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半开着,他们俩进来了。

“约翰!”

一种不愉快的、他特有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

“出了什么事吗?”赫姆霍尔兹叫道。

没有回答。不愉快的声音又出现了,两次。没有声音了。浴室门咔哒一声开了。野蛮人走了进来,他脸色非常苍白。

“我说呀,”赫姆霍尔兹很关心地说,“你脸上的确带着病容,约翰!”

“你吃了什么不受用的东西吗?”伯纳问。

野蛮人点点头。“我吃了文明。”

“吃了什么?”

“我中毒了;受了污染。而且,”他放低了声音说,“我吞下了自己的邪恶。”

“不错,可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是说你刚才在……”

“我现在已经清洗了自己,”野蛮人说,“我拿芥末冲温水喝了。”

两人瞪大了眼惊异地望着他。“你是说你是故意那么做的?”伯纳问。

“印第安人就是那么清洗自己的。”他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用手抹了抹前额。“我要休息几分钟,”他说,“我相当疲倦了。”

“嗯,这我倒并不意外,”赫姆霍尔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是来告别的。”他换了个口气说了下去,“明天我们就走了。”

“是的,明天我们就走了。”伯纳说。野蛮人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完全决心听天由命的表情。“顺带说一句,约翰,”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把手放在野蛮人的膝盖上,“我要说明我对昨天发生的事有多么抱歉,”他脸红了,“有多么惭愧,”说话时声音颤抖,“事实上是多么……”

野蛮人打断了他的话,动情地抓住他的手,捏了捏。

“赫姆霍尔兹对我好极了,”伯纳停了一下,说了下去,“要是没有他我早就……”

“好了,好了。”赫姆霍尔兹抗议道。

沉默。三个年轻人尽管痛苦,反倒快活起来了,因为他们的痛苦来自他们对彼此的爱。

“今天早上我去看了总统。”野蛮人终于说话了。

“我问他我是否可以跟你们一起到海岛去。”

“他怎么说?”赫姆霍尔兹迫不及待地问道。

野蛮人摇摇头。“他不让我去。”

“为什么不让?”

“他说他想继续做实验,可是我他妈的是不会干的,”野蛮人突然发起脾气来,“我才不愿意给他当什么混账的实验品呢。就算全世界的总统都来求我我也不干。我明天也拔腿走人。”

“可是你到哪儿去?”两人同时问道。

野蛮人耸耸肩。“哪儿都可以去,我不在乎。只要能够孤独就行。”

下行线路是从吉尔福德沿威谷到果答明,经米尔福德、威特里到汉斯米尔,再穿过彼得斯菲尔德飞向朴次茅斯。而大体与此平行的上行路线则要经过沃普莱斯顿、东岩、伯吞汉姆、埃尔斯特和格雷莎等地。这两条线路在野猪背和红鹿头之间有几处地方相距不到六七公里。这个距离对于粗心的驾驶员来说实在太近——特别是在他们多吞了半克唆麻的晚上。发生了几起事故,严重的事故。于是决定把上行线路往西挪开几公里。这样,在格雷莎和东岩就留下了四座灯塔,标志着从朴次茅斯到伦敦的旧飞行线路。灯塔上的天空宁静寥落。此时直升机正在塞尔波恩、波尔顿和法纳姆上空不断嗡嗡着、轰鸣着。

野蛮人选择的隐居地是耸立在伯吞汉姆和埃尔斯特之间的小山顶上的一座旧灯塔。那建筑物是钢骨水泥做的,目前情况依旧良好。野蛮人第一次探索这地方时曾经嫌它太舒服,文明到了几乎奢侈的程度。但他向自己保证一定要以更加严格的自律和更加脱胎换骨的涤罪来弥补,以此安抚自己的良心。他在隐居地的第一夜故意没有睡觉,只是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跪在地上祈祷,时而向有罪的克劳狄斯曾乞求饶恕的天庭祈祷,时而用祖尼语向阿沃纳微罗那祈祷,时而向耶稣和菩公祈祷,时而向他的守护生灵鹰隼祈祷。他不时地平伸双臂,好像上了十字架,许久许久不动,伸得胳臂生疼,越来越疼,疼得发抖,难以忍受。他平伸着手,自愿上了十字架,同时咬紧牙关,痛得汗流满面。“啊,饶恕我吧!啊,保佑我纯洁!帮助我善良!”他一再地说,直到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到了早上,他觉得已经取得了在灯塔里居住下去的权利,尽管那里大部分窗户还有玻璃,而从平台上看出去景色也极美丽。让他选择了灯塔的理由几乎立即要引导他走上另外一条路。他选择到那儿去居住,因为那儿有十分美丽的景物,因为从他那有利的地位看去,似乎可以看见神灵的圣体。可是他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得到如此的娇惯,可以每时每日欣赏如此的美景?他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可以与上帝的圣体生活在一起?他是只配居住在肮脏的猪圈或是地下的黑洞中的。因为长夜的煎熬,他的身子仍然僵硬,余痛也还在,也正因此他才觉得良心稍安了。他爬上了塔楼的平台,向旭日东升的光明世界望去,他已经重新获得了在这里居住的权利。北方的景色由野猪背蜿蜒的白垩质群山包围。群山东尽头的后方矗立着七座摩天大楼,那就是吉尔福德。野蛮人一见那些大楼便不禁苦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必须与它们和谐相处,因为到了晚上不是它们那些几何形状的星星快活地眨眼,便是它们在泛光灯的照耀下,像发光的手指指向深杳神秘的天空。那手势的意义在全英格兰除了野蛮人之外,恐怕是谁也体会不到的。

伯吞汉姆就在峡谷里,在野猪背与他的灯塔所在的小山之间,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九层楼,有圆柱形粮仓,有一个家禽场和一个小小的生产维生素D的工厂。灯塔南面是长满石楠的漫长的缓坡,地势渐渐降下去,跟一串池沼连在一起。

池沼以外的森林后矗立着一座十四层的埃尔斯特大楼。红鹿头和塞尔波恩在朦胧的英格兰空气里若隐若现,把眼光吸引到浪漫的蓝幽幽的远方。但是吸引野蛮人到他的灯塔来的还不仅是那远景,迷醉他的还有这儿的近景。这森林,这大片大片的石楠丛和黄色的金雀花,还有那一片片苏格兰枞树和榉树掩映着的闪光的池塘,池塘里的睡莲和一丛丛的灯心草——这些都非常美丽,对习惯于美洲荒漠的枯寂的眼睛来说,它们都是惊人的。何况还有孤独!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影。灯塔距离查令T字大厦只有一刻钟的飞行距离,但是这个萨里郡的荒原却比马尔佩斯的群山还要荒凉。人们一批批离开伦敦,却只是去玩电磁高尔夫或是网球。伯吞汉姆没有高尔夫球场,最近的黎曼球场也远在吉尔福德。这儿唯一能够吸引人的东西是野花烂漫的景色。既然没有好的理由来此,这儿就没有游人光顾。开初的日子野蛮人过着孤独的生活,没有受到干扰。

约翰初到伦敦时领了一笔个人的零用钱,那钱大部分已花在了装备上。离开伦敦之前他买了四条人造毛毯子、粗绳、细线、钉子、胶水、几件工具、火柴(不过他打算到时候就做一个取火钻)、罐子、盘子、二十四袋各类种子和十公斤面粉。“不,不要合成淀粉和废棉代面粉,”他曾经坚持,“尽管那要营养一些。”可是遇见泛腺体饼干和加了维生素的代牛肉时,他却在老板的劝说下让步了。现在望着这些罐头他又强烈地谴责起自己的软弱来。可恨的文明产品。他下了决心即使挨饿也不吃那些东西。“那对他们会是一种教育。”他报复地想道。可那对他也会成为一种教育。

他数了数钱,他希望剩下的几个钱能够让他度过冬天。到了明年春天他菜园里的产品就足够让他独立于外部世界了。同时,猎物总是有的。他看见过很多兔子,池塘里还有水鸟。他立即开始做起弓箭来。

灯塔旁边就有白杨树,还有一整林子的榛木,满是秀颀的枝条,是做箭杆的好材料。他从砍倒一株小白杨开始,砍出六尺没有分杈的树干,削去树皮,然后照老米季马教他的样子,削掉树皮,一刀一刀削掉了白色的木质,削出了一根和他自己一样高的棍子。当中粗些是为了结实,两头细些是为了灵活方便。工作给了他极大的乐趣。他在伦敦度过了几周游手好闲、无事可做的日子,需要什么只需按一下按钮或是拉一拉手柄,现在做起需要技巧和耐心的工作来竟纯粹是一种享受了。

他差不多把棍子削成了弓体,忽然意识到自己唱起歌来了,吃了一惊。唱歌!他仿佛从外面回来,突然撞上自己在干着坏事而且现场拿获了,不禁惭恧得满脸通红。他到这儿来毕竟不是为了唱歌和享受,而是为了不让文明生活的垃圾继续污染他;是为了清洗污秽,弥补过失,积极进行弥补的。他惶惑地意识到,在他沉溺于削制弓体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自己发过誓要随时记住的东西——可怜的琳达,自己对琳达那凶狠、冷酷的态度,还有那些在她死亡的神秘情境里像虱子一样爬来爬去的讨厌的多生子。他们的存在不但侮辱着他的哀伤和悔恨,而且侮辱了神明。他曾经发誓要记住这些,而且要不断做出补偿。可现在他却在削制弓体的时候唱起歌来了,的确唱了……

他进了屋子,打开芥末盒,放进了一些水,在火上煮了起来。

半小时以后,从伯吞汉姆的同一个波坎诺夫斯基小组来的三个德尔塔减农民到埃尔斯特去,偶然看见一个年轻人在山顶上废弃的灯塔外面,光着上身,用一根打结的绳子鞭打着自己。背上横着猩红的鞭痕,一条条鞭痕流着缕缕鲜血。卡车司机在路边停了车,跟他的两个同伴一起耷拉了下巴,盯着看这个罕见的奇景。一、二、三,他们数着。打到第八鞭时年轻人停止了自我惩戒,跑到树林边去,猛烈地呕吐起来,呕吐完了,回来又抓起鞭子狠打。九、十、十一、十二……

“福帝!”驾驶员低声说,他的弟兄们也有同感。

“福帝呀!”他们都说。

三天以后,记者来了,像兀鹰落到了尸体上。

弓体已在鲜叶燃成的文火上烘干,可以用了,野蛮人在忙着做箭杆。三十根榛树条已经削好烤干,用尖利的钉子做了箭镞,弦口也仔细地刻好了。有天晚上他袭击了伯吞汉姆家禽场,现在他已经有了足够制造一个武器库的羽毛。第一个记者找到他时他正在往箭杆上安装羽毛。那人的气垫鞋没有声音,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

“早上好,野蛮人先生,”他说,“我是《每时广播》的记者。”

野蛮人仿佛叫蛇咬了一口,跳了起来,箭、羽毛、胶水罐和刷子掀了一地。

“请原谅,”记者说,他真心地感到过意不去,“我不是故意的……”他用手碰了碰帽子边缘——那是一顶铝制的烟囱帽,镶嵌了无线电收发报机。“请原谅我不能脱帽致敬,”他说,“帽子有点重。嗯,我刚才在说,我代表《每时广播》……”

“你要干什么?”野蛮人皱着眉头问。记者用他最讨好的微笑回答。

“当然,我们的读者会非常感兴趣的,如果……”他把脑袋偏到一边,微笑得几乎有点献媚的意思,“只需要你说几句话,野蛮人先生。”他做了几个礼貌性的手势,迅速把两根电线解开(电线连接着系在腰间的移动电池),分头插进他那铝制帽子的两侧,然后碰了碰帽子顶上一根弹簧,哒,一根天线射了出来;他再碰了碰帽檐上的一根弹簧,一个麦克风就像弹簧玩具人一样蹦了出来,悬在离他鼻子六英寸的地方摇晃着。他再拉下受话器盖住耳朵,按了一下左边的按钮——一种轻微的黄蜂般的嗡嗡声出现了;再扭了一下右边的把手,嗡嗡声便为一种听诊器里的咝咝声、咯咯声、打嗝声和突然的吱吱声所代替。“哈啰,”他对麦克风说,“哈啰,哈啰……”帽子里突然响起了铃声。“是你吗,艾泽尔?我是扑莱莫·梅隆。对,我找到他了。现在野蛮人先生要接过话筒说几句话,野蛮人先生,是吗?”他又堆满他那讨好的微笑看着他,“请告诉我们的读者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是什么叫你这么突然离开伦敦的,(艾泽尔,听着!)还有,当然,那鞭打。”(野蛮人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会知道鞭打的事呢?)“我们都非常迫切想知道关于鞭打的事,然后再谈点关于文明的问题。你知道那类事情的。‘我对于文明姑娘的看法’,只说几个词就行,只要说几个词……”

野蛮人照他的话办了,只说了几个叫人烦恼的词,一共五个,再没有多的——就是他对伯纳谈起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时的那五个词。“踏夸,哈尼!松,厄索,策纳!”他揪住记者的肩膀一扭,扭得他转过身子(那年轻人出场时包装得很招人爱),像个职业足球冠军一样,鼓足力气准确地踢了出去,给了他狠狠的一脚。

八分钟以后最新版的《每时广播》已经在伦敦街头出售。第一版通栏大标题为:“《每时广播》记者尾骶骨惨遭神秘野人踢伤,轰动萨里”。

“连伦敦也轰动了。”记者回家读到这话时想道,但是那“轰动”却疼得厉害,他坐下来吃午饭时得非常小心。

他的另外四个同事却没有因为他尾骶骨上的警告性损伤而胆怯,当天下午便分别代表了《纽约时报》、法兰克福《四维连续报》、《福帝科学箴言报》和《德尔塔镜报》来到灯塔采访,受到了几次接见,一次比一次粗暴。

“你这个不通情理的混球,”《福帝科学箴言报》记者揉着还在痛的屁股,站在安全距离之外大叫,“你怎么不吞点唆麻?”

“滚!”野蛮人摇着拳头。

对方倒退几步,转过身子。“吞下一两克,坏事就不是现实的了。”

“阔哈夸,咿呀特拖可呀仪!”口气带着讽刺,咄咄逼人。

“痛苦就成了一种幻觉。”

“啊,是吗?”野蛮人说着拾起一根榛木条子,大踏步扑了过来。

《福帝科学箴言报》记者急忙往他的直升机里躲去。

然后野蛮人有了一会儿平静。几架直升机飞来,围着灯塔探索似的悬浮着。他对最靠近的一架烦扰人的飞机射了一箭,射穿了机舱的铝制地板。一声尖叫传来,飞机以其超级充电器所能提供的最高加速度像火箭一样蹿上了天空。别的飞机从此以后便总保持在一个敬而远之的距离。野蛮人不理会飞机的嗡嗡声,一味地挖着他未来的菜园子。他在想象中把自己比作了玛塔斯吉姑娘的求婚者之一,在有翅膀的害虫包围之下岿然不动。过了一会儿,害虫们显然是厌倦了,飞走了。他头上的天空连续好几个小时空空如也,除了云雀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天气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空中有了雷声。他已经挖了一上午地,现在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睡觉。对于列宁娜的思念变成了真正的现实。列宁娜赤裸着身子,可以触摸到,她在说:“亲爱的,伸出你的手臂拥抱我!”她穿着鞋袜,洒了香水。不要脸的婊子!可是哦!哦!她那两条胳膊竟搂住了他的脖子!啊,她向他抬起了那乳房,仰起了嘴唇!列宁娜!我们的眼里和唇上便是永恒……不、不、不、不!他翻身跳了起来,光着半截身子跑了出去。荒原边上有一丛灰白的杜松,他对它冲过去,刺进他怀抱的是一片绿色的松针,而不是他所渴望的滑腻的肉体。无数尖利的松针扎着他,他努力想着可怜的琳达,喘着气,手乱抓,眼里有说不出的恐怖。可怜的琳达,他发誓要记住的琳达!但是萦绕在他心里的仍然是列宁娜那身子。即使松针扎得他生疼,他那畏缩的肉体感觉到的还是真切得无法逃避的列宁娜。“亲爱的,亲爱的,既然你也想我,为什么就不……”

鞭子就挂在门边的钉子上,好在记者来时取用。野蛮人一发狂,跑回屋里抓住鞭子,刷的一鞭,打了结的绳咬进了自己的肉。

“婊子!婊子!”他每抽一鞭便大叫一声,好像抽的是列宁娜(他多么疯狂地希望那就是列宁娜,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白生生、暖烘烘、喷了香水的列宁娜!他就像这样抽打着她,那不要脸的列宁娜。“婊子!”然后他用一种绝望的声音说,“啊,琳达,原谅我,原谅我,上帝呀,我坏!我邪恶,我……不,不,你这个婊子!你这个婊子!”

这整个过程已被感官电影公司最行家里手的大腕摄影师达尔文·波拿巴观察到了。他正躲在三百公尺外精心建造的掩体里。耐心与技巧获得了报偿。他在一棵假橡树的树洞里坐了三天,在石楠丛里趴了三夜,把麦克风埋藏在金雀花丛中,把电线埋在灰色的软沙里。七十二小时里他备尝了艰辛,现在伟大的时刻来了——这可是自从他拍摄了咆哮震天的立体感官电影《猩猩的婚礼》之后的最伟大的时刻,达尔文·波拿巴在他的工具之间活动时想道。“精彩!”野蛮人一开始那惊人的表演,他就对自己说,“精彩!”他小心地调着摄影机的镜头,盯紧了那移动着的对象。他开动了更大的功率,逼近拍摄了一个疯狂歪扭的面部特写(太好了),随即转为半分钟慢镜头(他向自己保证会产生绝妙的喜剧效果),同时细听着胶片边缘的音轨中记录的鞭打声、呻吟声和呓语声。他把那声音稍微放大一点听了听(嗯,精彩多了,绝对)。而在暂时的平静里,他又听见了一只云雀的尖声欢叫,他感到很高兴。他希望野蛮人会转过身子,让他给他背上的血痕拍个漂亮的特写——而几乎就在他转念之间(多么惊人的运气),那位通情达理的家伙竟真的转过了身子,让他拍了一个十全十美的特写。

“嗯,了不起!”拍完之后他自言自语说,“的确是了不起!”他擦着脸。到摄影棚配上感官效果准会成为一部精彩的电影。几乎跟《抹香鲸的爱情生活》一样棒,达尔文·波拿巴想道——而那,福帝呀!说明的问题可就多了!

十二天以后《萨里郡的野蛮人》已经放映,可以在西欧任何一家一流的电影院里看见、听见和感觉到。

达尔文·波拿巴的影片立即产生了效果,巨大的效果。电影放映后的当天黄昏,约翰在乡下的孤独突然被头上一窝蜂出现的直升机打破了。

他在他的园子里挖地——一边挖地,一边挖掘着自己的心,苦苦翻掘着他的思想的实质。死亡——他铲了一铲子,又铲了一铲子,又是一铲子。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一声有说服力的霹雳在这话语之间隆隆炸响。他铲起了另一锹土。琳达是为什么死的?为什么要让她慢慢地变,变得越来越没有个人样,然后终于……他打了一个寒噤。一块大可亲吻的臭狗肉。他把脚踏在铲子上狠狠地往结实的土地里踩。我们在上帝面前就像顽童眼里的苍蝇,他们杀死我们只为了取乐。又是一声炸雷。那可是千真万确的道理——在一定的意义上比真理还要真实。可是那同一个葛罗斯特又把他们叫做永远温柔的神灵。你最好的休息是睡眠,你也常常渴望睡眠,可你又愚蠢地怕死,而死只是不存在而已。死亡不过是睡觉,睡觉,也许还做梦。他的铁锹铲在一块石头上,他弯下身子要捡起石头。在那死亡的梦里,会出现什么样的梦……

头顶的嗡嗡声变成了轰鸣声,一片阴影突然遮住了他,有什么东西插到他和阳光之间了!他吃了一惊,停下挖土和思想,抬头一看,眼前的景象使他头昏眼花,混乱糊涂。他的心还在另外一个世界游荡,在那比真实还真实的世界里,还集中在死亡与神灵的汗漫无涯里,抬头却看见了那黑压压一大片悬浮的直升机向他的头顶逼了过来。直升机像蝗虫一样飞着,悬浮在空中,在他四面八方降落,落到石楠丛里,然后从这些硕大无朋的蝗虫肚子里走出了穿白色粘胶法兰绒衫的男士和因为燠热穿着人造丝宽袍、天鹅绒短裤或无袖袒胸连衣裙的女士——每架飞机一对。几分钟之内已经下来了好几十对。他们围着灯塔站成了一个大圆圈,瞪着眼看着,哈哈地笑着,照相机咔哒咔哒响着,向他扔着花生、性激素口香糖和泛腺小奶油饼,像扔给猴子一样。他们的人数在每时每刻增加,因为现在野猪背上飞机的洪流还在不停涌来。几十个立即变成了上百个,然后是几百个,仿佛是一场噩梦。

野蛮人已往隐蔽处退却,此刻正背对着灯塔,一副暴虎冯河的架势,瞪着眼前的一张张面孔,恐怖得说不出话来,像个疯子。

一包口香糖准确地打在他脸上,让他从茫然状态中惊醒过来,让他感觉到了更为直接的现实。一阵惊人的疼痛,他完全清醒了,清醒而且暴跳如雷。

“滚!”他大叫。

猴子说话了!欢笑和掌声爆发。“可爱的老蛮子!乌拉!乌拉!”他从杂乱的人声里听见了叫喊,“鞭子,鞭子,鞭子!”

这话启发了他,他抓住门背后钉子上那把打了结的绳,对折磨他的人们摇晃起来。

一阵带讽刺意味的欢呼爆出。

他气势汹汹地向他们扑去。一个妇女吓得叫了起来。人群里受到最直接威胁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却随即稳住了,站定了。数量上的绝对优势给了观光者们勇气,这可是出乎野蛮人对他们的估计之外的。他倒退了一步,站住了,四面看看。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够让我安静安静?”他的愤怒中几乎带着悲凉。

“吃点镁盐杏仁吧!”那人递出了一包杏仁,野蛮人若是进攻他就会首当其冲。“挺好吃的,你知道,”他带着颇有些紧张的微笑,和气地说下去,“镁盐可以让你永远年轻。”

野蛮人没有理会他递出的东西。“你们要拿我干什么?”他望着一个又一个傻笑的面孔问,“你们究竟要拿我干什么?”

“鞭子,”上百条喉咙乱七八糟地叫了起来,“玩一个鞭子功。让我们看看鞭子功。”

然后,众口一声叫了起来,缓慢、沉重而有节奏。“我们——要——看——鞭子——功。”背后的人群也叫了起来,“我们——要——看——鞭子——功。”

其他的人也立即跟着叫喊,重复着那句话,像鹦鹉学舌。他们叫了又叫,声音越来越大,叫到第七八遍时什么其他的话都不说了。“我们——要——看——鞭子——功。”

人们全都叫了起来。受到那喊声、那团结一致的力量,还有作为补偿的节奏感的刺激,他们仿佛可以就像那样叫上几个钟头——几乎可以没完没了地叫下去。但是重复到第二十五次时,那进程却被惊人地打断了。又一架直升机从野猪背飞了过来,在人们头顶上悬浮了一会儿,然后在野蛮人附近几码处停下,停在人群和灯塔间的空地上。螺旋桨的轰鸣声暂时压倒了叫喊声。在飞机着陆、引擎关闭之后,同样持续的、单调的高叫声又爆发了出来。

直升机的门打开了,踏出门来的首先是一个面孔红扑扑的漂亮青年,然后是一个女郎,她穿着绿色天鹅绒短裤、白色衬衫,戴着骑手小帽。

野蛮人看见那女郎便吃了一惊,退缩了,苍白了脸。

那女郎站在那儿对他微笑着——一种没有把握的、乞求的、差不多是低三下四的微笑。时间一秒秒过去,她的嘴唇动了,在说着什么,但是声音被反复的高叫声淹没了。

“我们——要——看——鞭子——功。”

妙龄女郎双手压在身体左侧,那张蜜桃一样明艳、玩偶一样美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渴望而痛苦的不和谐的表情。她那蓝色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大了,更明亮了。两颗泪珠突然滚下面颊。她又说话了,仍然听不见。然后她突然做出一个急速的冲动的姿势,伸出了双臂,向着野蛮人走了过来。

“我们——要——看——鞭子——功……”

他们的要求突然得到了满足。

“婊子!”野蛮人像疯子一样向她冲去。“臭猫!”他像个疯子一样挥起细绳鞭向她抽去。

她吓得魂不附体,转身便跑,绊了一下,摔倒在石楠丛上。“亨利,亨利!”她大叫,但是她那容光焕发的同伴早已经逃离了危险地带,躲到直升机后面去了。

人们又兴奋又快活,哇哇大叫。圈子散了,人们往磁力吸引的中心乱跑。痛苦是一种迷人的恐怖。

“惩罚,淫乱,惩罚!”野蛮人发了狂,又抽了一鞭。

人们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像猪猡围着食槽一样乱拱乱挤。

“啊!肉欲!”野蛮人咬着牙,这一回鞭子落到了自己肩膀上,“杀死肉欲!杀死肉欲!”

苦痛的恐怖吸引了人们,出于内心的需要(那是他们的条件设置埋藏在他们心里、无法抹去的),受到合作习惯的驱使和对团结的渴望的支配,他们也开始模仿起野蛮人的疯狂动作来,以野蛮人鞭打自己背叛的肉体的那种疯狂,彼此殴打起来,或是殴打着他脚边石楠丛中那丰腴的抽搐着的肉体——那堕落的体现。

“杀死肉欲,杀死肉欲,杀死肉欲……”野蛮人继续喊叫着。

这时有人开始唱起了“欢快呀淋漓”,顷刻之间大家都唱起了那句复句,唱着唱着又跳起舞来。欢快呀淋漓,一圈一圈地跳着,以六八拍子彼此拍打着。欢快呀淋漓……

最后的直升机飞走时已经过了半夜。野蛮人躺在石楠丛里睡着了。唆麻使他迷醉,漫长而疯狂的肉欲放纵使他筋疲力尽。他醒来时已经太阳高照。他躺了一会儿,像猫头鹰对着光一样迷迷糊糊地眨起了眼睛,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他明白了一切。

“啊,上帝,上帝!”他用手捂住了脸。

那天晚上一窝蜂越过野猪背而来的直升机嗡嗡嗡飞成了十公里长的一片乌云。头天晚上的赎罪狂欢晚会的场景登上了所有的报纸。

“野蛮人!”最先到达的人一下飞机就高叫,“野蛮人先生!”

没有回答。

灯塔的门半掩着,他们推开门,走进百叶窗里的昏暗。通过屋子对面一道拱门,他们可以看到通向上面的楼梯的底。一双脚在门拱的正下方晃动着。

“野蛮人先生!”

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像慢条斯理的圆规的脚,那两条腿向右边转了过来,向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转了过去,停住,悬了一会儿,又同样缓慢地向左边转了回去。西南、南、东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