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自信,那班人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的从后头乱开枪。

他斜向穿过庭院的树丛,张脚一跨,一口气便翻过了围墙,顺着底下的山崖没命的往下滑。

这时,成群的灯火从他眼角掠过,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但看得出市街就在山崖底下。这栋房子并非位于与世隔绝的深山中。

他浑身是伤的在市街里奔跑。

“救命啊!请问派出所在哪里?”他呐喊道。

他双手受缚,跑起路来踉跄欲倒。差点被他撞到的路人,急忙往旁边让开,个个表情冷漠。最后好不容易才有个声音告诉他:“派出所在前面右转的地方。”

羽仁男瘫倒在派出所地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半晌说不出话来。中年的巡警吓了一跳,不慌不忙的问道:“你从哪儿来的?咦,你双手被人绑住。啊,还受伤呢。”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青梅市。”巡警茹此应道,仍没停下手边的工作。

“请……请给我杯水。”

“要喝水是吧。等一下哦。”

巡警的手依旧没停下,不断翻阅帐簿。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搁下那支老旧的钢笔,细心的套上笔盖后站起身,往羽仁男瞄了一眼后,前往倒水。没有要替他解开绳索的意思。

羽仁男双手端着那杯映有灯光的水,一饮而尽。世上再也没有这么好喝的东西了。

巡警频频往羽仁男受缚的双手打量。看他此时的态度,仿佛是担心替他解开双手的绳索后,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决定先观察一阵子。此时的羽仁男尚留有些许理智,所以他没央求巡警替他解开绳索。只要事后再告诉其他刑警这名巡警是何等怠慢就行了。

羽仁男才刚这么想,那名巡警便突然以架势十足的动作替他解开绳索,羽仁男这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巡警询问的口吻,就像在对自己深夜返家的儿子兴师问罪般。

“我差点被人杀了。”

“嗯,差点被人杀了,差点被人杀了……”

巡警似乎觉得很麻烦,取下钢笔笔盖,从抽屉里取出再生纸,开始做记录。动作慢得惊人。

大致问完话后,羽仁男见巡警对他的回答始终显得不痛不痒,心里很不服气,好不容易见他拿起电话向总局报告,这才松了口气。刚才羽仁男滑落山崖时,小腿撞到某个东西,现在渐感疼痛。他伸手探向长裤底下,发现上头沾有像胶水般的鲜血。

总局很晚才派人来。这段时间,巡警请他喝茶抽烟,始终没认真听羽仁男说话,就只是一味谈自己儿子的事。

“我儿子就读N大。说起来,他没加入全学连就该谢天谢地了,不过他每天晚上都不看书,找朋友到家里,也净是打麻将,真教人拿他没辙。我老婆对他说,‘既然你这么不求上进,干脆戴上头盔,挥舞着棍棒,去和人逞凶斗狠算了。’我儿子听了之后,毫不在乎的出言恐吓道,‘哦,是吗,你真的要这样?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从明天起就这么做。’我老婆马上不敢再吭声。最近我儿子完全把我们压得死死的。不过,想到我们把孩子送进了大学,算是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心里就觉得舒坦许多。”

不久,一辆脚踏车的车灯缓缓靠近,来了一名年轻巡警。

“就是他。”派出所的巡警做了一番简单的介绍。

“哦,那我带他走罗。”年轻的巡警语气粗鲁的说道。

年轻巡警拉着脚踏车,始终没搭理羽仁男,所以夜里在横越商店街时,羽仁男都得自己提防四周。从录音带店传出流行乐团喧闹的音乐。羽仁男拖着脚走,与不时向他袭来的晕眩对抗。

抵达警局时,走出一名身穿难看的西装,年约四十的刑警,以奇怪的方式向他问候道:“嗨,欢迎光临。”

“我们先来做份笔录吧。请往这边走。”

他似乎刚用完餐,频频以牙签剔牙。羽仁男想到吃饭的事,但始终不觉得饿。

“那么……您放轻松点。先从您的住址和大名问起吧。”

“我目前没有住址。”

“咦?”

刑警以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眼神瞄了羽仁男一眼。说话口吻略微改变。

“听说你原本被人绑住双手是吧。”

“是的。”

“如果是自己想绑住双手的话,用牙齿咬绳索也办得到哦。”

“您别开玩笑了。我刚才差点被杀呢。”

“哎呀,这可不是件小事呢。你说你一路冲下市街,是从哪里冲下来的呢?”

“从山崖上的一座宅邸。”

“那一带……你是指市街北侧的那座山崖是吧。”

“我不知道是北边还是南边。”

“那一带是K工业社长的宅邸,一处气派的住宅街,你不知道是哪一栋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时间看门牌。”

“件事待会儿再问,请先说明一下大致的经过吧。”

接着展开一段漫长的忍耐。

每当羽仁男说得正起劲,刑警就会抬起手,示意要他讲慢一点。

“ACS?那是什么?”

“是Asia Confidential Service。”

“Asia Con…fi…den…tial…Service,这什么啊?是石油公司吗?”

“是从事走私和杀人的组织。”

“哦——”

刑警两颊泛起一抹浅笑。

“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是我亲眼所见。”

“你目睹过杀人现场?”

“不,不算是亲眼目睹。”

“既然没亲眼目睹,又怎么会知道。”

“不是有个名叫岸琉璃子的女子浮尸在隅田川上的命案吗?她曾经是我的女人。”

“岸琉璃子。哪个岸?”

“岸信介首相的岸。”

“岸信介首相的岸……她是个好女人吧?死的时候全裸吗?”

“我猜应该是。”

“你也没亲眼目睹对吧。”

“我曾经看过她全裸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们之间发生过肉体关系喽。”

“这不重要。她是被ACS杀害的。”

“这位小哥,”刑警突然摆出职业性的脸孔,转头望向羽仁男。“你一直说着ACS、ACS,你要如何证明真有这样的组织存在?我可不是闲着没事,陪你在这里作笔录耶。虽然你提到ACS这个从没听过的名字,讲得跟真的一样,但凭我多年来干刑警的直觉,一听就知道是你自己掰的。警局可不是让你来这里编故事给人听的地方啊心你也许是看太多奇奇怪怪的推理小说,要是再继续这样纠缠不休,我就告你妨碍公务,明白了吗!”

“随便你说吧。你们这种乡下警察懂什么。请带我去警视厅。我要说给那边比较像样的人听。”

“哦,由我这样的小角色和你接洽,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像我这种小角色的直觉,往往比那些大人物还管用呢。竟敢说我是乡下警察,自己明明居无定所,还敢说大话。”

“居无定所的人就全都是嫌疑犯吗?”

“那当然。”刑警可能觉得自己讲得太过火了,声音变得温柔些许。“正经人都会有自己的家庭,努力养活家中妻小。以你这个年纪,单身,而且又居无定所,看得出你没什么社会信用。”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都非得要有固定的住处、家庭、妻小、职业才行,是吗?”

“不是我说的。是世人都这么说。”

“不是这样的人,都算人渣吗?”

“没错,是人渣。自己一个人在脑中兴起古怪的幻想,跑到警察局来诉说自己的受害情形。这种男人我早就看多了。要是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是吗。既然这样,请把我当重案嫌犯处理。我从事很不道德的生意买卖。我向人出售性命。”

“什么,出售性命是吧。那可真是辛苦了。不过,要卖命是你个人的自由。因为刑法并无明令禁止。真正犯法的,是买下别人的性命去作奸犯科的人。卖命的人没犯法。充其量只能说是人渣,如此而已。”

一股寒意贯穿羽仁男心底。他心想,眼下得改变态度,好好央求这位刑警才行。

“求求您。让我在拘留所待几天吧。请保护我的安全。真的有人想取我性命。我要是就这样离开,肯定会遭人杀害。我求您了!”

“不行。警局不是饭店。像ACS这种无聊的白日梦,劝你从今天开始忘了吧。”

刑警喝了一口冷掉的茶,脸转向一旁,冷漠以对。

羽仁男最后低声下气的向刑警央求,但刑警冷峻的一把将他推开。最后他被赶出警局外。

他成了孤伶伶一人。警局前有一家以警察为主要客源的小酒馆,挂在店门前的两、三盏红灯笼,在美丽的星空下,于幽暗的巷弄深处摇曳。黑夜紧贴着羽仁男胸口。紧黏在他脸上,就像要令他窒息一般。

他迟迟无法走下警局玄关前那两三阶石阶,索性就此坐下,从长裤口袋里取出弯曲变形的香烟,点燃火。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喉咙深处暗自抽搐。他仰望星空,星星逐渐变得模糊,数颗星星合为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