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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在这种地方成天忍受着不愉快,不如搬到我们给您预备的那个住处,绿草青青、空气新鲜。这个破烂公寓有什么好?您在这儿撑着。”某大地产公司用地课课长粘粘糊糊纠缠不休,劝说矢成一道。

“破烂公寓足矣。我就喜欢这儿。”矢成倔犟的嘴角向下紧闭。

“哎呀呀,您这么说可就有点不合适了。现如今这市中心的住宅说是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为最有效地利用有限的中心地区的土地有必要对它进行再开发。如果仅仅以这是自己的住房为由妨碍这种再开发,那实在是国家和社会的损失。矢成先生,对您来说这也绝对不是件坏事。我们会在支付充足的搬迁费的基础上为您准备很好的房子。”对方发出谄媚的笑声。他40岁左右,有些娘娘腔,但眼神极锋利,虽总挂着笑,但眼睛却无一丝笑意。只是面对面坐着,就有一股非比寻常的气势压逼过来。

“什么国家、社会的损失,这题目太大了吧。为什么不说是你们的损失呢?”矢成毫不退缩。虽然对方是老奸巨滑的地产商他也不放在眼里。

矢成现在住的赤坂八丁目的公寓被地产商盯上了,已有很多住户慑于他们的金钱攻势。死缠烂打及恶毒逼攻纷纷搬出去了。原来这里住二十四家,现在只剩两家了。这儿地处市中心,面朝东宫御所和神宫外苑,离表参道及六本木也很近,居民全是有教养的都市人。

附近有很多时髦的咖啡馆、西餐馆、专卖店。从市中心最美的美术馆前广场沿着两旁裁着银杏树的青山大道悠闲地散步是矢成的最大爱好。

散步时欣赏这美好、精致的都市人文环境,心里充溢着住在这里的幸福感。

但这一切,随着近年来东京地价的腾飞发生了变化。以银座为中心附近地区的地价每3.3平方米即高达上亿日元,地产交易极为活跃。

与都市开发许可证一起,首都中心区的土地被当成投机对象成为关注的焦点,大房地产公司像白人驱赶印第安人一般驱赶这些地区的原住民。历史悠久的酒馆、药店、饭店一个个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的摩天大厦。街上的风景已经变了,那古老的街市根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在眼前的已是似是而非的异形都市。

地产商首先会展开金钱攻势。如果不奏效则开始骚扰。还不成功就恐吓。雇佣黑帮成员放火、开大卡车横冲直撞。就算上诉,也不会抓到这些事跟地产商有关的证据,所有一切都被巧妙地伪装成事故。

随着从银座开始,到虎门,沿外堀大街经过赤坂见附、青山大街直至涩谷这一每3.3平方米价值1亿日元带状地区的伸展,房地产商的攻势越发激烈。

所谓有魅力的居住环境是由很美的自然环境与精致的人文环境共同构筑的。多少年住惯的好邻居们一个个搬走了,多少年看惯的街市风景也面目全非了,真让人没有再住下去的心气儿了。另外,地价腾飞哄抬起固定资产税,更压得原住户们喘不过气来。

“噢,实在不好意思。坦率地讲也确是我们的损失,但同时也是您的损失。要被征收高额的固定资产税,越住损失越大。我看您不如搬到我们为您准备的地方,不仅可拿到一大笔搬迁费,负担比这儿少得多,居住环境也保证比这里好。而这儿也可得到有效的开发利用,对大家都好。”

“起码对我不好。宪法保障公民有居住权。我就中意这里,不喜欢被撵到别人为我指定的地方,也不打算换钱。好了,请回吧。”

“哎,您不要这样讲嘛。宪法里还有这样一项附加条款要求不妨碍公共福利。就因为矢成先生一味坚持,已妨碍了首都中心地区的有效利用了。”

“哦?这是从何说起?你们这些房地产商和公共福利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要在这儿建起摩天大楼挣更多的钱罢了。口口声声公共福利,如果你们打算在这儿建一个免费的残疾人设施或老人之家,请拿证明来,那时我会重新考虑。”矢成丝毫不为所动。

但地产商绝不会因此善罢甘休的。金钱攻势打不倒矢成,那就使出美人计。一位二十四五岁性感迷人的女人拿着不动产公司的名片出现了。说是不谈买卖上的事,只一起吃个饭。

银弹不奏效,又射出肉弹。地产界把这种女人称之为“掘地户”。矢成的问题太棘手,只好使出这杀手锏,仪态万方、性感逼人,叫你不神魂颠倒也难。

但矢成依然不为所动,女人开始抽答起来。

“一开始我确实是为了攻下你这个堡垒而来的,但随着对您人品的了解,我便真心地爱上了您。是真的,您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但我心中头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您能不能抱抱我,哪怕一下也好。这是我房间的钥匙,您随时都可以来。”说着把钥匙硬塞进矢成手中。看看这招还不行,又送来温泉旅馆的住宿券和乘车券,声称如果矢成不去,她就要寻死觅活。

矢成按住宿券的日期给温泉旅馆所在警署打电话,说明情况,拜托防备万一。

意识到色情诱惑也无济于事后,对方终于剥下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尖利的毒牙。邻居家养的宠物被杀了,阵阵杀气已掩饰不住。最后一家邻居也搬走了,只剩下矢成一家。曾拥有二十四户人家的半旧公寓现如今空空荡荡,到了夜里,显得阴恻恻的。

深夜时常会断电。此时正是冬季,空调没有了,缝隙间吹来阵阵寒风。电话线也时常被掐断,有时还停水。还有人放火把墙烧得焦黑。从对方的角度讲,待全体住户都被撵走后,这房子反正是要推倒不要的。

家里人害怕劝矢成不要在这儿硬撑着就搬走吧,但矢成非常固执。他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于地产商的淫威下。到万不得已时,矢成决心把家人疏散开,自己一人也要奋战到底。

如果自己屈服了,那20年来早已住惯的房子就会被毁掉,在这儿建起的将是毫无情趣可言的超高层钢筋水泥大厦。现在只要自己还在这里坚持这房子就不会被毁掉。只要这房子在,这条街就还有血肉在,灵魂在。这房子是有人情的,不是硬梆梆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钢筋铁骨。更重要的,这房子浸透了矢成及家人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想到这些,矢成就觉得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而是原住户对抗侵略者的战争。

敌人也是志在必得。只要矢成还在这里坚守,那已投入了庞大资金的开发计划就会落空。不可能说留着矢成一家开发计划照样进行,既是共有的公寓楼,只要有一家还在他们就无法随心所欲。

事实上除了建筑物的外观还维持原样,地产商们已开始了内部的破坏。他们凿开了空房的房顶,拆掉墙壁,弄坏楼梯。好在矢成家住一楼,没有楼梯也无所谓。房顶像要被震塌一样,墙壁直顫。

空房子里,流氓样的人聚在那里通宵喝酒喧哗。

这里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已成为“战场”。但矢成绝不屈服。现在举白旗投降那当初又为何抵抗?岂不要被敌人与早搬走的邻人耻笑?

现在已是最后关头,双方都抱定必胜的信心要一决雌雄。

矢成自己在这里,把妻子、孩子送到亲戚家。家人四下里分散,矢成现在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保护家园的战争中。

敌人也小看矢成了。金钱、女人、威胁恐吓,至今为止还没有人闯得过这三关。他们从未失败不由过于骄矜,忘记了原住户还有坚持这一强有力的武器。

战争已成为信念之战了。信念之战常有以小胜大的例子。矢成坚毅不拔的抵抗甚至赢来了声援团,被迫搬出的原住户,听说此事的局外人给他寄来慰问鼓励的信,还有人前来慰问、送来吃的东西。

2

事情发生在4月中旬某一天晚上9点左右,矢成正一个人在房间里边冷冷清清地吃晚饭边看电视。正巧电视里播送着反映单身赴任内容的电视剧,矢成联想到从某种意义讲自己也是在单身赴任不由苦笑,正此时房门那边咣当一声响。

这种时候会是谁呢?矢成警觉起来,站起身。不知那些地产商又会打什么主意实在不能疏忽大意。

“谁?”矢成站在门里问,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木刀。

“救、救命。”没等透过门眼看,就听到细若游丝的年轻女人的声音,似乎已奄奄一息。

“加代!”矢成猛然意识到这是女儿加代的声音,赶紧打开房门,上高二的女儿跌进来。外套、裙子被撕得破破烂烂,扣子也被扯掉。裙子沾满泥,从大腿到腿踝血流成一条线。头发乱蓬蓬的,露出的皮肤青青肿肿。

矢成一望便知在加代身上发生了什么。

“加代,是谁干出这种事?是谁?”加代命如游丝。

“爸爸,我害怕,害怕。”紧紧抱着矢成。肯定是地产商那伙人干的。他们大概还在附近转悠,总之先把她抱进来包扎一下。

如果怒火中烧莽撞行事,恐怕会中敌人的奸计。

检查过加代的身体后,矢成知道这伤自己处理不了。虽然裙子遮着,但看得出下半身似乎已浸在血里,不仅仅是被强奸,还有用凶器弄出来的伤。

“禽兽!”矢成气愤已极。气急败坏的敌人朝着16岁的孩子先下手了。必须先救治加代,他火速叫来救护车。

加代不仅被轮奸,而且还被用利器弄伤。据医生话,阴部被用尖利的东西铅笔一类插入致伤。

还不仅如此。两个乳房还有烫伤的痕迹,是流氓们用烟头烧的,黑帮常用的私刑。

加代稍稍平静下来后说,自己前来看望父亲,送些替换衣服及食物,突然被几个大汉扯进空屋子里强奸的。由于害怕加上屋里黑黑的没有看清暴徒们的脸。

在残暴地施虐之后,领头的歹徒说:“今晚先就这样,下次要用烟头烫你这张嫩脸。”

矢成去报了案。但抓不到此事与地产商有关的证据。平常在空屋里寻欢作乐、大声喧哗的那伙人在那天夜里却未出现,而且各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显然是串通好了的另一伙人袭击了加代。不仅犯人找不到,更没办法证明他们跟地产商的关系。

加代身上的伤虽痊愈了,但精神上留下了后遗症。当时历经的恐怖深深地烙在心底,整天躲在亲戚家里一步都不出去。而且深更半夜时还经常会做恶梦、被魇住、抽筋、翻白眼,还惊叫,大声喊救命等等。

拍她的面颊,用冷毛巾擦脸后虽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但睁开眼睛醒过来后全身还会快速地抖动一阵。医生解释说:

“这是孩子身上发生的夜惊症的一种。由于不安引起的歇斯底里,源于特别恐怖的经历。如果心中恐怖的种子被除掉,慢慢会好的。”

“孩子他爸,我求求你,不要再跟他们斗了。再这样下去加代就完了。她马上就考大学了。房子应该是家人幸福生活的地方,现在全家人搞得四分五裂到底为了什么呀!我已不愿住在那个地方了,求求你,我们搬家吧。”

自加代的事发生后,矢成也一直心情犹豫,现在他只有投降了。既是主动投降,搬迁费自然也由着人给,矢成对此已无力说什么。

3

和地产商连在一起的黑帮是六道会,属于大黑帮组织曾根崎组。地产公司只是挂个合法的招牌,是六道会的资金来源之一。

这些事都是矢成后来才知道的。知道了又能怎样?矢成搬走的同时,毁坏工作就开始了。为防止扬起灰尘,边喷水边用起重机吊起巨大的铁球把刻着矢成一家生活史的这座公寓楼撞得七零八落。拉掉歪斜的钢筋,各种装卸车、卡车一拥而上,如同围着恐龙尸首的鬣狗一般顷刻之间就把残骸收拾得一干二净。

马上就会在这里矗立起一座陌生摩天大楼,如迅速繁殖的癌细胞一般侵占这个空间,那是敌人胜利的纪念碑,亦是原住户被侵略者逐出原住地斗争失败的证明。

矢成无比愤恨。自从有一天突然有一个地产商找上门开始,自己幸福生活的根据地,不只是房子,还有邻人、生活环境就这样被连根拔掉了。

将印第安人撵出原住地的人侵者用的是骑兵队的枪炮,而地产商用的则是金钱、女人、威胁恐吓,还有对女儿的污辱。

印第安人为保护自己的家园奋战到最后,自己却在女儿遭受污辱后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如果20年前的“战友”在身边该有多好。矢成有一个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20年前,他与在山上认识的两个朋友一起抢劫了白马岳日本最大山庄的营业额。

3000万,一人分了1000万,在山顶各奔东西,虽只是一起抢劫的伙伴,但回想起来他们真是好哥们儿。伊那勘九郎和艾德蒙多·希拉利,这是他俩当时的名字,本名及住所一概不知就分手了。

自那以后20年来,矢成偶尔会想起他们。伊那犀利精明的头脑、坚定的自信,希拉利敏捷的身手。他们现在如果在自己身边,自己就不会这样任人蹂躏了。

那1000万,成为矢成后来人生的基础。被六道会夺走的房子、结婚构筑起一个小家庭的资金都出自这笔钱。

如果不是那时在白马岳遇到伊那和希拉利,他就不会做出那样大胆不羁的事,那1000万就不会弄到手。

这样说来,也不会有那个住房,或许也不会和现在的妻子结婚了。这样想,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从那笔钱开始的。

那时胜利的“青春抵抗”的恶果现在开始让自己品尝了。为打赢现在这场战争,不,哪怕只是给敌人一下痛击也好,他多么需要那时的战友的帮助啊。

伊那勘九郎与艾德蒙多·希拉利,你们现在在哪儿?多想再见你们一面。再次和你们并肩作战。孤单单的自己根本一事无成,如果是和你们在一起,一定会有所作为的。在山上见过三次,如果加上抢劫那次就是四次,从那以后再没见过。

或许其实彼此住得很近,但全无线索。伊那、希拉利,听得见昔日战友的呼唤吗?如果听得到就来帮帮我吧。

矢成向着人海,在心里深切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