人,他似乎认为人生是一场非赢不可的战斗,而不是一种享受。鉴于杰克的过去,没人可以怪他,但杰克从来都像是天下无敌的,只要生意一切顺遂,他总是迷人的倨傲、冷淡、以冷嘲热讽和稳健的头脑来面对坏消息。

然而现在,杰克很明显的陷于烦恼之中,被一件他很在意的事所折磨。天下无敌的意念被剥除了,只留下一个痛苦到无处可逃的男人。

傅奥斯毫无困难的警觉出他烦恼的开端,就是杰克跟曼笛初次见面的一刻。“杰克,”他谨慎的说。“我看得出来你最近有烦恼。不知道你想不想跟我谈谈这件事,或这个人……”

“不想。”杰克用手扒过黑发,弄乱了浓密的发丝,心不在焉地扯着前额的头发。

“好吧,我倒是有件事想让你知道。”奥斯在继续说下去前深思的抽了口烟。“我们旗下的两个作家好像开始……。我不知道怎么说……发生某种关系。”

“是吗?”杰克扬起黑色的眉毛。

“你一向都想知道你旗下的作家重要的个人发展,我想你可能想知道这项传闻。白曼笛小姐跟费理查德先生最近似乎走的很近。有人看到他们一起去看戏、好几次在公园里兜风,还一同出席几个社交活动……”

“我早就知道了。”杰克酸酸的打断他。

“请见谅,可是我以为你跟白小姐曾经……。”

“奥斯,你快变成一只爱管闲事的老母鸡了。你应该先给自己找个女人,不要再担心别人的私事了。”

“我已经有女人了,”奥斯很严肃的回答。“而且我才不想管你的私事,要不是你的工作表现开始受到影响,我才不想说什么。既然这个生意我也有股份,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份,我还是有权利关心。如果你把自己逼到沈沦的地步,狄氏公司所有员工都会受牵连,包括我自己。”

杰克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把烟头在水晶碟里按熄。“该死的,奥斯,”他无力的说。只有这个身兼他的经理和多年好友的人才敢这样逼他。“既然你非得要我回答才会放我一个人清静,好吧,我承认有一阵子我对白小姐的确有点意思。”

“我看是非常有意思吧。”奥斯低声说。

“反正都过去了。”

“是吗?”

杰克发出一阵低沉、毫无笑意的笑声。“白小姐是个聪明人,她不会想和我有什么瓜葛的。”他揉着自己的鼻梁,平淡的说。“贺理查德配她刚刚好,你不觉得吗?”

傅奥斯不得不诚实回答:“如果我是白小姐,我会毫不犹豫的嫁给贺理查德,他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

“那就是啊!”杰克粗率的说。“我祝福他们两个,我想他们结婚只是迟早的问题了。”

“那……。你呢?难道你就眼睁睁的看着白小姐投入其它男人的怀抱?”

“我不只会看着她嫁,要是她需要,我甚至可以亲自送她到礼堂。她嫁给贺理查德对大家都好。”

傅奥斯摇摇头,他知道杰克疏远他所在意的女人是因为隐藏的恐惧。似乎所有从肯纳佛学园生还的人都有同样自我孤立的倾向;无法与任何人建立长久的关系。

而胆敢结婚的几个人,都陷入麻烦的关系,杰克的财务经理史盖伊就是一个例子。似乎所有在肯纳佛学园鬼门关前走过的人都对信任及忠诚深表怀疑。傅奥斯自己也是小心翼翼的避免婚姻,宁愿爱上再失去一个好女人,也不愿意和她长相厮守。

但是他却不想看到杰克遭受同样的命运,特别是杰克投入的感情似乎比他一开始所想的更深。白曼笛如果真的嫁给别的男人,杰克再也不会是同样的人了。

“你要怎么做呢,杰克?”他问出声。

杰克假装误会他的问题。“今天晚上……。我下班以后会去萧佳美那里。也许我会花钱找一个现成的女伴吧。”

“可是你不嫖妓的啊!”傅奥斯惊讶的说。

杰克阴郁的微笑着,比了比烟灰碟,“我也不抽烟的啊!”

“我从来不曾在室内野餐。”曼笛笑着说,眼睛发亮地看着四周。

贺理查德邀请曼笛造访他在伦敦郊区的小公寓,他的妹妹悠琴准备了午餐。曼笛一见到她就喜欢。悠琴黑色的双眼充满青春活力,一点都看不出是七个孩子的妈妈,而且她有着和理查德一样迷人的平静。

贺家是血统良好的家族,虽然不是贵族,但声誉卓著又富裕,这使曼笛更加敬重理查德。如果他想要,大可无所事事的过日子,但他却选择以儿童文学为职业。

“这不算是真正的野餐,”理查德承认。“但是我们尽力了,尤其现在天气太冷还不能到户外去。”

“真希望你的孩子们也在,”曼笛忍不住对悠琴说。“理查德常常谈起他们,我都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他们了。”

“老天,”悠琴笑着喊道。“不要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的小鬼是一群小坏蛋,你会被他们吓跑,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才不相信呢!”曼笛回答,在理查德替她准备好的座位坐下来。室内野餐的地点是八角型日光室石版地的中央。这里被安排成“白色花园”,种有白玫瑰、雪百合、银玉兰,花朵的香气飘散过铺着亚麻桌巾、摆放着水晶跟银器的餐桌。白色的亚麻桌巾上摆着粉红色的玫瑰花瓣,搭配印花的法国精致瓷器。

悠琴拿起一杯冒泡的香槟,微笑的瞄着理查德。“亲爱的哥哥,你是不是该敬个酒啊?”

他望了曼笛一眼,照做了。“敬友谊。”他简单的说,但是他眼里的温暖似乎隐藏了比友谊更深的感情。

曼笛啜着清凉微辣的饮料。跟贺理查德在一起的时候曼笛总是觉得愉快而完全舒适。他们最近常常在一起,搭他的马车兜风或一起参加宴会跟演讲。理查德是完美的君子,她有时会怀疑他是不是从未有不良的想法或主意。他没有一丝的粗鲁或无理。杰克曾经说“男人都是野蛮人”,他错了。贺理查德就是活生生的反证。

曾经折磨曼笛的狂野激情像熊熊燃烧后的木炭一般的冷去。她还是常常想起杰克,比她所希望的次数还要多。他们偶尔遇见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同样冷热交织的战栗、同样痛苦的体会、同样强烈的渴求,奢望着她得不到的东西。幸运的是,这样的场面不常发生。而且当他们相见的时候,杰克总能维持礼貌,蓝色双眸友善却冷漠,而且只谈跟两个人有关的工作上的事。

另一方面,贺理查德则毫不隐瞒他的感情。要喜欢这个仁慈又单纯的鳏夫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他很明显的需要、也想要一个妻子。他具有曼笛欣赏的所有男性特质:聪明、正直、理性却风趣幽默。

过了这么多年后,她的人生终于走到这一步,身边有一个好男人,很清楚的知道,只要她愿意,两个人就可以走上婚姻之路。理查德跟曼笛所认识的其它男人不同的一点,就是他很容易让人信任。她心理很清楚,理查德会永远尊重她。此外,他们拥有相同的价值观,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成为曼笛很亲密的朋友。

她真希望自己能在理查德身上感觉到更多的肉体魅力。她有时会想象跟理查德上床的状况,而那样的想象一点都不令人兴奋。也许感情会随时间出现……。或许她会由愉快却没有激情的婚姻生活中到到乐趣,就像她的两个姊姊那样。

这是她该走的路,曼笛在心中向自己保证。苏菲说的对,她该有自己的家庭了。如果理查德跟她求婚,她就会嫁给他。她也许会在写作方面放慢脚步,也可能会完全放弃,而迷失在一般妇女每天面对的日常琐事中。“逆流而上总是比较困难”苏菲曾经这样对她说过,话里的真理每天都沈进她心底更深处。如果能放弃没有结果的渴望,变得和其它人一样该有多好、多愉快。

曼笛正打扮准备和理查德乘马车出去,她发现她最好的外出服,一件苹果绿的厚绸布料子、有深低领三角胸衣的衣裳,几乎已经紧到不能穿了。

“苏珊,”女仆努力想扣上她背后的钮扣时,她不快地叹口气说。“也许你得把马甲带子绑紧一点。我想我要开始减肥了,天知道我怎么会在几星期内胖了这么多。”

她很惊讶的发现,苏珊没有笑也没有同情她或给她任何意见,而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她背后。

“苏珊?”曼笛问,转过身来。她很困惑的看到女仆脸上奇怪的表情。

“我想最好不要把带子绑太紧,曼笛小姐,”苏珊小心翼翼的说。“你可能会受伤,如果你……。”她的声音低到听不见。

“如果我怎样?”曼笛被女仆的沉默弄得很不自在。“苏珊,马上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怎样,你看起来好像以为我……。”

突然间她明白女仆没说出来的是什么了。她感觉血液从脸上消退,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

“曼笛小姐,”女仆谨慎的问。“你上次‘那个’来是什么时候?”

“很久了,”曼笛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而且奇异的淡漠。“至少两个月以前了,我一直太忙又烦,所以直到现在才想到。”

苏珊点点头,好像说话的能力突然被偷走了。

曼笛转身走向最近的椅子。她坐下来,尚未穿好的衣裳在四周垂成一片亮亮的绉褶。她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被吊在半空中,完全无法从遥远的地面得到支撑。她绝望的想要固定住自己,抓紧某样坚定稳固的东西。

“曼笛小姐,”过了很久一段时间之后,苏珊说。“贺先生就快到了。”

“他到的时候,请他回去。”曼笛麻木的说。“就说今天我不舒服,然后派人去请医生来。”

“是,曼笛小姐,”

她知道医生只会进一步确认她现在已经很肯定的事。最近身体的变化和她的女性直觉都指向同样的结论。她怀了狄杰克的孩子……不可能有比这更糟的难题了。

未婚怀孕的女子常常会被形容为身陷“窘境”。这个词突然来到心上让曼笛几乎歇斯底里的笑起来。窘境?不,这根本就是大灾难,一场会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的灾难。

“我会留下来陪你的,曼笛小姐。”苏珊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

尽管脑中思绪纷乱,曼笛还是为女仆即刻表现的忠诚所感动。她无意识的抓住苏珊粗糙、满布风霜的手,紧紧握着。“谢谢你,苏珊。”她沙哑的说。“我不知道万一真的……真的有了孩子我该怎么办……我可能得去别的地方。我想可能要去别的国家。我可能要离开英国很长一段时间。”

“我早就受够英国了,”苏珊坚定的说。“雨下个不停、总是满天乌云,还有窜进骨子里的冷……一点都不适合我这样天性温暖的人。法国或意大利才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曼笛的喉头充塞着悲伤的笑声,她只能低声的回答:“看着办吧,苏珊,我们看着办。”

在医生确定她怀孕后,整整一星期曼笛没有见贺理查德,或其它任何人。她给理查德一张字条解释说她得了流行性感冒,说要几天休息康复。他的回复充满同情,还送来一束美丽的温室花朵。

曼笛必须考虑许多事,并作许多决定。尽管她试过,却无法怪杰克造成她现在的处境。她是一个成年女性,完全了解一夜风流的后果。她的肩上担负着沉重的责任。虽然苏珊试着建议过曼笛把这个消息告诉杰克,但光是这样的想法就让她吓得退缩。绝对不行!曼笛确信杰克绝对不想成为父亲或丈夫。她不会拿这个问题烦他,她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

曼笛现在该作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尽快打包搬去法国。也许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个丧夫的寡妇……。藉此让自己见容于当地社会。他还是可以在国外写东西寄回出版并赚取相当的收入。杰克不必知道孩子的事情,反正他根本不会想要,甚至可能会憎恨孩子的出生。除了她姊姊跟苏珊,没有人会知道实情。

曼笛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计划和列表,准备尽快地执行她人生的巨大变动。最后,她请贺理查德过来拜访好跟他道别。

理查德带了一束花来到她家。他穿着优雅而传统的褐色外套配上土色长裤,脖子上整齐的系着深色的丝领巾。曼笛想到从今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就感到一阵后悔的刺痛。她会想念这张和善、开朗的面孔,还有他舒适、单纯的陪伴。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件乐事,理查德不会刺激她或挑战她;杰克的人生有多快速的动荡,他的人生就有多平静无波。

“跟以前一样可爱,只是苍白了点。”理查德对曼笛笑着说,一面把外套跟礼帽交给苏珊。“我很担心你,白小姐。”

“我现在好多了,谢谢。”曼笛回答,强迫自己的双唇弯出微笑的弧度。她让苏珊把花拿去插好,再请理查德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他们随意聊了一阵子,并没有特别的话题。同时曼笛的心中却飞快的想着该怎样告诉他自己将永远离开英国。最后她还是想不出比较温和的说法,所以她就照她直接爽快的本性直说了。“理查德,很高兴我们有机会谈谈,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知道,我最近觉得英国不是定居的好地方。我计划在其它国家另外找地方住,事实上,我会去法国。我想那里温暖的气候与缓慢的生活步调会更适合我。我会很想你,也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常常保持联络。”

理查德的脸上突然失去表情,他静静的听进这个消息。“为什么?”他终于低声问,用两只大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曼笛,你是不是生病了?所以你需要比较温暖的气候?还是有其它原因让你不得不搬家?我不想刺探你,但是我有很好的原因才会问你,我等一下就跟你解释。”

“我没有生病。”曼笛虚弱的笑着回答。“你真是个好人,理查德,那么关心我的事……。”

“我不是因为好奇心才问你的。”他静静的说。第一次,他紧皱着平时无忧无虑的眉头,抿紧的双唇几乎消失在胡须之间。“我不要你去任何地方,曼笛。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不想这么早就说出来,但现在的况状逼的我不得不唐突冒犯。曼笛,你知道我有多……。”

“天啊,求求你……”曼笛打断他,她的心因为焦急的警觉而紧缩。她不想听到理查德任何的告白……天啊,理查德可能会说他爱她,而她却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理查德,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很幸运能在过去几个星期里认识你。可是让我们就此打住吧!拜托你。我没几天就要动身去欧洲了,你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我恐怕不能静静的看你走,”虽然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温暖,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我不会没告诉你我有多在乎你就让你走。曼笛,你是最特别的。你是我所有认识最美好的女人,而我想……”

“不,”她说,感到喉咙突然疼痛起来。“我一点都不美好,在很多方面来说,我甚至不是一个好女人。理查德,我犯了可怕的错误,而我不想跟你解释什么。求你,不要再说了。让我们像朋友一样分手吧。”

他打量了她很久。“你碰上了某种麻烦。”他静静的说。“让我帮你。是财务问题?法律问题?”

“我的麻烦没人能解决。”她在也无法看着理查德。“请回吧,”她说,从椅子上站起来。“再见了,理查德。”

他把曼笛拉回沙发。“曼笛,”他低声的说。“以我对你的感情,我觉得你对我也有某种义务……你欠我一个让我可以为深深关心的人效劳的机会。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坚持让曼笛感动又气恼,她强迫自己直视着他温柔的棕色双眼。“我怀孕了,”她冲口说出。“懂了吗?你或任何人都帮不了我。现在,请你离开,好让我想办法解决自己的人生制造的混乱。”

理查德棕色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完全目瞪口呆。看得出来在他怀疑的原因中绝对没有这一项。曼笛想,在发现她这样理性的老处女作家,竟然会有一段风流韵事还因而怀孕的时候,多少人会有同样惊讶的表情。尽管身陷难题,但她竟做出这样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曼笛还是自嘲的笑了。

理查德还是保护性的紧握她的手。“我想……爸爸是狄先生吧。”他像是在叙述而不是在询问,语气里没有一丝审问的意味。

曼笛看着他脸红了。“那么,你听到过传闻了。”

“没错,可是我也看得出来,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都已经完全过去了。”

曼笛爆出一声低低的干笑。“显然没有完全过去。”她挤出一句回答。

“狄先生拒绝负责吗?”

理查德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不但没有鄙视的离开,还像原来那样的冷静和友善,真正关心曼笛的福祉。曼笛知道他是真正的君子,绝不会背叛她的信任。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会变成八卦的话题。有个能够信赖的人,让她觉得无比轻松,她发觉自己正回握着他的手。

“他还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杰克过去很清楚的表示过不想结婚,而且他也绝对不会是我想要的那种丈夫。所以我要离开英国……。我不能待在英国做一个未婚妈妈。”

“当然啦,当然。可是你一定要告诉他。我跟狄先生不熟,可是他应该有机会选择为你跟孩子负起责任。这样瞒着他,对他、对孩子都不公平。”

“告诉他也没有用,我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你不能一个人负担这样的重担。”

“我可以。”她忽然间觉得非常冷静,甚至对着理查德坦承关心的面孔笑了笑。“我真的可以。孩子不会受苦,我也不会。”

“所有的孩子都需要爸爸,而你需要有个丈夫在身边帮助你、支持你。”

曼笛决绝的摇摇头。“杰克永远不会跟我求婚,就算他真的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他。”

这些话似乎释放了理查德心中隐藏的勇气,某种异常的冲动驱使他说出让曼笛讶异的问题。“如果是我跟你求婚呢?”

曼笛眼眨都不眨的盯着他,怀疑他是不是忽然疯了。“理查德,”她耐着性子说,觉得他根本没听懂自己之前跟他说的话。“我快要生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了。”

“我很想要小孩。我会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而且我非常希望你能作我的妻子。”

“可是,为什么呢?”曼笛无力的笑着。“我刚刚告诉你,我将生下一个恶棍的孩子。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我是怎样的人,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妻子。”

“你是怎样的人就让我自己来判断吧,我觉得你跟以前一样令人敬重。”他对着曼笛苍白的脸微笑着。“曼笛,让我有幸娶你为妻吧!你不用离开家人跟朋友搬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一起会过得很好。你知道我们很适合彼此。我要你……也要你的孩子。”

“可是你怎么能把别人的私生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也许几年前我做不到。可是现在我步入中年,而岁月会大大改变一个人的想法。现在我有机会做爸爸,老天,我当然要把握。”

曼笛望着他说不出话来,然后冒出一声笑声。“理查德,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他回嘴,咧着嘴微笑。“快吧,不要花那么多时间考虑我的求婚——那很折腾人的。”

“如果我接受,”她不确定的说。“你就会把这个孩子当成你的?”

“是的,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先告诉狄杰克实情。我不能昧着良心夺走父亲认识孩子的机会。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他根本不会造成我们的问题。他甚至会很高兴甩掉对你跟孩子的责任。但是我们不能以谎言开始我们的婚姻。”

“我不能告诉他。”曼笛决断的摇头。她无法预料杰克的反应会是什么。生气?指责?阴沈的愤怒或嘲笑?噢,她宁愿现场烧死,也不想跟他说关于这个未出世私生子的消息!

“曼笛,”理查德温柔的说。“他很可能最后还是会发现的。你不能一辈子日夜担心这种可能性。关于这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把孩子的事告诉他才对。之后,你就不用再怕狄杰克。”

她不悦的摇着头。“我不知道嫁给你对我们所有人公不公平,我也不确定到底该不该把孩子的事告诉杰克,噢!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一向都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我一直以为我是聪明又实际的人,可是现在我以为自己用有的优点都不可靠了,而且……”

理查德轻笑着打断她。“你希望怎么做呢,曼笛?选择很简单,你想到别的国家去跟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独自一人养大没有爸爸的孩子;还是想留在英国,嫁给一个尊重你、关心你的人呢?”

曼笛不确定的望着他。这样看来,她所面对的选择似乎让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一阵轻松与委屈混合的奇怪感觉让她眼睛发酸。理查德安静而强壮,还有令曼笛讶异的完美道德标准。“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有说服力,理查德。”她啜泣着说,而他微笑了起来。

杰克开始固定出版《佳人未央歌》的四个月内,这本书造成一股轰动。每个月的杂志出刊日,在圣保罗区北边的念珠巷书店接就会传来震耳欲聋的要求,所有的书商业务员都想要同样的东西;最近一期的《佳人未央歌》。

需求量远超过杰克最乐观的估计。曼笛连载小说的成功要归功于小说本身优秀的品质、女主角引人入胜的道德模糊,还有杰克在宣传上花下的大钱,包括在伦敦所有知名报纸上刊登广告。

现在店家甚至开始卖起《佳人未央歌》的周边商品:包括由小说启发灵感的香水、女主角配戴的红宝石手套、红色“佳人”纱巾可以围在颈子上,也可以镶在帽缘。而所有时尚舞会中最受欢迎的音乐则是曼笛的书迷所谱写的《佳人未央歌》圆舞曲。

杰克告诉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到底这部小说让他和曼笛都大赚了一笔,而且还会一直赚下去。他很肯定,当最后集结成书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大抢购。而曼笛似乎也同意为他的出版部再写作全新的连载小说。

但是,从前会让杰克高兴的这一切,他都不为所动。钱财已经不再让他兴奋。他不需要更多的财富,现在有的已经一辈子都花不完了。身为伦敦最大的书商兼出版商,他对其他出版社的小说铺货有极大的影响力,如果希望由他经销任何书籍,都必须给他最好的折扣。而他也充分利用这样的优势,来让自己变得更富有,就算没人看得起他的作为。

杰克知道大家称他为出版业巨子,这是他长久以来努力追求的。但是他的工作不再吸引他,甚至一直纠缠着他的过去的阴影,似乎也离他远去。现在他每天过的枯涩灰暗,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对一切情感都绝缘,连痛都没有知觉。真希望有人能告诉他,要怎样才能挣脱这闷死人的忧郁。

“孩子,你只是太无聊了。”一位贵族朋友嘲弄地用上流社会的口吻对他说。“不错阿,现在正流行无聊。如果不是这样就算不上是个有地位的人。如果你不想这样,那你就上俱乐部去喝酒、玩牌,和随便的女人鬼混,或者是到欧洲旅行换换风景。”

杰克很清楚,这些建议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他只是像服刑一样的困坐在办公室里,一成不变的谈生意契约,或者脑筋空白的望着一迭迭的文件,这些文件跟他上个月或上上个月处理的文件看起来一模一样。同时不停的等着曼笛的消息。傅奥斯像一只忠心的猎犬,只要听到任何风声都会向他回报,可能是有人看见曼笛跟理查德一起去看歌剧,或者是曼笛出现在午茶花园,而且看起来很好。杰克不断沉溺在有关曼笛生活片段的消息里,一面咒骂着自己如此关心她的生活细微末节。但曼笛是唯一能驱动他心跳的人。他出名的不休止的精力,现在完全耗在一个老处女作家无趣的社交生活上。

有天早上,杰克觉得自己太过沮丧焦躁甚至无法工作,他决定以劳动消耗体力可能有好处。他办公室里的工作都还没有做完,公司其它地方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但他抛下桌上那堆等他过目的手稿跟合约,而去帮忙把一箱箱新印出来的书搬到街上的货车里,等着装上停泊在码头的船。

杰克脱掉外套,只穿着衬衫工作,把大箱小箱的书扛在肩上搬下长长的阶梯到另一边。捆工们一开始还对杰克做这样的粗活感到紧张,但辛苦的劳动很快就让他们忘了不自在。

在杰克上下至少六趟,把书由五楼搬到大楼后面的街上装车后,傅奥斯终于找到了他。“狄先生,”他叫道,听起来很不安。“狄先生,我……”当他看到杰克在装货的时候,吃惊的停下来。“狄先生,你到底在干嘛?你不必亲自做这种工作,天知道我们雇了足够的人手来搬书装货……。”

“我办公桌做烦了,”杰克简短的说。“我想伸伸腿。”

“那你去公园散散步就可以了,”傅奥斯喃喃的说。“像你这样有地位的人不必去做仓库的工作。”

杰克微微的笑了,用袖子擦拭着汗湿的额头。做些不用思考,只花体力的工作,运动肌肉流点汗真好。

“别说教了,奥斯。我待在办公室里一点用都没有,我宁愿做些比在公园晃来晃去更有生产力的工作。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没事的话,我还有很多箱的书要搬。”

“的确有事。”傅奥斯犹豫着,用试探的眼神打量他。“你有客人,白小姐在办公室里等你,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可以去跟她说你没空……。”他的声音消失了,话还来不及说完,杰克就大步奔上楼梯。

在刻意躲他这么久以后,曼笛来这里,想要见他。杰克的胸口感到一阵奇怪的压力,连心跳都变得紧张,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一跨两阶,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爬上五层阶梯。即使如此,当他走到顶楼时,他的呼吸还是起伏不定。他很气恼的知道,自己喘不过气来并不是因为体力劳动。他如此渴望和曼笛共处一室,以致于像个坠入爱河的小伙子一样满心悸动。杰克犹豫着要不要换件衬衫、洗把脸再穿上外套,好做出镇定的样子。最后决定还是不要,他不想让曼笛等太久。

努力装出平心静气的样子,杰克走进办公室,让门半开着。他的视线立即投在曼笛身上,她站在办公桌边,垂在身边的手里拿着一个包装整齐的纸包。曼笛看见他的时候,脸上闪过一阵奇怪的表情……。在她用一个明亮但虚假的微笑掩饰不安前,杰克在她脸上看到挂念与快乐。

“狄先生,”她迅速的说着,向杰克走来。“我带来《佳人未央歌》最后一期的修订槁………还有新的小说连载的提案,看你有没有兴趣。”

“我当然有兴趣,”他以沙哑的声音说。“你好吗?曼笛,你看起来很不错。”

这寻常的招呼并不能表现出杰克看见她时的反应于万一。曼笛的样子清新高雅,穿着一件清爽的蓝白相间的衣裳,颈上系着清纯的白色蝴蝶结,上身以一排珍珠钮扣装饰。当她站在杰克面前时,他闻到一阵柠檬清香,还有淡淡的香水味,他所有的感官都为之点燃。

他想把曼笛紧抱在自己炙热汗湿的身上,亲吻、撕扯、吞噬她,想让自己的大手纠缠在她梳理整齐的发髻间,扯开她胸前的珍珠钮扣,让她丰美的胸脯落入他久候的手中。他被一股蚀人的饥渴所席卷,就像几天没吃东西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在挨饿。度过麻木的数周后,忽然涌上的知觉与感情,让他几乎晕眩。

“我很好,谢谢你,”当她望着杰克的时候,强装出来的微笑消失了,一道光芒闪过她银灰色的双眸。“你脸上沾到土了,”她低语,由袖子里抽出一条干净、浆过的手帕,伸手探近他的脸。以几乎察觉不出的犹豫,曼笛擦拭着他右边的脸颊。杰克动也不动,他的肌肉僵硬,像尊大理石雕像。擦掉他脸上的土,曼笛用手帕的另一面拭去他满脸的汗。“天啊,你到底去做了什么?”她低声说。

“工作。”他喃喃的说用上全部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去抱她。

曼笛柔软的双唇画出淡淡的微笑。“你总是这样,不能以正常的步调过日子。”

这个评语并不像是称赞。事实上,听起来似乎还有一丝怜悯,就好像她突然间了解了一些杰克自己没有察觉的事。杰克咒着眉头,靠向她,把那个纸包放在办公桌上,故意让她后退一步,否则两个人就会贴在一起。他很高兴看见曼笛脸红了,冷静的伪装露出破绽。“你为什么亲自送过来?”他问,比着修订槁。

“很抱歉,如果你想……”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粗声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今天来见我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事实上的确有。”曼笛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咙。“今天晚上我会出席我的律师戴先生举办的宴会。我想你也有收到请贴,他告诉我你在宾客名单上。”

杰克耸耸肩。“可能有收到吧。我八成不会去。”

因为某些原因,这个消息似乎让她松了口气。“我知道了,好吧,我想最好还是由我本人现在告诉你。看在我们…因为你和我……我不想让你听到的时候吓一跳……。”

“听到什么,曼笛?”

她脸上的红晕向上蔓延。“今天晚上,我和理查德会在戴先生的宴会上宣布婚事。”

杰克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却还是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他的内心裂开一道缝,痛苦和脆弱溜了出来。尽管理智告诉他,自己没有权利生气,却还是生气了。狂飙的怒气指向曼笛和贺理查德,但绝大部分还是在气自己。他坚定的控制自己站稳,只是他的手忍不住颤抖着,想要摇醒她。

“他是个好人,”她的声音中透露着紧绷的决断。“我们有许多共通之处。我想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她重新冷静下来,拾起防卫的盾牌,站直身子。“至于你和我,希望我们还是维持一样的关系。”

杰克了解她的意思。他们将维持表面上有距离的友谊,偶尔一起工作,小心维持着客气的关系。彷佛他从未占有她的童真。彷佛他从未亲密的爱抚过她、吻过她,也从未尝过她甜蜜的身躯。

他的下巴向下收,简短的点个头。“你有告诉贺理查德我们曾经在一起吗?”他忍不住问。

他很惊讶的看见她点头。“他知道,”曼笛轻声说,双唇痛苦的扭曲。“他是个非常有度量的男人,一位真正的君子。”

杰克觉得一阵酸苦,要是他,能有办法像个君子一样接受这样的事吗?他自己都怀疑。贺理查德的确是更好的人。

“很好,”他粗率的说,觉得有必要激怒她。“我也不要他妨碍我们事业上的关系,我预计可以从你跟你的书上捞一大票。”

曼笛的眉头慢慢蹙起,嘴角扯紧。“没错,老天也不准你和你的收益间有任何阻碍。告辞了,狄先生,今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还要筹办婚事。”她转身离开,蓝色小圆帽上的白羽毛随着她走向门口的步伐轻轻摇曳。

杰克忍下一个讽刺的问题,没问曼笛会不会邀请他参加这备受祝福的婚礼。他冷酷的看着曼笛离开,没有像个绅士那样送她出门。

曼笛在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有话要告诉他。“杰克……”她的前额不安的皱起,而且像是在挣扎着要怎么说。他们的视线胶着在一起,烦恼的灰色双瞳望进冷酷无情的蓝眼。然后,挫折的摇摇头,曼笛转身走出办公室。

觉得自己的头脑、心和下体都在燃烧,杰克挣扎着走向办公桌沉重的坐下。他翻着抽屉找杯子和他不离身的酒瓶,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

他口中充满带着烟熏味的甜美酒香,咽下后烧灼着他的喉咙。喝完一杯,又倒一杯。也许奥斯是对的,杰克嘲讽的沉思着,像他这么有地位的人有比搬箱子更好的事做。事实上今天他要把工作放一边,就坐在这里喝酒,直到所有的感觉和思想都消失,直到曼笛和彬彬有礼的贺理查德在床上裸身相对的影像消失在幽黯之海。

“狄先生。”傅奥斯在走廊上犹豫着,戴着眼镜的脸上满是关心。“我不想打扰你,只是……”

“我在忙!”杰克吼道。

“是,老板。可是你有另外一位访客赖哈玛先生,他好像是负责分配您父亲名下不动产的执行人。”

杰克僵住,眼也不眨的凝视着他的经理。分配他父亲名下的不动产。这种事不可能发生,除非……“让他进来。”他听见自己声音平直的说着。

这位名字不幸很难听的赖先生事实上真有几分爬虫类卑微的模样:秃头、大下颚,还有一对大得不成比例的湿润黑眼。可是他的眼神锐利聪慧,而且带着一种让杰克欣赏的庄重负责的风度。

“狄先生,”他走向前握手致意。“谢谢你愿意见我,很遗憾我们不能在更宜人的状况下见面。我今天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不幸的消息。”

“伯爵去世了。”杰克说,示意这位执行人坐下。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赖先生点点头,湿润的黑眼睛充满礼貌性的同情。“没错,狄先生。令尊昨天晚间在睡梦中去世了。”他瞄了杰克桌上的酒瓶一眼,加上一句:“你好像已经听说了。”

杰克听见他以为自己喝酒是为了哀悼父亲的去世,发出一声短笑。“不,我现在才知道。”

场面尴尬的沉默了一阵。“天啊,你跟令尊可真像,”财产执行人指出,好像被杰克线条坚硬的脸勾起回忆似的看着他。“毫无疑问,一看就知道。”

杰克阴郁的举杯喝下一些威士忌。“这是我们的不幸。”

这样负面的评论并没让赖哈码觉得惊讶。在伯爵漫长邪恶的一生中,毫无疑问的树立了许多敌人,包括好几个愤恨不悦的私生子。“我知道,事实上你跟伯爵……不太亲近。”

对这样的说法杰克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什么。

“无论如何,”赖先生继续说。“伯爵在去世前还清醒的时候把你列入遗嘱。当然啦,对你这样富裕的人根本不算什么……。但这份遗产却是家族的骄傲。伯爵把贺福郡的地产和一座小庄园留给你。位置很好,维持得也很好。事实上可以说是一件珍宝。由你的玄曾祖所建。”

“真是荣幸啊。”杰克喃喃的说。

赖哈玛不理会他的讽刺。“至少你的兄弟姊妹不这么想,”他回答。“在令尊去世前,他们之中有几个就已经再觊觎这份产业了,不用说,知道伯爵把它遗赠给你,他们都非常讶异。”

好极了,杰克带着一丝邪恶的满意想着。可以让这群故意忽视他的上流势利鬼不高兴真是值得开心。毫无疑问,他们一定唠叨抱怨个不停,家族古老的财产竟然落入他这个私生兄弟的手中。

“令尊不久前才加上这一条,”赖哈玛说明。“也许你会想知道,令尊一直非常热心的关注着你的成长。他似乎认为,你在许多方面很像他。”

“他说不定是对的。”杰克说,感到自我厌恶滑过全身。

执行人歪着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伯爵是个很复杂的人。虽然拥有一切世人所渴望的东西,这个可怜虫却没有让自己快乐的天分。”

他话里的用字吸引了杰克的注意,让他暂时脱离苦涩的深渊。“难道快乐需要特殊的天分吗?”他问,眼睛还是盯着酒杯。

“我一直这么想。我认识令尊领土上的一名佃农,他住在一间粗陋的泥地石屋里,可是我总觉得他比令尊更能享受人生。我开始认为,快乐的条件是由个人选择,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杰克对这样的看法耸耸肩。“那我就不清楚了。”

两人沉默的对坐一阵子,直到赖先生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来。“希望你一切顺心,狄先生。我先告辞了。我很快会将遗产继承相关数据送来。”他尴尬的暂停一阵子之后才加上:“恐怕没有比较温和的说法了……伯爵的合法子女要我转告你,他们不想跟你有任何形式的联络。也就是说,葬礼……。”

“别担心,我不会去的,”杰克发出一声简短、恶意的嗤笑说。“你可以告诉我的兄弟姊妹们,我对他们一样没有兴趣。”

“是的,狄先生。如果你需要任何协助,请立刻联络我。”

执行人离开后,杰克站起来,在办公室内踱步。威士忌冲上了他的头脑,他平常对这玩意儿的耐力似乎消失了。他头痛,而且觉得空虚、饥渴、脆弱。一抹不快乐的微笑挤上他的嘴角。今天真是糟糕透了,而上午甚至还没有过完呢!

他有一种跟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脱离的奇怪感觉,好像他站在人生之外的某个地方。杰克在心理列出他应该觉得高兴的理由。他有钱、房子、土地,现在他还继承了家族地产,一项本来应该要给合法继承人,而不是他这个私生子的天赋权利。他应该觉得很开心才对。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一切。他只想要一件事,就是在床上占有曼笛,今天晚上和每天晚上:拥有她,也被她所拥有。

不知道为何,他认为只有曼笛可以让他不像他父亲那样结束一生,富有、冷酷而心灵鄙陋。如果不能拥有她……如果他的余生都要看着曼笛跟贺查理白头偕老………

杰克咒骂着,他的脚步变得焦躁,看起来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猛虎。曼笛很清楚的做了对她自己最好的选择。贺理查德绝对不会要她作什么不淑女或惊世骇俗的事。理查德会把她藏在一间舒适的房子里,用不了多久,那个曾经想召妓来庆祝生日的鲜活女子就会被埋在层层礼俗之下。

杰克在窗边停下脚步,摊开手搭在冰冷的窗棂上。他抑郁的承认曼笛嫁给像贺理查德这样的男人的确是比较好的选择。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杰克会浇熄他自私的渴望,忽略自己的需要,而为曼笛着想。就算会痛苦而死,他也要接受这样的婚配,并为两人祝福,这样曼笛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对她的感受。

曼笛对即将成为她未婚夫的男人微笑着。“理查德,你什么时候要宣布订婚?”

“戴先生让我自由选择想宣布的时机。我想等到开舞之前宣布,我们就可以以未婚夫妻的身份跳第一支舞。”

“好极了。”曼笛极力忽视胃里忐忑的感觉。

他们站在戴泰德家客厅外的露台上。参加舞会的人很多,将近有一百五十位嘉宾一同享受戴家宴会惯有的悠扬音乐和丰盛佳肴。今晚曼笛和理查德将向亲友宣布婚事。之后,两人的结婚宣告将在教堂公布三周,然后他们会在温莎举行小型婚礼。

曼笛的两位姊姊,苏菲跟海伦很高兴得知小妹要结婚的消息。“我完全赞同你的选择,也很高兴知道你听了我的劝告,”苏菲写到。“由各方面的消息看来,贺理查德都是个正直、生活安定的绅士,他的家世令人敬重,而且财产富足。我相信这桩联姻对大家都好。我们很期待能迎接理查德成为家族的一份子,心爱的曼笛,恭喜你在选择伴侣时明智的选择。”

明智,曼笛暗自好笑的想着。从前她绝对不会希望别人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对未婚夫的选择,但这的确是恰当的形容。

理查德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在看他们,才低下头吻她的前额。被留胡子的人亲吻感觉很奇怪,他双唇柔软的触感被毛茸茸的胡须包围着。

“你让我觉得好开心,曼笛。我们真是天生一对,不是吗?”

“没错。”她轻笑着说。

他拿起曼笛戴手套的手,轻轻的握着。“请让我为你倒些调酒来,我们可以在这里独处一会儿,这里比里面安静多了。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我当然会等你,亲爱的。”曼笛反过来握着他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感到纷扰的情绪消失了。“快回来喔,理查德,如果你离开太久,我会想你的。”

“我会尽快回来的,”他深情款款的笑着回答。“我才不会傻到让舞会上最吸引人的女士独自一人太久呢!”他打开通往客厅的玻璃门,他离开的时候一阵音乐混合着谈话声流出来,门一关上这些声音又很快的消失了。

杰克阴郁的扫视着聚集在戴泰德家红砖建筑里那群优雅的宾客,搜寻着曼笛的身影。灌木丛屏障的舞厅尽头传来音乐声,活泼热烈的克罗埃西亚民谣让大家情绪高昂起来。

今天晚上真适合宣布婚事啊,他忧郁的想。到处都没有看到曼笛,可是贺理查德高大的身影就在餐桌附近。

他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抗拒着跟这个男人做文明谈话的念头,可是又有这个必要。他设法以绅士风度接受这个状况,不管这有多不合乎自己的本性。

强迫自己戴上面无表情的假面具,杰克向理查德走去,后者正在指示一位服务生装两杯水果颜色的调酒。

“晚安,贺先生。”杰克低声说。理查德转过身,宽阔、方正的身躯看来十分平静。胡须环绕着温和的微笑。“看来我必须跟你道喜了。”

“谢谢你。”理查德小心的说。他们有默契的离开餐桌,找了个没有人会听见他们说话的清静角落。“曼笛跟我说她今天早上去拜访过你,”理查德说。“我还以为她向你吐露这个消息之后,你会……。”他停下来,审视的望了杰克一眼。“可是你似乎对我们的婚事没有意见。”

“怎么会呢?我当然希望白小姐一切顺心。”

“这种状况也不会让你困扰?”

杰克以为理查德指的是自己和曼笛的情史,摇了摇头。“不,”他硬挤出微笑说。“如果你都不在乎,我当然也无所谓。”

理查德看起来很困惑,略带防卫的低声说:“狄先生,我希望让你知道,我会尽力让曼笛幸福,我也会作她孩子的好父亲,也许你不参与这一切,会让一切都比较容易……。”

“孩子,”杰克轻声的说,他眯起视线望着理查德的脸。“你到底在说什么?”

理查德僵住了,看起来好像专注的盯着远方的地板。当他抬起目光的时候,棕色的双眼因沮丧而皱在一起。“你还不知道,是吗?曼笛保证她今天早上已经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说她……”突来的一阵疑惑让杰克停了下来,想着理查德到底在说什么。然后他领悟了。孩子,孩子……。

老天爷。

这个消息像个炸弹在他脑子里炸开,让他全身的细胞跟神经都着了火。“天啊,”他低语。“她怀孕了,对不对?怀了我的孩子。她不想告诉我就嫁给你。”

理查德的无言道尽了一切。

杰克起先惊讶到没有任何感觉,接着愤怒燃烧了起来,他的脸上弥漫着一片黑暗。

“看来曼笛还是没办法跟你谈这件事。”理查德平静的声音穿过他脑中嗡嗡作响的愤怒。

“该死的,她一定得跟我谈。”杰克低语。“贺先生,你最好延后宣布婚事。”

“也许这样最好。”

“告诉我她在哪里。”

理查德跟他说了。杰克去找曼笛,心中沸腾着不快的回忆。他记得太多无助的小男孩在残酷的世界挣扎求生的过往。他曾经试着保护他们,他甚至为此而在自己身上留下印记。在那之后,他只想为自己负责。他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用他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对于一个不想成家的男人,这样的宿命很轻易就可以闪避。

直到现在。

曼笛试图把他这么彻底的由状况中踢开,这让他很火大。曼笛很清楚他不想负担婚姻的风险,还有婚姻所附带的一切。也许他应该感谢曼笛解除了他所有的责任。可是他一点都不觉得感激,现在他充满了狂怒跟占有欲,还有永远将她据为己有的原始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