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泰定期航班自去年即昭和15年开通。为封锁援助蒋介石的物资,日本向法属印度支那派遣了监督委员后,法属印度支那的态度不再那么强硬,恢复了原有的台北——河内——曼谷航线,并增加了经由西贡的南方迂回航线。

这是大日本航空公司经营的民航。而五井物产公司却认为,军用飞机的设备虽然不好,但速度快,发动机性能好,所以偷偷乘坐军用飞机是最地道的,它既可以给迎送的人们留下公务紧急的印象,还可以向军方显示五井物产的威风。

本多对热带的风物很是恋恋不舍。随着金色的佛塔渐渐消失在绿色的密林中,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经历的转世际遇,全变成了一篇童话,变成了一场梦。虽然转世的证据确凿,但月光公主太幼小,一切都混淆于儿歌的哀欢,没有触及清显和勋的生活之流,及其那湍急的终结,犹如招摇过市的一辆疯狂的彩车。

奇迹也需要日常性,这真是不可思议!飞机离日本越来越近了,自己即将回到那只剩下没有奇迹的日常性中去,本多的心也随之平静了下来。他终于不仅失去了理性的法则,而且失去了过去的桎梏。甚至与月光公主的离别都没有使他特别悲伤。在飞机上遇见大肆谈论一触即发的战争的军人,既不觉得讨厌,也没有任何感动。

看见前来迎接的妻子,本多感到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离开日本时的自己和归来的自己,以微微浮肿,睡眠不足的苍白的脸为媒介,逐渐融合在一起了。两个时刻的间隔消失了,旅途中深深的红色伤口仿佛也不留痕迹地平复了。

“您回来啦。”

妻子站在欢迎的人们背后,取下肩上的素色羊毛披肩。她不喜欢美容院的造型,一回家就自己将烫发抻平一些,但仍看得出原来的发型,鞠躬时,她那熟悉的鬓发伸到了本多的鼻子底下,散发着一股电烫过的焦味。

“妈妈身体很好。但是夜晚太冷,怕得感冒,就在家里等着您。”

梨枝不等本多发问,就抢先报告了婆婆的情况,话里没有一丝敷衍的感觉,使本多感觉宽慰。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明天,你赶快去商店买个布娃娃来。”在回家的车里,本多对妻子说。

“好的。”

“在泰国见了一位小公主,我答应送她一个日本娃娃。”

“河童那样的娃娃可以吗?”

“不要太大了,这么大小就行了。”

本多比划着怀里抱着那么大小。他也想到了寓意变成男子的男娃娃更好,又觉得不太自然,就没说出来。

老态龙钟的母亲穿着细条纹布和服,亲自到大门口来迎接儿子。她把短发染得黑黑的,金边眼镜的细腿压着头发挂在耳朵上,本多总想劝母亲不要染发,戴镜子,可老是晚一步。

妻子和母亲跟着他穿过走廊,向黑暗空落的里屋走去时,本多忽然发觉自己的脚步很像父亲回家时的脚步。

“好啊,在战争开始前回来了,我真为你揪着心哪。”

曾当过爱国妇女会活跃的干部的母亲,在冷飕飕的走廊上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一边说。年迈的母亲害怕战争。

休息了二、三天后,本多去丸大厦的事务所上班,开始了忙碌而平稳的生活。日本的冬季使他的理性很快苏醒了。理性好像是那东南亚之旅中难得一见的冬季候鸟,又像是飞到回返日本的本多冻结的心灵港湾上的一只仙鹤。

12月8日早晨,妻子进来叫醒了本多。

“今天提前叫醒您,对不起。”她平静地说。

“怎么啦?”

他以为是母亲身体出了问题,赶紧起来了。

“跟美国打仗了,刚才听的广播……”梨枝的语气依然带着些歉意。

早晨去事务所上班,大家都在谈论攻击珍珠港的新闻,根本没人工作。年轻的女职员尖声地笑个不停,本多很惊讶,难道女人只知道把爱国的欢乐和肉体的欢乐混在一起来表现吗?

午休时间到了,大家商量一起去皇宫广场。本多送走大家后,把事务所的门锁好,一个人去散步,自然是去二重桥前的广场。

丸之内附近满街都是人,大家不约而同到这里来了。

本多暗想,我已经47岁了。肉体和精神都失去了朝气、力量和纯洁的热情。再过十年,就该准备后事了。但自己决不会死于战争。本多没有军籍,即使有,也不害怕被驱上战场。

他已经到了远远地为年轻人勇敢的爱国行动拍手称快的年纪了。去轰炸夏威夷!这种惊人的行为距离他的年龄太遥远了。

距离仅仅在于年龄吗?不是的。本多本来就不是为行为而生的人。

他的人生和所有人一样,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且他是只知道走,从没有跑过的人,他曾经打算过救助别人,却从没有需要别人救助过。他缺少被救助的资质。人们不由自主伸手去救助值得珍视的光辉价值那样的危机,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不就是所谓魅力吗?)遗憾的是,他是缺乏魅力的具有自主性的人。

如果说本多对攻击珍珠港的狂热感到嫉妒,那未免夸张。他只是成了“自己今后人生中不会再放出什么光彩了”这种忧郁确信的俘虏。他从来没有真正渴望过这种光彩!

但是印度贝纳勒斯的幻影一出现,何等壮美的荣光也会黯然失色。大概是由于转生的神秘使他心灵枯萎,丧失勇气,使他明白一切行动都是徒劳,……难道说,这一切哲学最终都是用来保重自己的吗。他就像在躲避身边燃放的花炮似的,人们的狂热反而使自己心越来越缩小。

远远看见聚集在二重桥前的人们手里拿着太阳旗,听见他们在山呼“万岁”。本多在自己与他们之间,隔开了一条宽阔的沙子路,眺望着护城河堤岸上枯草和寒冬的凋零色调。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站着,两个穿藏蓝色工作服的姑娘手拉着手,大声笑着跑过他的身边,本多瞥见她们的雪白牙齿,在冬日下闪光。

冬天的弓形的美丽嘴唇,她们走过的一瞬间,在清澈的大气中划出一道娇艳温暖的裂缝的女人的嘴唇……,驾驶轰炸机的勇士们一定梦见过这样的嘴唇。人在青年时期总是这样的。追求最残酷的东西,同时又被最柔媚的东西所诱惑。这柔媚的东西,或许就是死吧。……本多也曾经年轻过,但他是决没有被死诱惑过的“有为青年”。

这时在本多眼里,冬日照耀的宽大的沙子路,突然变成了广漠的荒野。30年前清显给他看过的,日俄战争影集里的《追悼得利寺附近的阵亡者》的照片,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与眼前的风景重合,并占据了它。那是战争的结束,这是战争的开始。这是个不祥的幻象。

远方的山脉云蒸霞蔚,左边开阔的山麓缓缓增高,右边的视野与稀疏的树林一起消失在黄尘升腾的地平线。再往右,一排排越来越高的树木替代了山坡,树林间望得见斑驳的橙黄色天空……

这是那张照片的背景。照片正中有个很小的白色墓标和白布飘动的祭坛,上面摆着一些花束,数千名土兵围着它低垂着头。

本多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幻象。高呼“万岁”的声音和太阳旗的海洋又回来了,可是,本多的心里留下了无比悲伤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