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伊·李维史东是一个金发碧眼,虎臂熊腰,面容俊俏的十八岁大男孩。在今天这个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日子里,乔伊身穿白衬衫,套着一件海军蓝的运动夹克,灰色裤管上的两道褶线熨烫得锐利如刀锋。此外,他还特别结上惠特里学院的领带。这身装束,与他那天在这所髙级私立学院后面的林子里强暴杀害玛丽·哈汀时所穿的极为类似。

在马修·雷诺位于亚特兰大的合伙律师的办公室外,阳光焦燥炙热地闷烤着桃树街。然而,办公室里的气氛却是阴霾沉凝的。乔伊仰着身子,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笑脸嘻嘻地盯着雷诺。不知情的旁观者见着他这副德性,一定会以为乔伊正对马修态度轻蔑,对其所言嗤之以鼻。但是,乔伊抖动迅速的右脚却不自觉地泄露了他心中的恐惧。马修很清楚,这抖动不止的脚所传递出来的讯息,正如这个大男孩在过去一年中所反覆询问的问题一样:“我会不会死?我会不会死?我到底会不会死?”这个问题,只有雷诺有资格回答。

“我们要上法院了吗?”

“还没有,乔伊,事情还有一些进展。”

“是什么样的进展啊?”男孩焦急地问着。

“昨天晚上,当我到达旅馆时,收到了检査官佛格的留言。”

“他想干什么?”

“他想将你的案子做庭外和解。我们昨天一直在旅馆里会商到半夜。”

马修两眼怔怔地盯着他的当事人,而乔伊则是一脸的懵懂困惑。

“乔伊啊!玛丽·哈汀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她的被害让亚特兰大许多人感到震怒。另一方面,你的双亲在这个社区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受到人们的爱戴和尊敬,所以也有许多人同情他们,甚至还有一些人动用他们的位阶权势,目的只是不希望见到你的父母失去他们唯一的儿子。”

乔伊满心期待地看着雷诺。

“佛格先生已经提出了一项请求,这项请求必须在法官裁定我们的诉求前先被采纳。”

“什么样的请求?”

“以谋杀罪名起诉此案,以换取他不做死刑判决的承诺。”

“然……然后呢?”

“你会被判无期徒刑,至少得坐十年以上的牢。”

“哦,不!我不要这么做;我不想一辈子都蹲在土牢里。”

“这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我老爸付给你二十五万,你应该设法帮我脱罪的。”

马修颇为不耐地摇摇头,“你老爸请我是要来救你这条小命的,乔伊。就算是天皇老子下凡,也没有人能帮你脱罪的。你杀了玛丽,而且也向瞀察们伏首认罪了,证据确凿,无法翻身,你是不可能脱罪的。我们先前不是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吗?”

“不过,如果我们上法庭的话……”

“你一定会被治罪,而且到最后,可能连你这条小命都要赔上。”

马修拿起一张玛丽·哈汀在迎新舞会上所拍的照片,放在桌上那张她的验尸照片旁。

“这就是在整个审讯过程中,陪审团会一直看见的事实。你想想自己会被判什么罪?”

乔伊的双唇不住打顫。一时间,他那青少年特有的威武气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只有十八岁,”他抗辩着,一滴不争气的泪水爬出了眼眶,“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耗在监牢里。”乔伊意志消沉地瘫在椅子上,整张脸深深地埋入双手里。

马修微微地向前倾着身子,一只手轻按在乔伊的肩上,“怎么了,乔伊?”

“我好怕!”男孩哽咽抽泣着。

“我知道,乔伊。我的每一个当事人在落槌定罪时都会感到惧怕,即便是那些平日好勇斗狠惯了的英雄好汉也一样。”

乔伊仰起那张泪水漫横的脸面对着马修。现在的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无助的小婴孩,实在叫人难以想像,当他撂倒玛丽·哈汀,扒光她身上的衣服,挥舞着木棍取她的性命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我该怎么办,雷诺先生?”

“你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但是你不会在牢里待一辈子,你会被假释的。你的父母都很爱你,当你出狱时,他们都会在那里敞臂欢迎你回家。况且,即使是待在监狱里,你还是能够完成大学的功课,顺利拿到学位的。”

马修继续安慰他,试着高扬语气,企图为乔伊燃起一丝希望。然而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对他扯谎,监牢将会是乔伊·李维史东的地狱。他或许依旧能活下来,但等他出狱之后,铁定会彻底改头换面,不再是这个畏怯儒弱的男孩了。

2

乔伊·李维史东的罪状诉讼让这个案子突然尘埃落定。在预审裁定的三天里,马修·雷诺和崔西·康瓦纳扎扎实实地在法院里跟着忙碌了三天。当法官接了诉状,落了议槌的刹那,崔西瞥了乔伊的双亲一眼。在弗顿郡的法庭上,那对打扮入时,仪态髙贵的夫妇虽然无法承受这猛然的一击,但却仍极力自我抑制,不让自己溃决。

布莱佛·李维史东,一位杰出的银行家,凜冽冽地坐着,两手缩于双腿间,在警察与法庭旁听者的注视下显得相当局促不安。无意间,崔西看见布莱佛一脸疑虑地直盯着他的儿子。依莱娜·李维史东的身子整个向后仰靠着。这几天下来,她越来越显得苍白脆弱,僬悴不已。当法官宣判的同时,这对夫妇在崔西的眼前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散庭后,先是一场乔伊和他父母间涕泪纵横的会面,接下来则是另一场马修与他双亲间耗力费神的晤谈,马修的悲悯之情在当中表露无遗。

当崔西和雷诺在旅馆的餐厅碰面,准备吃他们在亚特兰大最后一顿晚餐的时候,已经七点钟了。崔西注意到马修每天所点的食物都是一成不变的:牛排、青菜沙拉、烤洋芋,外加一杯冰茶。

今天晚上,崔西实在无法像她的老板一样享受着自己的晚餐,无意识地拨弄着眼前的那盘义大利面,脑袋里不断地重映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一直到雷诺开口问她:“你怎么了?”才猛然回过神来。

崔西移回视线。她彷佛意识到雷诺开口说了些什么,但那句话却从耳际飞掠而过。

“你发呆有好一会儿了,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事在困扰你?”他说。

崔西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说服乔伊接受那个协议?”

雷诺正准备用叉子将一小块牛排送进嘴里,但是经崔西这么一问,他又把叉子放回盘子上,身子向后倾靠着椅背。

“你认为我不该这么做吗?”

从雷诺回话的语气里探不出丝毫他的想法,崔西突然感到一阵不安。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办了二十几年案子,她自己却连一个案件都还没经手过,加上她才为他工作了一个星期而已,崔西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肆无忌惮地发问。然而,再一次地,雷诺又以非常平和的语气探询她的意见,似乎在向她保证,即便她的观点充满着无知的偏见,他也不会有一点点不悦的。

“我想,佛格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他害怕在跟你对簿公堂的时候,我们所提的裁定案会打压他拥有的那份自白书。”

“你说得没错。”

“我们有可能打蠃这场官司的。”

“但我们也有可能会输。”

“可是法官的态度是偏向我们的。没了那份自白书,我们就可以将矛头整个指向过失杀人的方向。过失杀人罪没有刑罚的底线,乔伊就可以有获判缓刑的资格而随时被保释。”

“死亡同时也是没有刑罚底线的。”

崔西原本打算回话,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雷诺等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我们办理这个案子的目的是什么?”

“打赢官司啊!”崔西不假思索地回答。

雷诺摇摇头,“我们的目的是要救乔伊·李维史东的命,这同时也是办理每个死刑案件的唯一目的。打赢官司只是达成这个目的的手段之一,但绝对不是你最重要的目的。”

“当我开始执业当律师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努力的目标是要让嫌犯能无罪开释。”雷诺露出了一个些许疲惫的笑容,“很不幸,我一开始就接连赢了三个谋杀罪刑的案子,因此就变得相当趾高气昂,气焰髙涨。而我接手的下一个杀人案是发生在奥勒冈东部的一个小郡,负责办理那个案件的地方检查官艾迪·布雷斯只比我大几岁,而且他从来没有审理过任何谋杀案。当时有个传言说,他之所以转任地方检査官,是因为他不被见容于私人的律师事务所。在我第一次和他对簿公堂时,布雷斯的表现极为笨拙,频频口吃,还耗了大半时间不停地向法官道歉。

“那天晚上,当我们开始准备裁决申请前,布雷斯到我下榻的旅馆找我。就像和佛格一样,我们闲聊了片刻,然后他很坦白地说,要说服陪审团断送一个人的性命实在令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于是,他想要知道我的当事人是不是愿意接受一项协定:他放弃以死刑论罪,而我的当事人则承认谋杀的罪行。可是,这个案子我是稳赢的,加上我的不败记录,所以我理所当然会以为布雷斯就和你所认定的佛格一样,都是因为怕输掉官司而出此下策。因此,我拒绝了。我知道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打败他。”

雷诺低着头俯视着自己的盘子,然后又倏地抬起头看着他的合伙人。

“身为一个律师,最失败的情况就是听见自己的当事人被判了死刑。你是绝对不会想听见法官对你的案子做这种宣判的,崔西。可是,就在我回绝了艾迪·布雷斯的协议后,我第一次听见了法官做这样子的宣判。”

“出了什么问题?”

“只有一件事,布雷斯的表现尽管笨拙,而我的表现虽然杰出,但是陪审团的态度却倾向判处极刑。他们真的很想看到我的当事人死。其实,在审理的过程中,我隐隐约约可以洞悉到,不管是谁来打这场官司,我的当事人都必死无疑,因为陪审团早就铁了心要这么做了。布雷斯很清楚这一点,他了解那些人的心思,这也正是他急匆匆跑来找我协商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输,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输。”

“可是,乔伊的案子……不太一样,法官可能会……”

“不,崔西!不管我怎么为乔伊辩护都是于事无补的。我晓得你现在绝对不相信,不过以后你自然会明白。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法官会想尽办法将自白书纳入考量,而那些陪审团的成员对这样一个被宠坏了的富家纨绔子弟杀害少女的罪行是绝不会存有丝毫的同情怜悯之心的。”

雷诺看了看手表。

“我要去散个步,一会儿就回来。明天早上七点的时候会有小巴士送我们到机场。好好睡一觉,别让这个案子直往心里去。我们做得不错,已经顺利完成了我们所该做的事。因为我们救了当事人一命。”

马修·雷诺走进旅馆的房间,关上门,一个人停立于黑暗中。这个呆板的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床罩平整地覆盖着,四角的摺痕笔直俐落,咖啡色的薄荷叶图案清楚地烙印在清洗浆烫过的枕头套上。每晚都如此。

雷诺脱下外套,顺手放在椅背上。室内的空调干透了他一身的汗水,使得衬衫紧紧黏贴在他干瘪瘪的胸膛上。密封的窗外,八月的酷暑正烘烤着整个亚特兰大,城市里的灯火遍地闪烁。这将是雷诺最后一次看它们了,明天一早,他将回到波特兰,远离这里的记者,远离他的当事人,还有这个恼人的案子。

雷诺从窗边转过身,一眼瞧见床头柜上的电话机亮着留言的红灯。他听了留言,赶忙拨了巴瑞·法兰姆的电话号码,忧心仲仲地听着托给巴瑞调查的那个案子的结果。

“就是我!”法兰姆说。

“快告诉我!”雷诺焦急地问。

“弗兰克林太太用一幅画盖住了墙上的弹孔。这对艾维斯太不利了。搜证的瞀察们从没想到要翻动它,因为他们完全没有美学艺术的品味。杰弗瑞·康特真是走了狗运。”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下去。”

“轻松一点嘛,马修!我们不必再担心这个案子了。我敢打赌,葛里芬一定会读漏了刑事专员的报告。想想看,这张画挂得那么髙,没有人会这么做的,绝对不会有人像弗兰克林太太一样有这种超凡的品味。当我看见犯罪现场的照片时,心里就在纳闷。结果一走进那屋子的客厅时,就发现情况还要更糟呢!

“以杰弗瑞开枪的立场来看,当弗兰克林掏枪的时候,他被撂倒在地上,因此弗兰克林并没有射中他。杰弗瑞长得很高大,所以弗兰克林若要射他的头,枪口一定得瞄高。我们在屋里的家庭相簿中发现了一张命案发生三个月前那堵墙的照片。我移开了墙上的画,发现了一个刚用灰油土,填补过的小孔。用录影机存证后,我挖开了灰油土请专家做鉴定。他非常确定那是弹孔。可是弹头已经不见了,那一定是被弗兰克林太太湮灭掉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刑事专员的报告?”

“这个周末吧!”

“继续追踪调查弗兰克林的背景资料。有必要的话,可以再多添一名人手。”

“为什么?弗兰克林太太湮灭证据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了。她补了洞,再用画盖住,这代表着她是在袒护自己的儿子。这项指控葛里芬是无法反驳的。”

“巴瑞,永远不要以为检察官的起诉行动会这么理性。艾比吉儿·葛里芬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对于那个证据,她或许会有不同的着墨。在开庭审理之前,我们必须做好全面的搜证才行。”

“你说得有理,”巴瑞倦恹恹地说:“我会让泰德·法兰克去负责调査这件事。唔,你亚特兰大的事进行得如何?”

“乔伊接受了那份协定。”

“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对不对?”

“没错。”

“那么,他父母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马修停了一会儿,揉揉眼,“我明天就回去。可是你先别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想休息几天。”

“你还好吗?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呐!”

“我很累,想好好安静几天。”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需要休息的。你的飞机几点到?我去机场接你。”

“三点十分吧!还有,巴瑞,弗兰克林的案子你干得很漂亮,真的很好。”

马修挂了电话,两眼无神,一身骨头像是快散了似的。四下一片漆黑,他瘫软在床上,脑海里盘旋着乔伊·李维史东,波特兰的杰弗瑞·康特,还有在德州杭斯维利郡的阿龙梭·诺奇斯,以及其他那些因为处身于生死边缘而将生命出卖给他的人。对他来说,一个人要扛起这么多重担实在是太累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马修想到了崔西·康瓦纳的活力与冲劲。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一个活力充沛的人物,案子一个接一个地办,从不萌倦意。然而现在,堆叠的案件压得他无法喘息,蚀尽了他一身的精力:他需要逃开眼前的一切,他需要一些别的东西……需要一个人。

马修一个翻身,将整张脸埋入松软的枕头里,感觉着亚麻布的沁凉舒适。他闭上眼,脑中浮现出一张他珍藏在书桌右边最下面抽屉中的艾比吉儿·葛里芬的照片。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里,她悠闲地站在自家法式窗棂前面,手插着腰,右膝微屈,眼神飘缈至树林的方向,彷佛在倾听着一些微弱的声音,引领着她的心灵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