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德克斯是老夫人二婚时生下的孩子,在儿子中排行老大。大姐斯蒂芬妮·德拉德是老夫人和第一任丈夫唯一的孩子,一直单身。安东也没结过婚,早年当过爪哇岛的行政官,在那儿已有一番事业。他75岁,大半个人生都是独来独往,变成了个沉默寡言、阴郁又以自我为中心的老头。上了年纪之后,原本欲火难耐的花花公子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纵欲的结果是老来沉迷于情色幻想。这种变化开始是出于天生的本能,到后来发展成刻意隐藏自己,既拒绝与人交心,又不愿对别人有所付出,即便那会让他赢得周围人的好评和尊重。他智商超群,是个好学生,也善于学习,但是他所拥有的超凡才能从不外露,表面上看起来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政府官员。他那以自我为中心而又忧郁的灵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只需要独自享乐,正如他那健硕的肉体只渴望隐秘的欢愉。

现在是阳光灿烂的9月,秋天的气温不至于冷到让人打起寒颤,但安东却感到一阵寒意,他穿上大衣,把衣服往里裹了裹。出于对母亲长久以来的尊重和敬畏,他每周都会去探望母亲。老夫人的几个孩子虽说都是老头老太太了,却也都会定期来探望。他们会事先询问那位总是把猫放在裙子上的女佣安娜,妈妈是否在楼上会客。如果已经有家族成员陪着她,他们不会立即上楼去,以免因为人多嘈杂让老夫人不胜烦扰。安娜则会请他们先到楼下晨室里休息,再为客人端上樱桃白兰地。冬天的时候,这个老女佣会在这儿生起火。如果碰上塔克马老先生刚到不久,安娜不会忘记禀告他们,孩子们或者孙子们要在楼下等个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因为他们了解老母亲或者祖母希望和她的老朋友塔克马单独相处一会儿。如果塔克马已经到了有一阵子,安娜会考虑是否可以将他们领上楼。下午陪护不在,除非遇到了坏天气,或者没有人拜访时,女主人才会招呼她过来。

安东·德克斯犹犹豫豫地走进屋子,因为塔克马在里面,他不确定是否打扰到了他们。老夫人的儿女们,尽管年纪都不小,但在一度严厉又苛刻的母亲跟前,还是表现得像个孩子,在他们心中,母亲的威严犹存。安东尤其觉得,母亲仍旧像是宝座上一位坚毅的君主。虽然她的生命已经临近尾声,虚弱不堪,像是悬挂在一根无形的脆弱细线上,只要轻轻一拉,最后的生命之线便会断裂。外面的光线透过窗帘和布幔照了进来,妈妈坐在窗边,沉浸在黄昏的深红色的光影中,她看起来似乎静止了,只有当藏在阴影里的门打开时她才会挪动一下。这个“孩子”看到她一动不动,只做了一个僵硬的手势,从前灵活的手指现在饱受痛风的折磨,变得骨瘦如柴。安东·德克斯清楚,如果没人开门,他的妈妈会在8点左右起身,由安娜和陪护一起扶着上床。不过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他看见的是一副枯朽的身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埋在夜幕的粉色光影之中,如同君王一般。他自己也是个老人了,这个场景深深地触动了他。他的妈妈坐在那儿,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恍惚:她坐在那儿等待着,等待着。她的眼睛呆呆地望向前方,好像时不时在畏惧着什么。这个孤独的男人有着极强的观察力,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推断,只是鲜有人知道。多年来,他深知他的妈妈总是惦记,总是惦记些什么,一件无法改变的事情。这会是什么呢?也许他想错了,也许他想太多了,也许他的妈妈有如此神情只是因为她眼神不好,或者她在回想这一生当中的那些难以启齿之事,那些深埋在生活深潭之中的秘密?她是否和他一样有自己的秘密,那些让人愤懑的关于享乐主义的秘密?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好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许妈妈也一样,他不会去试图寻找真相。人们过去总说塔克马和妈妈是情人,如果她在想这些旧事,也没什么奇怪的……或者她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在一边等待一边望向窗外发着呆?无非就是这些可能,他依然对妈妈怀有敬意。

“9月里能有这样的天气,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像平常一样随性地寒暄之后,安东说道。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健硕的身体把外套塞得满满当当。红光满面的脸上长了个大鼻子,丰满的脸颊使得他看起来有个双下巴;灰黄色的胡子下面是性感的嘴,两片紫色的厚嘴唇一张开便会露出稀稀疏疏但却仍然坚固的黄牙;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即便才刮过不久,脸颊上也会留有黑色的胡茬;一道深深的疤痕横在前额上更深的皱纹中,向稀松的灰黄色的发髻处延伸,脑后的头发都秃了。他穿了件低立领的衣服,露出了脖子上粗糙的皮肤,虽然皱纹不深,却像老农的田地一般沟壑纵横。粗壮的手掌握拳,如同两坨泥块垂放在膝盖上;那条带有很大装饰物的表链,松垮垮地搭在他肥硕的肚子上,这样一个大肚子,使他不得不松开那件陈旧却仍然有光泽的马甲上的一颗扣子。他穿着惠灵顿靴,双脚稳稳地踏在地毯上,裤腿下露出靴尖。从外表上看来,他只是个粗鲁好色的老男人,你看不出他的才华,尤其是他出众的想象力。这个杰出的演技派隐藏在他不堪的外表之下。

塔克马要年长许多,性格爽朗,热心起来说话声音特别尖,于是苍老的声音中会夹杂着鸟叫一样的声响,同时假牙反射出不自然的光。塔克马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短夹克,他比安东·德克斯更精明,却有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年轻心态和活力,加之他友善、温文和慈爱的包容,好像这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能读懂这个年轻人的整个人生。不过这些常常让安东和塔克马制气,因为安东·德克斯很清楚,有些事情被隐瞒了:塔克马心中隐藏着一个秘密,尽管他们俩隐藏秘密的方式不尽相同。他藏着一个秘密,有时突然的受惊会让他的头部肌肉痉挛,这是担心被别人看穿的表现……当然,安东不是个爱打听的人。当他看到母亲昂首挺胸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待着的时候,他的心中便充满了敬畏。而这位老先生是妈妈的旧情人,他惹恼了他,激怒了他,让他十分厌恶。他从未表露过这种情绪,塔克马也从未察觉。

三位老人坐在狭小的客厅里,相对无言。现在老夫人已经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因为她的儿子,她的“孩子”坐在这儿。在他那微突的眼睛狡黠地望向她之前,她总是能保持平静。她直了直身子坐正,仿佛要登基一般,她就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岁月带给了她不怒自威的气势,圣洁而高贵,肉体却又如此不堪一击,如同死神将要带走她已然轻薄的灵魂。她的只言片语中透露出对儿子探望的欣喜之情。他每周都会问候她的健康状况,来尽一个孝子应该担的责任,对此她很满意。让自己平静并不是件难事,当她感觉称心如意,一下就能镇定下来——即便是刚才,她像是受了外界的暗示,一定要说出过去亲眼所见之事。当门铃再一次响起,她说:

“我希望……是孩子们。”

三个人都静静听着。老塔克马耳朵尖,他说他听到有人在大厅里和安娜说话。

“他们问今天拜访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塔克马说。

“安东,把楼下的人叫上来。”老夫人说,如同母亲的命令。

安东·德克斯起身走到门口喊道:“你们可以上来了,外婆想见你们。”

洛和埃莉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生怕自己的年轻朝气打破了屋子里原有的气氛。但是老妇人僵硬地抬起了包裹在宽大黑色衣袖皱褶中的胳膊。窗帘深红色的光影中,她那得了痛风的手指做了个僵硬的手势,然后说:

“对了,你们准备结婚了,这是好事。”

她把带着露指手套的双手放到洛的头旁,捧着他的脸端详了片刻后,用颤抖的嘴唇吻了他,随后也吻了埃莉,埃莉愉快地叫了声:

“外婆……”

“见到你们俩,我真开心。你们的妈妈已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了。要幸福,孩子们,幸福……”

她在暮色里说起这番话的样子,就像坐在王位上的君主正在发表一篇简短的演讲,但是她语调颤抖,话语因为情绪激动而断断续续:

“要幸福,孩子们,幸福……”老夫人这么说。

这时,安东·德克斯认为他的母亲一定是想到了家族里一桩桩不幸的婚姻史。当他意识到她的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后,便开始庆幸自己从不打算结婚是多么明智,他望向坐在那里的洛和埃莉,竟有种偷乐的快意。他想,他们这样年轻,又这样无忧无虑。但是他知道这只是表象而已,毕竟洛已经38岁,埃莉也不是头一次订婚。尽管他们现在看起来还这么年轻,但是这种青春洋溢的日子还剩下多少呢!他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他们。当他意识到自己再不会重回青春,眼神又阴沉了下来。这个爱偷偷幻想肉欲情色的男人,偷瞄了洛一眼后,开始问自己,洛是不是个应该考虑结婚的男人。洛身材纤弱,很难联想到男人的健壮和血性。他有着和他妈妈相似的红润的脸庞和光滑的金发,玩世不恭的唇上留着一撇短短的金色胡子,穿了一件整洁合身的夹克,衬衣的翻领处一丝不苟地打了个小小的领结。安东暗自思忖,洛脑子不笨,他写的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文章不错,安东阅读这些文章时很享受,但却从来没有就此称赞过洛。他的两篇小说都很出色:一本是关于海牙的故事,另一本关于爪哇,两本小说都对荷属东印度社会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这个小伙子可比表现出来的有能耐,尽管他的外表看起来缺少男子汉气概,只像是个一头金发、挑剔讲究、穿着时髦的小白脸。

埃莉有一张苍白、精明的小脸,算不上漂亮。安东不相信她是个爱情至上的女人,如果是,至少现在还没表现出来。他觉得他们之间不会有热恋般的亲吻,而他认为亲吻能给予我们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最大的安慰。带着这样的成见和对逝去之事的遗憾,一切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然而,他还是听着他们的谈话。这番谈话平静且安然地进行着,这样才不会让外祖母感到倦意。他们谈论着洛和埃莉何时结婚,会去哪里度蜜月。

“我们准备三个月内就结婚,”洛说道,“不需要再等什么了。我们会先去巴黎,再去意大利。我对意大利比较熟悉,还可以给埃莉介绍介绍……”

安东·德克斯站起身准备离开。当他到楼下的时候,发现他的妹妹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和老医生勒洛夫斯就在客厅。

“孩子们在楼上,”他说。

“是的,我知道。”奥蒂莉说。“所以我在这儿等着,如果我也上去的话,妈妈会吃不消的。”

“是啊,是啊,没错。”老医生咕哝道。

他弓着背坐在椅子上,因为水肿,肥胖的身子看起来缩成了一团:一条腿僵硬地伸直在身体前方,肥硕的肚子耷拉到一边,形成了个圆弧形的皱褶;他的胡须剃得很干净,脸上的一条条皱纹暴露无遗,看起来像个非常年长的老和尚;他头发不多,一小簇一小簇的银灰色头发垂落在圆球一样的头顶上,如同虫蛀了一般。太阳穴旁有根血管高高突起。他有些口齿不清了,喃喃自语中不时带着一个又一个惊叹词;金丝眼镜后的双眼有些湿润。

“好吧,好吧,好吧,奥蒂莉,那么你的洛终于要结婚了!”

医生88岁,外祖母和塔克马先生的同龄人只剩他一个了。那时他从荷兰刚到爪哇不久,还是个年轻医生,是他将奥蒂莉·斯泰恩带到这个世界;他用她的教名唤她,或者叫她“孩子”。

“终于?”奥蒂莉气愤地叫起来,“我认为他结婚还太早!”

“对对对,没错,孩子;你会想念他,你会想念你的儿子,我敢说……尽管如此,他们很登对,他和埃莉,唔……对对对,可以在一起工作,关于艺术方面的工作……没错!亲爱的老安娜怎么还没生火啊!这间屋子挺暖和,但是楼上的屋子,是啊,是啊,可冷了……塔克马身体里总像烧着一团火,嗯?对对,你妈妈也喜欢房间里凉快些。是是,凉快,是冰冷,我觉得。我感觉这儿要暖和些。没错没错,楼下要暖和点儿。唔……昨天……孩子,你的妈妈不太好……”

“得了,医生。”安东·德克斯说,“你会让妈妈活到一百岁的!”

他一边扣上大衣的扣子一边往外走,完成了这周尽孝的任务,对此他很满意。

“喂,喂!”医生叫起来,但是安东已经离开。“一百岁!一百岁!天哪,不,天哪,不,啧啧!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自己已是风烛残年,对对,我老了,八十八岁了。八十……八十八岁了,莉切!对对,的确如此,对对……我还能做什么呢?你觉得呢?你妈妈有蒂伦斯医生,这是好事:他年轻,是啊,是啊,他很年轻……孩子们来了!好啊,好啊……”医生接着向他们祝贺道,“衷心地祝贺你们,嗯……非常棒!为了……嗯,为了艺术而艺术?外祖母今天好些了吗?那么我上楼去了……对……唔……唔……!”

“孩子们,你们现在要去哪儿?”妈妈奥蒂莉问道。

“去斯蒂芬妮姨妈那儿。”埃莉回答,“之后可能再去哈罗德舅舅那里。”

安娜给他们开门,勒洛夫斯医生抬起腿一步步走上楼梯,奥蒂莉跟了上去,想听清他在嘀咕什么,不过,一句也没听懂。他继续自言自语:

“对对,安东,说得一点没错,要让她活到一百岁!一百岁!唔,他肯定会活到一百岁,唔……对对……虽然他禽兽不如!对对……对对……我还不了解他?啧啧,他就是个畜生,一直都是!对对,也许他还没改变!”

“医生,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孩子……没什么……让她活到一百岁!我,我已是风烛残年;八十八……八十八岁了!”

他吃力地爬上台阶,进了屋会见与他同龄的两个老人,两人守在各自的窗边,向他点了点头:

“唔……唔……对对,还好吗,奥蒂莉?还好吗,塔克马?唔……唔……对对,这里真算不上暖和!”

“得了,”塔克马说,“现在才9月……”

“是啊,你总是身体里烧着一团火!”

奥蒂莉像个小孩一样走在他身后,非常温柔而认真地亲吻了她的妈妈;然后,她起身走向塔克马,他拉起她的手,以便让她也给他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