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任何提要都不合适。

我独自站在没有尽头的长廊里——就是我曾经去过的长廊。天空哑然无声,就像是混凝土浇灌的。不知从哪儿传来水滴岩石的声音。眼前是那扇熟悉的门,沉甸甸而又不透明,从里面传出低沉的嘈杂声。

她说她16点整出来找我。现在已经16点过5分了,过10分了,过15分了,仍不见一个人影。

有一秒钟的工夫,我又是原先的我了,生怕这扇门突然打开。再等最后5分钟,如果她还不出来……

不知从哪儿传来水滴岩石的声音。没有人。我半忧半喜地感到:我得救了。我顺着长廊慢慢地往回走去。穹顶上一长串颤巍巍的电灯逐渐暗了下来。

突然,背后传来急促的开门声和迅捷的脚步声,那声音又从穹顶和四壁反射回来。只见她像只小鸟飞了过来,跑得有点气喘吁吁,张着嘴呼吸。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你一定会来这儿!我知道,你——你……”

长矛般的眼睫毛上下分开,放我进去,于是……她的嘴唇触到我的嘴唇——这种荒唐而又绝妙的古代礼仪给我的那份感受,怎样用语言表达呢?这席卷了我心灵中的一切而只把她留下的旋风,又用怎样的公式才能表示出来呢?对,对,我说的是“心灵中”,你们要笑就笑吧。

她费力地、缓慢地抬起眼睑,又艰难地、缓慢地说:

“不要这样,行啦……来日方长。现在我们该走了。”

门开了。台阶已经磨损、破旧。乱糟糟的声音,耀眼的光线,令人难以忍受……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一昼夜。我的心境已经平静了些许。但是,即使让我对此做出大致准确的描述,我也感到难乎其难。我的头脑里好像引爆了一颗炸弹,一张张张大的嘴巴、飞鸟的翅膀、叫喊声、树叶声、说话声、石头块——都纷至沓来,一股脑儿堆叠在一起……

我记得当时最先想到的是:撒开腿拼命往回跑。因为我心里明白,在我等在长廊里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准是炸毁或拆掉了绿色长城,外面的污泥浊水一涌而入,淹没了我们这座已清除了低级世界污秽的大城。

我大概是对I-330讲了诸如此类的话。她哈哈大笑,说:

“不是的!只不过是我们走出了绿色长城罢了。”

这时我才睁大了眼睛——一些景物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眼前。活着的号民们谁也不曾看得这么真切——由于隔着乌蒙蒙的玻璃城墙,这些景物都缩小到千分之一,并且模糊不清。

阳光……这里的阳光不是我们那种均匀地洒在镜子般路面上的阳光。这里的阳光是一些很活跃的玻璃碎片,是一些摇曳不定的斑点,看上去叫人头晕眼花。树木有的像直插云天的蜡烛,有的像用弯弯曲曲的爪子支撑着趴在地上的蜘蛛,有的像绿色的无声喷泉。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匍匐着,摇摆着,沙沙响着。一个表面毛糙如线团的东西从我脚下滚开,而我就像脚底下生了根似的,一步也挪不动,因为我脚底下不是平面,您明白吗,不是平面,而是一种松软得令人生厌的、有生命的、绿颜色的、富于弹性的东西。

我被这一切惊呆了,我闭气了——也许这个用词最恰当不过了。我双手抓住一个摇晃的树杈站在那里。

“不要紧,没事的!一开始都是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胆子放大一些嘛!”

和I-330一起站在跳动得令人头晕的绿色网上的,是某个人薄薄的剪纸侧影……不对,不对,不是“某个人”,我认识这个人。我记得,他是医生。没错,没错,我的头脑非常清楚。这不,我看得很明白:他们二人架起我的胳膊,笑着拖着我往前走。我跌跌撞撞,一跐一滑地走着。嘎嘎声、鲜苔、草丘、嗷嗷声、树杈、树干、翅膀、叶子、呜呜声……这一切都混杂在一起。

树木分开之处是一片阳光灿烂的空地,空地上有一群人……我真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们,也许称他们为“生物”更正确些吧。

下面的事最难形诸笔墨,因为这超出了一切可能的范围。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I-330总是绝口不谈这些:反正我是不会相信的,即使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我也不会相信。很有可能,到了明天我连自己也不相信了,就连这里写下的文字也不相信了。

在林中空地上,一群大约三四百……人(姑且称之为“人”吧,我很难找到别的词了)围着一块光溜溜的、头盖骨似的石头,在那里吵吵嚷嚷。在大庭广众之下,你第一眼只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同样,在这里我最先看到的是我们的蓝灰色统一服。一秒钟之后,我在统一服中间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些乌黑、红棕、金黄、深褐、灰白相间、白色的人——显然是人。他们全都不穿衣服,个个身上覆盖着一层短而亮的长毛,很像史前期博物馆陈列的马匹标本身上的毛。但是雌性的脸和我们的妇女一模一样,是的,一模一样:细嫩,红润,没有毛,她们的乳房也没有毛,并且结实、丰满、具有优美的几何图形。雄性的脸只有一部分不长毛,这和我们的祖先一样。

这一切太离奇,太突然了,以至于我反而很平静地站在那里。我可以肯定,我是很平静地站在那里观看的。这就好像是一架天平,假如你在一个盘子里放进了过重的东西,然后任凭你再往里面放多重的东西,那指针也不会摆动一下……

突然我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I-330已经不在我身边。她是怎么离开的,去了什么地方,我全然不知。周围都是全身长着长毛的人,那长毛在太阳光下,像绸缎一样闪闪发亮。我抓住不知是谁的滚烫、结实、乌黑的肩膀说:

“看在造福主的分上,请问,您有没有看见她去哪儿了?刚才她还在,一眨眼的工夫……”

只见他冲我扬了扬密而长的眉毛:

“嘘!别说话。”然后他又朝林中空地中央一块头盖骨似的黄石头那边扬了扬密而长的眉毛。

我看见了她——就在那边,在众人的头顶上。阳光从那边直射进我的眼睛,因此她的身影——在蓝天的映衬下——看上去是那么清晰,黑得像炭似的,简直就是一幅以蓝色为背景的炭笔侧影人像画。在略高一些的空中飘着白云,看上去仿佛不是白云在动,而是下面那块石头在动,站在石头上的她和紧随其后的人群,以及林中空地也都在悄无声息地滑动着,就像一艘大船,连脚下的大地也似乎在轻飘飘地移动着。

“弟兄们……”是她在说话,“弟兄们!大家都知道,在长城那边的城市里,正在建造‘一体号’。大家还知道,我们总有一天要捣毁这座长城以及所有的城墙,让绿色的风吹遍整个大地,而这一天已经到来了。但是,‘一体号’却要把这些城墙送到太空去,送到成千上万的其他星球上去,而这些星球今天夜里和往常一样,仍将透过夜间黑色树叶的间隙,与我们悄声叙谈……”

人群像波涛,像浪花,像狂风向着石头袭来:

“打倒‘一体号’!打倒!”

“不,弟兄们,不要打倒。但是,‘一体号’必须归我们所有。当它首航太空时,坐在船舱里的将是我们。因为‘一体号’的建造师和我们在一起。他逃离了那些大墙,他随我来到了这里,是为了和大家在一起。建造师万岁!”

刹那间我升到了高处,我下面尽是脑袋,无数的脑袋,无数张大了呼喊着的嘴巴,无数举起又放下的手臂。说来这种感受真是奇怪至极而又令人心醉: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众人之上,我就是我,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是一个世界,我一反常态,不再是整体的——个部分,而成为一个单位。

我回到下面那块石头旁边,就像经过一番卿卿我我的亲热之后,全身充满快感,又慵懒疲惫。阳光明媚,人声鼎沸,I-330在上面微笑着。有一个金丝发的妇女,全身像锦缎似的金光灿灿,散发着青草的芳香。她手上拿着一只杯子,看样子像是木制的。她抿着红红的嘴巴啜了一口,就把杯子递给了我。为了浇灭心中的一团烈火,我闭上眼睛,大口地吞饮着这亮晶晶的、清凉爽口的、甘甜微辣的琼浆玉液。

然后,我全身血液和整个世界加快了一千倍,地球飞快旋转,轻如鸿毛。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轻松,简单,明彻。

就在这时我看到石头上有两个我熟悉的大字——“靡菲”。不知怎么,这显得是那么有必要,这就像一条简单而又牢固的线,把一切都串连起来。可能也是在这块石头上,我还看到了一幅粗线条的人像画:一个有翅膀的少年,透明的身子,心脏所在的地方是一块耀眼的、通红的火炭。同样:我也理解这块火炭……不对,也许不是理解,而是感悟。这就像我虽然听不见I-330讲的话,但我感悟到她讲的每个字(她正站在那块石头上讲话),我还感悟到大家都在共同呼吸,并且将要共同飞往某个地方,就像那次绿色长城上空的鸟儿……

后面密不透气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

“这简直是疯狂!”

于是好像是我,对,我想正是我,跳到石头上,从那上面看到了太阳、无数的脑袋和蓝底的绿色锯齿。我喊道:

“对,对,说得很对!我们大家都应当发疯,都必须发疯,而且要尽快发疯!必须这样,这我懂得。”

I-330就在我身旁,她微微一笑——两道深纹从嘴角向上延伸,形成一个尖角;在我心中也闪现出一个尖角,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但很轻松,略微有些痛,美妙极了……

接下来只是一些滞留在记忆中的凌乱片断。

一只飞得很慢、很低的小鸟。我发现它也和我一样,是有生命的,也和人一样,能够左右摆动头部,两颗圆圆的黑眼珠也能够像小钻头似的朝我钻来……

还有:一个人的脊背,长着一层亮泽的、古老象牙色的长毛,上面爬着一只翅膀透明的黑色小昆虫。脊背抖了抖,想赶走那只昆虫,接着又抖了一下……

还有:树叶下面是一片斑驳的网状阴影,一些人躺在阴影里,大吃大嚼着类似传说中的古代食物:一个长长的黄色果穗和一块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一个妇女塞给我一块这种东西,我感到很好笑:不知这东西我能不能吃。

接下去又是人群,无数的脑袋、腿脚、胳膊、嘴巴。一张张脸闯入眼帘,转瞬间就消失了,如过眼云烟。我眼前突然闪现两只透明的、飞也似的招风耳(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

我使劲捏了一下I-330的手。她回头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

“他在这儿……我觉得……”

“他是谁呀?”

“……就是刚才,在人群里……”

两道炭黑的细眉毛挑到了太阳穴——一副锐角三角形的笑容。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不懂,I。你不懂,如果他或者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在这儿,这意味着什么。”

“你真可笑!长城那边怎么会有谁想到我们在这儿呢?你回忆一下,就拿你来说吧,你从前难道认为这是可能的吗?他们正在那边搜捕我们,叫他们搜捕好了!你是在说胡话。”

她笑了,笑得轻松开心,我也笑了。大地也陶醉了,它快活轻盈地漂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