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蜿蜒的小径可以通往大宅,但是弃置已久,几年前公爵又辟了另一个新的门房和路径,尼可到达时,屋外已经停了另一辆马车,马正对空喷气。

尼可拍拍马的脖子,才走进房子里,天气很冷,他只想早早结束这次的会面,好回家和爱梅在一起,都是他该死的岳父,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幽默——不过尼可想想也算自己欠他的。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阴冷的建筑物,由于从明亮的户外进来,尼可的眼睛还有待适应的眨了好几次。

“好了,史克贺斯。”他咕哝。“告诉我这是做什么。”

但回答他的嗓音不是史克贺斯公爵,那人声音充满恨意。

“你不太习惯这么卑微的环境,对吧?尼可王子有的都是最好的,一幢华宅,应有尽有。娇妻美眷……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要失去了。由一位被你夺走一切的男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话的人上前一步,尼可认出麦亚当的脸。

尼可愕然而不安,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直视着他。“你见鬼的要什么?”

姓麦的挥挥手,展现他手中的枪。

“我要复仇,用这个来达成目的、你忌妒我和爱梅所拥有的,就把她抢走了,你以为你比我优秀,对吗?呃,我们两个几乎没差别,安琪洛夫斯基,两人都配不上她。”

亚当小心翼翼的用枪瞄准。

“这是史克贺斯的手枪,我要用它来杀了你,把你丢在他的土地上。你和他同谋反对我,现在是正义临到的时刻。”

“你这个傻瓜。”尼可轻声说,看着那把枪,它正轻微的抖动,泄漏出他心中的激动。“不会有人相信这是史克贺斯做的。”

“至少这会使他十分自傲的好名声蒙上阴影,而少了你,这个世界会更好,你这个自私的俄国混蛋!”

“你以为这之后会如何?”尼可的目光转向麦亚当脸上的汗。“你会落到上绞架的下场,仍然得不到爱梅,她不会要你。”

“她本来要我,是你破坏我们的生活!”枪口震了一下,尼可本能的畏缩了一下。

麦亚当刺耳地笑了。“你害怕是对的,安琪洛夫斯基,我真会这么做,我会毫不后悔的杀了你,如同杀苍蝇一样,不过首先,你给我跪下!”

尼可迟疑了一下,亚当的怒火似乎加倍的增强。“跪在地上!这一次我要看到你谦卑一下!”

尼可双膝徐徐落地,心中怒火和否认交加地瞪着对方。

“从我听见你和爱梅结婚的那天起,我便开始计划这一切。”亚当说。“自此你的生命便不值分文。”

尼可舔舔发干的嘴唇。“你会牺牲自己的生命只为了报复?那你的妻子怎么办?”

“我的妻子?”亚当重复,然后苦涩地笑了。“那只胖母鸡,老是啄她周遭的每个人。每次我看着她,就想到是你的错我才会和她在一起,而你却得着爱梅……你,根本是最最不配的!”

“这点我不否认。”尼可静静地说。

“爱梅会终此一生谢谢我即将要做的这件事。”

“不,亚当。”

一个新的声音插进来,把他俩吓了一跳,他们太专注,以致没注意到有个人溜进半开着的门。

爱梅站在那里,脸半隐在黑暗里,尼可从未见过她的眼神如此专注、明亮,彷佛有些恍惚,她移向前,手中握着枪,远比亚当的手稳定。

“这真疯狂,别再用那个指着尼可,如果你敢伤他一根寒毛,我会叫你吃子弹!”

“爱梅,你出去!”尼可啐道,全身突然吓得冰冷,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无论他怎样,他们都不能受伤害。

亚当几乎不看爱梅。“我不想当你的面杀他,但是若有必要,我还是会做。”

“天哪!你为什么这么做?”爱梅紧绷地问。“你试着吓尼可吗?呃,你已经成功的吓到我们两个人了,现在快把枪放下。”

亚当脸色阴沉,更加焦虑,枪在他手中颤动。“你应该感激我除掉他,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吗?爱梅?你不可能爱这种怪物——你想甩掉他。”

“我不要这样。”她的下巴抖动。“你必须住手,亚当!”

“该死的,爱梅,请你走吧!”尼可绝望地说。

老天哪,他的命运不可能是再一次和她分开,经过所历经的一切,他所学到的教训,难道最终他还是会失去她吗?往日在他耳中回响,爱梅妮亚哀伤的耳语……“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对吗?”

“这辈子不会。”

“爱梅,快出去。”他厉声说。

“别再开口!”亚当大吼,眼中充满憎恨,他的目光转向爱梅。

“直到失去你,我才了解自己真正的感受,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让他赢,若是我就此放了他,我就再也不是男人了,没有人相信我真正爱你,爱梅——连你都不信,这是我唯一可以证明的方式。”

“你不必证明,”爱梅说。“我相信你。”

她感觉泪水涌了上来,心中有个声音骇然的吶喊,求你不要伤害他,求求你……她眨眨眼睛,不顾泪水,稳稳地握住手枪,对准亚当。

“但是我并不爱你,亚当,我以前很寂寞,对自己又没自信,而你使我觉得被需要,令我受宠若惊,由于自己的不成熟,我误以为是爱情——”

“他欺骗你相信他的谎言。”亚当火爆地说。

“你和我只是彼此关心的朋友,和爱情不一样,现在我们已经各自拥有一份美好的生活,你不必毁了这一切,这样做没有任何益处。只要你放下枪,我们便离开,我——我可以和你到其它地方谈一谈——”

“不。”尼可迅速反对。

“你没有开口的余地。”亚当嗤之以鼻。“我来控制,不是你!”

“现在把枪放下,我是说真的,亚当。”

“我不能。”他顽固地回答。

“现在!”

亚当显然没听见,一径盯住尼可。“已经太迟了。”

这辈子爱梅都会记住发生的这一刻,秒似乎变成小时,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清晰可见,无论尼可在亚当眼中看到什么,都令他相信自己快死了,他转向爱梅再看最后一眼,眼神像刺入她的心。

她扣动扳机,枪声似乎大得很不自然,在她心中重复的回响。

“尼可拉!”一声高八度的尖叫声,稍后她才察觉是出自她口中。

亚当的肩膀被射中,力道大得令他身体一晃。他的枪走火,子弹乱飞,射入尼可后面的墙壁。

亚当倒在前面时,尼可动也不动,全身僵住,因为期待死亡而变得麻木,他一时之间又盲又聋,迷失在黑暗当中,最后感官逐渐恢复,发现自己仍然跪在地上,爱梅俯在他前面,双手捧住他的脸,呼吸热热的吹在他皮肤上。

“尼奇,”她低语,一脸的泪。“天哪,我爱你!”她吻他的眼睛、脸颊和嘴唇“看着我。”她啜泣。“我不能失去你,你明白吗?我爱你!”

尼可双手抱住她,直到耳鸣声消失,他望向亚当平俯的身体,伤口似乎位于他的手臂或肩膀,这个混蛋可能可以活下去,他的注意力回到爱梅身上,试着拭去她一直流的眼泪。

她似乎好脆弱,一只母老虎突然胆怯下来寻求安慰,他们之间再没有藩篱和防卫,两人拥抱在一起,终于变得完整,往日的伤害全褪去。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字条,知道是亚当的笔迹,而他有意伤害你,我必须来找你。”

他拥抱得更紧。“别再像这样让你自己置身险境,任何原因都不行。”

她颤巍巍地笑了。“你不能告诉我怎么做。”她用衣袖擦脸。

“别哭。”他低语。“现在结束了,我们俩都安全了。”

“当我察觉亚当可能杀死你,我便明白少了你,我的生活会有多么空虚,我需要你,”她的下巴抖颤,试着控制住靶情。“所以你最好永远与我在一起,尼可……否则我会令你如在地狱。”

“你刚叫我尼可拉。”他抚摸她湿的脸。

“是吗?”爱梅吓了一跳,然后想了一下。“是的,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开始相信你的梦吧!”

未来如此美好甜蜜,他已不在乎过去。“无所谓,只要你爱我,露丝卡。”

“是的。”她吻住他的唇。

麦亚当爵士被正武起诉,罪名是杀人未遂。过了几个月,他的妻子凯萝觉得公众的注意以及社交圈的轻视,实在太难以承受,她逃回美国家人的怀抱和保护,经由陪审团的审判,亚当被判有罪,**,并且没收他大部分的土地和财产。

在私底下,爱梅满心愧疚的想起亚当,纳闷自己能否做或说些什么来让亚当不致做出这种事。

像她一样,亚当也爱上一个幻象,并把他对生活的失望归咎于其它人,谢天谢地,她终于学到教训,否则也不会和尼可有这迟来的幸福。

在怀孕的后期,爱梅的世界缩小到家人和密友,有孕在身的妇人向来不被鼓励出现在公开场合,除非肚子还可以用衣服掩藏得住,她不只不能骑马、跳舞、看戏等等,连动物园的工作也在禁止之列。

有天下午,马厩里送来一匹新马,尼可几乎把她扛出去。起因是那匹马受过虐待,不信任人,而且脾气极坏,差点踢到替牠包扎脚伤的马夫。

尼可知道了,立即赶来马厩。

爱梅一开始还有罪恶感,但当她的丈夫抱她出去时,她开始忿忿不平。

“只要给我几分钟来安抚牠就好,”她气忿地说。“我和其它动物在一起都没问题——你见过的!”

“那匹该死的马对每个接近牠的人又踢又咬。”

“我可以自己作决定。”她坚持,虽然她知道他是对的。

“当你怀着我的孩子时就不可以。”

那天下午过了许久她的脾气才冷却下来。她的怒气大多是针对自己,以及她身体上第一次必须倚赖他人的事实,近来她太容易疲倦,惯有的轻快步伐,现在也开始像鸭子似的摇摇摆摆。

“不会永远这样的。”尼可在她午睡时来坐在她身边。

他以汤匙的姿势在她背后搂着她,一手徐徐在她隆起的肚子和胸脯上梭巡,爱梅感觉他贴着她脖子微笑。

“很快的,你便会回到动物园工作,一身擦伤,快乐的耙着马粪。”

她渴望地叹口气。“你知道这不容易,由仆人来做我想做的事,不只如此,我还越来越肥,笨重——”

他笑了,手放在她肚子上。“你全身都瘦,除了这里,露丝卡,这不是肥胖,而是有孕,俄国人相信你这种情况的女性最美。”

“我们不是在俄国,”她抱怨。“是在英格兰,在这里有孕在身的女性是不合潮流的。”

尼可开始揉搓她的脊背下方,找到酸疼的地方,以按摩来消除僵硬,直到爱梅满足地叹息。

“噢,我真爱你的手。”她呢喃,微微拱起身。

“只有我的手?”

“呃,这一刻我能感觉到的只有你的手。”

“这个呢?”他的鼠蹊贴向她的背部,使她感觉到他的亢奋。“我觉得你美丽而迷人……而且十分令人渴望。”他吻她的脖颈。“你认为呢,小母亲?”

爱梅笑着蠕动身体。“我认为你是个怪人,有邪恶的品味。”她平躺,双手抱住他。“而我身为你的妻子非常幸运。”

两个月之后、爱梅坐在床上,抱着小女儿,尼可则坐在她旁边,爱梅以食指尖轻轻拂动小婴儿的红发。

“我们该替她取什么名字?”她问。“我觉得似乎没一个合适。”

“我有一个提议。”尼可说。“我想叫她玛丽,纪念你母亲。”

爱梅沉默半晌,眼中闪着泪光。“是的,我喜欢。”

叩门声打断他们的交谈。

“是的?”尼可问道,转向出现在门口的女仆。

“王子殿下,五分钟前有人送了个包裹过来,史坦利先生说是文森先生送来的。我该放在书房吗,先生?”

爱梅看见她丈夫脸上有种奇特而茫然的神情。

“不,”他说。“送进来。”

“是什么?”女仆离开后,爱梅问道。“那是谁?”

尼可似乎没听见,过了半晌才回答。“是我雇用的历史学家,到俄国去研究调查安琪洛夫斯基的家族史。”

“噢,”她打量他面无表情的脸,以及他紧握的手指,然后她明白了。“你请他找出爱梅妮亚的事。”

“我必须这样。”

“是的,当然。”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能猜测这对他的意义,那段时间对他仍然十分真实,在许多方面都影响到他;如果他发现爱梅妮亚受到伤害,当然会很悲伤。

“尼奇,无论她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你知道的,对不对?”

尼可没响应,直直盯着门口,彷佛半期待鬼魂会出现在那里,女仆送包裹进来,并把婴儿抱到育婴室里睡觉。

尼可徐徐地打开一层层的黄纸,爱梅急切而好奇地倾身向前,包裹里面是一封信两、三本书,封面是斯拉夫古字体,还有另一件爱梅没机会看见的东西。

尼可拿起它,背对着她,蹬着手中的物品,他沉默地起身,走向窗户,她看见他举起手到脸上,至于是擦汗水或是眼泪,她看不出来。

爱梅拿起那封信,信是以英文写的。

“尼可王子殿下:

我已完成你所托付的研究,藉此谢谢你给我机会到俄国一游,住宿处十分舒适,你所安排的翻译塞斯先生也十分有效率的提供协助。

若你对我送来的资料有任何的疑问,我很乐于去见你,提供进一步的细节,关于爱梅妮亚的下落,大数的资料都在她儿子亚历王子的私人通信当中,这些信目前在你姊姊凯雅手中,她是位迷人的女子,不只提供消息,更向你致上她的祝福。

信中也提及爱梅妮亚晚年的居住地,位于莫斯科附近的宅邸,传言伊丽莎白女王当在亚历的陪伴下造访——”

“她后来怎么了?”尼可沙哑地问,仍然面对窗户。

爱梅快速看过,不时跳页或跳行。

“在你……在尼可拉去世之后第七年,爱梅妮亚离开修道院,”她说。“安琪洛夫斯基的亲戚收留她和孩子,在圣彼得堡住了一段时间,但是政府官员常来骚扰,最后爱梅妮亚和她儿子,失踪了近十年。

“他们可能是住在她以前位于普莱芮斯可的老家——有一年,村里的教堂登记了一位身分不明的妇人和她无父的孩子是会友,那可能是爱梅妮亚。”

爱梅从文森先生的来信中,找出另一张重要的内容,大声念出来。

“沙皇彼得在一七二五年去世,两年后,爱梅妮亚和她儿子终于离开藏身处,那时候亚历大约十九或二十岁,他收回安琪洛夫斯基所有的财产,成为尼可拉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家族里显然没有任何人能够或有意和他竞争。

亚历把爱梅妮亚安顿在莫斯科城外的一处宫殿,舒适的颐养天午,那之后的二十年间,他全心发展积聚安琪洛夫斯基的财富。

这段时间内,有好几封信被保存下来,全是亚历的手稿,写给他的母亲,这些全在我寄来的资料当中,从通信的内容中,显然爱梅妮亚反对她儿子担任彼得之女伊丽莎白女王的密友。

不过,她也相当长寿,得以活着看见她儿子和一位俄国贵族之女结婚,生了两名子女,塞斯和莉妲。

爱梅妮亚系于一七五○年辞世,享年六十三岁。

在你姊姊凯雅的收藏当中,我们发现一幅爱梅妮亚的小肖像,是在她去世前不久画成的……”

爱梅这才察觉尼可手里握的是什么,她没再念下去。

“尼奇?”她静静地说,把信放在一边,起身走到他身旁。

一开始日光使得那幅画看不太清楚,她碰碰他的手,他手势微偏,直到肖像的脸清晰可见。

爱梅凝视着一位老妇人的小像,她的头发是银红色,脸虽苍老,但是有气质,嘴唇没笑,眼睛的颜色无法分辨,她看起来似乎正渴望的在凝视着什么,或是极为遥远的某个人。

“她看起来像我吗?”爱梅问道,伸手握住尼可,她的喉咙突然绷紧。“是的,我想是有点像。”

“她没有再婚。”他呢喃。

爱梅抬起头,看见他颊边的泪水闪闪发光。“是的,显然没有。”

“她孤零零的。”

“她还有她的孩子。”爱梅说。“她从亚历身上,以及她对尼可拉的回忆当中得着安慰。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他们会相逢……他们真的相逢了。”

爱梅感觉他似乎安心了,一股轻松使他的手指下再握得很紧。

“是吗?”他问,手中抓着肖像转向她。“你怎能确定?”

爱梅微微一笑,倾身倚偎着他,直到他伸手环住她的身躯。

“我就是知道。”

尼可的脸抵着她的头发,呢喃的倾吐他对她的柔情蜜意,两个人伫立在早晨阳光下,置身在痊愈的温暖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