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不,我写不出提要,索性不写了。

傍晚。薄雾弥漫。天空蒙上了金灿灿的乳白色薄纱,让你无法看到那更高更远的地方是什么。古人知道,那个地方是他们最伟大的孤独的悲观主义者——上帝;我们知道,那个地方是一片晶蓝、光秃、不堪入目的虚无。我现在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知识一旦被认为绝对正确无误,就变成了信念。我曾经对自己有过坚定的信念,我曾相信我对自己无所不知。可是现在……

我站在镜子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真切、有意识地看我自己(我这样看自己,的确是平生第一次)。我好奇地观赏我自己,犹如观赏某一个“他”。我就是这个“他”:两道浓黑的一字眉,眉心处有一道疤痕般的垂直皱褶(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这道皱褶)。钢灰色的眼睛,由于夜里失眠而围着黑眼圈。在钢灰色的后面……原来我过去一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我从“那里”(这个“那里”既近在咫尺,同时又无限遥远),我从“那里”观望我自己——观望他,并且坚信那个长着两道一字眉的他,对于我来说,是个局外人、陌生人,我平生第一次与他相遇,我,真正的我并不是他。

不,还是就此打住吧。这些全是无稽之谈,所有这些荒诞的感觉,无非是谵妄,是昨天中毒的结果。中了什么毒?是中了绿色毒液的毒,还是中了她的毒?反正都一样。我把这些写下来,无非是要让读者了解,一个人的理智虽然如此精确而敏锐,却也会莫名其妙地陷入迷惘和困惑。然而这人的理智甚至能够把古人望而生畏的无穷大化繁为简,使之易于理解,只消采用……

号码显示器响了,打出“R-13”。这倒也好,我甚至感到高兴。现在要是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会……

20分钟以后

在纸张的平面上,在这个二维世界里,这些文字一行行排列有序,然而在另一个世界……我对数字的感觉正在消失。20分钟也可能是200分钟或者20万分钟。说起来也够荒唐的,我竟然平心静气地、有条不紊地、字斟句酌地记述着我和R-13之间刚才发生的事。这就好比您坐在自己床边的扶手椅里,跷起二郎腿,饶有兴味地观看您本人在这张床上如何抽搐成一团。

R-13进来时,我十分平静而正常。我以由衷的钦佩之情谈到他用诗歌改写判决书的事,说他干得很漂亮,并且说,诛杀那个亡命之徒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他的那些抑扬格诗句。

“……甚至于这样:如果有人提议由我来绘制造福主的机器的图样,我肯定会把您的抑扬格诗句题在那上面,肯定。”我的话说完了。

突然,我看到,R-13的眼睛暗淡下来,嘴唇灰白。

“您怎么啦?”

“怎么啦?咳……简直烦死人啦:人们到处都在谈论判决书,判决书。我不愿意再谈了,到此为止。我不愿意!”

他锁紧眉头,搔了搔后脑勺——他这只小箱子里装着一些不相干的、我所不理解的货色。一阵沉默。终于,他从小箱子里找到了什么,拿了出来,一点一点地展开,最后亮了出来——他的眼睛闪现出含着笑意的光泽。他跳了起来。

“我正在为您的‘一体号’写点东西……真带劲儿!这样的东西才值得去写!”

此时,他又是先前的他了:嘴唇扑哧扑哧地喷着唾沫,话如泉涌,滔滔不绝。

“您是知道的(字母‘п’就像是喷水),古代那个关于天堂的传说……说的其实就是我们,就是现在。是的!您琢磨琢磨吧。天堂里那两位必须做出选择:或者没有自由的幸福,或者没有幸福的自由,中间道路是没有的。他们这两个蠢蛋选择了自由,结果弄得后来人们世世代代思念枷锁。您明白吗,思念枷锁,这就是所谓的‘世界悲哀’。只有我们才重新找到了使幸福复归的办法……不,您听下去,听下去嘛!古人的上帝和我们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是的!我们帮助上帝彻底制服了魔鬼——就是它唆使人们触犯了禁令,偷吃了那害人的自由之果。它是一条阴险狡诈的毒蛇!而我们照准它的小脑袋瓜,‘啪’的一脚踩上去,于是大功告成,天堂恢复了。我们又像亚当和夏娃一样,无忧无虑,纯真无邪。善与恶的问题不再纠缠不清了。一切都非常简单,都像天堂一般美好,都像孩子一样单纯。造福主、机器、立方体、钟形瓦斯罩、护卫——这些代表着善,代表着庄严、美好、高尚、崇高、纯洁。因为这一切都在捍卫着我们的不自由,也就是捍卫着我们的幸福。如果换了那些古代人,他们就会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去论证,什么是道德的,什么又是不道德的……咳,算了吧。总之,写一部这样的天堂叙事诗才够味呢,对吧?而且还要采用最严肃的格调……您明白吗?这个题材多棒,啊?”

当然明白。我记得我当时曾这样想过:“别看他长得怪模怪样,其貌不扬,头脑倒是很精明。”正因为这个,我——真正的我——才感到他很亲切(我还是认为先前的我是真正的我,而我目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病态)。

R-13显然从我的脑门上读出了我的这种想法。他搂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

“哎呀,您……好一个亚当!啊,对了,我这儿正巧有一件关于夏娃的事……”

他在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记事本,翻看了一下。

“后天……不,两天以后,О-90有一张来会见您的粉红色票券。您怎么样?还是像以前那样吗?您愿意让她……”

“哦,对,那当然。”

“我就这么对她说,要不然她自己还真不好意思……我跟您说吧,是这么回事,她对我只不过是凭着粉红色票券行事而已,可是对您……她又不说这都是因为我们的三角里又插进了第四个。这人是谁?您忏悔吧,风月老手!说呀!”

我心中的帘幕迅速拉起,于是乎丝绸的窣窸声呀,绿色玻璃瓶呀,嘴唇呀……突然,我冒冒失失地脱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我要是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就好了!):

“告诉我,您尝过尼古丁或乙醇吗?”

R-13收拢起嘴唇,皱着眉头瞟了我一眼。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我似乎听得清清楚楚。他在想:“虽说你是朋友,但毕竟……”只听他回答说:

“怎么说呢?严格地讲,我没有尝过。可是我认识一个女人……”

“I-330。”我替他喊了出来。

“怎么……您,您也跟她?”他咯咯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就要喷唾沫星子了。

我屋里那面镜子挂在只有坐在桌子旁边才能照见的地方,因此从我现在坐的扶手椅这个位置,我只能看到自己的前额和眉毛。

这时我——真正的我——从镜子里看见两道一字眉就像一条弯曲的、跳动的虚线。真正的我还听到了一声野性的、刺耳的吼叫:

“什么?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不行,您得说清楚,我要求……”

两片黑人般的厚嘴唇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真正的我——狠命地揪住这另一个我的衣领。这另一个我就是那个野性的、多毛的、喘着粗气的我。这时我——真正的我——对R-13说:

“看在造福主的分上,原谅我吧。我病得很重,睡不着觉。我也不知我这是怎么了……”

厚嘴唇掠过一丝微笑:

“是呀,是呀!我明白,我明白!我对这种事很熟悉,当然是在理论上。再见!”

他走到门口,像只小黑皮球似的突然又转过身来,走到桌旁,往桌上扔下一本书:

“这是我最近出的一本书……我特地带给您的,差点儿忘了。再见……”说到字母“п”时又喷了我一脸唾沫,然后像皮球似的滚了出去……

我独自一个人。或者说,是和另一个“我”单独在一起——这样说也许更准确些。我坐进扶手椅里,跷起二郎腿,从一个“那里”饶有兴味地观看我(我自己)如何在床上抽搐成一团。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我和О-90和睦相处整整三年之久,而现在只要提到那个女人一个字,只要提到……难道爱情、嫉妒这种发疯的事不仅仅在古人愚蠢的书本里才有?最莫名其妙的是我!本来是搞方程式、公式、数字的,现在却突然出了这种事。我一点也不明白!不明白……我明天就去找R-13,对他说……

不对,我不会去。无论明天还是后天,我从此永远不会再去他那里了。我不能也不愿意再见到他。完结了!我们这个三角垮了。

我独自一个人。傍晚。薄雾弥漫。天空蒙上了金灿灿的乳白色薄纱,多么想知道,那更高的地方是什么?多么想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