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方的第一位证人,”星期二早上的庭讯开始时,马修说:“被告方面传唤崔西·康瓦纳。”

自从参加过全美大学校际运动会的决赛后,崔西不记得自己曾像今天这么紧张过。虽然她知道自己只是连串证人中的一个,但宣了誓坐上拷问台的滋味毕竟还是不怎么好受。

“康瓦纳小姐,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名律师,雷诺先生。”

“你现在的职位是什么?”

“我是你事务所里的一名辩护律师。”

“那么,从葛里芬太太请我的事务所为她代理这件案子开始,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协助我处理这个案件?”

“是的,先生。”

“今年九月十三号那一天,我是不是要求你去办一件事?”

“是的。”

“请你告诉陪审团,我要你去做什么事。”

“你要我到葛里芬太太的住处拿一台Pentax相机和底片。”

“当时底片放在哪里?”

“在相机里面。”

“拿到底片以后呢?”

“当我拿到相机时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就一直等到隔天早上才将它拿到?快速冲印店去洗。店员将底片从相机里取出来后,开了收据便了事,接着我就把相机交给你了。”

马修递给崔西一张薄薄的纸,“这就是店员开给你的收据吗?”

“是的,先生。”

“稍后,你是不是又回到FotoFast去取冲洗好的照片?”

“是的。我还要店员开第二份收据给我。”

雷诺拿起一只装有照片的纸袋和艾比的相机走向崔西。

“我现在交给你看的是被告证物第两百二十二号。这台相机就是你从葛里芬太太那里拿来的吗?”

“是的。”崔西检査了一下眼前这台小小的黑色Pentax相机。

“我现在给你看的是被告证物第两百二十三号。这个纸袋是你从FotoFast照相馆里拿来的吗?”

“是的。”

“那你是不是原封不动地将这个袋子交给我?”

“是的。”

“你有没有先看过里面的照片?”

“没有的,先生。”

“谢谢你。”

当崔西将纸袋交还给雷诺时,她发现马修拿给狄姆看的那些照片还放在证人席上的证物辨识台上。她顺手拾起,与其他照片一起交给雷诺。

在雷诺伸手接过那些木屋工具室的照片时,崔西蹙了蹙眉。她确定那些照片看起来有点儿怪,但是在这极短暂的瞟视时间中,她实在无法辨识出照片到底怪在什么地方。

“没有进一步的问题了。”雷诺将照片放回纸袋,走回他的座位。

“盖迪斯先生?”

崔西注视着检査官。今天早上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原告席里。崔西不禁开始怀疑:尼尔·克里斯丹森上哪儿去了。

“没有问题。”盖迪斯话一出口,崔西便如释重负般地回到她被告席的座位上。

“被告方面传唤亚历山大·薛佛博士。”马修说。

崔西本想利用机会仔细看看那些木屋工具室的照片,然而马修却趁她回座位的时候,将照片压在成堆证物的最底下。

当薛佛博士走进法庭时,崔西转过身打量着他。她曾经问过马修,他所聘请的这位专家的身分,与他所做的金属片检定的结果,因为她实在迫不及地想知道,他要如何破解这些不可置辩的“铁证”。但雷诺只是笑笑,却对证人与检定结果缄口不提。

薛佛博士行路微跛,两只手捧着他的笔记资料。他长得既髙且重,五十来岁的模样,小腹微凸,顶着椒盐色的头发,蓄着一嘴落腮胡。当他进行宣誓的时候,神情和悦,坐下来时还不忘对陪审团的成员微笑示意。

“你的职业是什么?”雷诺问。

“我是波特兰里德学院化学系的教授。”

“你在里德学院还有其他职位吗?”

“有的,我同时还是核子反应研究室的主任。”

“那是个什么样的工作?”

“我负责维护,操作,使用核子反应炉,并且确保它的运作无误。”

“能不能谈一下你的教育背景?”

“我是一九六五到一九七〇年间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取得化学的学士学位,然后在麻州工业技术学院取得博士学位;我的专长是在核子化学的领域。”

“那么,你有没有受过中子活化分析这方面的特别训练?”

“有的。”

“你能够向陪审团稍微解释一下什么是中子活化分析吗?”

“当然。”薛佛博士转身面向陪审团。他的脸上依旧微漾着浅浅的笑容,鼻梁上厚厚的眼镜让他的蓝眼珠子更加淸澈明亮,令陪审团里的几位成员也不禁以微笑回应他。

“如果我们将任何一种物质的样品放进布满中子的场域中——原子微粒——这个物质便会吸收中子而转化成具有幅射能的东西。这当中还需要九十二个基本元素,以及十四个人造元素;当它转化成幅射能时,其中超过五十个元素会释放出珈玛射线。因此,我们就会使用仪器来测量该物质所释放的珈玛射线的数量,还有它所具有的特别能量。

“核子反应炉是中子能量的来源。如果我要分折一件物质,我便会将它放入反应炉中。当这个物质转化为幅射能时,它就会被从反应炉中移入珈玛射线的分析器,那个机器会自动測量它的珈玛射线数与他所具有的能量。这些资料会从分析器上存进磁碟片里储存起来,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分析这些资料,进而决定要呈现当中的哪些元素,或每一元素要呈现出多少来。”

“薛佛博士,”马修说:“如果要你比较两个来源相同的物体时,你要如何使用中子活化分析辨识两者之间的异同?”

“我可以由很多方面来判别。一般而言,物质在自然状态下便可以追索出其他物质的痕迹,有时候的量很大,但有时候却是很微量的。中子活化分析是此中相当精细的科技,它可以用来測定一个特别物体中所含最小元素的总量。

“举例来说,如果你在容器中注入一点点砒酸,再以四个火车水槽的水量稀释,透过中子活化分析,依旧可以测出每一盎斯的样本水中砒酸的含量有多少。

“好,那么现在回到我们手上这两个样本的比较。如果这两个东西的组成元素有着极大的不同,就几乎可以确定它们的来源也是不同的。

“换句话说,如果这两个样本的组成元素是相同的,那么我们也就可以说,并没有任何科学上的证据能够支持它们的来源不同的这个说法。”

“薛佛博士,我现在要交给你的是先前被检方列为第三十六和三十七号的证物,你可认得出它们?”

薛佛博士从雷诺的手中接过那个令葛里芬法官丧命的炸弹残骸,也就是证物第三十六号那块焦黑扭曲还带着缺口的金属片,以及第三十七号那块在艾比车库里发现的干净金属片。

“这是你在上个星期六拿到我研究室的东西。”

“当时我告诉你,我想知道什么?”

“你跟我说,你想知道这两个金属片原先是不是连结在一起的。”

“那你是怎么进行分析的?”

“没必要把这两块金属片全部拿去做放射线处理,所以我就各别从上面取下一点样本。不过这里倒有个小问题要解决:该如何取样才不会污损母体?大部分的取样过程中都有可能污损母体。比方说,如果用钢锯切割钢片取样,便有可能改变样本的元素,在做放射线处理的时候就会释放出珈玛射线。因此,我最后是以矽碳化物做成的锯子取样。这么一来,样本的元素便不会释放出珈玛射线。

“你向我解释过这两块金属片的重要性,所以我是分别从两者同一边的中央处取样,如此便不会损毁边缘的切割痕。我将每一块金属片持平的一端用虎头钳夹住,然后在另一端V字形的缺口中央取下约一百毫克的样本。”

“那有多大,薛佛博士?”

“哦!大概有向日葵花的种籽一般大小。”

“那就足够做鉴定分析了吗?”

“是的。”

“取样以后呢?接下来做什么?”

“我将每一份样本放进一只消毒过的玻璃瓶里,以蒸馏水清洗沾黏在表面的杂质,然后再放一整晚等干。

“第二天,我将那两份样本分别放入一只干净的塑胶瓶,再以热镀封口,随后把这两只封了口的塑胶瓶放进一个聚乙烯辐射容器里,我们称它为‘兔子’,目的是要把它放入核子反应炉的压缩真空管内进行辐射测试。这有点像是免下车银行里所使用的压缩真空管,只是我们这个真空管的另一端接的是核子反应炉的炉心。”

雷诺转身走回律师席,从桌上拿起两个铅制容器,直径约两寸,长约四寸。他把这两只容器交给薛佛博士。

“薛佛博士,我现在交给你的是被告证物第两百零一和两百零二号。你能够指认这两样东西吗?”

“当然。这就是我们所谓的铅猪,是用来装辐射样本的。”

“这些样本现在具有危险性吗?”

“不,现在不会。”

“那么,这两个铅猪里装的是什么?”

“这里面装的就是我从第三十六和三十七号证物上所取下的样本。”

“如果检方人员想请他们的科学家重验这些样本,可行吗?”

“可以。不过他们最好从金属板上重新取样。”

“谢谢你。现在请继续你的解说,博士。”

“我将每一份样本在辐射线中暴露五分钟,然后取出,以针刺破塑胶瓶,让里面的辐射氩气流出来,那是氩在核子反应炉内自然产生的变化。之后再将瓶子放进一个干净的塑胶袋里,在珈玛射线分析机前做分析。”

“请你再解释一下接下来的工作。”

“当一个物体暴露在中子里时,它的一些原子就会吸收中子而转化成辐射能,这些原子会依其原来的质量多寡逐一衰退。没有两个经过辐射暴露的原子会在相同的时间内衰退。尽管如此,在这些样本自反应炉中移出后的有效时间内,我们依旧可以测得它们所释放出来珈玛射线的能量。也因此,藉着从珈玛射线侦测器所记录列印的资料,我们便能够判读分析这两个样本的许多元素。我分别算出它们在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与三十分钟时所释放的珈玛射线,然后在两小时和二十五小时后再分别计算一次。其中的每一笔资料都储存在磁牒片里。当资料存妥后,我再以电脑程式辨视这些珈玛射线的能量。”

“薛佛博士,你从那些资料的分析中获得什么样的结论?”

“雷诺先生,在分析过那些资料数据后,我得到一个结论:并没有任何证据足以显示,从第三十六与三十七号证物上所取下的样本是来自相同的金属片;再者,它们的原始来源也不尽相同。”

崔西整个人震慑住了,她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恰克·盖迪斯。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孤单,因为盖迪斯脸上的表情也与她无异。这两块金属的接缝是如此契合,她曾经以为它们原是相连在一起的,可是现在看来,她是大错特错了,而检方先前的证词与证物也几乎都被攻溃得狼藉不堪。

“你是说,第三十六与三十七号证物是绝对不可能有关连的?”雷诺问着薛佛博士。

“是的。”

“你做这项结论的依据是什么?”

“从第三十七号证物,也就是干净的那块金属片上取下的样本碎片里含有砷、锑、锰、钒、铝等元素,然而那个焦黑扭曲的第三十六号证物样本里的成分却不同,它含有锰、钒、铝等元素,但却不含砷与锑。如果是从相同的一块金属板上切割下来,不可能其中一块含有砷和锑而另一块却没有。”

“可是,第三十六号证物是一项爆炸物,那能不能作为那些元素消失的解释?”

“雷诺先生,爆炸是不可能使金属片的组成元素消失的;有可能的话,只会因为爆炸而添加新的元素。”

“薛佛博士,你还为这些样本做了其他测试吗?”

“没有了。既然初步的观察已经获得了如此明显的结论,当然就不需要再做更进一步的分析了。”

“谢谢你,博士。我没有问题了。”

恰克·盖迪斯猛然站了起来。很显然,他一直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

“庭上,我们可以趋前会商一下吗?”

包德温法官示意盖迪斯与雷诺都上前说话。“雷诺先生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将这份检验报告交给我……”盖迪斯喃喃气忿地说。

“不必说下去了,盖迪斯先生。”包德温法官说:“我想你最好先保留你的交叉审讯权。有没有人反对?雷诺先生呢?”

“不,法官大人。”雷诺的态度极为髙雅有礼。

“那么,我们今天早上就到此为止吧!”

当陪审团一离席,崔西马上攫住雷诺的膀子。

“你怎么会知道这两块金属板是不一样的?”语气中难掩她对雷诺满怀崇敬的兴奋。

雷诺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不一样的,崔西,只是当我一拿到检方的证物时,遵循了一个很简单的原则:我永远不认为事情的真相就如同它表面所呈现的一样。我在上个周未去找薛佛博士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徒耗功夫。但是在当时,我也想不出还有其他方法,只好孤注一掷了。很幸运,不管是谁想嫁祸给艾比,都料不到如果这两块金属片曾经是连接在一起的话,可以用如此简单的方法进行验证。”

雷诺将他的注意力投向薛佛博士。在包德温法官离席后,博士正步下证人席朝他走来。崔西惊叹地摇着头,雷诺也是一脸惊异的表情。现在,她终于了解到,为什么有许许多多人,特别是其他律师,在提及雷诺时,总是带着万分尊敬的态度,更别提那些将生命全然仰仗在他手中的当事人了。

崔西瞧见盖迪斯踉跄地逃离今早法庭上这个令他难堪的场面。然而,当他走到大门口时,却一头撞见了带着灿烂笑容的尼尔·克里斯丹森。这位调查员在盖迪斯的耳边嘶嘘片刻,停驻了检察官匆勿的脚步。两人一言一语地窃窃交谈着,盖迪斯背对着崔西,所以她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她可以看见克里斯丹森热络地比手画脚,而盖迪斯也精神熠熠地点着头。接着,克里斯丹森的谈话嘎然停止,盖迪斯则转身睇视着雷诺与艾比·葛里芬,然后面露悲惨的笑容,那种神情带着挑衅的意味,仿佛在经历今天早上这震耳欲聋的一击后,依然丝毫不愿低头妥协似的。

2

巴瑞·法兰姆住在珍珠区,这个位在波特兰西北方的地区曾经一度充斥着许多大型批发仓储商店,不过现已经逐渐消褪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新生的势力,年轻的白领阶级纷纷驻进,加上林立的画廊如雨后春笋般窜出,也日渐吸引了许多艺术家搬迁至这个地区改装过的顶楼居住。在巴瑞这间顶楼住屋的一些裸砖墙上,缀着几张马修·雷诺的自然写真摄影作品,还有一幅“蒙沪爵士音乐嘉年华”的海报,海报的画面是一架钢琴正飘浮在淸澈的蒙沪湖上,海报的下方则放着一张低矮的白色沙发,正对着白沙发的是紧挨在那台二十七寸电视与品味级音响旁的藏书铁柜。当崔西在屋外敲门时,巴瑞正听着史丹·盖兹吹着丰润萨克斯风的CD唱片。庭讯一结束,她就从法院打过电话来。巴瑞这些天都一直忙着地毯似地査访证人,无暇出席庭讯,所以他有点忧心法庭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门一开,崔西出其不意地马上向巴瑞投怀送抱,双臂环着他的颈子,献上热情的一吻,然后松开手臂,搭着巴瑞的肩膀。

“这个马修·雷诺真不是盖的。我的意思是,我曾经听说他是个八级天才,不过我总是不太相信,一直到我见到了他在今天下午的表现后,实在不得不折服。”

“慢点,慢点!”巴瑞笑着说。

“不行,我太激动了!你真应该亲眼瞧瞧盖迪斯的那张死人脸,真像个十足的蠢蛋。天啊!他的脸全都丢光了。当陪审团一离席,他就恨不得地里钻了通道似地潜逃出去。唉,一文不值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崔西诡异地咧嘴而笑,“你要不要自己猜猜看?”

崔西情绪激昂,“性”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想将她一身的精力,以上个星期五导致他们错失《北非谍影》后半部的方式全都发泄出来。

“天啊!我想我是被个性狂躁患者缠上了。难道这就是我能在你身上所获得的答案?”

“没错!”

“我觉得我被利用了。”

“没错!”

“我还以为自己是因为内在的涵养而吸引你的。”

“错!”崔西边说边开始卸下身上的装束。

“快告诉我,今天法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到现在还竖耳恭听呢!”巴瑞说。

他们俩赤裸裸地躺在巴瑞那张特大号的床上,崔西翻过身子。

“我想你多多少少也该猜得出来!”她调皮地促狭笑闹着,接着便将薛佛博士的证辞一五一十地告诉巴瑞。

“唉!我真希望当时能够在现场。”当她说完时,巴瑞感叹地回应。

“你不晓得薛佛这个人吗?”

“不知道。他一定是马修智囊团里的一员。他以前也曾经像这样出过奇招,在被逼得走头无路时才会蹦发出致胜的点子来。我真不知道国内还有哪一个律师会比他更优秀。”

“那么,她呢?”崔西整个人贴在巴瑞的胸膛上。

“原谅我犯了如此精明的错误。”巴瑞亲吻着崔西的额头回答道。

“真是令人想大声欢呼啊!”她说:“马修摧毁了狄姆,而薛佛博士则粉碎了盖迪斯的关键证据。这下子,陪审团没有理由再怀疑了。”

“我从来就不愿意高兴得太早,”巴瑞说:“不过,我必须同意你的说法,看来,马修这会儿是稳操胜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