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钟形罩。水平如镜的大海。我注定永远忧心如焚。

我刚走进“一体号”的建造现场,第二建造师就迎过来了。他的脸总是圆圆的,白白的,像个瓷盘子。他说话时,仿佛是给您送上一盘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

“您病得可不是时候。您不在,没个领导,这不昨天出了事故。”

“事故?”

“就是嘛!铃响了,下班了,开始让大家离开现场。您猜怎么着:负责清理现场的查出了一个没有号码的人。他是怎么混进来的,我真弄不明白。人们把他送到了手术局。在那里,他们会让这个家伙开口的,会让他说出是怎么进来的,是来干吗的……”他说完做了个笑脸——一个味道很美的笑脸……

在手术局工作的都是我国最优秀、最有经验的医生,由造福主本人直接领导。那里有着各式各样的器械,而最重要的是,有一个颇有名气的钟形瓦斯罩。其实这就像古时候学校课堂上做的那种实验:把老鼠放到一个玻璃罩下面,用气泵把罩里的空气抽得越来越稀薄……如此等等,不必细说。只是瓦斯罩当然是一种完善得多的器械,它可以使用各种不同的气体。其次,我们当然不是用它来捉弄没有自卫能力的小动物,而是把它用于崇高的目的——捍卫大一统国的安全,换句话说,就是捍卫千百万人的幸福。大约五百年前,当手术局初创之时,有些愚昧无知的人竟然把手术局与古代宗教裁判所相提并论。这种做法,其荒谬程度不亚于把施行气管切开术的外科医生与拦路抢劫的强盗等量齐观。两人手里拿的可能是同样的一把刀,干的是同样的一件事——切割活人的喉管。然而,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是罪犯;一个是带着“+”号的人,一个却是带着“——”号的人……

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这一切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只需逻辑机器转动一圈就够了,可是后来齿轮一下子咬住了负号“——”,于是顶上的画面变了:衣柜上的钥匙环还在摆动,显然柜门刚关上,可是不见她——I-330的人影,她消失了。这个画面,逻辑机器硬是没能把它转过去。是梦吗?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感到右肩膀上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甜蜜的疼痛。I-330曾紧紧地倚着我的右肩,和我在雾中同行。“你喜欢雾?”是的,连雾也喜欢,什么都喜欢,凡是富有活力的、新鲜的、奇特的东西,都喜欢,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我不由得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很好?”陶瓷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种事还有什么‘很好’可言吗?既然这个没有号码的人有办法进来,可见他们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们就在这里,就在‘一体号’的附近,他们……”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您明白吗?我一直感觉得到。”

“您听说过吗?有人发明了一种手术,可以把幻想切除(前些日子我的确听到过类似的传闻)。”

“这我知道。可是和这件事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我要是您,就去请人家给做这种手术。”

瓷盘子脸上显现出一副柠檬般酸溜溜的表情。他有多么可爱,即使绕着弯子点了一句说他可能有幻想这种毛病,他就感到委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换了我,在一星期前也一定会感到委屈的。可是现在——现在却不然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有这个东西,我知道我有这个病。我并且还知道,我不愿意医好这个病。就是不愿意,而且不容分说。我们踏着玻璃台阶走到了上面。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读着这些笔记的诸位,无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头顶上都终归有个太阳。如果你们从前也像我现在这样生过病,就会知道太阳在早晨是什么样的,或者说可能是什么样的。你们就会知道,它是粉红的、透明的、温热的金子。就连那空气也略显粉红色,一切都染上了太阳柔和的血红色,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人是有生命的,人人都在微笑。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一小时以后一切都化为乌有,一小时以后太阳将流尽它最后一滴粉红色的鲜血,但眼下一切还都是有生命的。我看到“一体号”的玻璃汁液中有什么东西在振荡着,被传输着;我看到“一体号”正在思考着它伟大而可怕的未来,正是在思考着它肩负的重担——把无法回避的幸福送上天,送给未知的你们,送给永世寻求而从无所获的你们。你们将会得到的,你们将会幸福的——你们必须成为幸福者,这一天已指日可待。

“一体号”船体大体上已经竣工。船身很长,呈椭圆形,造型典雅美观。所用的材料是我们这里的玻璃——坚如金、韧如钢的玻璃。我看到,玻璃船体内部有人在固定横向加强筋——隔框和纵向加强筋——纵梁,有人在船尾为巨大的火箭发动机安装底座。每隔三秒钟,“一体号”强劲的尾部就向宇宙空间喷射一次火焰和气体,这个喷着火焰传送幸福的帖木儿将不停地在太空疾驰……

我看到:在下面,人们像一架大机器的杠杆,按照泰罗的方式,沉稳而又迅捷地、节奏严整地时而弯腰,时而直腰,时而转身。他们手中的管子闪着火光,那是在用火焰切割和焊接玻璃的壁板、角板、肋片、肘板。我看到,一台台怪物一样的透明玻璃吊车正在玻璃轨道上缓缓滑行,并且也像人一样循规蹈矩地时而转身,时而屈身,把各种器材送进“一体号”船体内部。怎么称呼它们都一样:人化了的机器,或者是完美的人。这是最高境界的、撼人心魄的美、和谐、音乐……快,快到下面去,到他们中间去,和他们在一起!

现在我和他们肩并肩,和他们融合为一体,卷入钢铁般的节奏……一个个节奏鲜明的动作,一张张丰满红润的圆脸蛋,一个个光滑如镜、没有非分之想的额头。我在这水平如镜的大海里畅游。我得到了休息。

突然,有一个人转过头来,用平淡的语气问我:

“怎么样,不要紧吧?今天好些了吗?”

“什么好些了?”

“您昨天不是没来嘛。我们还以为您病得很危险呢……”他额头光亮,脸上挂着孩子般天真的微笑。

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面对这双眼睛,我不能说谎,我不能。我没有作声,只觉得人在下沉……

那张雪白的圆瓷盘子脸从上边舱口里探了出来。

“喂,Д-503!请您到这边来一下!我们这里发现支架框硬度过高,组件力矩产生了二次方应力……”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就慌不择路地朝上面跑去——我这是可耻地临阵脱逃啊!我没有勇气抬起眼睛,而脚下闪亮的玻璃台阶照得我眼花缭乱。我越往上走,越感到绝望: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一个中了毒的人,这里没有我容身之地。我从此再也无法融入这毫厘不爽的机械节奏,再也不能畅游在这水平如镜的大海里了。我注定永远忧心如焚,永远四处奔波,永远去寻找可以避人耳目的角落——永远如此,除非我终于鼓起勇气去……

一颗冰冷的火花穿透了我全身,使我不寒而栗:光是我一个人,倒也无所谓,我怎么都行,但是,总要把她也牵连进去,她也会被……

我从舱口爬上了甲板,却在那里止住了脚步:我不知现在该去哪里,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中午的太阳已是满脸倦容,曚曚昽昽地挂在中天。下面是“一体号”,它那灰蒙蒙的玻璃躯壳显得毫无生气。粉红色的鲜血已经流尽了。我明白,这些只不过是我的幻觉,一切依然如故,同时我也明白……

“喂,Д-503,您耳朵聋了是怎么的?我一直在叫您……您怎么啦?”这是第二建造师——他简直是在对着我的耳朵喊叫,大概已经喊了很久了。

我怎么啦?我失去了方向舵。马达鼓足了劲儿在轰响着,飞车颤动着,疾驰着,但是没了方向舵,而我又不知道我在飞往何处:如果这是向下飞,那么马上就会撞到地面上;如果这是向上飞,那就会撞到太阳上,就会飞进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