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五年 伦敦

她迟到了。茱丽加快脚步,提起裙摆避免被地上的污泥弄脏,同时用手护著脸庞挡去从空中飘落的秋雨。如果她不赶快到首都戏院,她的头发和衣服都会被淋湿的。“我一定得赶上试演。”她焦急地喃喃说道,匆忙地推挤著人潮走在破旧、湿滑的人行道上。她帽沿上那根花俏的黄色羽毛因雨水的沾湿而垂落。她不耐烦地将它推回原位。

今天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如果一切顺利,她可能有机会成为全英国最成功的戏团的一员。然而,如果她无法用她的天分得到史洛格的青睐,她就必须返回没有前途的达利剧团。那里的经理毕先生,把所有的女演员都当成妓女般看待,总是安排她们去钓有钱男人,为他自己赚取利润。他气茱丽拒绝了一个愿意为了与她上床而支付大笔金额的好色老男爵。“你必须服从我的规定。”毕先生斥责她道。 “否则你就滚出这个剧团。下次我替你找到男人,你必须接受他,不然有你好受的!”

包糟的是,毕先生有赌博的恶习,他经常无法支付演员们所有的薪水。如果茱丽再赚不到钱,她将负担不起那间她租赁的小房间。而她又无法像其他女演员一样,出卖自己的灵肉来增加收入。对她而言,那是她绝对不会考虑的选择,即使是饿死。

茱丽叹了口气,想到重回达利剧团就令她感到不寒而慄。她必须找个更好的工作环境。她夹紧手臂下方湿透了的纸张,低著头加紧脚步。突然间她撞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差点令她向后跌倒在地。她臂下的那叠纸张散落了满地。一只男性的臂膀扶住了她,才使她没有跌倒在泥泞的人行道上。

“小姐,你还好吗?”那个男人扶住她问道。

茱丽弯下身去拾起那已湿透的纸张。她的裙摆拖过一滩地上的积水,令她感到十分沮丧。

“你走路不长眼睛啊?”她说道。

“我才正想这样告诉你呢,小姐。”这个男人的声音宛如红酒般浑厚甘醇。他帮她拾起地上的纸张,停下来盯著它们看了一会儿。

茱丽在他来得及阅读它们的内容之前将纸张抢过去。“我正要赶去试演。”她简洁地说道。

“我已经迟到了。”她加快脚步走过他身旁,但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要去哪一家戏院?”

她抬头看著他,雨丝飘落在她眼睛上,令她眨了眨眼。这个男人很高。身材健壮,宽阔的肩膀上搭著一件厚重的黑色大衣。雨水从他的帽沿滑落,她看见他有一张英俊的脸,以及一双湛蓝的眼睛。“我要找首都戏院。”她说道。

“这里就是了。”他指著前方的一道门说道。

“你怎么知道?”她怀疑地问道。

“这里通到绿厅,试演通常都在那里举行。”

他宽阔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我是剧团的一员。”

“哦。”她感到有些惊讶,同时带有一丝羨慕。真是个幸运的男人,能够身为这家名剧团的一份子。

他注视著茱丽,脸上依然挂著微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进去。”

茱丽点点头,谨慎地跟在他身后,走进门口来到一个安静、幽暗的走廊。摆脱了雨水的侵袭,她急忙地拍拍潮湿的裙摆,试图想将它弄平。她的同伴礼貌地在一旁等候,并替她拿过湿透了的帽子与披风。“我们把这些拿到更衣室中去晾干吧!”他说道,打开一扇门将她的衣物挂在墙上的铜质挂钩上。他脱下了自己的帽子与大衣,用手指掠过凌乱的头发,试图梳理那头卷曲的短发。

茱丽也梳梳她深色的头发,希望此刻有一面镜子能够让她重整仪容一番。

“你的样子很好。”那个男人说道,仿彿猜中了她的心思。

茱丽勉强地对他微微一笑。“我想要看起来更好一点。”

他耸耸肩。“你的演技比你的外表重要得多。”

“是的,当然。”她跟在他身后,走过更衣室、办公室、道具室,以及戏服室。首都戏院很大,里面包含一个剧场及四栋建筑。这里原本比不上最有名的皇家戏院,但史洛格接手以后,一切都大为改观。在他英明的带领及自身完美的演出影响之下,首都戏院已成为全伦敦最受尊崇的戏院。

虽然史洛格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已经在戏剧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想到可以亲眼目睹他的真面目,令茱丽的心如小鹿般乱撞不已。如果他认为她的天分不够,那么她的演艺生涯就完了。

“你加入首都戏院多久了?”茱丽问道。他们愈接近目的地,她就愈来愈紧张。他们经过走廊上一群正在工作的工人身旁,穿过转角传出演员们排练声的预演室。

“从四年前戏院成立时就加入了。”她的同伴说道。

“你很幸运能为史先生工作。”

“是吗?”他嘲讽地问道.“他的脾气很暴躁的。”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艺术家。史先生是全英国最棒的演员,大家都说他是葛瑞克的接班人。”

他发出一个嘲讽的嗤声。“我想这太抬举他了。”

茱丽惊讶地看著他.“你难道不是史先生的仰慕者吗?”

“偶尔是的。我只是不认为他可以和葛瑞克相提并论罢了,至少目前还不行。”

茱丽耸耸肩。“我还没有真正亲眼看过他在舞台上的演出,所以我不多作评论。”

他们来到绿厅。茱丽走了进去,拿著纸张的手紧绷了起来。这个漆成乳白色的宽大房间中摆满了破旧不堪的椅子和桌子,以及一盘装满面包、壎肉和乳酪的盘子。角落里坐著两个女人,房间的另一头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排演一出戏,偶尔因自己笨拙的舞步而停下来大笑。一个身材肥胖的年长紳士坐在另一端,读著剧本,口中默默地背诵著台词。

他们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随即往茱丽身旁的这个男人走来,将他团团围住,把茱丽推挤到一旁。他抬起双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等一下。”他命令道。     “现在我有正事要做——有人要试演。”

茱丽瞪大眼睛望著他。现在他们身在明亮的绿厅中,她这才清楚地看见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身穿十分昂贵、剪裁合身的衣服:深色长裤、暗绿色背心,以及一条丝领带.她从未看过哪个男人有如此美丽的头发,卷曲的棕色发丝中略带金红色。短发整齐地向后梳,但似乎又略微凌乱,彷彿是在央求女人的触摸。

他的威严凛然。就凭这一点,以及他那浑厚无比的声音,和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茱丽这才知道他是谁。她的心慌乱地跳著,也感觉到此刻自己已面无血色。“你是史洛格。”她喃喃说道。“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他的双眼露出淘气和挑战的神色。“你早该问我的。”

她懊恼地点点头,心想自己是否已毀了努力想营造第一印象的机会。

“你的名字是……”他问道。

“温洁西夫人。”茱丽说道,这是她为自己取的艺名。房间内的几个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她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很好,温夫人。”史洛格柔声说道。“我们来看看你有什么天分。”他伸手取饼她带来的剧本,缓缓地翻阅著潮湿的纸张。“嗯,你今天准备要试演玛蒂达。太好了,我们上一季上演了很久。查理对这出戏很熟悉。”他对站在一旁一位高大金发男子示意。 “你来扮演艾爵士的角色好吗,查理?”

那个年轻男子欣然接受了。

史先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其他人也纷纷就位。“温夫人,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让其他团员在场一起看你的表演。”

茱丽当然介意.在一小群人面前演出比在一大群人面前要困难得多。而且这些人是演员,是最具批判性的观众,他们会嘲笑她竟想成为首都剧团的一份子——他们马上就看得出来她丝毫没有受过訓练,而且几乎没什么经验。但她已没有退路。茱丽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走向那个在绿厅中央等候她的年轻人。

从外表看来,查理并不适合扮演艾爵士——他看起来太过温文英俊,似乎和那个恶棍的角色不符.然而,他所散发的那股自信却令茱丽感到印象深刻。她相信他可以演好他所选择的任何角色。

“玛蒂达不是一个好演的角色。”史洛格说道。这句话不知是对茱丽还是对其他人说的。“毕竟一个历尽沧桑女子的故事可能会有些沉闷。”

茱丽点点头,盯著他那冷静的脸庞说道:“我会尽量演得不乏味,史先生。”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等你准备好就开始吧,温夫人。”

茱丽点点头,盯著地板集中注意力,准备开始她的演出.玛蒂达这个故事在两年前为它的作者费尔丁带来名利。起初是小说,后来被搬上舞台。人们被这个乡下女孩如何沦为妓女,最后又得到救赎的故事深深著迷。茱丽所选的一幕是剧中的轴心戏.玛蒂达当时还是个处女,被恶名昭彰的浪子艾爵士勾引的情节。

茱丽抬头看著查理,然后开始用乡下女孩的口音说话.他则用纯正的贵族口吻扮演著艾爵士。茱丽发觉自己愈来愈入戏。她开始半调情、半恐惧地和艾爵士玩起猫捉老鼠的挑逗游戏。

洛格专注地看著那个女孩,他完全被她吸引了.虽然她的个子娇小,比一般女孩要矮了几吋,但她的纤细使她看起来略高一些。而她金棕色的头发、明澈的蓝绿色眼睛,以及那张如天使般姣好的面孔,事实上她看起来有些太过美丽。难得有像这般如此美丽绝伦的女人,竟然同时又是优秀的演员。真正的美女似乎一向没有潜能或是心思扮演花瓶以外的角色。

演出一开始之后,洛格就发觉温洁西有一种独特的天分。令他颈背上的毛发竖起的天分。她能够完全融入她所扮演的角色之中。他知道他自己也拥有相同的天赋,而这是团中大多数团员所欠缺的。更何況这女孩看起来几乎不到二十岁,更是个极少见的罕例。

温洁西似乎毫不费力地诠释著玛蒂达的角色。她的演技深触人心,将那如孩子般的好奇及被那个欲毀灭她的男人的迷恋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个角色的心中必须另有打算,玛蒂达有着想控制一个富有男人的天真野心。洛格徽微地摇头,欣赏她精湛的演出。他看看其他演员,发现他们都瞠目结舌地望著这个新来的女孩。

茱丽开始放松地享受与像查理这般优秀演员对戏的乐趣。他让她相信他就是艾爵士,将她从房间的一角逼向另一个角落。突然间,她听到史洛格喊停的声音,不禁感到一阵失望。

“我来和她演完这场戏,查理。”茱丽讶异地看著洛格从椅子上站起向她走来。他示意查理坐下,然后取代他的位置。顿时茱丽被史洛格的改变,房间内的紧张气氛,以及他眼中的蓝色火焰所震慑。他对她微笑一下,然后开始用艾爵士的口气说话。实在太震撼人心了。茱丽想要找张椅子坐下来,听他那充满情感的声音。他赋予艾爵士一种神秘的特质,几乎荒谬的自我中心,以及一抹潜意识的刻薄。

茱丽调整了她的心情,继续扮演著玛蒂达,轻而易举地投入角色之中。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艾爵士玩弄著玛蒂达,挑逗著她,用他性感的声音和他湛蓝的眼眸诱惑著她。他抓住她的手臂,而茱丽惊讶于那股被掳获的真实。她试着挣脱开来,但他将她拉近,在她嘴边耳语,温暖的呼吸吹拂在她唇上。

他们演到艾爵士吻了玛蒂达,把她抱下舞台,将其余的留给观众去想像的那一景。茱丽在史洛格的怀中紧绷著身体,感到自己完全被他掌握。她以为他会吻她,但他顿时换下了面具将她放下来,令她松了一口气。这一幕结束了。

房内一片鸦雀无声。茱丽感觉到他们都在盯著她看。她倒退一步,揉著刚才洛格抓住她的手臂处。

洛格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转向她扬起眉毛问道:“我弄痛你了吗?”他似乎有些惊讶。

茱丽马上摇摇头,放下她的手。他并没有握痛她,但他的触碰似乎还停留在她肌肤上。

房内依然一阵静默。团员们继续盯著茱丽,史洛格则用审视的眼神看著她。他究竟是满意、失望,还是不确定?他认为她有没有资格当个演员呢?茱丽忍不住打破沉默。 “要我再试演另一段吗?”她细声说道。“换另一个剧本?”

“不需要了。”他突然间变得不耐烦起来,像一只笼中的豹般环视著房内。然后他抬起一只优雅的手示意茱丽和他一起离开。 “来吧,温夫人。我带你参观一下戏院。”

其他人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当茱丽走过角落那个肥胖的男人身边时,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一个有著卷曲棕发及碧绿双眸的漂亮女孩走到门口对茱丽说:“那是我所看过最棒的玛蒂达。”

茱丽微笑表示谢意,这个赞美令她欣喜不已。但史洛格的意见才是决定她生死的关键,而目前为止他尚未发表任何评论。

“你似乎完全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他说道,带她穿过一排像迷宮般的办公室。

“没有。”茱丽细声说道。

“而且也没什么经验。”

“我曾和一个巡迴表演团在乡下演出过。最近则是在达利剧团工作。”

“达利剧团.”他冷淡地重复道。“你值得更好的。”

“我希望如此,先生。”

他停下脚步,带她参观了剧院的图书馆,里面有各种关于服裝、场景、演技,以及无数个剧本的收藏。他停在一个书架前,选了一本破旧不堪的“驯悍记”交给她。茱丽紧抓著那本书,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我对我剧院中团员的要求,就是每个人必须努力以最自然的方式演出。”史洛格说道。“我无法忍受大多数伦敦剧院中那种矫揉造作的表演方式。大部分的演员只是被训练过度的傻子,只会夸张的动作,却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演戏。”

茱丽既敬畏又崇拜,点头表示同意。“人们都说您已成功地革命了全英国和欧洲的舞台——”她开始说道,但他嘲讽地打断了她。

“我不喜欢被人奉承,温夫人。这只会让我变得更自大,而这样是很危险的。我已经太傲慢了。”

茱丽发出一声轻笑。“我想一定不是这样的。”

“等你更认识我之后你就知道了。”

她的心中燃起一片希望。“我有这个机会吗?”她大胆地问道,他则微微一笑。真奇怪,他的笑容是如此地温暖,然而他却又显得有些不易亲近。

“也许吧!”他回答道。“你是个十分有潜力的女演员,温夫人。有你的加入对剧团是件好他们来到剧场,走过后排和两旁的座位。茱丽陪史洛格走到舞台前方的脚灯处,望著整个观众席。幽暗而华丽的气氛,大約可以坐满五百人,上方还有一整排的包厢。茱丽以前从来没有进来看过.这是个豪华的剧场,漆成红、白、绿三种颜色。墙壁上镶嵌著金色和绿色的玻璃,包厢内侧则贴有深色的花纹壁纸。

舞台本身是倾斜的,好让后排的演员比前排的高出几吋。茱丽站在满是刮痕的地板上,幻想著在上千人面前演出的情景。

“有些事情我们需要讨论。”史洛格突然说道。“譬如说你的薪水,需要演出多少场次,以及我对演员的要求……例如排戏。我坚持所有的男演员和女演员都必须出席每一场排练,不管他们对戏码有多熟悉。你的私生活怎么过我不管,但如果有人错过任何一场排戏或演出,就必须冒险被处分甚至开除。同样地,酒醉、迟到、怀孕、演员间发生感情,或任何妨碍剧院运作的行为也一样。”

“我了解。”茱丽说道,脸颊上泛起一抹红晕。

“我有一套独特管理剧团的系统。”他继续说道。“如果你有不满,有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可以倾诉——以后我会告诉你这个特別的管道。我在家时不接受任何与工作有关的造访,我十分重视我的隐私。”

“当然。”茱丽说道,她的心开始兴奋地怦怦跳著。他说话的样子,彷佛他已计划要雇佣她了。

“还有一件事是我必须先声明的。”史洛格说道。“尽避首都剧团拥有许多艺术层面的成就,它还是一项事业。我作的所有决定都是依据能否带来利润——而这一点是众所皆知的。如果我决定雇佣你,那是因为你能为剧院带来财富。所有的团员,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明白我们之所以在此,是因为我们能使剧院致富。”

茱丽突然全身一僵,她所有的希望似乎在顷刻间都化为乌有。他是否在暗示她,他要她变成妓女,来增加剧院的收入呢?

“我不是皮条客。”史洛格打趣道,显然猜到了茱丽的心思。“我只是在告诉你,你的职责之一——也是我和其他每个人的——是为每一季的演出找到赞助者。你可以运用你的才华和魅力做到这一点。没有必要和任何人上床……当然,除非你想要。”

“我不想要。”茱丽激动地说道。

“那是你的事。”他对她说道。他审视著她的脸庞,突然蹙起眉头。“我突然想到……我不记得今天有安排任何试演。”

她没料到他会冒出这个问题,于是急忙说道:“我想是您的一个经理安排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做任何事都须经过我的同意。”

茱丽点点头,她的脸顿时通红起来。“是我说了谎。”她承认道。 “不然我是绝不可能见到您的。”

他的笑声中似乎带了一抹嫌恶。“我想你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的。告诉我,温夫人……你真的结婚了吗?”

虽然茱丽已猜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她依然不自在地脸红起来。她不能告诉他实情,然而她知道像他这样优秀的演员,一定不会轻易接受谎言的。茱丽漫无目的地在舞台上踱著步,双臂交叉在胸前.“不算是。”她避开他的目光说道。“我只是想,用【夫人】这样的称谓可以为我省去许乡不必要的困扰。”

“很好。”

当他似乎没有別的问题要问她时,茱丽惊讶地看著他。“你不问我有关我家人的事吗?有关我的背景?”

他摇摇头,漫不经心地摸摸一绺酒红色的发丝。“我想你一定和剧团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有一个急于想要遗忘的过去。”

“你也是吗?”她大胆地问道。

史洛格点点头。“我已经逃离我的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我似乎已经找到落脚之处。”他望著空荡荡的舞台,一副十分轻松的模样。“我只有在首都剧院才能感到安全的自在。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希望这里也会成为你的家,温夫人。”

茱丽的脸上泛起一个微笑。 “是的。”她喃喃说道,微微地感觉到为何他如此深爱这个地方。她可以轻易地幻想舞台上曾经上演过数以千计的故事,空气中迴荡著音乐与声音,观众感受著演员们的情绪、恐惧、希望、爱情……

在戏院中人们可以忘却他们自己,至少一段短暂的时间。演员们可以让自己变成他们想扮演的任何角色,而这正是茱丽想要的。她想要当温洁西,将何茱丽的一切埋藏起来——以及那个纠缠她一辈子的秘密。

“我早就告诉你了。”方妮儿说道,她布满皱纹的脸庞露出一个罕见的美丽笑容。“你去找史洛格是对的,我十分尊崇他在首都剧院的成就。他虽然年轻,却是个优秀的经理人物。加入史洛格的手下工作,比在皇家剧院还要有发展。你若早半个世纪出生,为葛瑞克工作——他一定会知道该如何栽培像你这样一个有天分的女孩。”

“这么说人是赞同我为史先生工作喽?”茱丽问道。

“哦,当然。他所制作的戏十分有水准,而且他对表演艺术的贡献更是无庸置疑的。”

她们坐在方夫人的客厅中喝茶,房内的家具覆盖著发出霉味的丝绒,墙壁上则挂满旧时戏剧界的纪念物。茱丽几个月前才认识这位年迈的女士,当时方夫人在达利剧院上演的一出戏中扮演一个小角色。方夫人过去在皇家剧院演出了三十多年。当然像她这样一位优秀的演员,照理说是不会出现在达利剧院的。然而毕先生付给方夫人一大笔钱,知道利用她的名声能够为剧院带来座无虛席的票房。

在一个月成功的演出之后,方夫人离开了毕先生和达利剧院——但在她离去之前,她把茱丽拉到一旁,给了她一些善心的建议。“你待在这里是浪费你的天分。”她告诉茱丽。“你必须另外找一家剧院,一家有声望的剧院,并且接受一些正式的训练。”

茱丽当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十分景仰这位年长女士以及她一生的成就。方妮儿生长在伦敦东区一个贫困的大家庭,多年来她因自己那不可多得的演艺天分,以及几段与富有男子的认真恋情而致富。虽然她那绝世的美貌已随年华老去而消逝,她美丽的红发也已斑驳,但她依然是个相当迷人的女人。

几年前方夫人就已退隐,搬到伦敦市区的房子,请了一小群仆人照顾她。倘若某个男演员或女演员得到她的青睐,有时她也会给予指导。虽然茱丽负担不起昂贵的学费,但方夫人依然决定要好好栽培她。

“我不需要靠学费来过日子,完全是出于兴趣。”她曾这么说道。“我相信我们两个都会为对方带来好处。我会帮你得到你应得的成功,而你的来访也会为我的日子带来欢乐。年纪大的人需要有年轻人的陪伴……而你和年轻时的我非常相像。”

茱丽每周一次来拜访方夫人。她们总是坐在她那乱槽槽的客厅,一边喝著用瓷器泡的茶,茱丽一方面专注地听著方夫人的指导。现在茱丽是首都剧团的一员,方夫人对于她的成就感同身受,欣喜不已。

“我早就知道史洛格一旦看了你的演出,一定会毫不迟疑地雇用你。”方夫人说道。 “你有一种特质,亲爱的,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的。每当你站在舞台上,你似乎就完全地付出你自己……但你又恰到好处地保留,使得观众想要更多。永远不要付出你的全部,洁西,否则会被人们视为理所当然。”方夫人坐在椅子上,用锐利的眼神望著茱丽。“告诉我……和那样一个优秀的演员演对手戏,是什么样的感觉?”

“太震撼了。”茱丽很快说道。“他几乎让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演员.能够把一出戏演得比人生还要真实。”

“只有真正出色的演员才做得到。”方夫人沉思道。“但是你要小心,洁西……在你爬到演艺生涯的最高峰时,真实生活可能是十分令人沮丧的。你可能会在某天早晨醒来,发现你的事业已偷走你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到时候你不会比我现在好多少,环绕在褪色的艺术品和肖像中,只有回忆与你作伴。”

“我就是想要像你一样。”茱丽热切地说道。“你在戏剧史上留名,你受到人们尊敬,而且过著舒适、独立的生活……我所想要的就是如此。”

方夫人的眼中顿时充满了哀伤。“我在人生中所做的抉择并非全是对的,孩子。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必须活在痛苦的后果之中。”

“你是说……”茱丽困惑地盯著她。“你是不是后悔没有结婚?”

“我只想和一个男人结婚。”方夫人告诉茱丽,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可惜他不是戏剧界的人。他要我完全地离开这一行,所以……”她无助地摊开双手。 “我让他离开了。我多么羡慕那些不需要做这种抉择的女人啊!”她带著一种近乎同情的眼神望著茱丽,仿彿未来有一天她也会面临这种两难的痛苦。茱丽希望她能告诉方夫人实情……她永远不会需要在事业和爱情中作抉择……因为事实上她已经结婚了,而她的丈夫根本就不是障碍。

茱丽轻轻地走进母亲那位于何氏庄园幽暗东翼的房间。这栋豪宅阴森而雄伟,有著高大的烟囱和狭长的窗户。它坐落在陡峭的白金汉山丘上,和邻近的市镇间只有几条古老的小径。何氏庄园幽暗而安静,里面摆满橡木家具和长满蜘蛛网的天花板。

走近这个她两年没有回来过的家,给茱丽一种不舒服、封闭的感觉。她鼓起勇气走上通往二楼的长型阶梯,半担忧会听到她父亲那如刀刃般的声音,命令她滚出去。

除了几个她从小就认识的仆人之外,没有人胆敢和她打招呼。整个何氏庄园都很清楚,茱丽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她父亲已下令禁止她踏入庄园一步——然而没有人会阻止她来探望她病重的母亲依芬。

依芬房内的腐臭味令茱丽皱起眉头。她走到窗户边打开窗帘,让外面的空气透进来。床上的依芬动了一下,然后伟来她微弱的声音。

“是谁啊?”

“你古灵精怪的女儿。”茱丽轻快地回答道,然后走到床边,弯下身去吻她母亲苍白的额头。

依芬很快地眨眨眼,试图坐起身来,她的脸因震惊而僵硬。她是个瘦小的女人,红棕色的头发已有些灰白,镶著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在过去的两年之内,她似乎苍老了许多。她面无血色的肌肤多了许多皱纹。她脸颊的颧骨似乎也比以往更加明显。“茱丽,你不该在这里的。太危险了”

“没关系的。”茱丽柔声说道。“你不是写信告诉我说爸爸今天不会在家吗?你难道忘了吗”

“哦,对。”她母亲烦躁地摸摸额头。

“最近我老是忘东忘西的。”她叹了口气,向后倚靠在枕头上。“我病了,茱丽……”

“是的,我知道。”茱丽咬著唇望著母亲。她比以前更为消瘦,现在的她看起来脆弱不堪。

“你不该关在这个阴暗房间里的,妈妈。你需要阳光和新鲜空气,到外面去散散步——”

“你不该待太久。”她母亲虛弱地说道。“如果你父亲突然回来……”

“他会把我赶出去。”茱丽替她把话说完,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別担心,妈妈。我不怕他 。现在他对我做什么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当她看到母亲的哀伤时,语气缓和了下来。她小心地在床边坐下来,拉起依芬一只冰冷、纤弱的手,轻轻地抚摸著。

“我已经为我自己找到了新生活,我现在是个女演员了,而且我很优秀。”她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时。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是演员,不是妓女……虽然我必须承认大多数的人似乎分不清两者的区別。这一季我会在首都剧院工作,接受史洛格的亲自指导。我会有一份很高的薪水、我自己的马车、一栋房子……还有,我为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温洁西,你喜欢吗?”

依芬摇摇头。“这和你的出身不符合。”她用干涩的唇勉强说道。“这不是你。”

“那我到底是谁,妈妈?”菜丽柔声问道,虽然她心里已知道答案。顿时她的心因不愉快而抽痛。

“你是赛侯爵夫人。”

茱丽从床边站了起来,无法忍受听到那个名字。“我根本没有选择。我嫁给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完全是为了满足爸爸的社交野心。这实在太荒谬了!我不知道赛侯爵长什么样子,甚至没有和他通过信。有时候我真怀疑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

“赛侯爵本人似乎和你一样不想承认这桩婚姻。”她母亲承认道。 “而你父亲和里茲公爵却都没有料到你们两个孩子会对这样的安排有所不满。”

“难道我不该不满自己的未来被断送了吗?”茱丽在房中踱步,继续激动地说道。 “我因为头衔而被出卖,赛侯爵则是因为金钱。爸爸用他的女儿买来一个爵位,赛家则是为了挽救财务危机。因此他们便牺牲自己最先出生的孩子。”

“为什么你要把你父亲想得这么坏呢?”她母亲哀伤地说道。“他所做的和其他与我们有相同家世的父母并无两样。婚姻都是由父母作主安排的。”

“那不一样。当时我只有四岁,而我所谓的丈夫并不比我大多少。”茱丽走到窗边,抚摸著丝绒的窗帘。“当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时,我只有十二岁,而且爱上了一个村里的男孩……直到父亲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说我永远没有权利去爱任何男人,因为我已经结婚了。”她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就是不能。多年来我一直被我【丈夫】的阴影所困扰著,不知他是否已长大成为一个没大脑、无趣的花花公子——”

“根据我们所听说的,赛侯爵是个踏实而且负责的男人。”

“我不在乎他是个怎样的男人。”茱丽说道,知道母亲会认为这完全是她固执的一己之见,即使她母亲说的是事实。但这也是因为如果她一旦接受了她父亲为她所选择的人生,她就会变成像她母亲一样温顺而不快乐的人。“就算赛侯爵是个圣人我也不在乎,我从来不想要当里茲公爵夫人。我不会同意父亲为我安排的计划。他控制著我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的生活,直到我鼓起勇气逃离一切。”

“他只是想保护你——”

“爸爸把我囚禁在这个庄园,从来不让我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决定要把我嫁给一个有爵位的男人。真奇怪,难道他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我会自己找到一个公爵或伯爵,而不需要他的插手吗?他有没有想过,那或许不是我所想要的生活?我想要求他为我的快乐与幸福著想,对他来讲恐怕是太过分了——”

茱丽停顿下来,发现自己的手指紧抓著丝绒的绉褶。她松开手,深呼吸一口气。虽然她已逃离父亲的掌握,但她母亲依然在他的控制之下,而这个事实令她感到心痛。依芬现在只能藉著疾病来逃避现实,逐渐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废人。她的独裁丈夫操纵周遭每一个人的生活,这是她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方式。

何安德爵士痛恨任何的病痛。更确切地说,他或许是害怕疾病,因为这对于强健的他来说十分陌生。他是一个非常强壮的男人,冷酷的本性使得他可以为达自己目的而忽略其他人的感情。

他有时可以很残酷,为了增加自己的财富和权力,不惜牺牲他人的权益。何氏家族每一个人——包括表亲、兄弟、叔伯及姑嫂们——大家都尽可能地和他避不见面。然而即使在他最失意的时候,他的妻子依然护卫支持著他,因为她认为那是她的职责之一。

“你一定有別的路可以走。”依芬喃喃说道。“不需要投身戏剧界。一想到我的女儿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在舞台上工作……听起来实在太低贱了。”

“在首都剧团里我会很安全的,”茱丽坚毅地说道。“这是个声誉很好的剧院。而且演戏对我而言是个最佳的行业。从小生长在被隔离的环境当中,我变成一个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

“我记得我还很担心呢。”依芬喃喃说道。“你似乎大部分的时候都活在一个幻想世界中,总是假裝你是別人。”

茱丽回到床边,对母亲微微一笑。“现在有人付我很高的薪水这么做。”

“那赛侯爵怎么办?”

茱丽耸耸肩。“目前看来,他也不想要承认这桩婚姻。我別无选择,只有专心于我的事业。”她不自在地扮个鬼脸。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知道我属于一个陌生人……在法律上他比我有更多的权力决定我的未来。这个念头令我想要跑到世界的尽头。我承认我害怕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找还没有准备好——我想我永远不会。”

“你不能一辈子藏住真相的,”依芬喃喃说道。 “总有一天赛侯爵会发现他的妻子在舞台上讨生活。你觉得他会作何感想呢?”

“我想他一定会要求宣告婚姻无效,”突然间茱丽脸上露出一抹淘气的笑容。

“那么我会很高兴地答应他。我相信我当女演员一定比当公爵夫人要胜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