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几天,剧院有四位员工连连生病,两位是演员,两位在木匠店里工作,疾病的症状全是发高烧,咳嗽,充血,其中一位病人昏迷两天不省人事。

“这样的病通常会在全公司传染开来,”茱丽蹙眉地告诉笛琳。

“很难希望它到此为止,没人再得病。”

“公爵夫人,”笛琳望向夫人隆起的肚子。“以你的状况,必须小心!

“是的,当然,”菜丽不耐地叹口气。“可是剧院有这么多工作,叫我怎么能留在家里。”

“你的健康比任何剧目都重要,公爵夫人。”

夫人嗤之以鼻。“别让史先生胜利,他不相信人会生病,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深信一切,包括猩红热——都无法干预剧院所排的时间表。”

“可是人的确会生病。”笛琳纳闷史先生是否真的如此不讲理。

茱丽翻翻眼睛。“洛格对人生的脆弱极无耐心,他自己全无软弱,又怎能体会别人的脆弱?”她起身撇撇唇。“我必须找他谈谈眼前的状况,我猜他一定会像灰熊似的大吼大叫。”

事实和公爵夫人预测的相反,洛格办公室没有传出吼叫声……只是那一整天,剧院里面气氛紧绷,笛琳抓住机会询问公爵夫人是否能提早离去,夫人毫不迟疑的应允。

笛琳抓着方太太给她的地址,一路来到柏太太的服装店。她报出姓名之后,柏太太立即过来招呼她。

“原来方妮儿照顾的女孩就是你,”柏太太眼神锐利地打量她。“妮儿提过你希望引起某位绅士的注意,可是没有合适的衣着……”她瞄了瞄笛琳身上那保守的衣裳。“呃,这样的打扮保证你的目标一定落空。”

她朝向另一位店员比个手势。

“鲁思会带你去试穿,我随后就来。”

“柏太太,我很感激:”

“对,我知道,妮儿这么喜欢你一定有原因,反正我欠她很多人情,她经常介绍客户给我。”

她转向鲁思。

“鲁思,记得拿棕色的天鹅绒和黄色的意大利丝绸,我想会适合雷小姐。”

结果恰如柏太太的眼光所预期的,那件黄色丝绸的礼服,简单的式样很适合笛琳,只是衣服的原来主人身材比较高,因此需要做一些修改。

“太好了,”柏太太熟练的用别针固定松松的布料。

“大多数的女人不适合穿黄色,可是它反而更衬托出你的秀发。”

衣服低低的领口露出她的锁骨和隐隐约约的深沟人口身的剪裁使她的腰显得更加纤细,看起来很诱人。

“我看起来不一样。”笛琳喘息地说。

“当然,”柏太太回答道,另外又命令店员拿出一双天鹅绒的鞋子,是客人脚太大而穿不下的——来搭配礼服,并且婉拒笛琳付款的提议。

柏太太答应笛琳,新衣裳会在几天之后修改完毕,也让鲁思有机会练习。笛琳感激的道谢,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幸运。

“你应该感谢的是方妮儿,”柏太太说道。“她是个很棒的老妇人,选她当启蒙者是你很聪明。”

“那和聪明无关,”笛琳回答。“是运气,如果我再多幸运一些——”

“如果是指你想吸引的那个男人,你不需要幸运。一旦他看见你崭新的面貌,会立刻听你差遣。”

“我无法想象那种画面,”笛琳微笑的想到史洛格发号施令的表情,她向女裁缝师道谢告别。

“服装店向来流传最多的谣言,”方太太听过笛琳的描述之后,回忆地说。“还有各式各样的丑闻和消息,我敢说以前我也是被说闲话的对象之一——很多妇女怕我会偷走她们的丈夫或情人。”

“你有吗?”笛琳忍不住问。

“只有一、两次。”

笛琳笑着打量方太太的客厅,一面墙上挂了一件用框框住的薄薄的戏服,薄纱上缀着半宝石。剧服的另一边则是几个三角形的箱子嵌进角落。

“你在那里面放什么?”她问道。

“一些年轻时的纪念品,”方太太坐在椅子里,一面咬着三明治。“如果你想看看也可以。”

笛琳立刻兴致勃勃的掀开第一个木箱,一股霉味冲进她鼻孔里。箱子里是一些用薄纸包住的衣服。

“那是我在《三心两意》一剧中的戏服,”方太太看见笛琳拿出一套军服,及膝的长裤和扁帽。“我向来擅长扮演野丫头的角色,因为我有一双美腿。”她愉快地倾身向前。“那是我扮演欧菲丽的戏服……”

方太太——诉说箱子中各样东西的来历,回忆她早期在剧院中的时光,笛琳兴致高昂的倾听。

然而当笛琳掏出一件绿色亮漆的小盒子,方太太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显得焦虑而感伤“别开,孩子,那是私人物品。”

“欧,对不起!”

“没关系,东西给我就好。”老妇人接过盒子,紧紧地抓在手里,她俯视着手中的物品,似乎忘了笛琳的存在。

“夫人……我该收拾起一下离开吗?”笛琳轻声问。

方太太微微震了一下,眸中有无尽的遗憾。“里面是一些相片,”她以拇指来回抚摸盒面,而且还轻轻吻了一下。“你想看看它们吗?”

笛琳颔首以对,蹲在老妇人脚边,方太太掏出一张金边的相片递给笛琳。画像中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有着天使般的脸孔和蓝色的大眼睛。

“好可爱,”笛琳真诚的赞美。“她是谁?”

“我女儿。”

笛琳惊讶地看着画中人。“我不知道你——”

“很少人知道,她是个私生女。”她审视笛琳的脸,似乎在寻找惊骇或轻蔑的神情,结果完全没有,她才继续说下去。“莉莎出生时,我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她的生父是个好男人,英俊高尚,只是地位不高。他想和我结婚,条件是我必须离开舞台。”

“你爱他吗?”

“当然。那或许是我仅有一次经历到的奇迹,但是我拒绝他的求婚。我不想牺牲事业,那对我有莫大的意义,因此我也没把怀孕的事告诉他。后来他和别人结婚,听说在十年前去世了。”

“你后悔当时的决定吗?”

“我不容许自己后悔。”

她们沉默了半晌。“她现在在哪里?”笛琳问道。

方太太的回答几乎听不到。“莉莎死了很多年了。”

“欧,方太太……”笛琳十分同情。

“我从来不太了解她,”老妇人承认。

“她只有小时候和我在一起,到了合适的年龄,我就送她住校了。”

“为什么?”

“剧院的环境不合适,而且我有很多绅士朋友。我希望莉莎受教育,过安逸的生活,衣服、书籍、娃娃……她需要的应有尽有,偶尔我也带她去旅游。我们不曾讨论过我的职业或生活方式,因为我一直梦想有一天她可以嫁入豪门,然而……”方太太陷入沉默,悲伤地摇摇头。

笛琳心中闪过各种可能性,然后她看见老妇人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莉莎想象你一样。”

“是的,她自己休学,说她想当女演员,我求她放弃,但是她坚持不肯。一些内心空虚的人向来有最强的表演欲,无疑莉莎正是如此,她一直渴望有父亲和家庭,我给她的根本不够。”

“后来呢?”

“她十六岁开始上台,表演的才华远远超过我,即使我一开始不赞成她选上这一行,心中却对她有莫大的期望。”

方太太叹了一口气,将相片收回盒子里。“十七岁生日一过,她爱上一个男人,一个英俊聪明又无情的贵族,她愿意抛开一切,只求成为他的情妇。当她怀孕时,喜出望外,可是他显然无意娶她,有一天……”她停了一下,几乎说不下去。“那个人派仆人通知我说莉莎因难产死了。”

“孩子呢?”

“据说孩子也没活。”

“是谁——”

“我宁愿不说,亲爱的,那个男人夺走我女儿的生命,给我莫大的痛苦,我绝口不提那男人的姓名。”

“我了解,”笛琳拍了拍老妇人的手。“你肯和我分享你的过去是我的荣幸,夫人。”

老妇人微笑以对,双手紧紧握住那个盒子。

“你还有莉莎其它的相片吗?”

“是的……但是我不忍心去看,更不忍心拿出来。”

“当然。”笛琳好奇地瞅着她,察觉似乎还有许多关于莉莎的秘密是方太太选择保留的。

第二天早上笛琳回到剧院,却发现贝雅丝也生病了,她的丈夫也请假留在家里照顾她。由于雅丝和她的替代人同时生病请假,公爵夫人希望笛琳可以在排演时暂代,等到她们康复回来。

“哦,公爵夫人,我不行……”笛琳摇头以对。“我不会表演,既没有天赋更没有意愿上台……”

“你不必表演,只要念台词——你比雅丝更熟记她的台词——同时在舞台上走位就可以了。不必害羞,笛琳,大家都明白你只是暂代雅丝排演,帮助大家进入状况。你不肯考虑吗?”

“史先生不会赞成的。”

“他交给我来解决,毕竟洛格最重视他的剧院。”

第二天排演前,笛琳才知道她不只要代替雅丝,同时还得穿上那个角色的剧服,那是一层层透明的银蓝色薄纱掩住她的身体。由于她的身材比雅丝娇小,宽大的领口还不时向下溜。

笛琳换上戏服来到排演室,就走到最近的角落,努力不引人注意,不幸的是那一身撩人的戏服使她招来许多的揶揄。查理是第一位注意的,还夸张地吹了声口哨。

“老天爷,好大的转变!”他惊叫,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目光流连在她半掩的酥胸前。“亲爱的雷小姐,没想到你惯常的衣着之下有这么一副好身材,我私底下还在想——”

“查理,”另一位扮演父亲的演员打岔。“我们没人想知道你私底下在想什么。”

笛琳挣脱查理的手。

“先生……”她才开口,士帝已经走了过来,一对眼睛也盯在她胸前。

“雷小姐,我护送你到舞台那边,那里很暗,你可能会跌——”

房间另一头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够了,绅士们。”

笛琳发现史先生站在门口,手里拿了好几页的笔记,他扫视众人,似乎没注意到笛琳的存在。

“我们开始吧,昨天的排演有一些注意事项,然后我要大家站出第一幕的位置。”

史先生念出一串要改变的地方,直到终了才第一次直视笛琳。“雷小姐,我想大家都知道你同意参加排演是因为贝小姐和她的替代者都不便出席,我们非常谢谢你的协助。”

笛琳脸上泛起红晕,勉强点头响应,他的目光立刻自她的身上移开,表情出奇的严肃。

她随着演员们离开排演室,她所扮演的鬼魂在第一幕便必须出现。当她经过门口时,停在史先生面前。

“史先生,”她小心地说。“我知道你叫我避开,但是公爵夫人——”

“我明白。”他打岔。

“你不生气?”

他一脸冷淡。“你在场丝毫影响不了我!”

“好吧。”

她迟疑地微笑,继续走向舞台区,心中却纳闷他为什么双手握串,连指关节都发白,显然是在生她的气。她沉重地叹口气,走向舞台侧面,一面将领口向上拉。

她为什么要挑一位如此难引诱的男人?干脆换成查理还容易一些。可是她对查理没有对史先生的那种感觉……那种骚动的紧张,对他在场时的害怕和欣喜。她只想在他怀里……经历那种禁忌的欢愉——

“笛琳,”坐在第一排的公爵夫人叫唤道,笛琳从布幕后探出头来。“你穿那件戏服很美丽。待会儿你不必担心,只要尽力跟着大家的程序,放轻松就可以了。”

茱丽解说剧情,她是扮演一个年轻女子的鬼魂,造访她所抛下的亲人:她哥哥、她的父母亲……还有她的丈夫,由史先生饰演。

“他们应该都听不到也看不见你,”茱丽告诉笛琳。“只是察觉似乎有……什么在场。”

笛琳努力模仿记忆中雅丝的演出和走位,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只有在其中一段时,查理正好望向笛琳,突兀的愣在那里,忘了台词,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笛琳困惑地看着他,茱丽则连连追问怎么一回事。

查理摇摇头,一脸的歉意。

“我忍不住,公爵夫人,”他努力忍住笑意。“雷小姐瞪着我,仿佛她相信我所说的一切,而且她表情很热切……实在太美丽了。”

茱丽责备地瞪着他。“你不应该看她,查理,她是鬼魂。”

“我情不自禁,”他再说一遍。“如果你是男人就会了解。”

“欧,我了解,”茱丽讽刺地回答。

“麻烦你帮帮忙,查理,只要你表现得像哥哥而不是大公牛。”

“大公牛?”笛琳迷惑地问,不懂是什么涵义。

她的问题再次激起查理的大笑声。她望向舞台一侧,史先生在那里等候上场,态势放松而又自制。笛琳在这一刻突然想到史先生似乎像是两个人:台下律己甚严,台上则是感情丰沛,爆发性很强。方太太说的对,舞台才是能够接近他的地方。

洛格在一边看排演,心中满是气忿,茱丽那该死的建议……该死的雅丝和替代者竟然同时生病……还有该死的自己如此在意笛琳,几乎忘记台词。谁能怪查理不专注?自己可能也好不了多少。

笛琳那一袭薄丝的戏服使他想跪在她面前,把脸埋在她胸前。她看起来既年轻又清新,肌肤像乳白的丝绸,而他苦恼的是想要将她抱住,离开众人仰慕的眼光……独独占有她。

笛琳似乎已经渗透到他的生活里面,强迫他注意到她的存在,现在再也没有退路了,她成了他最渴望的东西。他忍不住去想和她同奔欢愉是什么感觉。她使他想玩耍,经验一点点没有过的童年……而这是以前其他情人不曾挑起过的感觉。听见他上台的信号,他从道具管理员手中接过酒瓶,缓缓上台,其它演员已经下台了,台上只剩下他和笛琳。

洛格强迫自己专注,融入借酒消愁的鳏夫角色中,表情消沉,醉意醺然,步伐不稳的上台。

他佯装坐在书房的椅子里,开始冗长的独白,演出这个角色中的苦涩和绝望,在独白的中间,他感觉而不是看见笛琳来到他背后,双手扶在他的椅背上。按照剧本倾身向前,凑近他耳朵喃喃低语。

洛格动也不动,热切的感觉她近在咫尺的身躯,她的香气和呼吸吹在他的皮肤上,他开始冒汗,强大的压力凝聚到鼠蹊处,全身充满欲念和渴望。

洛格再也受不了,他停住独白,就像刚刚查理的台词念到一半一样……只是他没有笑场。

剧院一片寂静,洛格努力振作,知道大家都在看他,甚至会以为他忘词,但是这从来不曾发生过。他希望没有人发现事实——他为一位天真的小女孩神魂颠倒。他绷紧下巴,连连深呼吸。

“史先生,”笛琳自身后迟疑地说。“如果你要我提词——”

“我知道该死的台词,”他的背僵硬的挺直,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茱丽自观众席上开口道:“有问题吗,史先生?”

洛格凶恶地瞪她一眼,真想掐死害他置身此境的副理。茱丽迷惑地望着他,再望向他身后的笛琳,然后她似乎明白了。毕竟他们是多年的好友。

“要不要休息几分钟?”

“不,”洛格咕哝。“让我们结束这该死的一幕。”他擦擦前额,继续刚刚的独白,笛琳迟疑的跟着演下去。

那之后,洛格全然不顾演技或表情,木然的演完那一幕,茱丽没有多加评论,只是紧锁眉深思着。

第二幕结束,有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众人立即一哄而散。洛格仍然坐在台上,背对笛琳,直到她离去。

茱丽徐徐走到舞台边缘。“洛格,我无意干预——”

“那就别干预!”他走到台边,瞪着她的脸。

茱丽确定没有人在附近才继续说下去。“我猜你和笛琳互相吸引,只是她不是你向来感兴趣的类型,我绝没想过——”

“你的重点是什么,公爵夫人?”

“我恰巧很喜欢笛琳,希望你别占她便宜,她不够坚强。”

洛格表情冷硬。“我和她怎样不干你的事。”

“我关心笛琳,而且你的原则是坚持不和员工有关系——”

“她是你的员工,不是我雇用的,因此我有绝对的自由对待她。”

“洛格。”她挫折地警告着,目送他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