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到底是黛西做了“竹筒倒豆子”的人,就像纽约人说的那样;还是消息来源于安娜贝尔,她很可能从丈夫处得知了书房里发生的那一幕;但莉莲能肯定的是,当她到达早餐室加入壁花去吃迟到的早餐时,她们全都知道了。她能从她们的脸上看出来——伊薇局促的微笑,黛西同谋者的神气,还有安娜贝尔刻意的漫不经心。莉莲脸红地避开她们齐刷刷的注视,坐到桌子旁。以前她总是维持一副愤事嫉俗的调调,用来掩饰自身的困窘、恐慌和寂寞……但现在,她却感到了不寻常的脆弱。

安娜贝尔率先打破了沉默。“这是到目前为止最沉闷的上午。”她举手捂嘴打了个形状优雅的哈欠。“我真希望有人能活跃下谈话的气氛。有什么闲话可供分享吗?”她戏弄的眼神指向尴尬的莉莲。一个男仆过来替莉莲加满茶,安娜贝尔等他走开后才又继续道。“今天上午你露面得真迟,睡得不好吗?”

莉莲微微抬眼,看看愉快嘲弄的朋友,并听到伊薇被一口茶呛到。“事实上,我睡得很好。”

安娜贝尔露齿一笑,看上去高兴得过头。“为什么不说说你的新闻,莉莲,然后我再来分享我的?尽管我怀疑我的还没有你的一半有趣。”

“似乎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莉莲咕哝,狠命喝了一大口茶企图淹死自己的窘迫,却只是烫到了舌头。她放下茶杯,强迫自己迎上安娜贝尔的目光,那眼神因愉快的共鸣而放软下来。

“你还好吗,亲爱的?”安娜贝尔柔声问。

“我不知道。”莉莲承认。“我觉得那全不像我自己,又激动又雀跃,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

“害怕?”安娜贝尔轻声说。

换在一个月前,莉莲宁可被缓慢地折磨致死也不肯承认那一瞬间的恐惧……但她发觉自己点头了。“我不喜欢自己对一个男人这么不设防,而他并不是以柔软易感的心灵著称。况且我们在脾气上不合衬的程度太明显了。”

“可是你在身体上又受到他的吸引?”安娜贝尔问。

“不幸的对极了。”

“为什么那是个不幸?”

“因为和一个男人结婚,只是和他分享超然的友情要容易得多,远胜过……胜过……”

三个年轻女生都专心地倾身向她。“远…远胜过什么?”伊薇问,睁大了眼。

“胜过燃烧的、激烈的、可怕的、完全不雅的热情。”

“哎呀哎呀。”伊薇虚弱地说,倒回椅子;而安娜贝尔呵呵笑,黛西则以按捺不住的好奇心看着她。

“而这样的热情来自一位吻技‘仅仅还过得去’的男人?”安娜贝尔问。(她跟她老公果然是一家的,总喜欢用别人的话砸别人的脚~~)

莉莲咧嘴笑起来,朝下望着茶水蒸腾的热气。“谁能猜到那么一个古板严谨的人在卧室里又会那么不同?”

“和你在一起,我想他情不自禁。”安娜贝尔评价说。

莉莲自杯中抬头。“为什么这么说?”她小心地问,害怕安娜贝尔会提到她的香水。

“只要你一进房间,伯爵就变得生气勃勃,他显然为你神魂颠倒。别人几乎不能和他交谈,因为他经常支着耳朵留神听你在说什么,并且每时每刻都注视着你。”

“是吗?”尽管很开心,但莉莲努力显得淡然。“为什么你以前从不说?”

“我不想管闲事,因为看起来你似乎更喜欢圣文森特子爵的关心。”

莉莲畏缩了一下,以手支额,说起早上她和马克斯还有圣文森特之间那尴尬的一幕,而她们则怀着同情和有难同当的心情倾听。

“唯一能让我们不去同情圣文森特子爵的,”安娜贝尔说。“就是在过去他摔碎了太多心并引发了太多眼泪——所以这只是让他也知道被抛弃是个什么滋味。”

“可是,我感觉好像是我误导了他。”莉莲内疚地说。“而他太好了,一个责备的字都没说,我忍不住喜欢他这点。”

“小…小心。”伊薇温柔地提醒。“就我们听说的圣文森特子爵而言,不会轻易罢休似乎更合乎他的性格。如果他再次接近你,答应我们,你不会允许他和你独处。”

莉莲微笑地望着关心她的朋友。“伊薇,你太悲观了。好吧,我答应。但没必要担心,我相信圣文森特子爵不会蠢到和强势如伯爵的人为敌。”希望换个话题,她转向安娜贝尔。“现在我说完我的新闻了,该你了。是什么?”

阳光照耀在她浅色光滑的头发上,眉飞色舞的,安娜贝尔看上去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飞快地看看周围确定不会有人偷听去。“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我的猜想是对的,”她低声说。“最近有些迹象……恶心和嗜睡……而且我有两个月没来例假了。”

她们全都欣喜地抽气,黛西从桌子底下悄悄伸手过去压住安娜贝尔的手。“亲爱的,这真是最令人愉快的新闻!亨特先生知道吗?”

安娜贝尔的微笑转为不安。“还不知道。我想等完全确定了再告诉他,而且我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为什么?”莉莲问。

“因为如果他知道了,就会保护过度,我就不能随心单独外出了。”

依她们对西蒙?亨特的了解以及他对安娜贝尔的热情专注,壁花们都默默地同意了。亨特一旦知悉将有个宝宝,他就会像只老鹰一样盘旋在怀孕的妻子周围。

“太成功了。”黛西大声说,旋即又压低了音量。“去年还是个壁花,今年就成了妈妈。每件事都变得那么美妙,亲爱的。”

“下一个就是莉莲了。”安娜贝尔微笑着附注说。

听了这话,莉莲心上涌起一股喜惧交织的感觉。

“怎么了?”黛西轻声问道,另外两个女生正兴奋地谈论着未出世的宝宝。“你看上去闷闷不乐,还有疑虑吗?……我觉得那是很自然的。”

“如果我嫁给他,我们肯定会争吵,就如猫和狗一样天生不合。”莉莲紧绷地说。

黛西嘲笑她。“有没有可能是你太在意你们的差别了?我到觉得,比起你以为的,你和伯爵其实太相似了。”

“我们哪有什么相似之处?”

“好好想想,”小妹开心地笑着建议道。“我肯定你会想出些什么。”

将母亲和妹妹请至家庭会客室,马克斯背着双手站在她们面前。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不常见的状态——跟随自己的心,而非听从理智。这一点也不像是马斯登家的人。家族因一长串冷酷现实的祖先而声名鹊起,除了爱琳和奥莉维亚。而马克斯,对他来说,本也该是遵循着典型的马斯登家的传统……直到莉莲?鲍曼以狂风暴雨之姿闯入了他的生活。

现在,对这个顽固的年轻女孩许下的承诺令马克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一想到过会要告诉伯爵夫人她终于将有个媳妇了——碰巧是她最不愿意选择的那位——他的面部肌肉就因愉悦而微微抽搐。

一如往常,伯爵夫人占据了那张靠背长椅,奥莉维亚坐在她旁边。马克斯不禁注意到她们目光的不同,妹妹的温暖而期盼,母亲的则冷淡而机警。

“既然把我从午睡中叫起来,”伯爵夫人开始说。“我请求你说出用意,爵爷。你要宣布什么新闻?什么事情那么重要,非得让我在这个不愿被人打扰的一小时里应召前来?我猜又是有封关于你妹妹那个血统低贱的小孩的书信,那么,说出来吧!”

马克斯的下颚绷紧,在听到这样刻薄地提到他的外甥后,原本想以较温和的方式来降低消息的震撼性的打算顷刻化为乌有。他怀着极大的满足想到即将告知母亲,以后她的每一个孙子女,包括要继承头衔的那个,都会是半个美国人。

“我肯定你会很高兴知悉,我听从了你的建议并最终选定了新娘。”他圆滑地说。“虽然还没有正式向她求婚,但我有理由相信她会接受。”

伯爵夫人惊讶地眨眼,她的镇静消失了。

奥莉维亚讶异地微笑,眼中愉快地闪过一丝淘气;这让马克斯想到她已经猜出那个没提到名字的新娘的身份了。“太好了。”她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忍受你的人了吗,马克斯?”

他咧嘴笑起来。“似乎是。虽然我怀疑得在她恢复理智逃跑前加快婚礼计划的进度。”

“胡说八道。”伯爵夫人尖锐地说。“没有女人会自嫁给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前景中逃跑,你拥有英格兰最古老的头衔;在结婚的那一天,你会授予你妻子比全世界所有无冕之荣誉更高贵的尊严。好了,告诉我你选了谁?”

“莉莲?鲍曼小姐。”

伯爵夫人嫌恶地哼了一声。“别再开这么没营养的玩笑了,韦斯特克里夫。告诉我那女孩的名字。”

奥莉维亚高兴地欠欠身,眉开眼笑地望着马克斯,朝母亲靠近些,用大声而戏剧化的耳语说道:“我想他是认真的,母亲。真的是鲍曼小姐。”

“不可能!”伯爵夫人惊骇到了极点,实际上她脸颊上的毛细血管都爆炸了。“我要你收回这篇荒唐的言论,韦斯特克里夫,然后回复理智。我不会接受那个粗野不文的丫头做我的媳妇!”

“但是你会的。”马克斯无情地说。

“你可以在这里或欧陆挑选任何女孩……任何有合意的家世和血统的女孩……”

“鲍曼小姐才是我要的那个。”

“她永远不能遵循作为马斯登家妻子的规矩。”

“那这个规矩该被打破了。”

伯爵夫人刺耳地大笑,丑陋的声音让奥莉维亚紧抓住椅子扶手以免捂住耳朵。“你疯了吗?那个鲍曼家的女孩是个杂种!你怎么能让你的孩子摊上那种母亲,破坏我们的传统,嘲笑我们的风俗,蔑视最基本的上流礼仪?这样的妻子怎么能服侍你?上帝啊,韦斯特克里夫!”顿了顿,被激怒的妇人竭力控制住呼吸,扫过马克斯和奥莉维亚。“是什么原因竟让家里的人全都可憎地迷上美国人?”

“多有趣的问题,母亲。”奥莉维亚滑稽地说。“不知何故,您的子女都不能支持找个同阶层的人结婚的想法。为什么你会怀疑(她会逃跑),马克斯?”

“我猜那答案会让我们谁都不满意。”他讽刺地回答。

“你有责任娶一个血统高贵的女孩。”伯爵夫人声嘶力竭地大叫,脸都歪了。“你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促进家族的世系,维护你的封号并向继承人传递头衔。而你却可耻地辜负了(你的责任)。”

“辜负?”奥莉维亚岔进来,眼神闪亮。“自从父亲去世后,马克斯让家族的财产翻了四倍,更别提改善了封地里所有仆人和佃农的生活;他在国会发起人权的议案,在机车厂为一百多号人创造了就业机会,此外,他还是最友爱的兄长——”

“奥莉维亚,”马克斯轻声说。“不需要为我辩护。”

“不,需要的!毕竟你替所有人着想,为什么就不能替自己想想,娶个自己选定的女孩——热情又可爱的女孩,我可以这么说——而不必忍受母亲关于家族世系的愚蠢论调?”

伯爵夫人恶毒地盯着她的小女儿。“你根本就没资格来讨论家族世系的问题,孩子,你几乎就不能算是马斯登家的子女;或许我必须提醒你,你只是一个客厅男仆一夜风流的产物,怕被别人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老伯爵除了收留你别无它法,可仍然——”

“奥莉维亚。”马克斯简洁地打断,向白了脸的妹妹伸出手去;这秘密她早已知晓,但在此之前伯爵夫人还从不敢公开的大声宣布。奥莉维亚立刻迈步走向他,双眼在苍白的脸上燃烧。马克斯保护性的环住她的背,将她拥紧靠着她的耳朵说道:“现在你最好离开,有些事必须要说开——我不想你夹在中间当炮灰。”

“好的。”奥莉维亚说,声音中只有一点点颤抖。“我不会介意她说的话……很久以前她就不能伤害我了。”

“但我介意。”他温和地回答。“去找你的丈夫,奥莉维亚,让他安慰你,我来对付伯爵夫人。”

奥莉维亚抬头看他,脸色平静多了。“我会去找他,”她说。“虽然我并不需要安慰。”

“乖女孩。”他吻吻她的头顶。

惊讶于他亲情的流露,奥莉维亚咯咯笑了起来,自他身边退开一步。

“你们窃窃私语些什么?”伯爵夫人试探地盘问。

马克斯不理她,把妹妹送出去,然后安静地关上门;当他转身面对伯爵夫人时,面容变得冷酷。“奥莉维亚的出身并不能代表她的品格,”他说。“到是说明了你的。如果你要跟个男仆玩玩甚或生出他的子女,我都不会谴责你……但是我极其厌恶你拿这件事来羞辱奥莉维亚,她这一辈子都活在你犯的错误的阴影下,并且为你过去的放纵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我不会道歉的。”伯爵夫人嗤道。“既然没有你父亲的关爱,我就得自己找乐。”

“然后你就让奥莉维亚来承担过失。”他的嘴抿紧了。“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虽然知道她被虐待和忽视,可那时我却不能做点什么来保护她;但现在我可以了。永远不许再向她提及任何类似的话题,你明白吗?”

尽管他声调安静,但其中泄露出的如火山爆发般的怒气感染了她,因此她没有抗议或争辩,只是拼命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整整一分钟里他们都在整理自己的情绪,然后伯爵夫人率先发起了攻击。“韦斯特克里夫,”她故作礼貌地说。“这是不是让你想到你父亲将会看不起那个鲍曼家的女孩以及她做的每件事?”

马克斯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不。”最后他说。“我不会这么想。”父亲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在马克斯的脑海中,他就更不会想起来要知道他对莉莲?鲍曼的看法了。母亲以为这还能影响他实在令人惊讶。

以为自己的方法奏效,伯爵夫人怀着渐渐增强的决心步步逼近。“你总是渴望能取悦他,”她继续说下去。“你也常这么做,尽管他很少有所表示。可能你不会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过你父亲对你非常关心;他希望能把你培养成一个配得上这封号的男人,一个永远不会被蒙蔽的强有力的男人,一个像他自己的男人。基本上他成功了。”

这话意在夸赞马克斯,可是却起到了反效果,他备受打击有如被斧头劈进了胸膛。“不,他没有。”他嘶哑地说。

“你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为他生下孙子。”伯爵夫人说。“那个鲍曼家的女孩就配不上你,韦斯特克里夫,配不上你的名和血。想想看,他们如果碰面了……她和你父亲,你知道他会有多嫌恶她。”

马克斯忽然想象着莉莲面对他的恶魔父亲的样子,后者会让每个遇见他的人都感到恐惧。但毫无疑问,莉莲会以她惯常的轻率和玩世不恭来对抗老伯爵,她连一秒钟都不会害怕。

在他继续沉默的时候,伯爵夫人放柔了声音说道。“当然她也有她的魅力。我很能明白来自那种下等人的吸引力——他们有时候能满足我们对新鲜刺激的渴望。这在你身上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就和所有的男人一样,总希望自己的风流帐上花样繁多。如果你想要她,那就想尽办法占有她,解决办法再明显不过了:你们都和别人结婚后,你和她可以来段韵事直到你厌倦了。人们总能在婚姻之外找到爱情的——这是很好的办法,你会了解的。”

房间里安静得怪异,马克斯的脑海中沸腾着那些腐蚀灵魂的回忆,那些话语在长久的沉寂中痛苦地回响。尽管憎恨牺牲者的角色也决不想让自己如此扮演,但他却不禁醒悟在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里,自己的需要被大量的忽视,只因他肩负着数不清的责任。现在,过了那么久以后,他终于找到一个女人,她能给他所有的温暖和欢笑……真TM该死,他有权利要求家人和朋友的支持,而不管他们会有什么个人的抵触。忆起童年的生活,他的思绪变得黑暗阴郁,父亲把每一个马克斯觉得亲切的人都自他身边驱离,为了不要让他软弱,为了不要让他依赖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他建立起孤绝的环境支配了马克斯的一生,但以后不再是了。

至于母亲的提议——等他们都和别人结婚后,他和莉莲再来偷情——这个主意直直地冒犯到了马克斯的灵魂最深处。这只是对他们都应得的合法诚实关系的荒谬仿效。

“好好听着,”他等到确信自己可以说话时才开口道。“在来找你谈之前,我就已经完全决定了要让她做我的妻子。如果有什么可能让我更加坚定决心,那就是你刚刚说的话。当我说莉莲?鲍曼是全世界我唯一想要与之结婚的女人时,不要对我置疑。只有她的孩子才会是我的继承人,否则马斯登家的血脉将止于我这一代。从现在开始,她的安好将凌驾于一切;任何威胁到她快乐的言语、手势或者举止都将要承担起你能想象得出来最坏的结果,你决不能使她认为你对我们的婚姻不满。只要我听到一个不中听的字,你就会有一次长途旅行,远离封地,远离英格兰,永远都不用回来。”

“你不会是那个意思,你只是在气头上。晚一点,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再——”

“我没在气头上,我再认真不过了。”

“你一定是疯了!”

“不,夫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抓住幸福——我不会错失它的。”

“你这个蠢货。”伯爵夫人低语道,愤怒得全身发抖。

“不管结果会是怎样,和她结婚是我做过最明智的事。”他回答说,微微鞠躬之后便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