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冷啊!

正当村津直美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发现外面果然有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雪花撞在窗子的玻璃上,立刻融化成水歪歪曲曲地流下来,透过歪歪扭扭的水痕,外面的世界似乎也在摇摆。

不如去四谷的那家酒馆喝几杯吧。

付过咖啡钱,村津直美坐在宾馆的大堂里呆呆地想着。附着在胃壁上的醉意,入口立刻松软如泥的炖萝卜,温热美味的汤汁,对于今晚来说恐怕是再适合不过的了。那小酒馆的样子混同着佳肴的美味一起浮现在了直美的心头。

但是,这个时候那家酒馆很可能已经满员了,因为那是一家价钱公道、菜品上乘的酒馆,所以经常是高朋满座。如果自己好容易到了四谷的那家酒馆却找不到座位,那岂不是大煞风景?而且,在四谷附近除了那家酒馆之外又没有自己喜欢的饭馆。

要不还是回家吧,在住所附近随便找一家寿司店吃点算了。

直美陷入了迷茫之中,虽然没有哈姆雷特那样迷茫,但是许多人在琐碎的小事上反倒会陷入思考而找不到合适的答案。想了许久,直美依然没有下定决心,就这样,她起身走向了下楼的滚梯。

这家宾馆的滚梯和许多商店中的一样,上行与下行的滚梯并列,上楼与下楼的客人站在各自的台阶上向各自的目的地运动着,他们彼此接近、并列,然后背对背地远离。

啊!

直美注意到大约一米开外在对面上楼的滚梯上有一个脸色略黑的男人正在朝自己微笑,突然,那个男人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直美的肩头。然后,两个人就那样擦肩而过。

直美回过头再看那个男人时,只能看到半张笑脸了。到底是谁呢?直美这样想着,可是就在想的过程中对方已经随滚梯逐渐上升,而自己也在逐渐下降。直美的视力本来就不太好,而且现在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了,想不出他是谁。

直美下楼后,不禁又向滚梯上望去,而那个男人已经换乘到下楼的滚梯渐渐降了下来,就像电影中镜头的不断拉近一样……随着距离的拉近,两个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原来那男人是西谷良彦。

“好久没见了。”

“你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

直美曾经想像过这样的邂逅方式,而且这样的幻想还持续了好些年。可是就在幻想彻底消失的时候,却偏偏用这种方式遇到了良彦……命运之神真喜欢捉弄人啊!

“结婚了吗?”良彦开门见山地问道。

“结过了……可是……又离了。”

“哎——?太令人吃惊了!”

似乎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良彦只好把直美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问:

“你,现在有空吗?”

良彦已经变成大人了,有了身份地位,稳重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直美的头脑中涌现,不过,良彦那歪着头说话的样子却和从前一模一样。

“嗯,有空。我正要回家呢。”

“今天见到你,让我很怀念过去的事情。”

“是啊。”

“一起吃晚饭吧。”

“嗯……”

“那你在这稍微等我一会儿,我上楼送文件很快就回来。”

当初和这个男人分手虽然也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但是心里并不恨他。时隔多年意外邂逅,那些恩恩怨怨早已经烟消云散,第一感觉就是怀念。而且,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一个人喝酒也不是个滋味……

“好吧。”

“那你等我。”

“好的,我在那边看橱窗。”

良彦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地登上了滚梯。

他还是老样子,人很好。

如果是世故的男人……抑或是心机隐藏很深的男人,在遇到旧情人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着急地跑上滚梯的。

他没事吧。

良彦比直美大两岁,今年应该三十七岁,以前,他的境遇一直不如意。但是,刚才在滚梯上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良彦给直美留下的印象与以往不同。他半转脸背对着直美拾阶而上,以及乘滚梯下楼来的那种泰然自若,都让直美感到了他的成熟。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社会地位。

直美这样胡思乱想着……

直美一边等良彦回来,一边在宾馆商场的橱窗前转悠,橱窗里有镜子做背衬,直美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我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女人有了稳重的体态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那意味着女人已经不再年轻,她不认为自己已经老了,也不愿意这样想。直美下身是中短裙配小羊皮靴,上身一件与靴子颜色非常搭配的短大衣,袖口是翻毛栗鼠皮制成……这是直美很喜欢的一套衣服。本来皮毛衣服容易让女孩子看起来像应召女郎,但直美的这套衣服得体大方又不失时髦、精致。

“嗯,不错。”直美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这时良彦的身影出现了,他手插在衣袋里,快速奔了过来,那气势就像门板倒下来一样。看来递交文件的工作完成得很顺利。

他以前也这样。

以前两人约会的时候,迟到的总是良彦,一问他迟到的原因,不是睡过了头,就是忘记带东西回去取,再或者上错了电车……总之没有什么要紧事。

良彦在橱窗前停住了脚步,“你还没吃饭吧?”他直截了当地问。

“嗯,你呢?”

“我也没吃呢。我们去哪儿吃?”

“随便。喝几杯怎么样?天这么冷。”

“没问题!吃肉?还是吃鱼?”

“吃日式的就行。”

“行,附近有一家饭店我很熟,走路去几分钟就到了。”

“好啊。”

两个人走出了宾馆的旋转门,冷空气迅速把他们从头到脚包围了起来。雪花从黑洞洞的天空中飘落而下,落在柏油路面上却像被地面吸收一样立刻融化消失了。尽管如此,雪还是不知疲倦地飘着、融化着,不过,过了半夜,路面也会被雪花埋成白色。

直美撑起了雨伞,身材高大的良彦顺手拿过,这本来就应该是男士做的。在一亮一灭的信号灯下,两个人合撑一把伞穿过了人行横道。

赤坂的后街有一家非常醒目的日本料理店,白木柜台后面站着一身白衣的厨师。

“欢迎光临!”

“有些日子没来了。”

看来良彦是这里的常客。两个人找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一个身着蓝白相间制服的女服务员把菜单递了过来,良彦不紧不慢地打开菜单浏览着。

“只喝日本酒?”

“这样的天气喝啤酒恐怕不太合适吧,我想喝点热乎的。”

2

“那好吧,先来两壶热烧酒。”说完,良彦看着直美的脸,“这家店的酒都很高档,以前我只喝些便宜的酒。”他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这毫无做作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十多年的岁月。仅仅是年龄的增长就可以使男人变得成熟、充满魅力,为什么从前直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十几年前,直美住在东京的代代木,她在那里租了一间公寓,二楼,房间有四张半席子那么大,从窗口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公共澡堂锅炉的烟囱。

那个时候,直美的公寓还没有电话这样的“奢侈品”。

良彦经常来找直美玩,遇到直美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去公共澡堂洗澡,当时,良彦用一块手帕就可以洗个澡。

洗完澡,良彦就在澡堂旁的一家炖菜馆小酌几杯,当时喝的都是便宜的烧酒。他一边喝酒一边观察着直美的窗口,一旦房间的灯亮了,他就上楼去找直美。

“不好意思,我把手表押在炖菜馆了。”

“你真讨厌!”

就这样,良彦拿着直美的钱包牵着直美的手回到炖菜馆赎手表,一般情况下,两个人会顺便吃个晚饭。

直美在女子美术大学的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应聘到一家生产手帕的公司工作。她的工作就是日以继夜地设计手帕,她将来想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

直美的老家在爱知县的蒲郡,她考上大学那年,母亲突然病逝了,父亲也退离了一线工作岗位。家里的大权由嫂子执掌着,直美不想回老家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不想离开东京……

直美的哥哥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他常对直美说:“如果想成为服装设计师,那就好好努力吧!做家庭主妇没什么出息,你三十岁以前的房租、生活费,我来负担一部分,你就朝着理想加油干吧!”

和良彦认识是直美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朋友给介绍的。良彦的绰号叫“奔”,因为良彦的“良”在法语中的发音接近于“奔”,由此得名。

“不对!不对!是‘笨蛋’的‘笨’。”也有这种说法,这种说法更接近于事实。

良彦也不是东京人,他出生的会津,是看着盘梯山长大的。虽然是贫穷的农家子弟,但是身边宏大的自然风景培养了良彦直爽、单纯、豪迈的性格。虽然比直美大两岁,但是良彦在大学中不好好学习甚至连年留级,结果比直美还晚一年毕业。

留给直美印象最深的是良彦念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光,当时直美已经成为有工作的上班族。与学生相比,当然是上班族比较有钱,所以在当时,不仅饭馆的帐单由直美来付,两个人的许多其他开支也都是直美承担的。

怎么会喜欢“笨”呢?

其中的理由,虽然不好用语言表达,但是直美心中是非常清楚的。

在良彦之前,直美交往的男生都是非常优秀的,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们也都是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最伟大的自我陶醉型人物。在他们内心深处,都认为“女人算什么”而把女人当成傻瓜。他们聊天很有意思,但是说谎也很高明,根本不值得信任,到处都有他们相好的女子……直美可不想上当受骗,在结婚前跑了新郎可不是好玩的事。

很明显,“笨”不是那种类型的男人。

人品好的人才是真正的好。

在恋爱中受过伤的女人,是不会再轻易敞开心扉与男人交往了,不过直美还算是一个比较积极的女人。

在第一次和良彦上床的时候,良彦说:“我,不是很会做。”

“……”

直美在感到良彦可爱的同时,也感到了不合拍。

在和良彦交往的过程中,这两种感觉一直在直美的心中并存着。只是这两种感觉存在的比例会在每次亲热的过程中有微妙的变化……

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良彦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经过一段思想斗争,他决定再留一级。这可不是直美喜欢的类型,她喜欢威风凛凛,做事不拖拖拉拉的男人。

尽管如此,那段时间也是她和良彦度过的最开心的时光。直美也是刚刚工作,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与不安在她心中并存,那是一种回想起来令人非常怀念的感觉。直美住在能看见澡堂烟囱的公寓里,开始了进入社会的生活。那段时间,良彦几乎很少去学校,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直美的公寓里。对于良彦来说最多的就是时间,所以做什么事情都没问题。在节假日里,他们经常租辆汽车去远游。虽然平时生活费经常紧张,但是两个人努力节俭一段日子,还是可以偶尔出去奢侈一下的,而且筹集资金的这段日子也是很幸福的回忆。

但是,整日的玩乐,也会有厌倦的一天。

我能够和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吗?

两个人的关系产生巨大的裂痕是在良彦再次面对就业的时候,临近毕业,良彦寻找职业的工作进展依然十分不顺利。直到三月底的一天,良彦跑来告诉直美:

“工作找到了!他们电话通知已经录用我了。”

“恭喜你!那很不错呀。”

录用良彦的是一家教育系统的出版社。虽然和良彦的专业有点不对路,毕竟他是学经济的,不过经济系出身的人在哪都可以干,更何况大学学的东西在走入社会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工作稳定了,他也许就会变得上进一点。

虽然多少有些不足之处,但是直美已经把良彦加入到自己的未来了。和他结婚,然后在他的帮助下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等等。

但是……良彦所说的“被录用”有说谎的成分,他并没有被出版社正式录用,而是一种临时性质的打工,即使工作好几年后,也不一定能转成正式员工。

得知事情真相的时候,直美沉默了,甚至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直美最恨别人欺骗自己。

“笨”真是“笨蛋”的“笨”。

之后的半年时间,两个人的关系就像快要熄灭的炉火,虽然还有余温但已经看不见明火。生活方式照以前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直美的心正一天天离良彦越来越远。

但决定性的裂痕产生于良彦和朋友们外出滑雪旅行。

根据良彦后来笨拙的说明——那次旅行一共两男两女,地点是越后汤站。是良彦学生时代的好朋友邀请他去的。

“田村你应该认识吧,他非得要我陪他们一起去。”

“……”

还有两个女的,一个是酒吧的女招待,田村经常去那家酒吧,所以结识了她;另一个是那个女人的朋友。

田村和酒吧的女招待是恋人,当然住一间房,而另外两个人只得一同住剩下的那个房间……

“我们各睡各的,什么也没做。”

良彦不停地解释着,可是直美根本没有心情听,她只觉得良彦是个“笨蛋”,他在说谎,他碰了别的女人。

已经没用了。

“我,已经厌倦了,我们就到这儿吧,你以后别再来了。”

话虽不多,“笨”辩驳了两三句,可是结果他还是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一样低垂下了头。

直美后来冷静地回想起来,那次滑雪旅行中良彦可能真的什么也没做过,但……

但是,直美又想,走什么样的路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和良彦分手就像脱了一件旧上衣一样,反倒感觉轻松了不少。尽管如此,每当楼道里传来脚步声的时候,直美偶尔会想:

是不是良彦呢?

“十二年没见了。”

白木桌上火锅里的汤开始升腾起热气,良彦伸筷子夹了一块鱼片放进火锅里。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嗯,我给你数数看。”

这时,女服务员走了过来,“对不起,打扰一下。”她拿起筷子把盘子里的蔬菜、豆腐下入锅中,然后盖上锅盖。“煮四五分钟就可以吃了,请慢用。”说完,女服务员转身离开了。

3

良彦的脸上已经开始泛起了红晕。

他的鼻子好像比以前大了,眉毛也变粗了。

微微暖暖的醉意在直美的身体和头脑里扩散着。

“已经结婚了?”

“是啊,难道你认为我还没结婚吗?”

“不是,没有那个意思。”

“结了婚……又离了。”

“为什么呢?”

“结婚后,我和他去了他的家乡爱知县……我和他的家人合不来。他的人还不错所以我才嫁给他,不过他的家庭太古板,一些亲戚挺让人受不了的,而我最不善于处理这种关系了。一旦发生矛盾,我丈夫就靠到他亲人那一边,我只能自己忍气吞声。本来我的设计师工作进展得挺顺利,我是放弃了事业陪他来爱知县的,时间长了我就觉得很对不起自己……一言难尽呀……不提了。”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设计师,主要设计一些纸样。”

“纸样?”

“如果你看女性杂志的话,一般附录都会附有服装纸样。”

“嗯?”

“以前的设计都是先做纸样,然后根据纸样再裁剪服装,现在不同了,现在直接做服装,喜欢自己裁剪服装的人就麻烦了,没有纸样他们无法自己裁剪。于是,一流设计师设计出来的服装需要有人拆解然后做成纸样,这就是我的工作,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

“在这个工作上我好像非常有灵感,而且大家对我的成绩也很认同,偶尔也自己设计一些服装。”

“那很好啊!”

火锅里的汤已经煮得沸腾起来,直美停住筷子。

呀。

直美抬起眼睛。

良彦的这句“很好”让直美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只有从内心中感觉“很好”,语言才会蕴含这种强大的力量。

这个男人,长大了。

以前的良彦,在看到别人幸福的时候,也会由衷地说一句“很好”。因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所以是不会吝惜祝福别人获得好运的。但是,对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自信的男人说出“很好”这样祝福的话,显得没有什么分量。不管说得多么由衷、多么用力,总让人有一种在冰面上滑过的感觉,非常轻飘。

今晚的良彦却不同。

也许是我醉了。

直美感觉到一种奇妙的迷惑,那感觉并不坏。

“你现在怎么样?我很想了解了解。”

“也是一言难尽啊……变化最大的就是我现在不姓西谷了,改姓兼田了。”

“怎么?”

“嗯,我做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给你一张名片。”

良彦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双手递给了直美,名片上写着“混凝土立柱株式会社,代表董事,兼田良彦”,代表董事?也就是说他是总经理。

“嗯?”

“吃惊吗?”

“有一点……混凝土立柱是什么东西?”

“就是盖大厦的时候,在地基里埋的混凝土柱子,我们公司就制造那种柱子的。”

“很了不起嘛!”

“我不知道算不算了不起……在出版社打工的时候,一个前辈对我说:‘有个很不错的姻缘,我介绍给你,你结婚吧。’听他那个意思好像是要当倒插门的女婿。开始我不怎么愿意,可是如果我回老家的话家里一帮穷兄弟,恐怕我的一辈子也就那样平平庸庸地度过了……所以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姻缘,我一咬牙就结婚了。”

“哦。”

“就像童话中灰姑娘一样,我从三张席子大小的公寓搬进了富人区‘田园调布’……”

“变化够突然的。”

“是有点突然,我岳父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以前,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认为能够在这个社会上取得成功的人肯定都做过坏事,但是我的岳父不是那样的。他不仅仅教我经营上的事情,还教给我作为男人应有的生活方式。他的教诲既恳切又严厉,有他特殊的说服力。我对岳父怀有非常尊敬的心情,所以他的话我都忠实地去照办了。通过这十来年对我的言传身教,岳父把这个三百多人企业的管理权交给了我,他自己当上董事长退居二线了。”

难怪良彦具备了成熟的风度和气质。

忠实是眼前这个男人的优点。

遇到好的指导者,良彦就能学到好的素质。

“你的家人还好吗?”

“嗯,还好,爸爸、妈妈和……都一起住呢。”

“你太太呢?”

“也一起。”

“那肯定和你一起住嘛,很幸福嘛。”

“最近日本经济不太景气,建筑业也受到很大影响啊,整天瞎忙,没什么收获,明年开始也许会有些起色吧……”

直美拿起漏勺伸向火锅,同时偷眼观察了一下良彦。心想:我说他幸福是说他和太太幸福,没问他日本经济和建筑业的话题啊?

难道他在有意回避这个话题?

“孩子呢?”

“有两个孩子,儿子五岁,女儿三岁。”

火锅热气对面的那个男人,脸上显露出所有年轻父亲在谈论自己孩子时所特有的表情。当年的“笨”也成为堂堂的父亲,不过这是当然的事情,不能小看任何人呀。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祝福他们吧。

“你觉得我变了吗?”良彦试探着问。

“变了,变得很了不起,和以前的‘笨’大不一样了。”

“嗯,以前的我没有自信。最近,连绰号都变了。”

“叫什么?”

“幸运男人。”

“我觉得有点不妥,你不是幸运,你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取得成功的。”

“还是运气好,谁知道岳父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呀……再吃点什么水果?”

“不要了,肚子都吃饱了,喝点咖啡怎么样?”

“这家店没有咖啡呀。”

“那……”

“嗯,走吧。”

走出饭馆,雪依然在下,融化在路面上,街上到处湿漉漉的。

“你说你住在‘田园调布’?”

“嗯,你住哪?”

“我住目黑,我们顺路。这样的天气……不如顺便到我家坐坐吧。如果想喝咖啡的话,我煮给你喝。”

4

“你煮给我喝?”

就在这时,一辆亮着“空车”显示灯的出租车开了过来。

在微暗的卧室中,良彦的头搭在了直美的肩膀上,直美耳边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良彦刚才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工作的事情、孩子的情况、去年去美国的见闻……然后是一段奇妙的沉默时间,这段时间让彼此真实地感觉着对方的存在……

从邀请良彦来自己的家开始,直美就已经意识到了也许会发生这种事情,但这并不是她期待发生的。

发生了也好,没发生也好。

因为做爱在今晚没有什么意义,当初不是已经都做到厌倦了吗?现在,直美胸中涌起的是一种严厉的感慨。

我也变成大人样了。

良彦在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也成熟了。

很开心!

从心里由衷地祝福良彦。男人像个男人样是最值得庆贺的,那是最美丽的一道风景。虽然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但直美还是为他感到高兴。

如果当初良彦就是这个样子,那……我也不会抛弃他。

直美的设计师生涯进展很顺利,她的作品在上个月的大赛中还获得了银奖。工作非常充实、有意义。回头想一想,结婚的那段生活反倒是最不开心的。女人独自一个人生活也很不错,没有比自由更可贵的东西了。良彦和直美分别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如果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当初在那个能看见澡堂烟囱的公寓里一起度过的日子也算没有白费。

这样也不错呀!

不经意间直美竟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好像泄露了内心的感触一样,她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和难为情。

直美悄悄地下了床,穿上了睡衣。然后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这个男人的脸。微弱的台灯不能完全照亮良彦的脸,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苦闷……

良彦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像闭着眼睛也感受到了直美的视线。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你睡觉的样子和从前一样。”

“现在几点了?”

直美用下巴指了指墙上的表。

“我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不太清楚,好像是以前你住的那所公寓吧,从窗口能看见烟囱。”良彦起身开始穿衣服。

“要不要来杯咖啡?”

“不用了。”

“外面雪好像下得很大。”

“这个时间应该还有出租车。”

“要回去吗?”

“嗯。”

“等等,我送你到大门口……”

“不必了,不用客气。”良彦已经穿好了大衣。

“很想和你再待一会儿。”

“嗯,但是我必须得回去,我太太给我规定了回家的时限。”

男人的背影表明了“要回去”的强烈意志。

“那有时间再见。”

一股冷空气吹了进来,男人的身影消失了,门关上了。“再见”的道别声被门夹碎了。直美慌忙地脱下睡衣换上高领毛衣追了出去,也许追不上了,但无论如何……哪怕目送他的背影也好啊,直美想着。走出公寓大楼的正门,在街灯中也许还能看到良彦的身影。

直美乘电梯降到了一楼,推开大厅的正门,一股剧烈的冷空气迎面袭来,冷风像针一样透过薄薄的毛衣刺进直美的身体。

飘舞的雪花把黑夜衬托得更黑,人的视线非常有限,道路已经被雪覆盖成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有一道刚刚踩出的脚印向远方延伸。

他岳父也许是个好人。

直美注意到良彦在有意回避提及他的太太,直美感觉到这不仅仅是对旧情人有所顾虑,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他也许经历过并经历着我想像不到的苦痛。

直美想起了自己在前夫家住的那段时间,甚至想到了下决心离婚时的痛苦情景。

幸运男人?

童话中的灰姑娘在嫁给王子之后,生活肯定也不是一切都十分美好。沿着脚印追下去就能理解良彦的内心世界吗?

回家时限是不是十二点呢?

脚印渐渐被刚落下的雪片填满,逐渐变浅,最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