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代勒·塔克马姑姑看到邮差来了,希望能有埃莉的来信,她挎着装钥匙的小篮子,悄悄地从餐厅快步走向过道。洛和埃莉在佛罗伦萨,两人都在洛朗蒂亚纳图书馆和档案馆里忙碌,洛在为一部有关美第奇家族的历史作品收集资料。他们还远行至那不勒斯,回程上,虽然看腻了许多景点,但意大利对埃莉来说还是很新奇。他们在佛罗伦萨的一个小旅店落脚,现在正一起工作。埃莉看起来很幸福,信里热情洋溢。

阿代勒姑姑看了看邮箱,是的,埃莉给爷爷来信了。阿代勒姑姑总是把信读给爷爷听:这很温馨,说到底这信也是写给她的。是的,孩子们走了得有三个多月了,眼下已是1月初,按计划是他们与斯泰恩和妈妈暂住一段时间,看看住不住得惯;如果住不惯,他们就悄悄搬出去,按自己的方式过活。而且他们也很渴望旅行,不急着安定下来。奥蒂莉在伦敦,她和她两个儿子约翰和休·查威利一起;玛丽嫁到了东印度。如果妈妈自己一个人承受不来,去看看两个儿子也无妨……要是那俩儿子不那么贪得无厌就好了,他们总想要钱,这是阿代勒从埃莉和洛那里听来的。

阿代勒姑姑干完楼下的活儿,交代了厨子,锁上储物柜。她整了整这儿的桌布,又摆了摆那儿的椅子,这样她就不用再下来,也许能有时间舒舒服服地念埃莉的信给老先生听。老人总是喜欢听埃莉的信,因为她的文笔优美活泼,这些信总能让他拥有愉快的清晨时光。阿代勒姑姑给他念完这些信后,他常常反复重读它们。

阿代勒姑姑正往楼上走,收到了信她心情很不错。她敲了敲老先生书房的门,没人应答,她以为他在卧室,便去卧室找他。卧室和书房之间的房门开着,她走了进去。老先生坐在书桌前他常坐的椅子上。

他睡着了,软绵绵地坐在椅子上。阿代勒姑姑吃惊地发现老人看上去如此之小,就好像在睡梦中缩小了一样。他的眼睛似乎闭着,手放在开着的书桌抽屉上。一个废纸篓立在他身后,报纸和信件零乱地搁在在桌上。

“他睡着了,”她自言自语道。

为了不吵醒他,她踮着脚尖悄悄地从敞开的房门离开了。要是老先生没有因她进来的动静自己醒来,她也不愿打扰他休息。他这么老,这么老了……

她很遗憾得要等一会儿才能读埃莉的信。她再没什么事可做了,家务活儿都干完了,两个佣人也在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阿代勒姑姑坐在餐厅的窗边,装钥匙的小篮子放在身旁,她享受着这一切的井井有条。晨报才到,她刚要拿起来准备阅读,就想马上把报纸拿给老人去看。外面下着雪,纯白无声的静谧令这房间和整座屋子都陷入沉睡。一个女佣的声音响了一阵后,朝着厨房的方向慢慢消失了。阿代勒姑姑安静地读着报纸。

随后她起身拿着篮子、信件和报纸,再次上楼。她敲了敲书房的门,可老人还是没有回应。她打开门,他还坐在椅子上,依然是刚才那样的睡姿,但是他看起来更萎缩了,哦,身上的短夹克衬得他那么小!

姑姑向他走去。她看到他的眼睛并未合上,而是呆滞地盯着远处……阿代勒姑姑一下子刷白了脸,浑身直哆嗦。她走到老先生身边时,看到他已经去了。

他去了。死亡带走了他,轻轻一碰就足以让他老朽的血液永远凝固。他看上去走得很安详,只是因为死神来了,用它冰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心脏和脑袋。

阿代勒姑姑哆嗦着啜泣起来。她按响了铃,惊恐地喊着女佣们,她们两个立刻跑了上来。

“老先生走了!”阿代勒姑姑哽咽地哭喊道。

两个佣人也无助地开始哭起来,她们就只是三个女人而已。“我们应该怎么做,小姐?”

“克切,”阿代勒姑姑说道,“直接去找蒂伦斯医生,然后去找斯泰恩·德韦尔特先生。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你们老爷没有亲戚,但是斯泰恩·德韦尔特先生肯定会帮我们的。快去叫一辆车,马上出发,直接把斯泰恩先生带回来,斯泰恩夫人现在在伦敦!去吧,克切,去吧,快去!”

女佣哭着去了。

“他走了,”阿代勒姑姑喃喃说道。“医生虽不能为他做什么,但他得出具证明。多尔,咱们把老爷放到床上,轻轻地给他换衣服……”

她们将老人抬出椅子,阿代勒姑姑抬着他的头,多尔抬着脚:在女人们的手中,他也没什么重量。他是这样的轻,他是这样的轻!她们把他放到床上,开始给他换衣服。她们把夹克挂在椅子上,夹克向后凸出来,还保持着老人背部的形状。

克切在斯泰恩·德韦尔特家里找到他,然后一起坐车回来;蒂伦斯医生出门了,所以他们给他家里留了话,随后阿代勒姑姑在客厅里见到了斯泰恩。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纯白无声的静谧让大房子的底楼沉沉入睡。

“除了你,我不认识别人了,斯泰恩!”阿代勒姑姑啜泣着喊道。“我请你来还因为老先生告诉过我,你是他的遗嘱执行人。是的,他走了,他的生命像蜡烛一样熄灭了……今天早上,我照常给他送早餐,看见他坐在桌旁,翻阅着报纸。然后我去拿埃莉的信,上楼发现他……睡着了,我起初是这样以为的,我不想吵醒他,就走了。但是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坐着!他走了。他走了,斯泰恩……他快94岁了!”

斯泰恩一直和阿代勒姑姑待在一起,直到医生过来,签了死亡证明,斯泰恩把关需要安置的一切。阿代勒姑姑让他往伦敦发电报给他妻子,然后往佛罗伦萨发电报给洛和埃莉,他俩肯定没法及时赶回海牙参加葬礼。然后,他立刻去找大舅子哈罗德·德克斯,那时他正在家,刚吃过午饭:

“哈罗德,”他问道,“妈妈那边我们怎么做?我们不能告诉她吧,对吧?”

哈罗德·德克斯坐回椅子上。这是一个难过的日子,他痛苦地呻吟着,虽然他没有抱怨,但他的脸纠结地拧着,沉闷地喘着气。

“老先生走……走了?”他问道。他没再说话,坐在那呻吟着。

“你感觉很不舒服吗?”斯泰恩问道。

哈罗德·德克斯点点头。

“我让人去找蒂伦斯医生来看看你?”

哈罗德·德克斯摇摇头:“他也无能为力。谢谢你,弗朗斯。我知道怎么办,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去想它……”

他再度陷入沉默,坐着直直地盯着前方,雪地里反射的亮光刺痛着他的眼睛,他举起手挡住眼,不时地喘着粗气。

老人死了。老人死了……终于……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要过去了,尽管它还拖沓着脚步,用它了无生气的幽灵般的眼睛注视着他,这件事从童年时代他就知道了。现在它正在消逝,正在消逝……哦,他曾多么期待,期待老人的死!他恨过他,恨他杀了疼他的父亲;但是,从小到大他都一直沉默着,为他母亲沉默,沉默了六十年。就在不久前,因为达恩知道了所有事,他才和达恩说起。那个保姆告诉了她的儿子,而直到她死后,达恩才知道这一切,他震惊地从东印度赶了过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曾恨过这个杀父仇人,后来恨意淡去,他渐渐明白这背后的爱恨纠葛,是因为自我防卫而犯罪;再后来他同情老人,不得不长年累月背负悔恨的重担,他的同情变成了怜悯,对塔克马和母亲的一种深沉的、令人发颤的怜悯。“捅他,他死好过你死!”哦,那种愤怒,哦,那种仇恨,多年前那女人身上散发着怒气和恨意,她记得吗?那时她还是个风姿不减的年轻女人,现在正慢慢度过生命最后的岁月,当她坐在直背椅上,在窗帘下的那绯红暮色里,她还记得吗?他,哈罗德·德克斯曾渴望塔克马的死亡,渴望他母亲的死亡……只有这样,老一辈那件事,那件可怕的事,才有可能完全过去,掉入往事的深潭;而现在……现在老人死了!

哈罗德·德克斯又吸了口气:

“不,弗朗斯,”他用柔和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不能告诉母亲……别忘了她有多老……”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老人的死……瞒住勒洛夫斯医生不太可能……而这对他会是一个打击。”

“是的,”哈罗德·德克斯说道。“你给奥蒂莉发电报了?”

“阿代勒让我发的。”

“好,”哈罗德·德克斯说道。“她是……她是他的女儿。”

“她知道吗?我们从没谈过这事。”

“我也从没和妈妈说过。我相信奥蒂莉有所怀疑,因为你是遗产执行人……”

“阿代勒是这么说的。”

“是的,”哈罗德·德克斯说道。“他会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埃莉……和奥蒂莉。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周一。”

“洛和埃莉赶不上了。”

“是赶不上,不可能等到他们回来。”

“葬礼的队伍会经过拿骚兰街吗?”

“拿骚兰街在去墓地的路上。”

“你最好绕开……别从妈妈房前经过。她总是坐在窗边。”

“我会安排好的。”

“奥蒂莉赶回来需要多久?”

“她可以搭今晚的夜船。”

“好的,她一定会这么做的,她怀疑……她都猜到了。她很喜欢老人,老人也很喜欢她。”

“我得走了,哈罗德。你能转告勒洛夫斯吗?”

“当然了!要是我能帮上别的忙……”

“不用了,谢谢你。”

“我们下午在妈妈家里见吧,我们必须尽可能警告家里人别在妈妈面前说漏嘴了;我们得瞒着她。这种打击会要了她的命!”

哈罗德暗自想,要是她也死了,那这件事就真成了过去;但是他们无权谋害她。

斯泰恩开门时,在过道里撞见了伊娜。她刚刚在窗边,看到他过来。她很想知道斯泰恩准备和她父亲谈什么,于是悄悄爬上楼,偶尔听个几句。

“早上好,斯泰恩,”她问候道,她不喊他姑丈是因为他们年龄差不多。“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明知故问。

“老塔克马先生去世了。”

“伊娜,”她父亲说道,“一定不要对奶奶提起,我们打算瞒着她。这对老夫人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好的,”伊娜说道,“我们不会和奶奶说的。塔克马先生挺富有的,不是吗?我猜埃莉会得到全部财产……”

“我不知道,”斯泰恩说道。“也许吧。”

“洛和埃莉真是一夜暴富。”

“记住啊,伊娜,可以吗?”她父亲问道。

他和斯泰恩握了手,径直去了勒洛夫斯家。

“他是夜里走的吗?”伊娜问道。

斯泰恩详细地叙述了情况,他漏嘴说出自己已经发电报给洛和他的妻子——奥蒂莉。

“为什么要发给奥蒂莉姑姑?”

“因为……她来了会更好。”斯泰恩迟疑地说,后悔自己说溜了嘴。而伊娜明白了,奥蒂莉姑姑是老塔克马的女儿,她肯定也能得到一笔遗产。

“你觉得老人会留下多少钱……你不知道吗?哦,不是我想知道,别人的财务问题我才不关心呢!你不觉得爸爸很压抑吗,斯泰恩?自从再见到达恩叔叔以后,他就很压抑。斯泰恩,你知道达恩叔叔为什么来荷兰吗?”

好奇心令她备受煎熬,却无法得到满足。她带着这个问题接连数周兜兜转转,却不知道该问谁。对真相的渴望始终纠缠着她,折磨着她的睡眠。她试着找斯蒂芬妮姑姑再谈谈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探知一二,但是斯蒂芬妮姑姑坚决地告诉她,不管是什么事,她都不想知道,因为她不想和过去的罪恶以及不正派的事情扯在一起;即便事关她的母亲,她也不在乎。地狱等着他们!斯蒂芬妮姑姑一番忏悔式的说教之后,伊娜知道她再不能从姑姑那里知道一星半点,就连姑姑眼前短暂浮现的模糊印象也无法得知。是什么,什么事爸爸知道了六十年,而达恩叔叔最近才知道,而且还因此赶来荷兰?哦,问谁,她该问谁?

斯泰恩什么都不知道,听她的问题还吃了一惊,他以为达恩还像往常一样,有生意上的事要和哈罗德讨论。他走了,匆匆赶去斯蒂芬妮、安东、达恩和弗洛尔以及范韦利的家里,交代大家,老人的死必须瞒着妈妈。他们都答应了,为人子女,他们都觉得这一点非常有必要:不能让母亲知道自己长期依赖的人,那个几乎每天都在窗边,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男人的死讯。斯泰恩安排大家统一口径,只说塔克马先生身体欠佳,不能出门……一定要坚持下去,无论长期这样有多困难。

然后斯泰恩去了阿代勒姑姑那儿,她问道:

“老先生书房里的这些纸我们不能动吗,斯泰恩?这里太乱了,还是他之前留在那儿的样子。”

“我会等洛和埃莉回来,”斯泰恩说道。“你要做的就是锁上房门。没必要把东西封起来,我和律师谈过了。”

他走了,阿代勒姑姑站在紧闭着的百叶窗后,一个人留在这间灵堂里。不远处,住在拿骚兰街的老夫人,除了她的孩子和孙子外,她不会见任何人,而大家不会告诉她这消息。周一就是葬礼了,洛和埃莉周三前估计都到不了家。打乱了他们在意大利的工作,这对可怜的孩子们来说很是辛苦,但是埃莉仍是老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她是他的继承人。

阿代勒姑姑不贪心,老人肯定给她留了一笔可观的遗产,这点她很肯定。她难过的是要离开这间大屋:她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替老先生照看了这么久。她喜欢这屋子,喜欢屋里的每一件摆设……还是说,埃莉会保留这屋子?她觉得不会,埃莉觉得屋子里阴沉沉的。这屋子太大了,阿代勒姑姑想,不过埃莉无疑要和奥蒂莉·斯泰恩分享遗产……当然,人们会议论,但可能不会议论太多。说起来,对于外人来说,除了德克斯一家和勒洛夫斯医生,老先生早就已经死了,其他的同辈人都早已入土,他那个时代的人只剩下老夫人和医生了……是的,她,阿代勒姑姑肯定得离开这屋子,这种想法让她泪眼模糊。这么一个老地方,保存得多好啊!她还有一点失望的是,斯泰恩不同意整理书房里的文稿。他锁了门,给了她钥匙。整个干干净净的大屋里,就只有这个房间有垃圾和灰尘。书房旁的卧室里,老先生躺在那儿,晚上他将被放进棺材里,斯泰恩和蒂伦斯医生到时都会来。整个房子都是安静而整洁的,只除了书房里还未打扫。想到这点,阿代勒姑姑就来气。那天下午,她拿着钥匙进去了。当时她们将老先生,将那么轻、那么轻的老先生抬出椅子放在床上替他更衣,房间还和那会儿一个样……

阿代勒姑姑打开窗户,冬日的冷风窜进来,她扯了扯羊毛披肩挡着肩膀。她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手上拿着掸子,却不知从哪儿开始。书桌的一个抽屉敞开着,桌上散着纸,附近有个废纸篓,还有些纸散在地上。不,她不能让这些东西这样散着,这对躺在隔壁房里、已经咽气的老人来说,整理这些不是罪过,而是好事。她收起桌上的文稿,塞到一个文件夹里。然后,掸了掸桌上的灰尘,把一切收拾停当,关上敞开的抽屉,还上了锁。当她捡起地上的废纸时,显然吃了一惊,因为她看到这封信从中间撕开,撕成了两半。老先生总爱撕信,从废纸篓里就可以看出来,纸篓里那些小纸片都成了白白的碎屑。很明显,这封信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从他手中掉落的,当时死神来了,点了点他的心脏和脑袋。他再没有力气将已经撕成两半的信撕得更碎,信的两半从他指缝中滑了下去,而他自己的生命也被带离。这深深触动了阿代勒姑姑,她眼里泛起泪水,犹豫不决地瞪着手上的这两片纸——她应该把它们撕碎,还是应该将它们收起来,放进文件夹,留给斯泰恩?老先生本来是打算撕了它们,还是撕了的好,于是她将两片撕成了四片……

就在那一刻,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迫使她瞥了一眼最上方的纸片。这基本上不是出于好奇,因为她觉得手上拿着的只不过是老先生留着的数百封信中,一封简简单单的信件,这些信件经年累月,而最后老人也觉得,最好把这些信都毁了。这基本上不是出于好奇:是一种外来的压力,是一种身外的冲动,一种力量迫使着她违背自己虔诚的信仰。她没有多加抵抗,便读了这封信;而她读的时候,内心清晰地浮现一种想法:要把信撕毁,把碎片丢进纸篓。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继续读了下去,脸色苍白。她是个单纯而温和的女人,平静地活到了成熟的年岁,性子稳健持重,也没有过激的情绪。阅读无法触动她的灵魂,她认为激烈的言辞是作家们为了行文漂亮而生造的。日久泛黄的纸上,发白的红色笔墨下,词句能以她正读着的方式书写下来,这一事实令她惶恐,仿佛一团红色火焰,从她正在清除的闷燃死灰之中迸发而出。她从不知道事情还可以这样,她不知道那些热情洋溢的词语可以就这样表达出来,它们深深地迷住了她!她一下子坐到老人的椅子里读了起来,她无法做别的事,除了读下去。她读到热切的想法,读到她未曾想到的激情,读到一种身体与灵魂的交融——灵魂的融合,身体的融合,只为了忘却,不计一切只为忘却。在这些狂热的文字中,她读到一种强烈的热情愈演愈烈,将两人消融在彼此的灵魂中,在偷偷的热吻中,燃烧着,消逝殆尽,消逝……互相交融,永不分开……永远在一起……在无法遏制的激情中难舍难分……一直如此,也为了忘记……尤其是为了忘记。哦,天哪!忘记……那个夜晚,那天晚上!沸腾的血液开始在激烈热切的字眼中流淌,而这些激情的文字中又浮现着愤恨的言辞……为这恨意终究淡了而狂喜……欢欣地保证,如果那天夜晚重来一次,这恨意会再度减淡!狂热的字眼只是自欺而已,因为不久之后,他们会再次在绝望中挣扎,然后承认,虽然欲望得到了满足,可这记忆会像个幽灵,血淋淋的幽灵,一直缠着你。

哦,恨意总会像那样淡去,第三次,第四次……但那血淋淋的幽灵依旧恐怖!这让人发狂……让人疯掉……信的末尾恳求他过去,快点过去,和她身心交融,在快感中忘记,不再看到那幽灵。信的最后写着“马上撕掉”这几个字,还有落款:“奥蒂莉。”

阿代勒姑姑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拿着那四片纸。她已经读了信,这是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她希望自己没有读,但是已经太迟了。她知道了一切……

这封信可以追溯到六十年前的直葛。现在,阿代勒姑姑读完了他们,这封信的字里行间不再迸发出火花,却有一阵腥红在她惊恐的眼前抖动。她蜷缩着坐下,浑身哆嗦个不停,双眼盯着那抖动的腥红。她感觉膝盖都在抖,以至于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全知道了。这封信很明显让她不知所措,信里讲明了一切,混杂着恨意、激情、欢喜、疯狂、热烈的爱情和强烈的悔意,让人感同身受。许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寂静的山里的一个夜晚,在一片黑暗的丛林边,在一条染血的河流边,孤寂的山庄里的一个夜晚,爱情之夜,妒恨、震惊、自卫、不知所措、提心吊胆、极度疯狂直至绝望的夜晚,在一片腥红之中清晰可见……这些文字描绘出卧室里生死搏斗的场景,描绘着滂沱大雨倾泻而下,三个不知所措的人,只得一起将一具尸体抬到河边……所有这些词句拼凑起来,仿佛在一股外力促使下,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一种神秘的狂热,迫使来信的人说出那些,理论上她本可以藏一辈子的东西。现在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出那个罪行,她的信就成了罪状:用鲜亮的色彩勾勒出那件事,那些本可以埋葬在忏悔的灵魂深处,本可以被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不被外人得知的事……

这个单纯而温和的女人,平静地活到了成熟的年岁,因为刚刚知道的秘密惊愕地坐着。起初,她惊讶于恨和挚爱的重现,这种惊讶令她眼前腥红一片;而现在,突然间,一个老妇人家的客厅出现在她眼前,这个女人坐在窗边,像最后的岁月一般易逝,在她对面,坐着塔克马,两人静静地等待着死亡。老妇人还坐在那儿。那边,隔壁屋子里,躺着老男人,他也等着第二天和最后一点时间:因为今天一切都成了过去……

哦,天哪,所以这就是这两个老人的秘密!他们爱得那么狂热,恨得那么强烈,那天夜里,他们在偏远的山里犯下的罪行是那么的惨烈,而且曾经藏得那么深,他们带着这种血红的回忆,一直,永远,过了一辈子,一辈子!而此刻,忽然间,只有她自己知道了无人知晓的事!她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甚至被吓得浑身发抖。知道了这些她该怎么办,这四页泛黄的纸上,红墨水发着白就像褪了色的血字,这些纸又该怎么办?她该做些什么,她该怎样处理这些……她的手指不愿将这四页纸撕碎扔进废纸篓,这种举动会让她像个同伙。她该怎样处理这些,处理她自己一个人知道的事?这种悲剧会压抑着她,这个内心单纯的女人,会令她无法呼吸!

终于,她站了起来,浑身颤抖。这间透风的屋子里很冷,她走过去关上窗,感觉双脚摇摇晃晃,膝盖互相磕碰着。她的双眼惊愕地瞪着,她来回摇头,来回摇着。她心不在焉地拿着掸子,机械地这儿掸掸,那儿掸掸,最后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再掸两三遍。她机械地将椅子摆直,她就是习惯干净,离开房间时,虽然人还在颤抖,但是房间很整洁。她把撕开的信锁了起来,她不能毁掉它!忽然,一种不同的好奇心、一种不同的外来的冲动攫住了她,一种奇怪的感觉迫使着她,她想看看老先生……随后,她踮着脚尖进了灵堂。灯光氤氲而昏暗,老先生苍白的头枕在白色的枕头上,身下的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他双眼紧闭,鼻子和嘴两边的脸塌了下去,皱纹松弛,像褪了色的羊皮纸,耳旁几缕白发,像暗淡的银环。阿代勒姑姑俯视着他,瞪着双眼,震惊地来回摇晃脑袋。他就躺在那儿,走了。她了解他,照看他多年,她从没想过他会死。他就躺在那儿,走了。在他死去的躯壳中躺着那些过去炽热的爱与恨,当然也有那过去的懊悔和记忆。还是说,有来世,来世会有更多的挣扎,更多的自责和忏悔……或许也有惩罚?

不管他内心遭受了怎样的痛苦,他在这世上却没受到任何惩罚。表面上,他的一生平静而漫长——他拿了报酬,算得上富有,他晚年也没遭什么病痛;另一面,他的感官丝毫未损——她记得他甚至笑着抱怨说,他能听到所有声音,岁数大了也不会耳聋,他还能听到并不存在的声音,他的笑太过刻意,并不真诚。他曾听到哪些声音,他曾听到哪些声音在呼唤?当那封保存了太久,仅毁了一半的信,那封将他暴露无遗的信从他手里掉落时,哪些声音曾呼唤他?不,在这世上他完全没有受到惩罚,除非他这一生就是惩罚……阿代勒姑姑感到一阵恶寒袭来,一个人能和另一个人生活几十年,却不了解他,一丁点也不了解!是多久来着?二十三年了,她,这可怜的亲戚,和他一起这样生活!还有那位老夫人也这样活着……

阿代勒姑姑呆呆地摇着头走开了。她谨慎地将两手轻轻攥在一起,想象着见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坐在她的高背椅上,高贵而威严,虚弱且瘦小。她曾是一个能写出那封信的女人,信里满是火热的字眼,掺着愤、恨、疯狂和忘却的愿望,融合了所有的感觉与他在一起,与那个躺在那里,那么渺小、那么瘦弱、那么衰老,现在已经死了的男人,年复一年地与他在一起。她曾可以那般书写!

这些文字还在煎熬着这个心思单纯的老女人,她简直目瞪口呆。事情是这样,事情竟能是这样!她的头依然来回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