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伯·派克,一个高头大马的执业律师,他的腰际横勒了一条皮带,因为他总是非常执拗地要将它束得很紧,所以就在腰上的两圈肉之间露出一个极明显的凹槽;此外,脖子上也垂悬着一圈圈肥脂,脸颊也是鼓胀得膨膨的。这个时候,派克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他的信用帐户和一般存摺帐本全都摊在办公桌上,他已经査了两次,可是帐册中的总额还是一样。派克不经意地伸出一只手轻抚着他干涩的双唇。他很确定,在这两个帐户里应该还有更多的钱才对。所有的帐单都付清了,而客户的钱也都已经汇了进来。那么,钱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事务所的经常费没变,家中的开销也没有增加。对了!古柯硷——一定是都花在那玩意儿上头,而且最近花费的金额好像有一直在增加的趋势。

派克做了个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摆摆头,旋旋颈子,耸耸肩,看看能不能让紧绷的情绪得到稍稍舒缓。如果那个美丽的白色粉未巳经对他造成了困扰,那他必须停下来,不能再受到它的诱惑了。其实那是很简单的,毕竟古柯硷并不是什么必需品,可取可舍,而他觉得自己只要弹弹手指,就可以轻易地挥别那个东西;况且,他的供应线最近断了,自然也就没货可进。

派克现在感觉好多了,似乎他的问题都已经获得解决。他把帐册扔在一旁,清出桌面,拿出一份个案的资料来。他得好好琢磨,为两天后的预审裁决申请做准备。赢得这个裁决申请对他来说相当重要。如果让他的当事人必须赴庭受审,那他就毁了。所以他一定要准备出一份最顶级的裁决申请书,一举博得满堂彩。

派克开始读这个案子的资料,但他还是很难集中精神专心地看,脑袋里依旧盘旋着钱的事,仍然在担心其他问题。他的供应者,那个家伙前两天被捕了。派克原本还打箅去跟他接头,谈谈增加供货量的事。

当然,他想戒了,所以那应该不再是个问题。然而,如果他还是需要一点点来对付躯体与精神上的交战时,却没有进货的门路,那该怎么办才好?他只要一想到这里,就变得有些神经质。可是他现在必须赶快冷静下来,专心写完这份裁决申请书。

派克想到底层抽屉里的那个拉链包包。如果他的运气够好,他可以在阅读这些资料时,抓住飞掠而过的灵感,然后迅速完成这份裁决申请书。这样一来,他就更不需要去担心古柯检的事。反正,他想戒了。而现在,如何能够抵挡他所偷藏的那些白粉的诱惑,正是他必须勇敢踏出的第一步。

当派克正在奋笔疾书,为他的说辞做最后合理化的注解时,电话对讲机上传来了接待处小姐的声音。

“派克先生,有一位狄姆先生想见你。”派克突然打了一阵寒颤,有那种急欲冲进厕所的欲望。“派克先生?”接待处的小姐又重复说了一次。“哦,好的,香侬,我马上就过去。”

只要是查理·狄姆一出现,鲍伯·派克就从来没有觉得舒服过。即使是像上一回,这个前任的毒品供应商被囚在死刑犯的牢房里,他们被迫进行一些必要的沟通,尽管两人之间隔着一片防弹玻璃,派克仍会觉得不安。不谈别的,光是狄姆被定罪的显赫经历,实在就足以令任何人都坐立难安了。有一个叫作赫罹·休伊的人想要抢狄姆毒品生意的地盘,结果没多久,两个男孩就发现休伊残缺的尸体横陈在当帕斯特。根据验尸官的说法,休伊是经过长时间的凌辱致死的。派克在检阅审理证据时,曾经看过法医的验尸照片;在看完那些照片后,他足足有一整天吃不下任何东西。

赖瑞·哈林斯,二十八岁,已婚,一个午后班的工会男子。当他开车经过当帕斯特时,正巧看见狄姆正在放置一包血淋淋的东西。他想,那包东西可能是一个人的尸体,然后他又不断地说服自己是在胡思乱想,直到他看到有关休伊的尸体被发现的报导时,才真正确定了自己原先的想法。

只看见背影,哈林斯无法确实说出狄姆的身分,但只要进了嫌犯辨认室,他一定可以从那一排涉嫌者中,揪出他所看见的那个男人。然而,有人将哈林斯的身分泄漏给报社。接着,狄姆失琮了几天。没多久,有一天,当哈林斯决定载他九岁大的女儿上学,顺便跟她的老师谈一谈时,才启动车子,就触动了被人安在车子底盘的滚筒炸弹,父女俩就这样被炸死了。

派克饥渴地盯着最底层的抽屉,但最后还是决定带着他所有正常人的机智去面对狄姆。况且,查理现在的心情应该不错,因为派克才刚刚为他打蠃了这场官司,他之所以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办公室,想必是来向他道谢的。

当派克走进会客区时,狄姆正在看《新闻周刊》。

“查理!”派克伸出一只手,热心地向他打招呼,“真髙兴见到你。”

查理·狄姆从手上的杂志后面探出头来。他是个中等高度的男子,但是却也长得虎背熊腰,肤色较深,面貌还算英俊,那一头卷发总是令派克连想到华伦·比提。狄姆最迷人的表情莫过于他的露齿微笑,那种微笑带点傻相,会让你觉得自在舒服。除非,你读过有关他的精神分析报告,否则一定会被他骗倒的。

“你看起来很不错嘛,鲍伯!”当他们两个人在派克的办公室坐定后,狄姆兴奋地说。

“谢谢你,查理。你自己的气色看起来也不差啊!”

“那当然!我现在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伸展我的关节。那种一天被关二十三个小时,只能曲身坐在一间狭窄牢房的滋味可不是你能够想像的。”

狄姆穿着一件栗色的短袖衬衫,曲着左臂,刻意显出他的二头肌。

“不错,不错,身材练得不错。”派克颇为同意,“怎么样,有什么事吗?”

“也没啥了不得的事,只是想过来跟你道个谢。你把我的案子蠃得漂亮。”

派克微微地耸耸肩,“那不就是你付钱要我为你做的事吗!”

“不过,你真的做得很好。我敢打赌,那个卑鄙的葛里芬现在一定吓得屁滚尿流。”狄姆嘲笑地说:“判决下来以后,你见过她没有?”

“一次;在法院里。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提出这件案子,所以没理由幸灾乐祸。”

“哦,鲍伯,你的心胸实在太宽大了。我啊,现在真的很想见她一面,因为我知道这件案子跟她个人有关。我的意思是,她一直想置我于死地,可是她却什么也没办到。”

“这样吗?我倒不觉得这件案子跟她的私情有关,查理。”

“你真的不这么认为?”狄姆问话时的神情有如一个好奇的小男孩。

“不!我只是认为她在尽她的本分做事罢了。只是很幸运,事情的结果顺了我的意。”

“唔,好吧!或许你的看法是对的。但我可不这么想。蹲在土牢里的时候,我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了又想。在那里我可是有非常多的时间想她的,我总觉得那个婊子是冲着我来的,鲍伯。”

狄姆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怪表情,让派克有点儿忧虑。“算了吧,查理!你可要晓得,现在警察们不分昼夜地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盯梢,你最好别再出什么岔子,免得让他们起疑。”

“哦,也对!我同意你的看法。”狄姆很理智地说:“毕竟水在桥下流嘛,对不对,鲍伯?我现在只想继续过我的日子。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另一个原因。”

“什么意思?”派克显得不大自在。

“我想请你帮点小忙。”

“帮什么忙?”

“这个……看来在这次上诉中,你好像嬴得很轻松。我的意思是,他们甚至不必再重审我。所以那个该死的法官真的很欠扁,对不对?”

“他是真的犯了一个错误。”派克回答得相当谨慎,“可是,要蠃得这场官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狄姆摇摇头,“我看到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那也不是我的看法。土牢里有一堆人懂得法律,当我向他们问到我的案子时,他们都说我是稳蠃的,就跟跳舞一样容易。怎么样,说有多容易就有多容易吧!我在想,或许你该还我一些诉讼费。”

“事情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査理。”派克说。他试图说服自己,将这场谈话的气氛转为两个理性公民之间“研商式”的讨论。“费用是不可能归还的,况且那也不是依审判结果来定价。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这个吧?”

“我记得啊!”狄姆一边回话一边点头,“不过你也知道,鲍伯,我想的是‘公开’方面的问题。打蠃我的官司,让你在客户间的声誉增加了不少吧!我说的对不对?而且,客户们会一传十,十传百。这等于是在帮你做免费广告。所以,如果你愿意归还我一半费用,那我会很开心的。”

派克一脸惨白,“那可是一万五千块钱呢,查理!不行,我办不到。”

“你当然办得到。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那只是现金的一半。我额外给你的那一公斤古柯硷,如果你转买掉,还不止一万五呢!我说的没错吧?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全数吐出来的,也不管你转买的利润有多少。看在你帮我打了一场漂亮的官司的份上,能要回现金的一半,我就很感激了。”

一抹微微的焦虑燃在派克的唇边,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知道你蹲过土牢,而那也可以用钱打点通关放你出来。这么办吧,我借你一点钱,你为我维持一点名声,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能借我一万五,那会更有用的。”狄姆说。这一次,派克可笑不出来了。

“不可能的,查理。”派克的态度很坚决,“生意归生意。你可别忘了自己原来是个被定谋杀罪的人,而现在却是自由之身。所以啊,那些钱是我应得的。”

“哦,没错,那是你应得的。我也不想逼你去做一些你不想做的事。但是,如果你愿意还我钱,我希望你是自愿的,那可是值得你夸口的一件功德呢!”

狄姆做势地缝了嘴,倒回他的椅子上。派克的一颗心跳得疾快,而且非常后悔方才没有先吸点古柯硷后再来对付这个家伙。

“嗨,老兄,你看起来不太好唷!”狄姆忽然又开口说话:“好吧,算了!就当我没提过这件事,可以吗?我很抱歉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咱们现在来谈点别的吧。哦,对了,你喜不喜欢看电视上的那种游戏节目?”

“游戏节目?”派克重覆了一次。这实在是谈话过程中相当为难的一个过场。但是,没想到狄姆居然会那么轻易就放了他。“没错,就像‘危险游戏’啦,或是‘精打细算’这类的节目。”

“我整天都得工作,所以不大有机会可以看这些节目。”

“在他们把我关进土牢以前,我也从来没看过。但是在我们蹲的牢房外面有一台电视,那是我们仅有的一点点娱乐,警卫会让我们看一些游戏节目,我一看之后就非常着迷。刚开始,我也觉得那种节目很蠢,可是当我看得越多就越发现,其实我们可以从那些游戏节目里学习到的东西和学校是差不多的。举例来说,你有没有看过‘价钱合理’这个节目?”

“是不是那个要竞赛者猜冰箱或餐具价钱的节目?”

“对!”狄姆出其不意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咧嘴而笑,然后学着游戏节目主持人的语调说:“奥瑞冈波特兰市的鲍伯·派克,请到台前来,你有机会跟我们玩‘价钱合理’的游戏!!然后你就从观众席上跑下来。你看过没?”

“看过几次。”

“好!那就是一个很棒的游戏节目,”狄姆生气勃勃地说:“因为它教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东西的价值。譬如说,我放了两颗石头在你桌上,然后要你猜它们的价值,你一定会说它们值不了几个钱,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当我们在谈这两颗石头的价值时,如果一颗是普通的花岗岩,而另一颗是钻石的话呢?你懂吗?如此一来,这两颗石头,一样大小,但是你对它们的价值评断就会有天壤之别了。”

为了不对狄姆无礼,派克一边机械式地点着头,一边用眼睛偷瞄自己的手表。

“那非常有趣,査理!我想我们找时间再来谈个痛快。我现在有个裁决申请书要写。已经拖了两天,我必须赶快把它搞定。”

“我了解。”狄姆说:“不过,就长远来看,讨论这个‘价值’方面的问题,对你来说要比写那个什么鬼申请书重要得多。”

派克最初的恐惧渐渐消逝了,继之而起的是无奈的懊恼。现在,他反到开始怀念起狄姆胁迫的语气。

“那你从里头学到了什么?讲重点啊!”

“当然,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也不想浪费你的宝贵时间。只是,我真的认为,我们这场小小的谈话会帮助你对事情的认知。譬如说吧,你来比较看看,下面两件事哪一个是比较有价值的:是能在晚上睡一场好觉呢?还是作一个毒瘾缠身的律师,彻夜忙碌一些不切实际的法律服务?”

派克倒抽了一口气,“这不公平,査理。如果不是我的话,你早就挂了。”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方才我跟你说过,不只一个人告诉我,我的案子很容易赢。这其实就表示你所提供的诉讼服务并不值三万块钱。懂我的意思吗?然而,对抽象的东西订价格,就像你对诉讼服务所订的价钱,是比判别钻石和花岗岩之间的价值还来得自由心证的,鲍伯。所以,你为什么不试着用这个相同的道理,来衡量每一天里所有事情的价值呢?”

“喂,”派克生气了,“我刚刚跟你讲过,我实在没有时间听你在这里胡扯。”

狄姆不理会派克的怒气,自顾自从身边的提包里抽出一条染了脏污的女用束裤,然后一把摊放在派克的桌子上。派克向前倾着身子注视着这条束裤。这条棉质束裤看起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他已经不记得是在那里看过它们了。

“你觉得这条束裤值多少钱啊,鲍伯?”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可以猜猜看,我会绐你提示的。”

狄姆也倾过身子,带点奸邪地咧嘴而笑,期待着派克对他的提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扬高声调,用着假音说:“给我滚,马上滚!如果你没办法把你那玩意儿翘起来的话,至少让我睡个好觉。”

派克的脸一阵惨白。他的老婆,黨娜,昨天在他企图和她作爱失败后才跟他说过相同的话,语气、声调简直就和狄姆所模仿的一样轻蔑。

“你知道吗,鲍伯,”狄姆一脸假惺惺地说,“你的技术实在太逊了!你完全忽视了黛娜的乳头。它们是非常诱人的,光是它们,就足以让你耗掉整个晚上了。它们就像收音机上的频道旋扭,如果你用正确的方法滴溜溜搓旋它们,包你可以调到一个赏心悦目的好频道。”

派克顿时意识到了,这束裤其实就是前一晚临睡前黛娜所脱下来的。当他们开始要作爱以前,黛娜将它扔在床边。那么,这样看来,昨天晚上当他们在睡觉的时候,狄姆就躲在他们房里。

“你溜进我家?”

“没错,鲍伯。”

派克咧地挺直了两条腿,朝着他大吼:“听着,你这个可恶的贼棍……”

“贼棍?”狄姆用带点困惑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哇!这可是个宣战的字眼。现在,我们两个之间的战争越来越有趣了,真是一场速度与年轻和体积与力量的战争。但我还是要给一个忠告,鲍伯。如果你想要向我开战,那你最好有干掉我的准备。如果你让我还有一口气在,那我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然后你就会跟赫罗·休伊一样死得很难看。”

派克想起了休伊的验尸照片。法医说,休伊的手脚在他还活着时就被人用链锯硬生生给锯断了。想到这里,派克原先想宣战的怒气顿时从身上烟消云散,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他不断用力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快点回过神来。狄姆则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査理?”

“我只是想要你玩玩这个估价游戏。”他窃笑着,“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不对?现在你来猜猜看,这条束裤值多少钱啊?”

“三块半?四块?”派克已经瀕临涕位的边缘,“我……我不知道。”

“你真是太不上道了,鲍伯。你想想看我得花多少功夫才能弄到这条内裤,所以你应该可以知道它的价值才对。在我看来,它可是和一辈子的好眠等值的。所以,那不值一万五千元吗?我觉得用这个价钱来买一辈子的好眠已经相当便宜了。”

派克的脸颊颤抖不已。“查理,你必须讲点道理啊!”他央求着,“我现在真的没有额外的一万五千块钱可以给你,那是你一年前付给我的雇用费,早就都不知去向了。可不可以少一点?三……三千怎么样?我会比较容易筹得出来。”

“鲍伯啊,三千块对我来说,只够塞塞牙缝。”

派克知道他无法和这家伙讨价还价,可是自己却又付不出这笔钱。他的房租到期,车子的贷款也急着付。然而他又想到了,如果这笔钱真的可以确定让这个卑鄙可恶的浑蛋不再偷潜进他的家,可以让他的精神、肉体免受折磨,那还是值得的。

派克从抽屉里拿出支票簿。他的手抖得很凶,差一点就辨别不出他的签名。他将这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递给狄姆。狄姆前后翻查了一下,向派克道了谢就转身开门。临出门前他又回过头来,使了个眼色说:“晚上要睡稳啊!别让臭虫给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