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芭蕾。正方形的和谐。未知数X。

春天。风从绿色长城外面,从眼睛望不见的荒野刮来含蜜的花粉。这种甜甜的花粉令人感到嘴唇发干,你不由得时不时地用舌头去舔它。想必迎面走来的女人(当然也包括男人在内),他们的嘴唇也是甜甜的。这不免有些妨碍逻辑思维。

然而你看那天空!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翳(古人的鉴赏趣味何其荒诞不经,他们的诗人面对着这一团团奇形怪状、乱七八糟的水蒸气,竟然会大发诗兴)。我就是喜欢,而且如果我说我们大家都喜欢这样一尘不染、纯净无瑕的天空,我确信我没有说错。在这样的日子里,整个世界看上去就如同绿色长城,如同我们所有的建筑物一样,是用坚实、耐久的玻璃质料铸造而成的。在这样的日子里,你可以看到事物蓝色的最深层,看到事物迄今未知的奇妙方程式——而且是从最普通、最司空见惯的东西中看到的。

就说今天早晨吧。我来到“一体号”的建造现场,一眼就瞧见了那些机器:调节杆的圆球紧闭着双眼在那里忘情地旋转,曲柄轴光闪闪地左右摇摆,平衡器趾高气扬地扭着肩膀,插床的刀具随着无声的音乐频频做着下蹲动作。我突然发现,在淡蓝色阳光的照耀下,这一台气势恢宏的机器芭蕾是何等壮美。

接下去自然会有人问:何以会美呢?舞蹈为什么是美的呢?答曰:因为这是一种非自由的运动,因为舞蹈的全部深刻含义就在于绝对的审美服从,就在于达到完美境界的非自由状态。有人说,我们的祖先在他们生活中最兴奋的时刻常常手舞足蹈(如宗教仪式和阅兵大典)。如果此言属实,那么只能有一种解释:非自由本能自古以来就是人类的天然属性,而我们在今天的生活中只是有意识地……

这时示码器响了,我不得不暂时停笔。我抬眼一看,是О-90,果然是她。再过半分钟她本人将驾临此地,邀我去散步。

这个可爱的О!我一向觉得她长得很像她的这个名字:比《母亲标准》中的规定矮了10厘米,因而浑身显得圆滚滚的,还有她那张粉红色的嘴巴,也是呈О字形,我讲每一句话,这张嘴巴都会张得大大的。另外,她手腕上的褶纹也是圆鼓鼓的,像孩子的褶纹一样。

她走进来时,我大脑的逻辑飞轮仍在轰鸣着,在惯性的作用下我谈起刚刚拟定的那个涵盖了机器、舞蹈以及我们所有人的公式。

“妙极了。对不对?”我问。

“是的,妙极了。春天来了呀。”О-90给了我一个粉红色的笑脸。

好嘛,您听听:春天来了呀……她说的是春天。这些女人哪……我把话打住了。

我们来到楼下。大街上人山人海:逢到这样的好天气,我们通常都会利用午饭后的一小时个人时间做一次额外的散步。一如往常,音乐工厂用它的全部铜管乐器奏着《大一统国进行曲》。号民们,成百上千的号民们,身穿浅蓝色的统一服,胸前佩戴金色的号牌(每个男女号民都有一个由国家颁发的号码),整齐地排列成四人一排,意气风发地走在大街上。我,我们这一排四个人,只是这股洪流的无数浪花之一。我的左边是О-90(如果在一千年前,由我那些满身汗毛的祖先中的哪一位来写这句话,他肯定会在她的名字前面加上“我的”这个可笑的字眼儿),右边是两个不认识的号民,一男一女。

天空蓝得令人欢欣,每一个号牌上都映现着初升的小太阳,一张张明净的脸盘,绝无半点邪恶的阴影。到处是一片光辉……说来你也许会明白,仿佛这世间万物都是用同一种发光的、含笑的物质构造而成的。还有铜管奏出的“嗒——嗒——嗒”的节拍,这些铜管奏出的音阶,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闪闪发光。我们随着每个音阶在攀升,越来越高,直达令人目眩的蓝天……

又像今早在飞船建造现场那样,此刻我又仿佛生平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不可移易的、笔直的街道,晶莹闪亮的路面,精美透明的六面体屋宇,显示着正方形和谐的灰蓝色队列。而且我觉得,仿佛不是过去的数代人,而是我,正是我自己,战胜了古老的上帝和古老的生活,正是我自己创造了这一切,我就像是一座高塔,不敢移动我的臂肘,唯恐把墙壁、圆屋顶、机器碰得粉碎……

接下来,一眨眼间跳过了好几个世纪,由“+”号跳向“——”号。我回忆起(显然是对比引起了联想),我突然回忆起博物馆里的一幅绘画。画面上是他们20世纪当时的一条大街,人群、车轮、牲口、广告、树木、颜色、小鸟……花里胡哨、乱七八糟地堆砌在一起。据说当时确实如此,这倒是很有可能。可我却感到这太不真实,太荒诞了,以至于我忍不住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随即从右面传来了笑声,就像是回声一样。我转身一看,两排洁白的、异常洁白而又尖利的牙齿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

“对不起,”她说,“您兴冲冲环顾四周的神情,很像神话中创造世界后第七日的那个上帝。我觉得您肯定相信,连我也是您创造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创造的。我真是受宠若惊……”

她说这话时毫无嘲讽之意,倒可以说,还带着几分敬意(也许她知道我是“一体号”的建造师)。但是,我弄不清楚,不知是她的眼神里还是眉宇间,有一个令人恼火的、莫测高深的X,而且我怎么也捕捉不到它,无法用数字来表示它。

我不知怎么感到很尴尬,语无伦次地为自己的发笑寻找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显而易见,今天这个时代和当时那个时代之间的这种反差,这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为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呢?(好洁白的牙齿哟!)鸿沟上可以架座桥嘛。请您想想看,这铜鼓、方队、横列,不是也曾经有过吗,所以……”

“说得是,这个道理很明显!”我大声喊道(她几乎是用我的原话说出了我在散步之前记录下来的想法——这种思想的重合现象,令人拍案叫绝)。“您瞧,就连思想都是如此。这是因为任何人都不是单独的‘一’,而只是‘之一’而已。我们彼此是如此相似……”

她说:“您敢肯定吗?”

我一看见她那两道挑到太阳穴的剑眉——活像字母X的两只小犄角,不知怎么就乱了方寸,我朝左右两边看了一眼……

我的右边是个女性,身材瘦削,轮廓鲜明,僵硬中透着柔韧,像鞭条一样,她是I-330(直到这时我才看见她的号码);左边是О-90,她则截然不同,浑身上下都是由一些圆组成的,手腕上有一道孩子般的褶纹;我们这四个人最边上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性号民,他长得像字母S,折成两道弯儿。我们彼此并不相同嘛……

右边这位I-330多半觉察到我困惑的眼神,叹了口气说:

“是啊……很遗憾!”

说实在的,她这句“很遗憾”说得恰如其分。但是,她的脸上,也许是声音里,总有些不大对劲儿……

我一反常态,声色俱厉地说: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科学在进步,道理很明显,即使不是今天,那么再过五十年,一百年……”

“就连大家的鼻子……”

“是的,就连鼻子,”这一次我几乎是大声吼叫了,“既然存在嫉妒的缘由,不管什么缘由……既然我的鼻子是纽扣形的,而别人的鼻子……”

“噢,您的鼻子嘛,用古人的话说,您的鼻子倒称得上是‘古典式’的呢。不过您的手……不,不,让我看看您的手,让我看看!”

我最受不了别人看我的手。我的手布满了汗毛,毛烘烘的。这是荒诞的返祖现象。我把手伸出去,并且尽可能用一个旁观者的语调说:

“一双猴子的手。”

她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我的脸。

“这可真是绝妙的协调。”她好像称分量似的,用眼睛打量着我,眉梢上又显现出两只小犄角。

“他登记在我的名下。”О-90高兴得咧开了粉红色的嘴巴。

她这话还不如不说,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总之,这个可爱的О……怎么说呢……她的语言速度设定错了,语言的秒速总应该略微小于思想的秒速,而绝不可相反。

大街尽头蓄能塔上的那口钟铛铛地敲了十七下。个人活动时间结束了。I-330和那个S体形的男性号民一起走了。他那张脸令人肃然起敬,并且此刻看上去好像还很面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分手的时候,I-330对我笑了笑——仍旧是像X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说:

“后天请到112号大课室来一下。”

我耸了耸肩说:“这就要看我是否会收到正巧是您所说的那间大课室的通知了。”

她却用一种令人不解的自信口吻回答说:“会收到的。”

这个女人就像一个偶然混进方程式的无法解开的无理数,使我很反感。我乐得留下来,能和可爱的О-90待一小会儿工夫也好。

我和她手挽着手走过了四条大街。到了拐角,她该往右走,我往左走。

“我真想今天到您那儿去,放下幔帘。就在今天,就在现在……”О-90抬起圆圆的、亮亮的蓝眼睛望着我。

她真可笑。叫我对她说什么好呢。昨天她刚来过我这里,并且比我更清楚,我们下一个性生活日是后天。这不过又是她的“思想超前”,就像发动机提前打火(而这往往是有害的)。

分别的时候,我在她美丽的、无一丝云翳的眼睛上吻了两次……不,准确地说,是吻了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