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名头发盘向脑后,看来很不起眼的中年女子。

“我是看报上的广告才来的。”

“哦,这样啊。请进。我正在用餐,很快就吃完了。”

“真不好意思。”

女子环视四周,战战兢兢的走进房内。

买别人的性命,理应是正大光明的行为,但为什么每个客人走进时,都是这副阴沉的窝囊样呢?

羽仁男一面用餐,一面偷瞄女子,从她那不太讲究的穿着感觉得出她不是普通人妻,而是像在短大教英国文学的老处女。面对一群青春洋溢的学生,而且同样身为女人,让她益发想发挥“不像年轻人”的独特性。若是这样,这名女子可能远比她外表看起来还要年轻。

“坦白说,我每天都偷偷来到你门前。但每天门外都挂着‘业已售罄’的牌子。我一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的性命已售出,不就表示你已经死了吗?不过,今天我抱着十分之一的希望,以姑且一试的心情前来,发现牌子已经转为正面,写着Life for sale,就此松了口气。”

“是的,之前的工作已平安无事的完成了。因为我虽然售出性命,但最后还是幸存下来。”

羽仁男冲泡饭后咖啡,顺便为女子泡了一杯,端着两杯咖啡说道。

“您找我有什么事?”

“这件事很难启齿。”

“在我这里,您什么都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还是很难启齿。”

女子沉默了半晌后,睁大她那半月形的双眼,直视着羽仁男。

“这次你要是把性命卖给我,也许就再也无法活着回来了。这样你还是愿意吗?”

见羽仁男处之泰然,女子噘起嘴喝了口咖啡,就像泄了气似的,再次语带威吓的说道:

“真的会没命哦。可以吗?”

“嗯,可以啊。总之,您先说来听听吧。”

“那我就告诉你吧。”

女子就像害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被侵害般,频频整理衣服下摆,但是看她的腰身,感觉不太可能会遭人侵害。

“我在一家小图书馆负责借还书的工作。就算你问我是哪家图书馆也没用,因为全东京的图书馆数量,就跟警局一样多。

“我自己一个人住,所以从图书馆返家时,都会购买各种晚报,等回到公寓后,不论是个人间题谘询栏、介绍栏、征才栏、交换栏,我都会仔细阅读,这是我的习惯。起初我很沉迷于笔友栏,还特地申请了一个邮政信箱,但我知道见面之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向来都只是让对方一头热,接着突然不再通信。”

“为什么您说‘我知道见面之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羽仁男提出残酷的询问。

“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梦想。”

女子转头望向一旁,逞强应道。

“……你不要打岔,好好听我说。

“我已经玩腻了笔友游戏,想追求更刺激的通信。但似乎没这种东西。”

“像我不就刊登了‘性命出售’的广告吗?”

“你听人把话说完好不好!今年二月,说起来已经是十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我注意到‘找书栏’的一篇启事。

“‘收购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发行,山脇源太郎着的《日本甲虫图鉴》。二十万圆现金交易,但要求书况完整。来信请寄中央邮局邮政信箱二七七八号。’

“我认为这是很诱人的价格,听说最近旧书价格飞腾,所以这应该是很难取得的书,而且对方与旧书店接洽后依旧无法取得,才会刊登这样的广告。当时我出于职业病,心里做这样的揣测,但旋即便忘了这件事。

“每年到了三月的年度结算,图书馆都会做一番大整理,从仓库里取出尘埃密布的书,重新加以编号,这可是件大工程。当中,在自然科学的领域方面,有好几百本年代久远,都快成精的书,里头约有十本关于昆虫学的书映入眼帘。虽然一样属于自然科学的领域,但是像医学或物理,只要发明新的疗法或药物,或是有新发现,很多书马上变得一文不值,昆虫学则不会有这种情形,我拂去书上的尘埃,逐一细看。

“这时,我偶然发现一本书。

“‘昭和二年发行,《日本甲虫图鉴》山脇源太郎着——有缘堂发行’

“之前‘找书栏’的广告赫然浮现我脑海,我在图书馆工作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坏念头,就此萌生。”

——对她接下来说的话做个整理,内容大致如下:

她以前当然没做过坏事。

然而,那二十万圆的诱惑虽然没形成清楚的物质幻影,但是她对于“可以让其他女人刮目相看”的服装等奢侈品存有一股欲望,在她内心深处就像炒豆般,频频发出声响,怂恿她这么做。

她不由自主的将《日本甲虫图鉴》包进手上的纸层中,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整理,接着说了一句“我出去丢个纸层就回来”,捧着书和纸屑来到走廊后,抽出那本书,藏至她熟悉的地方。只要事先这么做,万一日后盖有图书馆馆藏印章的书流出,也才有借口说是不小心和纸屑一起搞混丢弃所造成的。

那天晚上她回到公寓后,像是打开一本不良书刊似的,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翻开那本《日本甲虫图鉴》时,页面间还扬起一股尘埃味。

这确实是一本会令人觉得稀奇而想找寻的奇书。不知当初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个人嗜好所写。虽是早期的印刷,但上头的原色版插图无比精美,就像饰品的彩色印刷广告般,各式各样的甲虫陈列眼前,五颜六色的背甲散发耀眼光泽。另一方面,书中还配合图片编号,写有每只甲虫的学名、产地,以及解说。

但最奇妙的,莫过于它的分类方式了。不同于科学分类,它的目录编排如下:

第一类 好色科(春药目、强精目)

第二类 催眠科

第三类 杀人科

根据老处女的习性,她故意跳过最想看的第一类,改看第二类之后的项目,这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尤其是第三类的杀人科,不知是何人所为,不断在这个项目画红线或画红色圆圈。

其中,她在一三二页处看到“梳角花潜金龟Amthypnaa pectinata”这行文字,与图片对照后,得知是一只平凡无奇的茶褐色小甲虫,头与背部中间的部位窄细,长出第一肢的粗大头部前方,有个像刷子般的东西往前突出,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样的甲虫。

解说上如此写道:

“产于本州东京附近,常聚集于玫瑰、海州常山,以及其他各种花朵上。

“此种甲虫很容易采集,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它不仅具有催眠作用,还能发挥杀人的功效,而且能佯装成是自杀。将此种甲虫干燥处理后,磨成粉末,混入皮质性安眠药溴滑利尿素中,让人服用后,便能在对方睡眠时下达命令,引导对方进行各种形式的自杀。”

就只有这样的说明。

然而,看完这些描述后,她直觉找这本书的人有犯罪意图,她以剃刀的刀锋仔细刮除书底里页与扉页上所盖的图书馆馆藏用印。接着写了一封明信片,寄至对方的邮政信箱。

“我手上有您所要的书,书况完整。倘若您尚未取得,我愿以您指定的条件转让。不过,希望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请告知交易的场所与时间。请尽可能选在星期日。”

她写下简单的文句,并附上自己的邮政信箱。

——四天后得到回复。

对方指定下个星期天,时间上没问题,但地点离茅崎的藤泽车站相当远,是姓“中岛”的一户人家,似乎是别墅,信中并附上地图。

不过信中错字颇多,而且笔迹幼稚拙劣,连她的名字都写错。

“这一定是个怪人。”她心想。

那个星期天下午天气晴朗,但春寒料峭,风吹犹寒,她照着地图的指示,从藤泽车站往海边的方向走去。

从柏油路走向一旁的岔路后,转为沙地,老旧别墅区的石墙略微陷在沙地里。有黄色的蝴蝶飞舞。这处别墅区目前仍不见人影。最近住这附近到东京通勤上班的人家当然也不少,不过,这一带特别保有往昔别墅区的风貌,清幽闲静。

穿过写有“中岛”门牌的老旧大门后,眼前是一条连往内宅的长长沙石路,在松林中座落着一栋洋房,宽敞的庭院显得很荒凉,饱含水气的海风狂吹。

按下门铃后,出来应门的是位身材肥胖,红脸的欧美人,她一开始吓了一跳,但那名欧美人却操着一口流利到让人听了不舒服的日语。

“谢谢您的来信。我已恭候多时,请进。”

他穿着一身华丽的格子花纹运动衣,女子被引进的房间里,还有一名瘦得像螳螂的洋人,礼貌周到的从椅子上站起身,行礼问候。

女子原本打算见气氛不对,便马上逃离,这间约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有一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美式藤椅,直接就摆在没铺地毯的榻榻米上,让人觉得这只是一处暂时的栖身之所。除此之外,再也没其他醒目的家具,壁龛处摆着一台彩色电视,没播放画面的映像管,呈现出犹如沼泽水面般的蓝黑色。

纸门敞开着,粗糙的沙地走廊直接连往滑动不太顺畅的玻璃门,经风吹拂,那扇玻璃门不断发出声响。看起来没上锁,给人一种门户洞开的感觉,似乎从任何地方都逃得出去。

那名瘦洋人邀女子喝酒,她婉拒了。接着,对方端来一杯像柠檬水的东西,但想到在完成交易前要是误服对方下的安眠药肯定坏事,尽管喉咙无比干渴,她还是不敢碰那杯水。

那名会讲日语的胖洋人请她上座后,便没再与她搭话。由于对方迟迟不提及甲虫图鉴的事,女子故意将自己摆在膝上用来装那本书的购物袋晃了几下,以引起对方的注意。

但一样没任何反应。

两名男子以英语悄声交谈,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虽然女子听不懂英语,但从两人的表情看得出,他们似乎在谈论很严肃的话题。女子逐渐感到焦急不安。

这时玄关传来铃响。

“Oh~maybe Henry……”

那名胖洋人急忙走向玄关。

这时,一名穿着散步服装,有点年纪,长相帅气的洋人,牵着一只活像是垂着双耳的海狗、全身油亮的腊肠狗,走进屋内。从那两人的应对态度看来,此人似乎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两人恭敬的向他介绍女子。腊肠狗难看的摆动着腰部。

男子似乎完全不懂日语,用英语飞快的说了一大串好听话。那名胖洋人代为口译。

“亨利先生说,您依照约定前来,非常感谢,对您很是尊敬。”

女子心想,根本没什么好尊敬的。

“您把书带来了吧?”

听对方这么说,女子心想,终于进入主题了,心头一喜。

她打开包裹,把书递向前。

“那笔钱,money,请不要忘了。”

她请那名胖洋人口译,但对方没理她。一股担心对方不给钱的恐惧,令她喉头感到无比难受。

那名年纪较大的洋人频频翻阅那本书。他脸上散发光采,看得出很是满意。

“让您久等了。他想先检查完毕后,再付您这笔钱。之前我们拿到的书,都有三十页左右的页面被人剪掉。推测是当时的日本警察剪掉的。我们第一次看到没有缺页的全书,如您所见,亨利先生非常高兴……来,这里有二十万圆,请点收。”

胖洋人那宛如珐琅般泛着白光的脸颊浮现笑窝,把钱递给女子。那只狗上前嗅闻钞票的气味。

数过那二十张全新的万元钞票后,女子松了口气,心想此地不宜久留,马上站起身打算离开。

“啊,您要回去了是吗?”

胖洋人如此说道,那名瘦洋人也起身慰留。

“您专程远道而来,方便的话,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吧?”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女子就像要甩开他们似的,准备离开。

因为她有预感,自己会撞见什么可怕的场面。

那名胖洋人突然凑向她耳边悄声道:

“想不想再多赚五十万圆?”

“咦?”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就此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