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法中心监狱的四楼为了安全考量而戒备缜密,那些在精神方面有问题以及需要被隔离的犯人,通都被囚禁在这里。

典狱长对艾比是久仰大名了,而且一直很喜欢她。前几天,当她出现在这所监狱时,典狱长还亲自为她划押登记,然后确保她安然被囚进四楼的隔离牢房里。因为他很清楚,若是将一位地方检察官与其他犯人关在一起,肯定会出乱子。

监狱电梯的门开了,迎面显现的是一个狭窄的小厅,昏灰的混凝土建筑,粉刷着棕黄色调的漆彩。四楼的会客室就位于电梯对面,里头有一张小小的木圆桌和两张塑胶椅。当狱卒从重重厚沉的大铁门内领着艾比走进会客室时,马修早已经等在那里了。

艾比的头发梳理平整,但素着一张脸,还带着两个浮肿的黑眼圏。狱卒松开艾比的手铐,她坐了下来,交互搓擦着手腕。当狱卒还待在房里时,她一直铁青着脸,面无表情;然而狱卒才一离开,她就马上摊开手,向马修显示那一身蓝衣蓝裤的女囚装;接着,脸上闪逝了一抹疲惫无奈的微笑。

“不怎么流行哦?”

“真高兴见到你的幽默感还没有被销磨殆尽。”

“我很淸楚盖迪斯心里打的如意算盘。你认为我真的会被那个浑球吓倒吗?”艾比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继之出现的是相当笃定镇静的神情,“这里的日子很不好挨。我睡不着。太吵了!隔壁房的那个女人整夜哀号不休。”

“一直到昨天晚上,我觉得非常疲倦,强迫着自己躺下时,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件事。我开始想像,如果自己的后半辈子都得在这里消磨,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领悟到为什么隔壁房的女人会整夜哭闹不停的原因。”

艾比回过神,“对不起,我太容易感伤流泪了!我答应自己不会再这个样子的。”

“没关系!这也正是我来探望你的原因,听你说说话,为你抒解一些压力。”

艾比又强挤出一点笑容,“我很感激你这么做。提讯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下午。听证会无法太快举行,因为他们要从外郡延请一位推事官来办这件案子。蒙诺马郡所有的推事官都不适任,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认识你。”

“是谁要来负责这个案子?”

“杰克·包德温,从辩河郡来的。别担心!我见过那个人,他很不错。”

“你可以把我弄出去吗?”艾比强抑着不让自己沮丧绝望的情绪外露。

“我不知道。盖迪斯不肯让步,他不让你保释。你也很清楚,谋杀案并没有自动保释。”

“那你接下来预备怎么办?”

“我会为庭讯奋力一搏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会先派崔西到你的住处拿一些上法庭要用的资料。”

“谢天谢地!我真不敢想像自己怎么去面对死刑的判决,还有那些来自公众的嘲讽。”

马修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逃不掉媒体的挑战。我可不希望到时候你看起来就像那个呱呱大哭的弗萝米一样。”

艾比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是没多久,她的眼神忽而失焦,茫然无神。

“怎么了?”马修问。

艾比沉沉地喘了一口气,“我怕我会失去所有东西,马修,我的声誉,还有我的事业。”

“你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除非你愿意,否则盖迪斯绝对无法掠夺你的名声。你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不要理会报纸怎么写,民众怎么想;只要你看着镜中的自己时能觉得无愧于心就可以了。”

艾比大笑,“他们甚至连一面镜子都不肯给我,破玻璃是很容易被拿来当自杀的凶器的。这么一来,狱方是会被起诉的。”

马修也回敬一个笑脸。这真是一段完美无暇的时光,他们彼此分享着恐惧与亲密,显示出她对他的信任。马修真不希望这段会面的时间就此结束。

“我得走了。”马修满腹的不情愿,“我待会儿还约了杰克·史坦见面。”

“那就是你的奋力一搏?”

“如果我们够幸运的话。”

2

“好久不见了,马修,”杰克一面趋前热络地打着招呼。马修就在这位地方检察官的面前坐了下来。

“谢谢你愿意拨空见了。”

“我还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跟你见这个面。”史坦无意识地自成堆的法律文件资料上拾起一张剪报。

“想必你已经知道盖迪斯所做的一切了,对不对?”

“你认为他这么做对吗?”

史坦显得有些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他将手中剪报打折的一角给摊平。

“艾比是我的朋友,”史坦的语气平坦缓和,“我得避嫌,这就是我为什么将案子上呈给首席检察官的原因。我不能涉入这个案子。”

“你是这个郡的地方检察官,而盖迪斯只是一位专案检察官;照理说,他该是你的手下才对。”

“理论上是没错,不过,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不能插手干扰盖迪斯的工作。”

“盖迪斯用这个案子在向我下战帖,完全是为了一己的尊严着想。你看看他在逮捕艾比后的记者会上所说的话。”

“我们真不应该见面谈这个案子,我必须放手交给他全权处理。”

“我不是来要求你插手管这件案子,只是希望你可以和盖迪斯谈谈有关保释方面的事。你一定也无法置信,在我们开庭审理这个案子前就把艾比关上几个月,对她是公平的作法。我刚刚才去探望过她,她看起来真是糟透了。她虽然试着想抖擞起精神,可是你却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这件事对她的伤害已经造成了。”

“艾比太有钱了,她可以轻易潜逃偷渡到任一个国家。盖迪斯就是害怕她会脱逃。”

“除非她是真的有罪才这么做。你比我还了解她,杰克。你认为艾比会谋杀罗勃·葛里芬吗?”

史坦先是将那张剪报摊平,接着又把它对折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不,我不认为她是有罪的。”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能让盖迪斯将她关进大牢呢?”

“听着,马修,你和盖迪斯交过手,应该清楚他的为人。我也向他提过这么做的不当之处,可是他却坚持自己是对的,说什么也不肯让步。我还能怎么样?”

“你可以打电话给首席捡察官啊!向盖瑞·葛拉汉报告盖迪斯的所做所为,告诉他那么做是不对的。”

“我不知道……”

“当你在和葛拉汉谈时,告诉他,我已经向你保证过,艾比一定会交出她的护照,而且也愿意接受二十四小时的电眼监视计划。我和执行那个计划的人谈过了,他们会监视艾比的。这样一来,艾比得免牢狱之苦,盖迪斯也可以掌控她的行踪;没有事先知会过他,艾比是不会随意离家一步的。”

史坦轻啮着手中的剪报,思忖着雷诺的提议,然后开口说:“我不晓得盖迪斯会不会同意,可是我会尽可能说服盖瑞命令他这么做。”

“那么,就请你打电话给葛拉汉吧!”

史坦踌躇了一会儿,“如果我打电话给盖瑞,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直说无妨。”

“如果盖迪斯知道我背着他这么做,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所以,我可以为艾比打这通电话,但你也得为盖迪斯留点面子。我希望这个监视计划的提议,你能让他在开放法庭上提出来,而且你也必须公开盛赞他的思虑缜密。”

雷诺的嘴唇微颤了一阵子,接着又重新拾回笑容,然后,冷冷地说:“我个人对盖迪斯先生没有任何成见,我现在一心所想的是,什么样的处理方式对我的当事人最有利。”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现在,我要你仔细听好。”史坦放下手中的剪报,面向雷诺前倾着身子,“这样为朋友关说,我可能会违反‘加农司法伦理协定’,所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不会再插手多做什么了,你明白吗?”

“当然。”

史坦站了起来,伸出他的手,“尽力为艾比做所有的事。祝你好运!”

3

日渐西沉,负责电子监计划书的技师们终于在艾比家里的电话上挂妥了一只矩形的长匣。艾比也在现场,戴着手镯,手里捻着一小块金属片。位于监控中心的电脑会不定时打电话给她,当电话打来时,她必须亲自接听电话,报上姓名、时间,然后再将手中的金属片插入长匣上的匙孔。监视中心的人员都经过训练,他们可以轻易辨视艾比的声音,而插进那块小金属片则是要确定她的人真的在家里。

艾比的手镯上也装了一个小小的电波传送器,如果她离开那只长匣超过了一百五十尺,监视中心就会接收不到讯号,然后警铃就会跟着大响。

马修陪同技师们走至门边,随即又转身回到客厅。窗子开敞,艾比伫立在内院里,双臂环抱着自己,凝望着天边的夕阳。马修驻足看着她。艾比闭上双眼,向后微倾着头,嗅闻着舒爽又略带凉意的空气。

这幕景像似乎曾经出现在马修的梦境中,他和艾比两人独处于夏未昏沉的迟暮里,草地上爬满了老橡树与长绿木的修长黑影,将原本茵绿的草地渐渐染成阴黑。地平线那一端,火红的太阳在树丛尖上闪闪焕着光茫,余晖反射入泳池中,映出湛蓝的波纹。

艾比意识到马修的出现,张开眼,徐缓地转过身来。马修的心头微微一颤,深怕她会读出他的心思,发现他心灵最底层的秘密。然而艾比只是对他笑了笑。马修慢慢走向她。

“警方的人都走了。”他说。

“可以这样独处,感觉真的很不错。”

“如果你希望我离开的话,我马上就走。”

“不!留下来。我不是在指你。”

马修在艾比的身边停了下来。这真是他作梦也想不到的事,艾比居然就在他的身旁。

“我之所以会买下这栋房子,是因为我深深爱上了它。”艾比若有所思地说:“伹是,当我发现罗勃背叛我以后,我就无法忍受继续和他生活在一起。当我住在米德布鲁克街时,经常会想念这栋小房子。然而,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真正发现它的美。也许,每个人都该花点时间在牢里蹲一蹲。”

马修并没有马上回话,他只盼望这段美好的时光能够无止境地持续下去。终于,他开口了:“它的确很美。”

两人静默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艾比转头看着马修。“你饿了吗?”她问道。

“有一点点。”

“监狱里的伙食就跟它所给人的感觉一样。我现在饥肠辘辘,渴望来点真正的食物。你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我已经叫巴瑞帮你把冰箱填满了。”

“我晓得。你真是面面俱到啊!”

马修听她这么一说,脸上咧地泛起一片晕红。艾比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啊,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脸红?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要一起过呢!总不能要我如履薄冰般时时提心吊胆地说话,免得动不动就惹得你脸红。”

“我很抱歉。”

“没的事,别往心里去。怎么样,决定留下来吃晚饭了吗?”

“如果你真的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

“好!不过你得先等我洗个澡。我要把这一身监狱里的霉味好好地洗干净,然后再煎点培根和蛋,很多很多松松软软的蛋,把它们拿来配土司吃。你觉得如何?培根和炒蛋是我个人的偏好。”

“那很好。”

“冰箱上的橱柜里有咖啡,你何不在我上楼时先煮上一壶。”

马修晃荡地漫步走进厨房,恣意地浸淫在这每一分秒中。他徘徊在厨房里,伸手拂掠过墙壁,抚摸着凹凸的镶饰。二楼的某处传来了哗哗的淋浴声,马修凝神倾听,想像着水如瀑布般从莲蓬头喷泄而出,淙淙滑过艾比的身体。他突然感到一阵颤栗;无关乎激情的幻想,无关乎浪漫的情愫,而是被那种与艾比吉儿·葛里芬发生亲密关系的可能性震慑住了。

燃了火,咖啡上炉了。马修坐在厨房的桌子前等待着艾比下楼。

是她开口要求他留下来的。她是不是也曾要求过其他人留下来呢?还是在经历了艰苦的牢狱生活后,她只想随便找个人作陪?他对艾比有特别的意义吗?还是她用来排遣寂寞的对象而已,就像深夜喁喁作声的电视机一样?

水流声嘎然停歇,屋里顿时沉静了下来。这股寂静恍若一种警讯,马修紧张的像个第一天刚上学的小男孩。他起身,在厨房里来回踱步,四处翻捣着抽屉、橱柜、银器和碗盘。当他在餐桌上摆好刀叉碗盘时,侧耳听见艾比就站在门边。马修缓缓转身。她湿涟涟的头发沉甸甸地披在肩上,脸庞淸新而粉红,虽然没有妆彩,但简直就与他在狱中所探视的女人判若两人,没有丝毫绝望与疲惫;全身上下散发着炽热的希望。

电话铃声乍响,两人都为之一凛。艾比看着腕上的手镯,一身的热情顿时烟消云散。电话响了第二声,她慢慢地走过去,沉沉地垂下手臂,彷佛腕上的手镯有着千斤重量似的。

电话铃响了第三声,艾比拾起话简,听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懒洋洋的声音,气息微弱地吐纳着:“艾比吉儿·葛里芬,现在是八点四十五分。”

她放下话筒,取出那块小金属片在电话旁的长匣匙孔中刷了一刷。她讲电话时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但却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当她转过身来时,那张脸又回复到马修在监狱会客室里所见到的一样,怅然而无神。面对着那副悲凉落寞的神情,他也涌上了一股沉重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