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搜查本部,警察们情绪低落。虽然逃走的新美良明嫌疑很大,但缺乏足以怀疑他作案的证据,因此还无法对他进行通缉。

从新美良明原住宅里发现的女性贴身衣物,警方无法证实是被害者的物品。

而且,警方还没有发现持田安子与小川朝枝的关联。

警方的调查正当陷入绝境进退维谷之时;东京的街上,秋色渐浓。秋风也刮进了搜査本部。此后,新美良明去向不明。他是逃避房东催收的房租才溜之夭夭,因此警方不能将此看做是潜逃。

与两名女性被害者有关的嫖客,警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了彻底的调査。但是,那些嫖客全都没有作案动机,嫌疑被排除。

“真可怜啊!”牛尾喃语道。

“两人满怀着理想来到东京,为了实现那种理想,她们出卖了自己。也可以说是在出卖自己的理想。而且,作为其代价,她们失去了一切。”

她们已经香消玉陨,警察对此无能为力。纵然逮捕凶手,也无法取回她们失去的生命。

“她们倘若不来东京,也许就不会丧命。如此想来,我便觉得东京这座城市真可恶。”青柳说道。

“是啊!人们尽管都僧恶东京,但还是抵挡不住它的诱惑,蜂涌而来。在东京,有的地方就像是这样的麻药。”

“我们也许已经中了那种麻药的毒吧。”

“我尽管怀有憎恶的情绪,但还是喜爱这座城市的,所以更加不能原谅那些凶手。不管怎么说,女孩子们甚至不惜出卖身体,渴望被东京这座城市所接受,这样的女孩子会不被杀吗?”

“越是出卖着自己,便越是远离着东京啊!”

“在东京,那样的人还真不少呢!其实,希望被东京所接受的那些人,离东京最远。”

“我们算是被东京所接受了吗?”

“这不是被接受或不被接受的问题,大家都在东京啊!身在东京,这是最重要的。怀有奢望,想要追求得再多,便会远离东京了。”

“凶手也一定是因为在东京,所以才不堪忍受的。”

“问题在于,被这座城市所接受,到底想要做什么?即便踏着牺牲者的尸体上去,到头来便会一无所有。犯罪得不到好处,在东京犯罪尤其得不到好处啊!”

“在凶手的眼里,犯罪,似乎是最能得到好处的。”

“人挤得太多,无法像观赏熊猫那样站下。这就是东京。在那样的地方即便站下来想要杀人,凶手看到的,便只能是熊猫的幻影。”

“人们只是为了观赏熊猫的幻影才挤到东京来的?”

“有的人就看不到幻影啊!持田安子和小川朝枝,也许连幻影都没有看到便死去了。”

“新美良明去了哪里呢?”

“也许在东京的什么地方吧。而且,准是在新宿的附近。”

“你怎么知道?”

“新美良明那种人,是不会离开那个地区的。他扮演着各种角色,如飚车族、预备学校的学生、流离颠沛的自由职业者、偷盗女人内衣的小偷等。他居无定所,生活没有规律,从来不会想到要认认真真地生活,靠着不稳定的情绪和冲动度过人生。虽说东京很大,但能接受那种人的地方,也只有新宿啊!新宿算是东京的大杂烩,不像上野那样有着历史的渊源。不管什么样的人,它都能够接受。勤快者和懒散者,姣姣者和流浪者,富人和穷人,应召女郎和女佣人,不管是谁,都能够在新宿待下去。沦落的人、被其他地方排挤出来的人,臭气相投的人都汇聚在那里。人人都能够待在那里。那街上的空气,只要吮吸过一次,便离不开了。新美良明这种人能居住的地方,就只有那一带啊!”

“倘若能查明他的住所,至少就能够传讯他,将他看管起来吧。”

青柳后悔不已地自语道。

2

对大矢隆一来说,日子过的很不安稳。杀害小川朝枝的,到底是谁?

看来警察在寻找与小川朝枝约定去情侣旅馆的同伴。那位同伴只有大矢隆一一个人。大矢赶到现场想要杀害她时,她已经被抢先赶到的凶手杀害了。这位抢先的客人怀有与大矢同样的目的。

大矢觉得那位先客便是在驾车兜风的路上袭击他们的搭车者。他是按照掉落在现场的俱乐部卡片追踪而来的。

大矢日夜提心吊胆。

凶手会从朝枝那里打听到大矢的住址,了解他的底细。杀害朝枝以后,接着无疑会将报复的矛头指向大矢。

是凶手先到,还是警察先到?不管是谁,对大矢来说,两者都是强敌。

然而,此后两边都毫无动静。大矢或多或少放松了警戒。凶手在向朝枝询问大矢的底细和住处时,也许听错了朝枝的话?也许是朝枝得到好处后殊死地保守着大矢的秘密。

倘若连朝枝都不开口,而且凶手没有看到大矢的汽车号码,大矢便是安全的。

警察也许没有查出大矢与朝枝的关系,所以无法查到大矢。而且,与朝枝的关系,作为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牢牢地受到着保护。

大矢是一位自私的人,自己的安全一旦得到保障,他便为失去了消磨时间的绝好题材而嗟悔无及。惟独朝枝,才是他前半生中遇见的最值得的消遣题材。

大矢在人生中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对他来说,朝枝使他忘却了生活的厌倦。这种感觉,在他的人生中是很难得的。大矢像猫玩猎物似地玩味着她那最美味的地方,并尽量地延长着那种美妙的感觉。

令人遗憾的悬,他已经无法玩味那种感觉了。在他回味着的时候,凶手抢在了他的前面。人死无法复生,他感到万分沮丧。很少能够遇到像朝枝那样优秀而安全的题材。对杀害朝枝的凶手,他不由义愤填膺。

祸不单行。父母向大矢提起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过年以后的1月中旬,一天夜里,大矢被父亲喊去书斋,父母两人都是一副郑重的表情在等着他。父母平时各自为政互不干涉,所以住在同一屋檐下却难得待在一起。

“你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吧?”父亲问道。他那张因打高尔夫球而晒得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

因为与父亲难得见上一面,所以寒暄也成了一般的客套,简直形同路人。

“还算过得去。”

“来!坐下。”

父亲指了指沙发。母亲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靠在父亲的身边。

“有什么事?一本正经的!”见父母故作庄严的态度,大矢顿起警觉。

“慢慢地,你也该有个归宿了。怎么样啊?”父亲若无其事地开口道。

“你是指结婚的事情吗?对结婚,我还没有兴趣呢!”大矢非常冷淡地说道。

父母以前从来没有向他探问过有关婚姻的事。现在,大矢根本不理睬他们。

“嘿!不谈这些。只是见见面怎么样?”父亲的声音变得温和。

“我还只有二十五岁啊。还不到急着结婚的年龄。”大矢说道。

“二十五岁,应该稳重些了。到了这年龄,有一两个孩子也毫不足奇。”

“你父亲结婚时也是二十五岁呀!”母亲在边上插嘴道。

“我还想自由一些。人们说,结婚是人生的坟墓吧。”

“别说得那么可怕!照你这么说,我和你母亲的婚姻简直算是失败的?”父亲带着苦笑说道。

“决不能算是成功的吧。”

“嘿!你在说些什么呀!”母亲抗议道。

虽然只是没有离婚,但大矢感觉到父亲和母亲各自在外面都有风流韵事。

保持着夫妻门面却早已失去作为夫妻的情意。这是因为惰性所致,也是为了保全体面。对他们来说,夫妇只是一种形势。他们一旦离婚,不要说他们自己的体面会失尽,还会令很多人感到难堪。

一对男女结为夫妇,便形成一个共同事业体。这一共同事业体出自男女双方的私人关系,与社会有着广泛的联络。因此,不能离婚。但是,夫妇既然成为共同事业体,也许就不能算是成功的婚姻。

然而,大矢并不是因为对父母的婚姻生活感到失望才拒绝婚姻的。这只不过是借口。大矢对婚姻不抱任何幻想,只是感到麻烦而已。倘若婚姻像父母那样成为共同事业体,那便更可怕了。

“嘿嘿!你不要插嘴,让我来说!”父亲傲气地制止着妻子。

“我不是说现在马上就结婚,你可以慢慢地考虑起来。总是孤身一人,你就很难得到社会对你的信赖。男子只有在娶妻以后,才算是真正地成熟,社会才会信赖你。”

父亲的口吻变成劝说的模样。

“我并不想赶快成为一个成熟的人。”

“你倘若打算永远待在父母的身边不离开,这便错了!我们想趁着身体好的时候,让你建立一个牢固的家庭。”

“倘若你们找我是谈这种事,我便走了。”大矢想要站起身来,父亲拦住了他。

“嘿!你先看看照片吧!”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张相亲用的照片。大矢的目光无意中朝照片瞥去。不料,他眼睛发直惊愕不已。他感觉到照片本身散发着一种光晕。

“怎么样?很漂亮吧。这样漂亮的人是很少见的哎!”

父亲自信地说道。他从一开始便显得很从容,也许就是因为对这照片上的人充满着自信的缘故。大矢的目光无法从照片上移开。照片上虽然是一副静止的表情和肢体,却蕴含着冰冷的妖冶和神秘。

照片里的人完全脱离了单纯的美的范畤。从女人的照片中散发出来的光晕中,隐含着一种令男性消魂的麻醉力。那种麻醉力,不一定对所有的男性有效,只在拥有特异感觉的男女之间才有效。

对照片的主人,大矢顿感有一种同类的意识。也许,她在人生中也看不到生活的意义。在看不到人生价值的角落里生活着。不是人们不让她看到生活的价值,而是她看不到生活的价值。

从优越的位置上俯视着人生,舍弃着人生。这种姿态,便如同既属于这个社会又不属于这个社会一样。也许就是这种姿态,便酿成了她的妖冶、摄人魂魄。

倘若和这样的女人结婚,一定能够在人生的消磨中增添乐趣吧?增加消遣的乐趣,结果会怎么样呢?

对此,大矢感觉到一种危险,但他已经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的父母亲是不理解那种同类的气息的。

“看样子你很喜欢啊!无论对方的家庭,还是本人的性格,或是她的同族,都是无可挑剔的。比她再好的人,不可能找到了吧。”

父亲变得沾沾自喜。大矢斜视着照片默不作声。

“怎么样?见一次面吧?”父亲叮嘱着大矢似地说道。

3

大矢隆一和大杉美奈子的相亲,选定在1月下旬的大安吉日,在东京都市中心的旅馆里进行。这次相亲的牵线人,是人称“财界总理”的经团联原会长鹤冈银次郎。

鹤银出面为两人牵线搭桥,说明这次婚姻已经纳入轨道。只要没有像样的理由,双方的任何一方都不能拒绝。因为倘若拒绝,便有损鹤银的面子。

在能够眺望日本式庭园的、远离旅馆主房的偏房里,相亲由鹤银和双方的父母陪同进行。就是为了双方的父母和鹤冈银次郎,才租借了带有日本式庭园的房间。

见到本人之后,大矢顿觉对方比照片更加楚楚动人。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大杉美奈子身穿友禅花纹的中袖和服,艳丽华贵,腰佩金银币花样的筒带,打着福良雀结。她的身边仿佛散发着一圈光晕。在雍容华贵之中飘荡着一种盖世的气质。但是,这是映现在非同类者目光里的形象。

在笼罩着美奈子的光晕中,隐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如雌性螳螂一旦有雄性螳螂的滋润便会产生的那种危险。而且,雄性乐于被雌性吞噬。也可以说,两人是这样一种同类,即都有着一边蚕食着对方一边走向死亡的命运。

“年轻人之间不是很投缘吗?我们大家还是去院子里走走吧,让他们年轻人谈谈,怎么样?”

鹤银故作机灵地说道。他的口吻里含有一种自信,这次牵线必定成功。

相亲的双方都必须觉悟到,倘若拒绝鹤银牵搭的鹊桥,今后便是与他为敌。然而现在,从两人的神态来看,双方的父母都已经感到释然,不必怀有此种担心了。

大矢隆一与大杉美奈子的婚姻立即定了下来。据说,美奈子于去年春天从东京某所有名的私立大学毕业,在帮助父亲工作。她的父亲是日本屈指可数的画商,在国际上也享有盛名。他在日本的画坛上有着一种暗势力,在银座拥有画廊,得到她父亲的认可,是通向画坛的龙门。

由于与大杉家的联姻,对大矢父亲的生意会有极大的好处。大矢对父亲的生意丝毫不感兴趣。作为大矢家的长子,他命中注定要继承祖父和父亲创建的家业和财产。但是,不经任何努力,只靠血源关系便能从父母那里承接巨大的财产,他对此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只是觉得有总比没有好。

然而,他知道自己是靠着父辈的财产,才能够娶美奈子为妻。假如父母不给他创造财富,只让他赤身裸体一个人,无疑今天与美奈子丝毫沾不上边。所谓的“同类”,便是指相互间都站在父辈筑起的财产之上。

“像你这样漂亮的女性,现在还是独身,真叫人不敢相信。”大矢在订婚后第一次吃饭时,说道。

“哟!我这样的人倘若隆一君不要,便一辈子都是老处女啊!”美奈子谨慎地答道。

“你太谦虚了吧!男人不可能放过你的。”然而,大矢内心里知道,与他是同类的人,决不会趋炎附势的。

“我不太像是家庭型的女人。”

“你说不像家庭型的女人,是指不大喜欢将自己关在家里吗?”

“有那么一点。不过,所谓的家庭,是靠着夫妇两人才能构筑吧。”

“正是如此呀!”

“对靠人构筑起来的东西,我不会抱太大的幻想。夫妇两人不可能同时一起去死吧,只要不是自杀,便会分别奔赴黄泉,结果总会有人留在最后。那时,倘若留下夫妇两人共同构筑的东西,那种感觉不是极其虚幻吗?”

“我也有同感。夫妇两人不可能在同一天去世,只是‘人生’这一旅途上的伴侣吧。两人同行比一个人单独旅行更容易消除寂寞。倘若有行李,也能够两个人分担。”

“倘若没有行李,便用不着分担啊!”

“正是如此!我希望行李不要沉重。”

“我也是。”两人相视而笑。

“我们好像很投缘啊。”

“真的。”

这便是两人大致的对话。他们双方都加深了同类的意识,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们自出生时起便拥有一切,本能地厌恶过分沉重的行李。倘若知道结婚会成为压在他们身上的重荷,他们准会毫不犹豫地解除婚约。两人在试探中增进了相互之间的理解:结婚不能给对方增加负担,配偶只是消遣的最好题材。他们对此达成了共识。

回想起来,这是一桩非常奇特的婚姻。他们是人生和社会的异端者。这是异端者相遇而订下的婚约。不必考虑那样的婚约会向何种方向发展。结婚是以什么为前提的。

“我们一定会成为一对好夫妻啊。”美奈子徽微地笑着,举起斟满着深红色拉威尔葡萄酒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