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戴着头箍。胡萝卜。杀人。

我一夜都没睡觉。通宵只琢磨着一件事……

昨天出事后,我的脑袋被紧紧地用绷带包扎起来。我感觉这不是绷带,这是头箍。一个玻璃钢制作的头箍铆在我的脑袋上,而我陷入了铁打的怪圈:我要杀死Ю。杀了Ю,然后找到I-330,对她说:“现在你相信了吧?”最令人厌恶的事,莫过于用原始的、卑劣的手段杀人。一想到用个什么家伙砸碎脑壳让脑浆四溅,我就很奇怪地感到嘴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甜味,所以我咽不下口水,老是往手绢里吐,弄得我嘴里发干。

我的柜子里放着一根沉甸甸的、浇铸后断裂的活塞杆(我原本要在显微镜下面检查它的断面结构)。我把自己的笔记手稿卷成个纸筒(让她把我从头至尾读个透,连一个字也别漏掉),又把那截断了的活塞杆装进纸筒里,然后就下楼去了。楼梯仿佛没有尽头,梯级像是液体的,滑得令人生厌,我还得不时地用手绢揩嘴巴……

到了楼下,我的心扑通地跳了一下。我停住脚步,抽出活塞杆,朝着检查台……

可是Ю不在那儿,只是一张空空的、冰冷的台面。我想起来了:今天停止一切工作,人人都得去做手术,所以她没有必要待在这儿,因为这儿没有人要登记了。

大街上刮着风。天空中仿佛飞驰着一块块铸铁板。这种情景和昨天的某个时刻很相似:整个世界碎裂成一块块棱角锋利的碎块,每个碎块在飞速坠落时,都停留下来,在我眼前悬浮片刻,然后化作烟雾,了无踪迹。

如果这页书上的白纸黑字,本来排列得工整有序,却突然都离开了各自的位置,像受惊了似的东奔西窜,那么就会句子不成句子,只剩下诸如“惊”、“奔”、“像”这些毫无意义的符号。今天街上的情况正是这样:一群人没有排队,就像一帮乌合之众,向前的,向后的,斜穿的,横行的,各行其是。

这时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我大步流星地走着,却突然停了下来,只见那边二层楼上悬在半空的一个玻璃格子似的房间里,有一男一女正站在那儿接吻,那个女的整个身体仿佛折断了似的向后仰着。这是最后的吻,永恒的吻……

在一个街角,人头晃动,就像一丛带刺的灌木。人头的上空孤零零地飘着一面旗,上面写着:“打倒机器!打倒手术!”而我(游离于我之外地)在想:“难道每个人的痛苦都那么根深蒂固,非把它和心一起剜出来才能消除吗,难道每个人都非得先做出点什么,他才……”有那么一秒钟的工夫,我觉得整个世界上除了我这只野兽般的手和铁一般沉重的书稿,别无其他……

这时,有个男孩,全身前倾,下唇底下有一道黑影。下唇就像卷起的袖口,向外翻着,那张脸也扭曲变形——他哇哇地哭着,拼命地跑着,后面有人在追他,传来脚步声……

男孩的出现提醒了我:“对呀,现在Ю一定在学校,赶快去那儿。”我跑到了最近的一个地铁入口。

地铁口有个人边跑边说:

“不开车!今天地铁不开车!那里正在……”

我走了下去。那里简直是一个梦幻世界。一颗颗雕花水晶玻璃的太阳光芒四射。站台上挤满了密密丛丛的脑袋。一列车厢是空的,死死地停在那儿。

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她的声音。我虽未见其人,但我熟悉这个像鞭声一样柔韧而清脆的声音,而且仿佛看到了两道呈锐角三角形的眉毛挑到了太阳穴……我大声喊叫:

“让开!让我过去!我必须……”

但是,不知是谁的手像一把大钳把我的胳膊和肩膀牢牢地夹住。寂静中传来一个声音:

“……不,你们快到上边去吧!那儿有人会治好你们的病,那儿会让你们饱餐一顿甜蜜的幸福,你们吃饱了就会安安静静地睡大觉,有组织、有节奏地打鼾——难道你们没有听见这种由鼾声组成的伟大交响乐吗?你们真是可笑,人家要让你们摆脱那些问号、那些曲里拐弯、折磨人的毛毛虫,可是你们却站在这儿听我讲话。快上去吧,去接受伟大的手术!我一个人留在这儿,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这不关你们的事,我不愿意由别人决定我需要什么,我愿意由自己决定我需要什么。既然我所需要的是得不到的东西……”

这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缓慢而凝重:

“哼!得不到的东西?这就是说,你尽管去追逐你那愚蠢的幻想,让它在你的鼻子前面摇着尾巴晃来晃去,是这个意思吧?不,我们要揪住它的尾巴,把它按住,然后……”

“然后就一口吃掉,再去呼呼睡大觉,于是又得有一个新的尾巴在你鼻子前面摇晃。据说,古代有一种动物,叫作驴子。为了让它一直往前走,人们在车辕上拴一根胡萝卜,正对着它的嘴脸,又让它咬不到。如果被它咬到,一口吃掉了……”

突然,那把大钳放开了我,我冲进人群中间她讲话的地方,就在这当口儿,人群大乱,挤成一团。只听后面有人在喊:“他们来了,他们到这儿来了!”灯光闪了一下就灭了——有人剪断了电线,于是人潮、喊声、喘声、脑袋、手指……乱成一片。

我不知道,我们就这么连滚带爬地在地铁里跑了多久。终于跑到了台阶,看见了一丝微弱的光线,渐渐地越来越亮。我们又到了街上,然后向四面八方逃散……

于是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风在刮着,暮霭低沉,简直就快要压到头顶上了。湿漉漉的玻璃人行道很深的地方,倒映着灯光、墙壁、脚朝上走动的人影。我手中那卷沉重得出奇的东西,坠得我仿佛向深渊沉落下去。

楼下那张小桌子旁,仍不见Ю的人影,她的房间也空着,一片漆黑。

我上楼回到了自己屋里,扭开了电灯。箍得紧紧的太阳穴怦怦直跳,而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被关进了“桌子——桌上的白色纸卷——床——门——桌子——白色纸卷……”这个怪圈里。左边那个房间拉上了墙幔。右边房间里,那个满是疙瘩的秃顶正俯在书本上,额头像一条巨大的抛物线。抬头纹是一行行难以辨认的黄字。我们偶尔目光相遇,每当这时我总觉得那一行行黄字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事情发生在21点整。Ю来了,自己送上门的。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一点:我喘气的声音很大,我自己都听得见,我想小声些,可就是办不到。

她坐了下来,展平了膝盖间的衣裙。红褐色的鱼鳃呼扇着。

“哎哟,亲爱的,原来您真的受伤了?我一听说,马上就……”

活塞杆就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喘气的声音更大了。她听见了,话说了半句打住了,并且不知为什么也站了起来。我已经看准了她头上的部位,嘴里突然感到一种令人作呕的甜味。我赶快去摸手绢,可是没找到,就把口水吐在地上了。

右边隔壁那位——他那专注的黄色抬头纹似乎在琢磨我的事。不能让他看见,如果他看见了,那就更让人恶心了……我按下了电钮(我虽然没有这个权利,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墙幔落了下来。

她显然觉察到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朝门口跑去。但是我抢在了她前头。我喘着大气,目光片刻也不离开她脑袋上的那个部位……

“您……您疯了!您怎么敢……”她向后退去,一屁股坐到床上,确切地说,一下子摔倒在床上,把交叉着的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插到膝盖中间。我浑身像上紧了的发条,一边仍然死死地盯着她,一边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抓起那根活塞杆。

“我求求您啦!再等一天,只要再等一天!我明天就去,我明天就把手续办好……”

她这是在说什么?我抡起了胳膊……

我认为我已经杀死了她。是的,我不相识的诸位读者,你们有权把我叫作杀人凶手。我知道,我肯定会把活塞砸到她的脑壳上,如果不是她大声地说出下面这些话:

“看在……看在……我同意,我这就来……”

她哆哆嗦嗦的手扒下身上的统一服。臃肿的、枯黄的、肌肉松弛的身体翻倒在床上……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我放下墙幔是为了……是因为我想要……

这未免太意外,太荒唐了,以至于我失声大笑。于是我身上那根上得紧紧的发条绷断了,手松开了,活塞杆当的一声掉在地上。这回我可是亲身体验到,笑是最可怕的武器:笑可以制服一切,就连凶杀也不例外。

我坐在桌旁咯咯地笑着——这是绝望的笑,最后的笑。面对这一荒唐的处境,我找不到任何脱身的办法。如果听其自然发展,又不知结局会怎么样。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新的外部因素:电话铃响了。

我急忙抓起听筒,心想:也许是她?然而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稍候。”

电话里是一阵没完没了的、令人心烦的嗡嗡声。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沉重。终于,我听到:

“是Д-503吗?哦……我是造福主。立刻到我这里来!”

丁零——电话挂了,又是一声丁零。

Ю仍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腮帮咧开着,似在微笑。我从地上拾起她的衣服,扔在她身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喂,快点,快!”

她用胳膊肘撑着欠起身来,两个乳房垂落到一旁,眼睛睁得圆圆的,活像个蜡人。

“怎么啦?”

“没怎么。快穿上衣服吧!”

她全身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衣服,有气无力地说:

“请您转过身去……”

我转过身子,额头抵在玻璃墙上。灯光、人影、火花,在湿淋淋的黑色镜面上颤动着。不,这都怪我,责任在我身上……他找我干什么?莫非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我的事以及所有的事?

Ю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口。我向她跨过去两步,使劲捏住她的手,仿佛马上就会从她手里一滴一滴地挤出我要知道的一切。

“我问您……她的名字——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她的名字您报告了没有?没有吗?只请您说出实情——我要知道实情……我对一切都无所谓,只想知道实情……”

“没有。”

“没有?可是为什么呢,您不是去那儿报告了吗?”

她的下唇突然翻了出来,就像那个被人追赶的男孩,泪珠从腮边滚了出来,顺着腮边流淌下来……

“因为我……我怕一旦说出她的名字……我怕您就……您就不再爱……噢,我不能说,我不能啊!”

我听得出这话是真情。荒唐可笑却又是人性的真情!我打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