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栋居从福岛和米泽回来不久,在八月下旬的一天,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信人是“神谷胜文”,盖着热海的邮戳。栋居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原731部队队员神谷老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栋居急忙拆开信封,只见笔迹苍劲、老练。信中说:

日前大驾光临寒舍,招待不周,甚为抱歉,未知奧山新址查获与否,尚已得悉,盼告老生。

汝来热后,吾竭力回首往事,整理往日笔记及备忘录,遂发现下迷诗一首。此乃数年前奥山君为《房友》杂志所撰,因不甚成熟,故未采纳。为写此稿,奧山君曾特意回顾诸往事。竣稿之后,吾欲拜读,乃将其赠吾。吾与奥山君曾供职于731部队。此诗读罢,倍觉身临其境,真切之极。字里行间血迹斑斑,纸犹润,腥犹闻。此诗于汝或有禆助,故抄呈如下。

绘冻伤 画家手 阵阵颤抖

铁桶內 少年心 缓缓搏动

解剖台 弃碎尸 仅剩手足

手术刀 割活人 鲜血淋漓

灸日下 铁铐声 马鲁他泣

血染壁 书反帝 气贯长虹

冒酷暑 焚尸体 死手抓人

十字架 受染蚤 贪婪吸吮

遭离弃 腐败鸟 何处是巢

青春的 大岩桐 犹在眼前

公务繁忙,望自珍。

神谷胜文谨书

这封信使栋居感到震猄,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没有釆用的原因。尽管栋居不是“731”的队员。但是一联串的句子给他带来如临其境的惑觉。特别是“手术刀 割活人 鲜血淋漓”一句,同古馆丰明《深夜出殡》中“手术刀 剖活体 又剖柠檬”如出一辙。或者说古馆是模仿此句而作的。其次是“铁桶内 少年心 缓缓搏动”更令人心惊肉跳。在这五七五句中,描写了活人试验时,一位少年被活活解剖,他的心脏盛在铁桶内,尚在缓缓搏动的惨景。下面一句“解剖台 弃碎尸 仅剩手足”写的是内脏都做了标本,解剖台上仅剩四肢的可怕场面。

栋居将这十句话反复诵读,仔细品味,终于明白前八句的内容是与“731”有关的,但最后二句颇费猜测,因为它与前八句的意境风马牛不相及。但可以肯定这二句同活人试验无关。

栋居感到这二句话何曾相识,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尤其是“大岩桐”,其次是“腐败鸟”。这二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栋居苦苦思索着,这两句话一定象征着什么。但象征什么呢?最后一句出现“青春”两字,作者是不是在句中寄托了自己对青春的怀念呢?“鸟”是不是指女性呢?还有,“大岩桐”又是什么呢?

究竟在哪里见到的呢?似乎还是最近刚看过的。栋居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在日本近代文学馆那间又小又暗的资料室里查资料时的情景。这二句话是在查找高村智惠子、光太郎的资料时看到的。

栋居再次赶到驹场公园,阅读了上次看过的那些材料。先翻开智惠子的年谱,很快就找到了。

明治四十五年、大正文年,智惠子二十七岁,六月,光太郎新建子驹人林街二十五号的雕刻室落成,智惠子携大岩桐盆栽前去拜访。

“大岩桐”已经记录在智惠子的生活史上。看来这是一种花或观赏植物。

这个“大岩桐”作为关键字之一,已经清楚了。但是另外一个“腐败鸟”还不解其意。年谱中也查不到。结果,栋居还是带着疑问回来了。

栋居手头还有一份关于高村光太郎的资料,那就是从古馆家借来的《智惠子诗抄》。已经要到归还的时候了。为了不白跑一趟,栋居漫不经心地翻开了它。

栋居的目光落在一首诗的题目上,那首诗题为“赠某君”,诗的后半部是——

我厌恶,

厌恶你说的这些——

为什么如此容易?喂!你说呀——怎么说都行。

你已习惯于卖身了吗?

你真是在卖身。

从一个人的世界,

到千万人的世界。

你在款待男子,

毫无意义的款待。

啊,是什么丑闻吧,

很象是丑闻。

鹤卷街头卖画。

我寂寞,我悲哀,

我自暴自弃。

你正在此刻出现。

那大岩桐的

硕大花瓣日趋腐败,

离弃了我日趋腐败。

飞向天些的鸟儿啊,

我目送你远去。

一颗破碎、忧伤、失望的心,

虛幻、寂寞、创痕累累。

——这不是爱恋

圣母玛丽亚,

这不是爱恋,这不是爱恋。

本来就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厌恶,

厌恶你说的这些——

廉价嫁人吧,

别管他乡有一颗破碎的心。

在这里也出现了“大岩桐”,大岩桐就是花。而且还有“离弃了我日趋腐败。飞向天空的鸟儿啊,我目送你远去。”同样提到了“腐败鸟”。

根据诗的意思看,腐败的不是鸟,而花指的就是大岩桐。但是作者在这句中将花的形状和鸟的去向抽象化,当作一个概念来描写。因此,作者为什么要给这首诗起名“赠某君”就很清楚了。

至此,二个关键性的词已经弄清,句子的大致意思也明白了。这就是:拋下了我的鸟儿,下落将会怎样呢?如同大岩桐花正在腐烂,我看到你的结局是很悲惨的。但是作品中还暗示了作者的一个潜在的愿望——希望这种悲惨不要变为现实。

看来这最后二句是一个整体,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但是作者为什么把这二句放在表现“731”解剖活人的前八句后面呢?怀念“731”同回顾青春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对于奧山来说,他的青春大概就是在同智惠子的相爱中度过。而壮年则投身于731部队。战后的晚年过的是与世隔绝的沉沦生活。奥山的一生,就象荻原朔太郎的诗所说,是从“寂寞的幽谷”走到了“绝望的断崖”。看来只有同智惠子接触的这段时间才是一生中唯一鲜花似锦的幸福年代。在奥山这个纯洁的中学生(按矢部的说法是大学生)眼中,娴淑的智惠子如同自己的姐姐一样亲。他把智惠子当作“永恒的女性”,作为心中崇拜的偶像。对奥山来说,她是姐姐但又不是姐姐。她是异性中的上帝,除了她女性就不存在。

奥山的生活经历还没有查清,但神谷说过,他如果健在已快九十岁。据此推算,停战时他五十三岁,即使在731部队刚创建的昭和八年就加入该部队,加入时也已经四十一岁了。据说当时奥山已经有了女儿“智惠子”,这说明他已结婚。可以推测,对智惠子的怀念会给他的婚后生活带来一定影响。

如果奧山的后半生是平稳、安定地度过的,则说明随着岁月的流逝,对青春时期“姐弟关系”的怀念已经渐渐淡薄了。

但是,奥山加入731部队以后,目睹了种种罪恶的勾当,并在上级命令下,也参与其中,沾污了自己的双手。不仅如此,还失去了自己的爱女。战败撤回国后,他就象钻进大地一样销声匿迹。对他来说,只有同智惠子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才是他一生中真正幸福的时候。虽然对智惠子来说,同奧山“恋爱”只是临时戏剧性的玩笑而已。可是奥山却把它当作一生中的魂魄。

往事离得越远越容易美化。美好的过去不是在漫长年月的雾霭中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吗。

栋居心头掠过一种预感,——青春的 大岩桐 犹在眼前。

要是奧山现在快九十岁,他的配偶也许已经去世。独身过日子的孤独老人难道没有一个回首青春,追忆往事的地方吗?如果有,奥山最思恋的地方就是相马市原釜海水浴场。可是该处没有奥山的踪迹,而且现在的原釜早已几经变迁了。

除此之外,奥山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光太郎和智惠子度过了大半生的驹人林街二十五号雕刻室附近。也许那里是奧山追寻的最终归宿。

“赠某君”中也提到过地名——鹤卷街,这个鹤卷街是不是现在所说的新宿区早稻田鹤卷街呢?栋居马上翻开地图。从地图上看,以前的驹人林街二十五号现已划入文京区千駄木五段一带,大概就在现在五段二十五号的文林中学附近。另外,该区千駄木二段十七号十五是高村光太郎纪念会,到里去问一下就可以打听到准确地点。

战后的三十六年都可说是奥山的晚年。按神谷的话,前桥也应该是他去过的地方。但前桥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而且奥山会不会真的因留恋昔日同智惠子“相爱”的故地而来,何时来,都无法确定。就算他在前桥生活过一段时间,肯定也是个“幽灵居民”,常常遇到当地派出所巡回调查的麻烦。

只要奥山住在同智惠子有关的地方,就有找到他的可能。栋居心里燃起了一线新希望。这希望来自九十高龄的老人尚健在以及他对当年爱情始终忠贞不渝。只要老人心中这簇眷恋之火不灭,栋居心中的一线希望就有可能变为现实。

第二节

栋居在地铁千代田线千駄木站下了车,当地警署的团子坡派出所恰好就在团子坡同铁道的交叉点上。栋居到那电询问了一下便向目的地走去。八月的天气,烈日当空,路上的行人汗水涔涔。

团子坡派出所告诉栋居,从千駄木派出所再过去一点向左转,在弯钩形的转弯之处便是光太郞的旧居。

栋居走上团子坡派出所指点的路,这是条狭窄的小路。光太郎的旧居终于找到了——一幢具有当地风格两层楼旧房子。房子四周围着土墙和棕竹。在“格子造”之间,还可以看到被树枝遮掩着的房门。房门紧闭着,主人十分谨慎。不知从何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风铃声。

但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旧居”并非要找的目标。看了文京区教育委员会挂在“旧居”上的告示牌,才知道这里是光太郞之父、高村光云旧居。从明治二十五年到昭和九年,主人在这里住了四十二年。光太郎已经在同智惠子结婚前后的一段时间里迁至千駄木五段二十二-八号的雕刻室。眼前这座旧居是光云的三儿子丰周为了继承家嗣,在昭和二十三年建造的。

当地好象把这座高村光太郎和丰周的旧居误认为“光太郎旧居”了。再去派出所太麻烦,栋居就借助地图,自己边走边查访。静静的住宅区里,小胡同四通八达。不一会,来到一所学校旁。一看地图,标的是“文林中学”。该校的门牌号码挂在电线杆上,上面写着五段二十二号。栋居从没见过挂在电线杆上的门牌号码。

来此地之前,栋居询问了文京区的社会教育处,对方说在光太郞雕刻室遗址处有块区政府竖的告示胂。可是栋居拫本没有看到类似告示牌之类的东西。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是当地的家庭妇女,栋居向她打听雕刻室遗址,回答仍是刚才去过的光云旧居。栋居来回奔波,酷日毫不留情地烤着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他走进小巷边上一家面包店,喝了一杯牛奶润嗓解渴。霎时,只觉得浑身舒坦。栋居向店主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哦——,顺着这条转弯的路向里面走,走到保健所再过去一点就是。现在区政府在那里竖着一块告示牌。是间穷房子。”面包店的女店主给栋居指了路。她说的路就是刚才栋居听到的保健所路。一道预制板墙把这条路同小规模团地似的警察宿舍隔开。在预制板墙的旁边静静地竖着一块告示牌,不注意是不会发现的。告示牌上记着,光太郞在此地与智惠子结婚的同时,“造了这座外涂黑色,风格独特的雕刻室”,光太郎智惠子在此度过一段梦幻般的生活。

“梦幻般的生活?”栋居擦着额上的汗,想象着七十年前的事。那时候,此地居住着同现在的高村家毫无关系的人。没想到眼前这个预制扳墙围着的平凡建筑,就是光太郎智惠子“度过一段梦幻般生活”的地方。

汽车排着废气从身旁开过,一辆过去,远处又传来另一辆的鸣笛声。

栋居猛然醒悟过来,追寻光太郞智惠子爱情的痕迹并非侦察的目的。而要查的是同两人爱情史有关的奧山谨二郎的足迹,即使发现更多的光太郎智惠子生活遗迹也不一定有用,因为那不过是从栋居的同情中产生的推测而已。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从那种浪漫的同情中并没有得到收获,栋居感到十分失望!

栋居从来路返回,重新来到团子坡上的交叉口,区的办事处就在下坡方向斜面上盼一座大厦里。同大厦相邻的是一幢八层楼的漂亮公寓。表面装饰着砖瓦似的花纹,呈黄褐色,显得古雅别致。底楼造得比路面稍低一些,是家花店。

栋居随意观赏着花店,木头似地伫立在店前。由于栋居忽然站下不动,以致后面的行人险些撞上他。他茫然站在大街上,眼睛被花店里的鲜花吸引了。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种红色、嫣丽的花朵,花瓣宛如天鹅绒,镶着白色的边。在所有花中,栋居觉得它最美,百花丛中,艳冠群芳。

栋居冲进花店,年轻的女店员以为栋居要买花,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这种花叫什么?”

“是它吗?叫大岩桐。”

“大岩桐!”栋居尖声叫道,女店员吓了一跳。

“现在还叫大岩桐吗?”栋居马上恢复了平静。

“是的,这花多美、多优雅啊!夏天它容易被太阳晒焦,所以要避免阳光直射,放在阴凉的地方,可以保鲜很久呢。”店员以为栋居要买它。

大岩桐在智惠子生活过的地方也出现过,它不仅是奥山诗句中的关键字眼,而且也给智惠子光太郎的生活史(也可以说是爱情史)增添了光彩。

根据年谱记载,明治四十五年六月,光太郎的雕刻室落成时,智惠子就是拿着一盆大岩桐作为礼物前去拜访的。说明这确实是智惠子酷爱的极其美丽的花。另外,它在光太郎的诗中也出现过许多次。

这种花出现在同智惠子有关的地方的花店里,这是偶然的吗?作为花店,卖这种花,当然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大岩桐并非常见的花种,栋居也是第一次从《赠某君》诗中读到。

栋居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店员:“真是美丽的花呀。是不是经常有住在附近的人来买它?”

“嗳,有人就很喜欢它呢。这花稀罕,所以贵,附近没人买,好象专门为他卖的。”

“那位颐客是不是上了年纪,叫奥山?”

“哎呀!您怎么知道的?”店员惊讶地说。瞎猜一句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栋居干脆顺藤摸瓜。

“其实,我是来访问这位奥山先生的,但把他的地址弄错了,正到处找得不厌烦呢,您能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

栋居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终于突破奥山地址这个堡垒了。

“奧山先生吗?您顺保健所路向驹人方向走一点点,有幢薮下公寓,他家就在里面。最近几天般见到他,真担心,别出什么事呀。”店员惦念地说。

“多少日子没看到他了?”

“噢,大概有一星期了,平常每天早晚各一次,他都要在竖着高村光太郎和智惠子的告示牌的那个拐角处拐弯,向文林中学方向散步。我在给他送花去的路上经常碰到他。”

“就是那块智惠子的告示牌吗?”

“看来那位老人很怀念高村光太郞呢,常常看到他在那里看着告示牌出神。”

奥山毕竟到智惠子生活过的地方来找自己的归宿了。在那幢并非智惠子旧居的房子前,他就这么朝夕散着步,苦度余生。这位老“弟弟”的胸中仍然保持着当年的“纯洁爱情”,这是出乎栋居意料之外的。

栋居从花店店员那里打听到奥山老人的住址。他已是古稀之年,一周不外出,令人担心。

薮下公寓就在保健所路上告示牌附近,是幢混凝土的四层楼破旧公寓。

奥山的房间是二〇一室。二楼走廊很长,东西向,二〇一室是西边第一间。站在二〇一室门前,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栋居心头。只见门缝里插着好多天的报纸,有几份插得不牢,掉落在地上。这意味着屋子的主人已多日不看报,或者不在家。

栋居站在门前按响了门铃。室内好象没有人。在城市里不断有单身生活的老人孤独地死去。栋居心里更不安了。

恰巧一位同住一层的家庭妇女走过来,栋居问她奥山是否在家。

“说起来这几天倒真没见他呢。”她回答。看来她并不怎么关心这位上年纪的邻居。

“奧山先生一个人生活吗?”

“哎,是的。”

“几天没看到他,您不觉得奇怪吗?”

“会不会出去旅行了呢?”

“要是出去玩好几天,应该停掉报纸呀!”

“说不定回家后一下子看呢?”女人不耐烦地说着,走下楼去了。看来这里的邻居之间平时没有往来。栋居试着拧了一下门把。门没锁,很轻易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