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婚姻一点一滴地将我困在其中。起初,不去上班像是天堂。我拥有全部的时间可以把公寓打点得很完美,吸地毯时留意让聚酯绒毛排列成整齐的条纹,厨房每一平方英吋都干净得发亮,花好几个钟头钻研食谱来提升烹饪技巧,把尼克的袜子依颜色在抽屉一列列排好。

然后在尼克下班到家之前,我化好妆,换好衣服。自从某夜他说希望我不是那种一逮着丈夫就任自己邋遢的女人后,我就开始打扮自己。

倘若尼克始终是浑球,我就不会如此听话。将我留在他身边的,是那些间歇断续的片刻,两人依偎在电视前看晚间新闻,晚餐后听到我们最喜爱的歌曲响起而即兴慢舞。他可以热情又风趣,也可以深情款款。而且,这辈子从没有别人如此需要我。我是他的听众、他的倒影、他的慰藉;若少了我,他就永远不完整了。他发现我最可怕的弱点:我是那种急着想被人需要、想受到重视的人。

我们的关系有很大一部分是顺利的,不顺利的是种经常涌现的失衡感觉。我向来料得到生命中的男人,像是父亲和哥哥们,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尼克对同样的行为产生的反应,几乎每次都不一样。我怎样也说不准我所做的事会获得赞美或引起不满。这使得我很焦虑,永远都在观察风吹草动,藉以判断该怎么表现。

我提过有关家人和童年的每件事,尼克都记得,但他把故事染上全然不同的色彩。他告诉我,除了他以外,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我。他告诉我,我真正的想法其实是怎样、我其实是怎样的人,他说得如此权威,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认知。尤其他会重复我自儿时就常听到的标准警告……“你得克服这点。”“你反应过度了。”“不是每件事都跟你有关。”这些话母亲对我说过,现在又加上尼克。

他的脾气总是毫无预警地爆发,可能是我弄错他午餐想吃的三明治,可能是我忘了帮忙跑腿。因为没有车,我必须走路或骑脚踏车去四百多公尺外的杂货店,而且不见得都有时间把该做的事全部做完。尼克第一次动手后,没再打过我。他改为破坏我重视的东西,扯掉我细致的金项链,砸破水晶花瓶。这让我比什么都畏惧,尼克的声音大到破表,我内心某处破碎得无法凑回原样。

我不由得撒起谎来,害怕自己说或做的哪件小事会让尼克不开心,怕让他发飙。我开始拍他马屁,使尼克相信他比其它每个人加起来都更聪明,他的老板、银行的人、他家或我家的任何人,脑筋通通输给他。即使他显然不对,我也会说他是对的。尽避如此,他依旧没有满意过。

我们的性生活每况愈下,起码我是这么想的,而我相当确定尼克压根儿没发现。但他逐渐不再做那些他明知我喜欢的爱抚,性变成急就章的一步上篮。就算我知道如何解释我的需求,也不会有所差别。除了不花脑筋的推入,他没兴趣发掘性爱的其它可能。

我尽可能地努力包容,尽力使性爱快快结束。尼克喜欢是背后体位,半点刺激也不给我只自私地直接反复冲刺。他称赞我是不看重前戏的女人。事实上,我觉得没前戏也好,那只会拉长上床的时间,混乱、不舒服又毫不浪漫的动作,不要也罢。

看来我性欲不强。尼克的体格维持得很好,他把午休时间多半耗在健身房锻炼,我看了却没什么反应。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别的女人盯着我丈夫瞧、对我露出一脸艳羡的表情。

有天晚上,我接到莉珀的电话,从她的声音,我立刻知道出事了。“海芬,有坏消息要告诉你。是凯倩……”她继续说下去,我感觉震惊和绝望的重量压了下来,我费力想听懂,可是她彷佛在说外国话。凯倩头痛了大约两天,在房里跌倒昏迷,爸爸在走廊另一端听到砰的一声。护理人员抵达时,她已经没气了。大脑长了动脉瘤,医院的人说的。

“我很遗憾,”莉珀语带哽咽地说。我听到她擤鼻子的声音。“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知道你们多么深爱对方。”

我在沙发坐下,仰起头,任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什么时候举行葬礼?”我挤出声音发问。

“两天后。你会来吗?你要不要住在我和盖奇这边?”

“好。谢谢。我……爸爸好吗?”无论父女关系有多僵,我还是为父亲感到怜惜的心痛。失去凯倩会令他很难受,那一定是他面对过最艰难的事。

“可想而知,就是那样。”莉珀又擤了一次鼻子。她压低声音,悄悄补充:“我以前没看他哭过。”

“我也没有。”我听到钥匙打开前的声音。尼克回家了。我松了一口气,渴望他抱着我安慰一下。“嘉玲好不好?”我问道,心知莉珀的小妹跟凯倩也很亲。

“谢谢你贴心地问起她……她真的很难过,但会没事的。要她明白一切怎会在转眼间就变调,是满困难的。”

“成人也不见得容易。”我用袖子压压泪湿的双眼。“我不知道要开车还是搭飞机下去。我先和尼克说,把事情想一想,再打电话给你。”

“好的,海芬。再见。”

尼克走进公寓,放下公文包。“怎么了?”他进来看到我,皱眉问道。

“我的凯倩姑姑过世了,”我说着又想要哭。

尼克过来陪我在沙发坐下,一手揽住我。我偎在他的肩头。

安慰个几分钟后,尼克起身走到厨房。他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真遗憾,宝贝。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还好你不能去参加葬礼。”

我诧异地眨眨眼睛。“我能去的。如果没钱买机票,我可以——”

“我们只有一部车。”他语气一转。“难道你去休斯敦时,我要整个周末在公寓里枯坐吗?”

“你何不跟我一起去?”

“就知道你忘了。我们这个周末已经有约了,玛莉。”他严厉地看着我,我茫然地盯着他。“公司一年一度的龙虾餐会,在老板家举办。我进公司才一年,不能不去。”

我睁大眼睛。“我……我……你要我去龙虾餐会,而不去我姑姑的葬礼?”

“没有选择的余地。老天,玛莉,你是要我放弃任何升职的机会吗?我要去龙虾餐会,而且该死的,我不会单独前去。我需要妻子在场,我需要你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不行,”与其说我生气,不如说我想不通。我不敢相信我对凯倩的感情在他眼里有那么不重要。“我需要跟家人在一起。如果你说了,大家会谅解的——”

“我就是你的家人!”尼克扔掉啤酒,满满的酒罐撞上水槽边缘,爆出泡沫。“到底是谁在付你的账单,玛莉?是谁给你遮风避雨的屋顶?是我。你那些他妈的家人没一个出手相助。生计都是我在负担。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我不是你的奴隶,”我吼回去。“我有权利去参加凯倩的葬礼,而且我要——”

“试试看啊。”他哼了一声,愤怒地三大步走到我面前。“你试试看,玛莉。你没钱又没办法,怎么去?”他抓住我的双臂,猛力将我一推,我踉跄退到墙边。“天晓得你这等白痴是怎么从大学毕业的,”他说。“他们才不在乎你去不去,玛莉。你用你那颗蠢脑袋想一想吧。”

我寄电子邮件给莉珀,跟她说我无法去参加葬礼。我没解释原因,她也没有回信。既然家里其它人没打电话来,我心里有数他们是如何看待我的缺席了。不过,无论他们怎么想,都不会跟我对自己的看法一样糟。

我随尼克去参加龙虾餐会。整个聚会我都保持笑容,大家唤我玛莉。我穿了长袖上衣遮掩手臂的瘀伤。凯倩姑姑出殡的那天,我一滴泪也没掉。

但星期一收到邮差送来的小包裹时,我哭了。一打开就发现凯倩的手炼,每样小幸运符轻快地叮当作响。

“亲爱的海芬,”莉珀在短笺上写道,“我知道这原该属于你。”

我们结婚才过一年半,尼克想使我怀孕的决心变得非常坚决。我有些怀疑要是他晓得我仍暗地服用避孕药,他恐怕会杀了我,所以我把药丸藏在一个皮包里,塞在更衣室深处的角落。

尼克送我去看医生,他确信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有问题的绝不可能是他。我在医生的诊疗室哭了一个小时,告诉他我毫无来由地感到焦虑又凄惨,回家时,医生开了抗忧郁剂的处方笺给我。

“你不可以吃那种屁药,”尼克一把将处方笺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那可能对婴儿有害。”

婴儿还不见踪影呢。我很有罪恶感地想起每天早上偷偷吞下的药丸,这秘密的举动已是我掌握身体自主权的最后底牌。周末要服药并不容易,因为尼克像老鹰般盯着我。我必须趁他冲澡时冲进更衣室,倒出一颗药丸就干吞下去。万一被他逮到……我不知道他会如何。

“医生对怀孕的事怎么说?”尼克仔细盯着我问道。

“他说可能要花上一年。”

怀孕的事我一个字也没跟医生提起,只要求再开避孕药处方。

“他有说哪几天最好吗?最容易受孕的那几天?”

“排卵期之前。”

“我们看日历来找一找。离你下次排卵期还有几天?”

“十天吧,我猜。”

我们来到日历前,我总是在生理期的第一天打个叉,尼克似乎不在意我的不情不愿。只因为他决定好了,我就得忍受侵犯、怀孕、被迫经历生产过程。

“我不想怀孕,”我听见自己阴郁地说。

“一怀孕你就会开心起来了。”

“我还是不想要。我没准备好。”

尼克把日历摔在柜子上,力道之猛,听起来像是开枪的声音。“你永远也不会准备好的。除非我推你一把,你就绝对不会准备好。看在老天的分上,玛莉,你可不可以有点长进、做个女人?”

我开始打颤。血液冲上我的脸,肾上腺素涌入我过度卖力的心脏。“我是个女人。我不需要靠生小孩来证明这点。”

“你是被宠坏的母狗。寄生虫。所以你家的人才一点也不在乎你。”

我自己的脾气爆发了。“而你是自私的混蛋!”

他掴我的力道大得我的脸甩向一侧,我沈痛地流泪,耳中响着高频的哀鸣。我咽了咽,摀住脸颊。“你说你绝对不会再动手的,”我沙哑地说。

尼克呼吸粗重,双眼疯狂瞪大。“把我气疯是你的错。该死,我要好好修理你。”他抓住我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扯着我走进客厅。他吼着下流的词语,推我面朝下趴在一张无背软垫椅上。

“不要,”我哭喊的声音被软垫遮掩了。“不。”

但他扯下我的牛仔裤和底裤,推入我干涩的甬道,很痛,遭到强力推挤的痛楚转为凶猛大火,我知道他撕裂了我体内某处。他冲刺得更快、更用力,只在我停止哭喊、坠入沉默时,稍稍放松,我又烫又咸的泪水滚向椅垫。我努力想超越痛苦,告诉自己很快就会结束,就忍一忍吧,忍一忍,他一分钟内就会做完。

最后一记令人瘀伤的冲刺,尼克在我身上抖了抖,我一想到在体内泅游的液体,也跟着颤抖。我一点都不想要他的孩子。我也一点都不想要性。

他抽离时,我喘息着松了一口气,热流沿着我的大腿涧下。我听到尼克拉上拉炼、系好裤子的声音。

“你的生理期来了,”他粗鲁地说。

我俩都知道现在来经太早,那不是流血的原因。我一声不吭,只从无背软垫椅上抬起身,把衣服拉好。

尼克再度开口,听起来比较正常了。“你清理身体时,我来弄晚餐。要吃什么?”

“把面条热一热。”

“热多久?”

“十二分钟。”

我从腰部到膝盖都在痛。我之前从未跟尼克如此粗暴地做过。这是强暴,心中一个小声音说道,但我立刻告诉自己,假使我稍微放松一点,不那么干涩,就不会那么痛了。但我不想要啊,那个声音坚持道。

我站起来,伤处猛烈的抽痛令我一缩,然后蹒跚走向浴室。

“跟你提醒一下,不用演得那么夸张,”我听到尼克说。

我默不作声地继续走到浴室把门关上,打开开关,把热水开到我能承受的最高温,脱掉衣服后踏入莲蓬头下。我在水柱中好像站了永远的时间,直到身体刺痛、干净、发疼。我在困惑的迷雾中,暗忖生命怎会走到这一步。我不怀孕,尼克就不肯善罢干休,然后他会想再生一胎,试图讨好他却永远赢不了,这场游戏绝对没有尽头。

这不是想要坐下来和对方畅谈心情就可以的,只有在对方重视你的感觉时,那方法才行得通。尼克即使在似乎愿意倾听的时刻,也只不过在搜集重点,准备日后用来对付我。别人的痛楚,无论是情感或肉体上的,他都不在意。但我曾经以为他爱我。他是婚后才出现如此剧烈的改变吗,或是我无可挽回地看错了一个人?

我关掉热水,用毛巾里住酸痛的身体,走向镜子,用手在起雾的镜子上抹出一个圆。我面容歪曲,一边眼角外侧肿了起来。

浴室的门喀喀作响。“你在里面太久了,出来吃饭。”

“我不饿。”

“打开这该死的门,不要再生气了。”

我解锁把门打开,站着面对他,这个愤怒的男人一副要把我大卸八块的样子。我怕他,但心头上更痛苦的,是我完全失败了。我如此努力地遵照他的规则,但他不断更改规则。

“这次我不会道歉,”他说。“这是你自找的。你明知最好不要那样跟我说话。”

“假使我们有了孩子,”我告诉他,“你也会揍他们。”

另一波怒火染红他的脸。“闭嘴。”

“你会的,”我坚持。“无论何时,只要他们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就会揍他们一顿。那是我不想生下你的小孩的原因之一。”

尼克没有反应,这让我害怕。屋内静得连莲蓬头的滴水声都令我畏缩。他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榛色的目光平直,像钉子一样闪耀。滴答。滴答。滴答。我赤裸的身体泛起鸡皮疙瘩,裹着我的毛巾湿透变冷。

“在哪里?”他猛然问道,推开我走进浴室。他开始翻找浴室的抽屉,把粉盒、发夹和刷具等一切东西全哗啦扫到潮湿的瓷砖地板上。

“什么在哪里?”我问,心跳飙到超速,狂乱到肋骨隐隐作痛。我没想到当恐惧像电池酸液般侵蚀五脏六腑时,我竟能如此冷静。“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把一个空的玻璃水杯扔到地上砸拦,然后继续像个疯子把抽屉翻空。“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如果找到避孕药,他会宰了我。认命的绝望从恐惧底下冒出来,陌生又恶心,我的脉搏静了下来。我头昏眼花,而且觉得好冷。“我要去穿衣服,”我依旧冷静地说道,不理会他把东西打烂、扯出来扔掉、加以破坏,乳液和蜜粉溅了一地,汇集成一汪汪粉彩的小水坑。

我走到五斗柜抽出牛仔裤、内衣和圆领衫,虽然已经是该换上睡衣的时间。我猜我的潜意识已经料到那晚无法入眠。我穿好衣服,尼克冲入卧室,把我推到一旁。他拉出每个抽屉,直起来一倒,我的衣物一迭迭落下。

“尼克,住手。”

“告诉我在哪里!”

“如果你要找借口再打我,”我说,“就动手吧。”我听起来一点都没有反抗的样子,甚至也不害怕了。我好累,是那种思绪和情绪都全数枯竭的疲累。

可是尼克铁了心要找到我背叛他的证据,要教训我到我再也不敢的地步。他翻完抽屉,走进更衣室,开始扔开我的鞋子,扯开我的皮包。我没有试图逃跑或躲藏,就站在那儿,早有预感麻木地等待处决。

他从更衣室出来时,手上拿着药丸,脸色难看得像地狱。我隐约明白他跟我一样,都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体内有只怪兽正等着吃人,除非那头野兽餍足,他是不会住手的。

他抓起我摔向墙壁,我的后脑撞上坚硬的墙面时,脑中充斥白色的杂音。尼克这次出手比之前都狠,这次手指并拢,我觉得下颚断裂了。我只听懂了几个字,什么药丸的,既然我这么想吃,就把该死的药全部吃下去好了,他把药从包装里扯出来塞进我嘴里,我要把药吐出来,他就试图合上我的下巴。他的拳头打在我肚子上,我痛得弯腰,然后他拖着我行经一楼的公寓,来到前门。

我摔到地面,重重落在前门的台阶边缘。他一脚踩在我肋骨上,锥心之痛窜过全身。“你在这里待到天亮,”他咆哮。“想想看你做了什么事。”

门砰地关上。

我躺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尽避天黑了,太阳晒过的柏油还是像烤盘一样热得冒烟。十月的德州热得有如褥暑。蝉鸣倾泻而下,空气中满是牠们鼓膜振动的声音。过了好久,我才坐起来,吐掉一嘴咸咸的液体,评估伤势。头部、肋骨、两腿之间和后脑勺都很痛。我的嘴在流血,下颚有股烧灼的痛楚。

我最害怕的,莫过于尼克开门把我拖回去。

我努力不管头部猛烈的抽痛,思考有何选择。皮包、钱、驾照、手机、车钥匙,统统没有。也没有鞋子。我低头注视赤裸的双脚,忍不住笑了,虽然这使得肿起来的嘴好痛。狗屎,情况不妙。我想到或许真的要在外头等一整夜,像只尼克扔出来的猫。等天亮后,他会让我进去,我得谦卑挫败地爬回屋内。

我好想蜷缩起来哭泣,但我发现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奋力稳住平衡。

你下地狱去吧,我想着,瞥看关起来的门。我还可以走路。

假使那一刻能向任何人求助,我一定会去找和我最要好的托德。我需要他的体谅和安慰。但在这种处境,能真正帮助我的只有一个人。盖奇。从麦卡伦市到艾尔帕索的每个人要不是欠他人情,就是想做人情给他。他可以迅速有效地解决问题,毫不卖弄。而且,世上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他。

我光着脚,走向四百公尺外的杂货店。随着夜色转浓,橘色的满月在空中升起。月亮在我眼前摇曳,彷佛高中戏剧表演时挂在钩子上的舞台装饰。猎人之月。行经车辆的光线交错而来,我觉得又蠢又害怕。不过很快地,肉体和内心的痛苦聚积到我不再自觉愚蠢的程度。

我必须集中心思,才能一步接着一步跨出去。我怕自己会昏倒。我低着头,不要路旁任何人停下,不要询问,不要陌生人,不要警察。他们可能会把我送回丈夫身边。尼克在我眼中是如此的强大,我觉得他或许有办法给每件事找理由开脱,带我回公寓后可能会杀了我。

我的下颚痛得最厉害。我试着对齐上下排牙齿,想看看是否有裂开或歪斜,但即使是最轻微的移动也会使嘴巴剧痛。到达杂货店时,我已经认真考虑是否要拿结婚戒指来换取泰利诺止痛药了。但我没办法在人来人往的时刻走进灯火通明的商店里。我知道现在这副模样会引人注意,而那是我最不乐见到的情形。

我在外面找到公用电话,用力集中精神按下每个按键,拨了通对方付费的电话。盖奇的手机号码我记得滚瓜烂熟。拜托,接电话,我想着,纳闷要是他不肯接,我该如何是好。求你接听。求求你……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接线生间他愿不愿意接听这通电话。

“盖奇?”我双手握住听筒,像抓住一线生机。

“对,是我。怎么了?”

回话解释是如此艰巨的一件事,有那么片刻,我无法言语。“我需要你来接我,”我勉强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冷静、轻柔,像在对幼童说话。“出了什么事,小亲亲?你还好吗?”

“不好。”

充满电流的沉默一闪而过,紧接着他急切地问:“你在哪里,海芬?”

那一刻我答不出话来。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那熟悉的呼唤,如释重负的感觉融化了心中的麻木。我费力吞咽,感觉滚烫的泪水泉涌而下,刺痛脸上伤痕累累的肌肤。“杂货店,”最后我才有办法哽咽地说道。

“在达拉斯?”

“对。”

“海芬,你一个人吗?”我听见他问。

“嗯嗯。”

“你能搭出租车到机场吗?”

“不行。”我吸吸鼻子,梗塞地说。“我没有钱。”

“你在哪里?”盖奇很有耐性地重问一次。

我告诉他杂货店的店名和所在的路名。

“好。我要你在前门出口附近等待……那里有可以坐的地方吗?

“有张长椅。”

“乖女孩。海芬,去坐在那张长椅上待着别动。我会找人尽快过去。不要乱跑,懂吗?坐在那里等。”

“盖奇,”我低语,“不要打电话给尼克,好不好?”

我听到他颤声抽了口气,但他说话时声音很平稳。“别担心,甜心。他不会再靠近你了。”

坐在长椅上等的时候,我知道好奇的目光不断投射过来。我满脸瘀青,一只眼睛肿到几乎睁不开,下颚也胀痛。一个小孩问他妈妈我出了什么事,她嘘声要他别盯着我看。我很感激没有人靠过来,人们会直觉地避开像我这样明摆着的麻烦。

我没觉察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或一小时。但最后有个男人走到长椅前,是个身穿卡其裤和传统衬衫的年轻黑人。他在我面前蹲下,我眼神恍惚地对上一双担忧的褐色眼眸。他面露微笑,像要使我宽心。“崔小姐?”他的声音轻柔温润,有如芦栗糖浆。“我是莫欧礼,你哥哥的朋友。他打电话来,说你需要人接送。”他看着我,缓缓补充:“但我现在在想,你会不会需要先去急诊室。”

我惊惶地摇头。“不。不要。我不想去。不要带我去那里——”

“好,”他安抚。“好,没问题。我带你去机场。让我扶你到我的车上。”

我不肯动。“答应我不会去急诊室。”

“我答应你。保证绝对不去。”

我还是没动。“没办法搭飞机,”我呢喃。说话真的变得很困难。“没带身分证。”

“那是私人飞机,崔小姐。”他的眼神很和善,带着怜悯。“你不需要身分证或机票。来吧,我们——”他看到我破皮流血的双脚时,突然打住。“老天,”他低语。

“不去医院,”我喃喃地说。

欧礼没问,径自坐到我身旁。我看着他脱下鞋袜,光脚套上鞋,小心地把他的袜子递给我。“我的鞋你穿了会掉,”他说,“但让我抱你上车好吗?”

我摇头。我很确定无法忍受被任何人抱住,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也不管有多短暂。

“没关系,”欧礼小声地说。“那你慢慢来。”他起身耐心等我吃力地从长椅站起来,他双手半悬在空中,彷佛必须阻止自己伸手扶我。“车子在那边,白色的凯迪拉克。”

我们一起缓缓走向那辆闪着珍珠色泽的车,欧礼开门让我爬进去。“把椅背放低会不会让你舒服一点?”他问。

我闭上眼睛,累得无法回答。欧礼靠过来按下按钮,让椅背缓缓向后到斜躺的角度。

他走到车子另一侧,入座并发动汽车。凯迪拉克发出滑顺的声音,我们驶离停车场,进入主要道路。我听见掀开手机和拨号的声音。“盖奇,”过了一会儿,欧礼说道。“对,我找到她了。正在往达拉斯沃斯堡机场的路上。不过,有件事得告诉你……他把她打得很惨。她有点恍惚。”长长的停顿后,歇礼静静答道:“我知道,老兄。”电话那头说了更多话。

“对,我想这一段旅程她还撑得过去,但她下机后……嗯嗯。我也这么想,一定。她起飞时我会通知你。不客气。”

没有比搭凯迪拉克更舒服的车了“简直像在车轮上铺了床垫,但每一个轻微的震动都引起新一波疼痛窜过全身。我试图咬牙忍住痛苦,却因下颚的灼痛而频频惊喘。

在双耳阵阵响亮的悸痛间歇中,我听见欧礼在说话。“觉得想吐吗,崔小姐?”

我小声地闷哼表示否定。我才不会吐——那太痛了。

他小心地把一个塑料垃圾桶放在我腿上。“以防万一。”

我默默闭着眼睛,欧礼谨慎地开车钻过车潮。行经的车辆发出的沈闷红光透入我的眼帘。我无法清晰思考让我微微担心……我似乎想不出下一步会怎样。想抓住连贯思绪,好像大海捞针。我觉得一切都失控了。

“你知道吗?”我听见欧礼说,“我姊姊曾经被她丈夫打得满身是伤。经常如此,毫无来由的,没有任何原因。当时我不知情,不然我会宰了那个混蛋。她最后离开他,带着两个孩子住到我妈妈家,直到重拾自己的生活。有看心理医生等等的。我姊姊告诉我,对她帮助最大的,就是有人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她需要时常听到这句话。所以,我想做第一个这么对你说的人……那不是你的错。”

我没移动也没说话,但泪水从我紧闭的眼帘下渗出。

“不是你的错,”欧礼坚定地重复,然后安静地开完剩下的路程。

我打了个小盹,几分钟后醒来,车子已经停下,欧礼在开车门。一架喷射机起飞的轰隆声穿透凯迪拉克车内犹如衬垫包覆住的宁静,燃料和机器的气味,以及德州潮湿的空气飘在四周。我眨眨眼,慢慢坐起身,明白已经在机场的柏油跑道上。

“让我扶你下车,”欧礼作势要扶我。我摇头躲开他伸出的手。我一只手臂抱住被尼克踢中的肋间,独自费力地下了车。脚一着地,我就开始头晕,灰色迷雾罩住我的双眼。我身体一晃,欧礼抓住我空着的那只手让我站稳。

“崔小姐,”他继续紧握我的手臂,哪怕我试着要甩开他。“崔小姐,请听我说。我只想要协助你上飞机。你得让我帮忙。要是在上登机梯时跌倒,你就一定得去医院了。而我也必须陪着你去,不然你哥哥会打断我的腿。”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扶持,即使本能尖叫着要我甩掉他。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另一个男人的触碰,无论他显然值得信赖或很友善。另一方面,我很想登机。我想要离开达拉斯这个鬼地方,离开尼克。

“好,走吧,”欧礼呢喃,帮助我拖着脚步走向飞机。那是架里尔三十一A轻型喷射机,最多可搭载六名乘客,机尾有高一百二十公分的翼间帆和三角翼,看起来像只蓄势待发的鸟儿。“没多远,”欧礼说,“然后你就能再坐下了,盖奇会到那边的机场接你。”我们以折腾人的缓慢速度爬上登机梯时,欧礼自己滔滔不绝地说话,彷佛要将我的注意力从爆痛的下颚和肋骨引开。“这架飞机不错,属于一家总部在达拉斯的软件公司。我和飞机驾驶很熟。他很优秀,会把你平安送达。”

“这家公司老板是谁?”我喃喃问道,暗想会不会是以前见过的人。

“我。”欧礼微笑,万分小心地扶我坐在前排的座位上,帮我拉好安全带。他到小吧台用布包起一些冰块,递给我。“敷在脸上。现在休息吧。我去跟驾驶说一下话,接着你就上路了。”

“谢谢,”我小声说道,拿起临时的冰袋敷在下颚。我深深沈入椅子坐好,轻轻把冰袋移到脸肿起来的那一侧。

飞行很不舒服,但幸好没多久就降落在休斯敦东南方的荷比机场。我很慢才意会到飞机已经停在跑道上了,手指一再摸索安全带的扣把。扶梯接上飞机后,副驾驶从驾驶舱出来打开入口的门。几秒之间,哥哥就上飞机来了。

扒奇的眼睛是非比寻常的浅灰色,不像雾也不像冰,而是像闪电。他漆黑的眉睫在忧虑到发白的脸上显得很突出。看到我的瞬间,他冻结了一毫秒,用力吞咽后走上前来。

“海芬,”他的声音很暗哑。他放低身子蹲下,手搭在座椅两侧的扶把,把我从头到脚看过一次。我设法打开安全带,向前扑进他熟悉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圈着我,不像平常那样紧紧抱住,我明白他是在避免弄痛我。我感觉得到他在表面的静止下颤抖着。

解脱的感觉一涌而上,我把脸颊不痛的那一侧靠在他的肩头。“盖奇,”我耳语。“我最最爱你。”

他清清喉咙后才有办法开口说话。“我也爱你,小女孩。”

“别带我去河橡园。”

他立刻就懂了。“不曾的,小亲亲。你回我家,我没跟爸爸说你回来的事。”

他扶着我下机坐上他的车,一辆雅致的银色Maybach。“先别睡,”我一闭上眼睛向后靠在头垫,他就严厉地说。

“我好累。”

“你后脑肿起来,可能有脑震荡,这表示你不可以睡着。”

“我在机上睡过了,”我说。“你瞧,没事的。就让我——”

“哪里没事!”盖奇野蛮的语气使我畏缩。“你——”他突然打住,我的反应令他把口吻放柔。“要命,对不起。不要怕。我不会吼你的。只是……很难……保持冷静,看到他这样对待你。”他颤抖地长长吸口气。“到医院前都别睡着。不消几分钟就到了。”

“不要去医院,”我想挣脱困倦的睡意。“他们会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医院会通知警方,而他们可能会以伤害罪起诉尼克,我毫无应付那么多事情的准备。

“我来处理,”盖奇说。

他也必定会处理。他的财力权势足以影响每道惯有的程序。贿赂买通,交换利益。正确的时机一到,众人会准确地别开视线。在休斯敦,崔家的姓氏可以使家家户户敞开大门或者把门关上,如果那比较合崔家的意思。

“我想找个地方休息。”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坚决一点,但发出的声音却含糊哀伤,头部悸痛得太厉害,我无法继续争辩。

“你的下颚可能有裂开,”盖奇静静地说。“天晓得他还对你造成多少伤害。”他重重叹气。“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摇头。有时候,千言万语也难以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不太确定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或原因出在哪里,造成如此伤害的究竟是尼克、是我,还是我们两个都有份?我纳闷要是他出来一看、发现空无一人,会不会知道我离开了。或者,他在床上睡得正甜?

扒奇在开往休斯敦医学中心剩余的路程上很沉默,那是世上最大的医学园区,包括许多不同的医院和学术研究机构。其中至少有几处建物的新侧房或设备是我的家人捐赠的。

“这是第一次吗?”在急诊室停车场停下时,盖奇问道。

“不是。”

他咕哝了几句粗话。“假使我有想到那混蛋会出手打你,就绝不会让你跟他走。”

“当时你拦不住我的,”我沙哑地说。“我决心要跟着他。太傻。”

“别那么说。”盖奇看着我,眼里充满痛苦的怒火。“你不傻。你把感情赌在某个人身上,而他却摇身变成……狗屎,没有字眼可以形容。一头怪兽。”他的语气很严厉。“一个活死人。等我逮到他——”

“求求你。”我今晚已经受够愤怒的言语和暴力了。“我不晓得尼克是否明白他把我伤得有多重。”

“一个小瘀伤就足以断定我会杀了他。”他把我当成小孩似的抬起来,抱着下车。

“我可以走路,”我抗议。

“我不会让你只穿袜子走过停车场。该死,海芬,别跟我吵这个。”他抱着我走进急诊室的候诊区,那里已有十几个病人在那里等待,他轻轻把我放在接待柜台旁边。

“我是崔盖奇,”哥哥递了张名片给玻璃隔板后的女人。“立刻派个人来看看我妹妹。”

我看到她眼睛倏忽睁大,然后朝柜台左侧的门点个头。“门口见,崔先生。直接进来。”

“不,”我对哥哥耳语。“我不想插队,我跟其它人一起等。”

“你没得选择。”门一开,我发现自己被半推半拉着进入浅米色的走廊。哥哥的粗鲁使我全身泛起一波怒气。我才不管他是出于好意。

“这不公平,”护士过来时,我激动地说。“我不要。我不比这里的其它人来得重要——”

“在我眼中,你最重要。”

我为候诊室的人感到气愤,大家都在排队而我却直接通关。享有特权的千金小姐令我感到丢脸。“外头有几个小孩,”我推推盖奇绷紧的手臂。“他们跟我一样需要看医生。”

“海芬,”盖奇低沈的声音毫不动摇,“你比候诊室里的每个人更凄惨。闭嘴乖乖躺好,听护士的指示。”

肾上腺素让我鼓起一点力气,我抽身想离开他,但撞上墙壁。痛楚来得太猛、太快,从各个伤处一齐窜出。我开始流口水、眼神飘移,感觉胆汁翻涌。“我要吐了,”我耳语。

快得像魔术似的,一个肾形的塑料碗在转眼间出现,我低头对着它呻吟。因为没吃晚餐,吐不出多少东西。我痛苦地呕吐,几阵干呕后结束。

“我想她有脑震荡,”我听见盖奇告诉护士。“她后脑肿起来,话说不清楚,现在又呕吐。”

“我们会妥善照顾她的,崔先生。”护士领着我坐上轮椅。从那一刻起,我只得投降做检查。我拍了X光片,做核磁共振扫描,检查骨折和血肿,接着接受消毒、上绷带和吃药。每个步骤之间都等了好久,做完已过了大半夜。

结果我中排肋骨骨折,但下颚只是瘀伤,没裂开。我有轻微的脑震荡,不过还不必住院,我服用的维可汀止痛药足以让大象飘飘欲仙。

我也对盖奇感到很气恼,但太筋疲力竭了,出院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往盖奇位于缅因街一八○○号公寓的那十五分钟,我睡着了。那栋以玻璃和钢筋打造的住商混合建筑属崔家所有,上面几个楼层为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公寓,底下则是商用空间。建物顶端有座切割玻璃搭成的金字塔,这显眼的特色使缅因街一八○○号赢得本市半象征性的地位。

我去过缅因街一八○○号楼下的餐厅,但从未真正去过盖奇的家。他极为注重隐私。

我们搭乘快速电梯到十八楼。我们还没走到走廊尽头,公寓的门就开了。莉珀穿了件毛茸茸的蜜桃色睡袍,头发扎成马尾,站在那里等。

我好希望她不在,嫂嫂如此漂亮、完美,永远做正确的选择,深受我们全家每个人的喜爱。我现在这副模样,最最不想给她看到。我感到很丢脸,自觉像个怪物似的,蹒跚顺着廊道向她走去。

莉珀迎接我们两个入内,然后把门关上,公寓内是超现代极简主义,没多少家具。我看见她踮起脚尖亲吻盖奇,然后转向我。

“希望你不介意——”我才开口就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一把抱住我。她是如此柔软,闻起来像身体香粉和牙膏,她的颈窝暖烘烘的、很温柔。我试着想抽身,但她不放手。自从母亲过世后,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被任何成年女性抱这么久了。这正是我需要的。

“我好高兴你来了,”她低语。我感觉自己放松下来,明白莉珀不会批判我,一点谴责也无,只有和善。

她拉着我的手走到客房,帮我换上睡衣,为我盖好被子,好像我跟嘉玲一样年纪。这房间看起来很清爽,以浅蓝色和灰色装饰。“想睡多久就尽量睡,”莉珀低语后关上门。

我头昏眼花地躺着,瑟缩的肌肉卸下紧张,像穗饰般散开。公寓内某处响起婴儿的哭声,很快就平息了。我听到嘉玲在问她的紫色运动鞋放哪儿。她一定是准备要去学校了。一阵碗盘清脆的相碰声……早餐准备好了。听起来如此舒服,是家庭的声响。

我感激地飘入睡梦中,心中有部分但愿永远不要醒来。

在遭受有计划的虐待之后,人的判断力会耗损到几乎什么决定都无法做。小决定跟重大决定一样困难。连选择早餐要吃哪种谷片,似乎都充满危险。你害怕做错会招来责备和惩罚,怕得宁可让别人来担起这个责任。

离开尼克并未使我感到释怀。无论有没有跟他在一起,我都埋在自觉不中用的感觉中。他怪我害他虐妻,而他的认定像病毒传遍我全身。或许是我自找的。或许是我活该。

苞尼克同住的另一项副作用是,现实变得恍如水母般飘忽不定。我质疑自己,也质疑对每件事的反应。我不再知道何者才是真实了。我无法判断我对任何事的任何感觉是否妥当。

我睡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中间莉珀偶尔进来探看,最后我终于下床,去浴室用镜子检视脸庞。有一只眼睛瘀黑,但没那么肿了。下颚有一侧仍然鼓成奇怪的形状,看起来像出车祸。但肚子饿了,我想这可能是好迹象。而且确实觉得比较像个人,而非路上被撞死的动物了。

我拖着脚步、既无力又疼痛地走进主要客厅,看见盖奇坐在玻璃桌前。

通常打扮无懈可击的他,那一刻却穿着旧T恤和宽松的运动长裤,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

“哇,”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你看起来很糟。”

我想装幽默,但他没有微笑,只是关切地注视我。

莉珀抱着一个婴儿进来。“小宝宝来喽,”她开心地说。我的侄子麦修才一岁,是个胖嘟嘟的可爱小孩,笑起来黏呼呼的,有大大的灰眸和浓密的黑发。

“你给宝宝梳庞克头?”莉珀在我旁边坐下时,我问道,她把麦修抱在腿上。

她咧嘴一笑,用鼻子磨蹭他的头。“没有,只是两侧有点掉发,但头顶没有。听人家说终究会长回来。”

“我喜欢这发型,看得出家族里的印地安渊源。”我想抱他,但觉得就算有弹性束带里在腰间支撑,断裂的肋骨也承受不起,所以只安于逗弄他的小脚,他呵呵地笑着、叫着。

莉珀衡量地看着我。“你该再服药了。你认为吃得下一些吐司和鸡蛋垫垫胃吗?”

“可以,麻烦你了。”我注视她将麦修安放在一张高椅子上,然后在桌面洒上一些圈圈麦片。婴儿伸起拳头将它把过来放进嘴里。

“咖啡?”莉珀问。“热茶?”

我通常偏爱咖啡,但它对胃可能太刺激了些。“喝茶不错。”

扒奇喝完他的咖啡,把杯子放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还好吗?”他问。

他一触碰,我全身就泛起一阵受威胁的恶心感觉,忍不住把手抽走。生平不曾对女人动过粗的哥哥望着我,嘴巴错愕地张开。

“对不起,”看到他的反应令我觉得很窘迫。

他扯开视线,似乎心中充满强烈的拉扯,我看见他脸色转红。“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他咕哝。

莉珀端来我的茶和医生开的药之后,盖奇清清喉咙,生硬地说:“海芬,你昨晚是怎么离开尼克的?怎会落到没钱包也没穿鞋的地步?”

“呃,他……有点……把我扔出门外。我想他以为我会在门前等他开门让我回去。”

我看见莉珀为他倒咖啡时短暂地顿了一顿。她那么震惊,使我感到诧异。

扒奇伸手去拿玻璃水杯,差点打翻。他刻意喝下几大口水。“他打你,还把你扔出门外,”他重复。不像问句,更像是他企图相信这句陈述。我点头表示正确,伸手将一个麦片圈挪到麦修构得到的范围。

“不晓得尼克看到我不见了会怎么做,”我听见自己说道。“他恐怕会去报失踪。我猜应该打电话给他。虽然我宁愿不要告诉他我在哪里。”

“我过几分钟会打电话去给律师团里的一位律师,”盖奇说。“我会找出下一步要怎么做。”他继续以慎重的语气谈论我们可能需要替我的伤势拍照存证,如何尽快办好离婚,如何使我出面次数降到最低,以回避跟尼克对质或谈话的机会——

“离婚?”我傻傻地问,莉珀在我面前摆好餐盘。“我不知道准备好没有。”

“你觉得你这没准备好?你有没有看看镜子,海芬?你还要遭多少毒打才会准备好?”

我看着他,如此魁梧、果决、意志坚强,我心中的每个部分都产生抗拒。

“盖奇,我才刚到这里。不能饶了我,就让我解脱一下吗?拜托你?”

“你唯一能解脱的方法,就是离婚,离开这个狗——”盖奇顿了顿,看向正专心听话的婴儿。“兔崽子。”

我知道哥哥努力要保护我,他是为我着想。但他的保护欲感觉有如以大欺小,而且让我想起爸爸。“我知道,”我说。“我只是想把事情思考过,再跟律师谈。”

“上帝助我,海芬,如果你当真考虑回去他身边——”

“我不会。我只是厌倦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得受人指挥。一直都是!我觉得我好像脱轨的火车。我不要你帮我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很好。那你自己做决定。要快,不然我替你决定。”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莉珀就介入了。“盖奇,”她低语,纤细的手指搭上他绷紧的二头肌轻轻抚摸。他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他看着她,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然后深吸一口气。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对我权威感十足的兄长有这般影响力,令我印象深刻。“这是个过程,”她和声说道。“我知道我们很想让海芬跳过中间的部分,直达终点……但我想唯一能让她走出去的方式,就是经历这个过程,一步一步来。”

他眉头紧皱,但没有争论。他们私下交换眼神。显然稍后等我不在场时,会有更多讨论。

他转回来看我。“海芬,”他静静地说,“要是你有个朋友告诉你,她丈夫把她扔在外面门阶上过一夜,你会怎么说?你会如何劝她?”

“我……我会叫她立刻离开他,”我承认。“但我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说?”他是真的不懂。

“我不知道,”我无助地回答。

扒奇双手抹抹脸,站起来从桌边离开。“我要换衣服去办公室一下。我一通电话也不会打。”他刻意顿了顿才又说:“暂时不打。”他走向高脚椅,抱起麦修并且举高,让宝宝开心地尖叫。盖奇把扭动的小宝宝放低,亲吻他的脖子后抱在怀里。“嘿,小伙伴,我不在时,乖乖听妈咪的话做乖小孩。等一下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些男子汉的游戏。”

扒奇把宝宝放回椅子后,低头亲亲妻子,一手滑过去托住她的颈背。这不只是随意一吻,而是更长、更用力地吻着,直到她伸手抚摩他的脸。他抽身,目光持续望着她,两人之间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莉珀等到盖奇去淋浴后,才轻声告诉我:“他带你回家后,非常难过。他很爱你。想到有人伤害你,让他气疯了。他费尽力气才克制住没去达拉斯……没去做一些对你并非最有利的事。”

我脸色刷白。“如果他去找尼克——”

“不不,他不会的。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盖奇非常能够自制。相信我,他会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来帮助你,无论事情多么困难。”

“对不起把你拖下水,”我说。“我知道这是你或盖奇都不想要的麻烦事。”

“我们是你的家人啊。”她靠过来,用另一个深长舒服的拥抱揽住我。“我们曾想出办法来的。别担心盖奇,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他只是要你安全……但他一定得学着让你自行主导这件事要如何处理。”

我心中涌起一波对她的感激和爱意。要是我心底还有一丝残存的怨恨或嫉妒,此时此刻也消失无踪。

一旦开口,我就停不下来,把一切都跟莉珀说了,包括尼克控制家务的方式,我该如何烫衬衫,还有他改叫我“玛莉”。最后一项令她瞪大眼睛低声说:“噢,海芬。听起来像是他要把你抹除干净。”

我们铺开一大条有谷仓图案的百衲被,麦修在手缝的动物之间爬了一阵子后,在一群绵羊上面沈入梦乡。莉珀打开一瓶冰镇的白葡萄酒。“你的处方笺指示说,酒精可能会增强药物的作用,”她警告。

“那更好,”我伸出玻璃杯。“尽量倒。”

苞个睡着的小婴儿懒洋洋地躺在百衲被上,我试着在莉珀为我放置的数迭枕头之间找到舒服的位置。“我不懂的是,”我告诉她,心中仍在沈思尼克和我的关系,“他好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有起色了。你知道该避免哪些地雷。但接着,出现新的地雷区。无论你有多抱歉、多努力尝试,你所说或做的每件事都会使情势越加紧张,然后就炸开来。”

“而且一次比一次惨,”她平静笃定的陈述引起我的注意。

“对,完全就是那样。你跟那样的男人约会过吗?”

“我母亲有过。”她绿色的眸子看向远方。“那男的叫路易,是『变身医生』那种类型的人。他起初很迷人和善,领着妈妈一步步陷入关系,到情况可怕到该抽身时,她的自尊心已经破碎。那时我太年轻,不明白她为何任由他那样糟蹋。”

她的目光飘向酣睡中的麦修,他又软又沈的小身体像袋面粉。“我觉得你一定得想清楚心理谘商是否能帮尼克改变他的行为,要想清楚你的离开够不够使他想洗心革面。”

我啜口酒,想了一会儿。尼克施虐的作为是可以像剥橘子皮一样剥除的吗?或者那是无法根除的?

“我觉得尼克的行为跟控制欲有关,”终于,我说道。“我看不出他会有承认错误或需要做任何改变的一天。错的永远都是我。”我把喝完的酒杯放到一旁,揉揉前额。“我一直在想……他有没有爱过我?难道我只是个他可以指使操纵的人吗?因为假使他从没关心过我,我还爱上他,这岂不是更白痴吗?”

“也许他是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关心你吧,”莉珀说。

我不带半点笑意地笑了。“我真走运。”我发现我们谈起和尼克的关系时,彷佛是过去式了。“要是认识他久一点,”我说下去,“把约会的时期拉长,或许我能看穿那层假象。是我不好,太快一头栽进婚姻。”

“不,不是你的错,”莉珀坚持。“有时候爱的仿冒品看起来真的太逼真。”

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她在她婚礼当晚说过的话。久得像上辈子的事了。“像你跟康翰迪那段一样?”

她点点头,沈思起来。“是的,尽避我不愿把翰迪归在尼克那一类。他绝对不会伤害女人。事实上,翰迪的问题正好相反……他总是想要救人……我忘了那个词怎么说的……”

“白马骑士情结。”

“对。但一旦把人救出来,翰迪就想离开了。”

“他毁掉盖奇那笔生意时,可称不上是白马骑士,”我忍不住指出。

莉珀的笑容转为懊悔。“你说得对。但我想翰迪认为那是撂倒盖奇,不是针对我。”她摇头表示不认同。“你和尼克之间……他来追求你并不是你的错。我读过,会虐妻的人会选择容易操纵的女性当对象——他们像有雷达似的。例如,就算整座巨蛋体育场都塞满了人,把一个惯于施暴的男人和一个脆弱的女人放进体育场内,他们还是找得到对方。”

“噢,很好。”我很愤慨。“我成了活靶。”

“你不是活靶,你只是……太相信别人,又很重感情。任何正常的男人都会很欣赏这种特质。但我想尼克那种人可能把别人的爱视为弱点,乘机利用。”

无论我想不想听,那句话都说中了。真相摆在眼前,我无法跳过去,也无法遁逃或绕道……明明白白地杵在那里,挡住任何可能回到尼克身边的通道。

不管我多么爱他或如何为他付出,尼克都不会改变。我越努力讨好他,他就越瞧不起我。

“我不能回去,”我缓缓地说,“对不对?”

莉珀简单地摇摇头。

“我可以想象要是去办离婚,爸爸会怎么说,”我嗫嚅。“他会大肆宣传『我早说过了』。”

“不会的,”莉珀诚挚地说。“真的。我不只一次跟桥祺谈过他待你的方式,他很抱歉当时那么不顾情面。”

我才不相信。“爸爸天生就很冷硬。”

莉珀耸耸肩。“无论桥祺怎么说或怎么想,现在都不重要了。重点在于你想要什么。”

我正想告诉她那需要很久才想得清楚,但我在暖呼呼的小宝宝身旁躺下来偎着他,有些事情变得再清晰不过。我不想再被打或被吼了,我想要人家用我的名字叫我,我想要拥有自己的身体,我渴望只要是人类都有权利拥有的每一件事,包括爱。

在内心深处,我知道爱不是一方掌握全部的权利,而另一方完全仰赖。真正的爱侣不可能有地位高低之别。

我用鼻子蹭蹭麦修的头颅。世上没有比干净的小宝宝更好闻的味道了。熟睡的他是多么纯真、充满信赖。尼克会如何对付这样一个无助的小生命呢?

“我想跟律师谈谈,”我困倦地说。“因为我不想做巨蛋体育场的那个女人。”

莉珀拉了一条薄毯轻轻盖在我们两个身上。“好,”她轻声说。“由你主导,海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