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地铁车站发生的鬼头坠轨身亡事件,当地辖署也并非完全不提疑问。中西庸二是负责事故现场调查取证的筑地署的刑警,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寻访那起事故的目击者。令他不解的是,死者遇难时,他的身子为什么会和铁轨呈直角相交形、头部朝前地扑倒在轨道上。

醉酒后不慎掉下铁轨的人按说是不会呈这种姿势的。只有当事人自己跳下去自杀或是有什么人从背后推下去时,死者的身体才会是这种姿势。

抱着这一疑问,中西对死者生前的同事和熟人进行了调查走访。结果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事会使死者产生自杀念头,相反,据说当时他已经接到四月份被派驻美国的通知,正准备大干一场呢!

然而,中西也没有想过这是一起杀人案,他只是为了解开死者姿势这个谜才去走访的。

事发两天后,一个在银座六街一家酒店里工作的女招待对中西说:“哦,你说的是那件事啊!就在那人掉进铁轨前后,我在阶梯上看见一个女的急急地从站台往上边跑。当时我还想,好不容易才把电车盼来了,这人真可怪!对,她还撞着了一个往下走的人的头,好像还把眼镜摔破了。”

“她长的什么模样?”

“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脸的模样不知道。那个和她撞了的人说不定知道。”

“电车来了,她为什么又要走呢?”

“那我怎么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呗!”女招待随口说的“出了什么事”这几个宇提醒了中西。如果那个女人是把鬼头推下铁轨的罪犯的话,那出的事可就大啦!

为慎重起见,中西去两个人撞了头的阶梯作了实地调查。

在靠上方约三分之一位置的一级阶梯上,中西发现一点放黑光的东西,他惊喜地拾起来一看,是一块眼镜的碎片。这镜片是上了色的,很薄,紧贴在地面上。而且那片地方正好是阶梯的边角,所以没被做清洁的人扫走。仔细一看,旁边还有几块同样的碎片。看样子,是来来往往的上下车乘客把它们踩成这个样子的。

中西拾起这些碎片,把它们精心保存起来。现在还不能断定这些碎片是否真是那个从站台上往站外跑的女人的眼镜上掉下来的,反正,保存起来再说。

2

藤冈和野中在小诸站下了火车,出站后马上叫了一台出租。他们打算离开这里返回东京前再去给当地警署打招呼。如果一下火车就去,这里的人肯定会派车的。可是,搞这种费时的走访让人家从头陪到尾,心里也过意不去。在火车上时,看见窗外的浅间山全身都铺白了,可是小诸却没有下雪,只是寒气袭人。

小诸是一个顺着山麓发展起来的小镇,老城址在面朝千曲川的断崖上,地势比现在的小城要低。出租车顺着十八国道向西跑了近十公里后,在田中站附近朝左拐进了北国大道,随后又穿过了信越铁道的道口。现在,这里已是东部町本海野地带,离柴田清子的老家不远了。

从车窗向外望去,在萧条的旷野的一角,有一排小屋紧紧地抱作一团依偎在那里,看上去就觉得冷飕飕的。线条曲缓的山梁一层层地向上重叠着,叠到最后的那座山吐着雪的寒光。

“二位是第一次来海野吧?”司机朝后扭扭头,和藤冈他们攀谈起来。

“是啊,这地方怎么样?”

“马上就到了,这可是个好地方哦!”

“是嘛。”

“这地方时代错了位。”

“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你等着,这就看得见了。”

说话间,车绕过一个被杉树林环抱的神社,又猛然向右一拐——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别致的街景,两个刑警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们陷入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愣头愣脑地闯进了另一个时代。

顺着笔直向前延伸的街道放眼望去,路旁江户时代遗留下来的老式建筑鳞次栉比,大概有一百多栋吧。一条明渠从街心缓缓流过,渠上架着几十座石桥。街上看不到人,静得活像一座空寺。每栋房子都经过精心的修整,透出一种经历史长期沉淀的古香。

“果然不错,真是时代错位。”藤冈这才明白司机刚才的话的真正含义。街两旁一溜排开的格栅门窗紧闭着,水渠里浅浅地淌着清水。没有旅店,没有商店。除了坐的这台出租,路上看不到汽车。尽管如此,还是可以联想起数百年前这儿的风景——一路上,来往如织的游人,牵着背上驼着货担的马的马夫、扯着嗓门拉客投宿的女人、缓缓前行的“大名行列”、招揽生意的饭摊娘子……这些,汇成了一曲喧嚣的合奏。总之,如果没有沿街各家房顶上那林立的电视天线阵,外地来的人恐怕真的会以为自己穿过时光墜道走进了江户时代。

重要的是,这座城竟然能抵挡住汽车洪水的冲击,顶住媚俗的观光业开发的诱惑,完好地保住了这片历史刻出的土地。摧毁历史和传统的最大元凶是人们的生活方式的改变。人们不可能困在传统中生活,为了活下去,他们往往会让存有先祖留传下来的文化遗产的空间向现代让位——尽管谁都清楚传统的重要性。

能将这个客栈街的原貌如此完好地保存下来,恐怕是得益于这儿居民的爱乡之情和与时代潮流的勇猛抗争。

出租车在徐徐前行。

“怎么样,好地方吧?”听司机那充满自豪的语气,好像这儿是他的家乡似的。

“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有这海一座老城。”

“第一次来的客人都这么说,这还是变了的模样呢!修了十八国道后,许多人都开车往里边跑,不坐环城的公共汽车了。这不,我不是把客人带进来了吗?还有,老房子确实看上去又庄重又威严,可是住起来不方便,维修也麻烦,又留不住年轻人……”

“是啊,那些观光客呀局外人什么的,看了就走,倒是轻松,可是本地人可就不容易了。哎,我们要去的是柴田家。”

“柴田是吧?我记得他家好像是饲料庄。”

“什么?饲料庄?”

“哦,这儿有个规矩,不管是不是做生意的,家里都得有个庄号。你看,前面不是有三座观火台吗?他家就在第三座旁边。”

车在滑行。这条街顺东西方向呈带状,路旁全是老式客栈。临街的房子背后是耕地。

“这一共有多少栋?”

“听说有九十五栋,其中的四十栋是历史原貌。”

“真了不起。”

说话间,出租车在一栋老房子前停了下来,“饲料庄”到了。屋檐长长地伸到了街上,上面还有两层,格栅门是油烟色的。

“到底要多久说不准,到时候打电话请你来接,行吗?”藤冈站在门口和司机约了车,司机答应二十分钟以后再来。出租车离去了。这时,刑警们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一种隔世之感。天是晴的,可一点都不觉得暖和。在这种恶劣的自然条件下,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子像是不愿让体温散了似的,紧紧地靠在一起。

两人推开了饲料庄的大门。里面是一间没有铺地板的厅堂。厅里黑乎乎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空气静静地凝固着,但通过味道可以嗅得出,这屋里显然住着人。

藤冈朝里边打了一声招呼。前厅里边左侧的拉门应声开了;一个老妇人探出头来。这会儿,眼睛总算适应了。原来,这前厅一直通到后面,通道的两侧是厢房,左边那间好像是内室,右边那间是灶房。

“请问,这儿是柴田府上吗?”

“我们想见见柴田清子。”

“清子不在。”老妇人的目光在打量着眼前这两位不速之客。

“她到哪儿去了?”

“嗯,请问客人是……”

“我们是警察,从东京来的。”

“东京的警察找她?”老妇人绷紧了脸。

“请问,你们找她有什么事?”老妇人的声音在颤抖。

“请客人进来吧!”里屋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进去一看,这屋里燃着地炕,炕头端坐着一个满头银霜、神情傲然的老人。

“我是柴田清子的父亲。”老人自我介绍说。他身上,透出一种古代武土的风范。两人赶紧掏出名片,作了自我介绍。

“大老远的,东京的警察上这儿来,找清子有什么事?”看样子,老人已经意识到这两个人的造访非同寻常。

“我们在破一起案子,有点事想问问您女儿,于是就找来了。”藤冈说着,眼睛不住地观察着房里的动静,里面不像藏着人,也不像有人在其它房间屏住呼吸偷听着这边的谈话。

“你说的案子,是什么案子?”老人的神色更紧张了。老妇人蹲在一旁,像一团静静地哆嗦着的影子。

“这个嘛……”

“给客人沏茶去!”

见藤冈说话吞吞吐吐,老人把妻子吼走了。

“眼下还是破案的机密,请原谅,详情我们不能告诉您,我们只是有事想向清子打听一下,说不定,她的话会对破案有很大帮助的。”

不把案情或对当事人的怀疑吐露给家人或熟人,主要是为了防止他们得知消息后将涉嫌者隐藏起来,或是销毁相关的证据材料。

“清子已经好多年没回来啦!”

“您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她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连她的电话、明信片都没收到过。”

“清子生了个孩子,这事您知道吧?”

“是老婆告诉我的。那外孙也够可怜的,和那男人分手后,清子求过我们,想让我们带孩子,我说了,咱们柴田家不收留那种野种,让那男人管去!”说到这儿,刚才还铁铮铮的老人垂下了头。

“那么,后来您外孙死了,您知道吧?”

“这事也是老婆说的。要是当初我把那孩子收下来,她决不会死的,真可怜。”

“和清子同居的那个男人,您见过吗?”

“没有。我本来是想见的,可是他躲着我。本来,清子是打算和他结婚的,可那男的根本就没那个心。这混蛋,连男人的德性都不清楚,就……”

“清子是怎么和他认识的呢?”

“详情我不太清楚。错就错在我看她成绩还不错,送她去东京上了大学。当我发现不对劲时,她已经瞒着我们和那男的同居了。我想,既然成了既成事实,再责备也无济于事了,于是我就叫她尽快和那男的结婚,可是那家伙却含糊其辞不表态,到这时,我总算看透了他的居心,于是就叫清子和他分手,可是女儿不听,还傻乎乎地说,不结婚也行,哪怕是当小的也要一生陪着他。后来生了孩子,结果呢,果然被那男的甩了。”

“和清子同居的那男人死了,您知道吗?”

“真的?!”老人惊异的神情是发自内心的,不像是在做戏。

“他喝醉了酒,掉到地铁轨道上被电车碾死了。”房里发出了茶具碰撞的声音。原来,老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房里,摆好了茶盏。

“是吗?那男人,他死了?我早就料到他不得善终,原来是被电车轧的。”老人说着,抬起头,凝视着半空。这时,随着一声活泼的“我回来啦”的叫声,孩子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暗影般蹲在一旁的老妇人顿时来了精神,起身应道:“回来了?冷吧?”

“是老大的孩子,这个是老么,在读小学,他上面还有两个。他爹妈到外地干活去了,孩子是我们在管。”老人解释说。看来,他不要清子生的孩子不仅仅是出于他那老顽固的观念——在这个家里,已经是儿子辈的说了算了。

放学回家的孩子好像是到别的房间去了。这栋枯萎的老屋,就因为里面多了个孩子,即刻洋溢起青春的活力来。

清子的父母这儿,已经完全无法接纳她了。刑警们意识到,从这位老父亲嘴里已经问不出什么了。于是,他们起身告辞。柴田听了,扭头向隔壁房里的老妇人叫道:“客人要走啦!”

老妇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眨着眼睛,说:“让二位空坐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顺着火烛钟台往北走五分钟,就是本海野的汽车站。”老妇人把藤冈他们送到了大门外。

藤冈没有用客套话回应她,而是问:“清子在哪儿,其实老妈妈您是知道的,是吧?”

老妇人的神情在变,她在犹豫。藤冈抓住时机,又补了一句。

“您女儿在哪儿,我们终究是会查出来的。为清子着想,我看还是越快越好。”

“是不是清子她犯了什么事?”

“与其被人怀疑下去,还不如早点还她清白。证明别人的清白,这也是我们的工作。”

“拜托了警官,这孩子太可怜了。被男人扔了,家里又不能回来,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的。您们帮帮她吧!”老妇人眼里饱含着泪水,抬头望着刑警,说。

“就算我们想帮,可是,找不到她,您叫我们怎么帮?”

“我这儿有一张她去年底寄回的贺年片。”

“给我看看。”

“务请多加关照!”老妇人连连垂头行着礼,说。

3

离开柴田家,两人朝公共汽车站走去。他们一路弓着背,想尽量让体温散发得慢点。被人遗忘的客栈街笼罩在残阳的暮色里,它是现代社会美的奇迹,同时也是一片被时代抛弃的小天地。

这座本来就被新开通的铁路掠去了其原有功能的客栈城,在汽车时代潮流的冲刷下,连保持了几个世纪的景观都在不断地受到毁损。以前,佐渡来的金银、盐及其它日用品送往外地时都得从这里经过,街头时常可以见到长长的大名队列、人声鼎沸的过往农民。可是现在,这里成了从国道上挤下来的车流过往的支线,它们在这里歇斯底里地抛下尾气、噪音和危险,然后呼啸着扬长而去。

据说,年轻人纷纷出走后,这里只剩下老人了。他们仅靠种些芦笋、花之类的东西了却残生。而那些离家出走的年轻人,而未见得能得到什么幸福。

柴田清子就是其中之一。或许,她就是为了奔向自己心目中大海一样茫然的未来,而把这座被历史遗忘的小城抛在身后的吧?

可是,当她想回家乡时,它已经不复存在了。

尽管海野客栈城古姿尚存,但这里已不再是她的家乡。

——第三个嫌疑人的家乡也萎缩在历史投下的阴影中,从这个意义上看,她和第一、第二个嫌疑人很相似。然而不同的是,前两个嫌疑人都在赖阴影而生,而第三个嫌疑人却想挣脱这个阴影。结果,她被自己的故乡抛弃了,成了无根的浮萍。

公共汽车老不来。这会儿再叫出租吧,也不见得比公共汽车先到。两名刑警在寒风中哆嗦着,决定继续等下去。不知不觉间,太阳落进了西山,眼前的一切,陡然阴郁起来。

按那张“最后的明信片”上的地址,警方查清了柴田的去向。她眼下住在中野区本町三街的一栋公寓里,在中野站前的一家超市上班。据观察,她身边似乎没有一起生活的男人,只是在独往独来地过日子。

和今井绅平、新开道宽不同,这女人一身轻。这意味着,如果警方上门,弄得不好,她会跑掉的。但是,又必须对她采取某种行动,因为,时间一长,她就会从母亲那儿得知警察去过她老家的消息。

警方再次对柴田清子作案的可能性展开了讨论。

“认为清子用交换被害人的方式杀害了山冈明子,这种看法的主观臆断色彩太浓了,是缺乏说服力的,我们暂且就算是这么回事。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不明白,一个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托给连血缘关系都不认的狠心父亲照管的母亲,难道会认为是石野没有履行好对自己孩子的监护责任,而产生杀害石野的动机吗?我倒觉得,清子连恨别人的资格都没有。”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有一点大家可别忘了,清子本来是要这个孩子的,只是由于客观上的原因她才没要。她本想把孩子托给父母带一阵子,可是被拒绝了。只是出于无奈,她才决定自己安顿下来,之前先让鬼头照顾孩子,难道不是吗?”

“难道说,这一等就要等到孩子满三岁?”

“我想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不把这个原因查清楚,就不能断定她有杀人动机。”

费了好大的劲才摸出这个柴田清子,可是却不能打动搜查本部。当然,最要紧的是,在这次临时碰头会之前,各搜查本部就对这一系列案可能是某个杀人团伙在用交换被害人的方式作案的推测持怀疑态度,他们已经对这种思路没多大兴趣了。

在此后召开的民间外交会上,藤冈和野中向大家报告了走访清子老家的情况。

“我觉得清子值得怀疑。”水岛说。其他三人也持同感。

“我认为,一方面,身为母亲,清子有丧子之仇,另一方面,她还有失财之恨。”

接过水岛和藤冈的话头,野中又补充说,“作为对孩子的赔偿的那六千万元,是鬼头拿去了。为了得到这笔钱,他在孩子死后承认了自己和孩子的亲子关系。其实,其中有三千万元应该属于清子,在财产继承权上,她和鬼头的地位是平等的。鬼头会给她吗?这事只有清子清楚。不过,这笔钱被鬼头私吞了的可能性很大。明明被害方也有过失,却轻轻松松地得到了六千万元补偿,这和加害方的车上坐的是山冈有关,而她又是石野的朋友。根据以上情况分析,清子显然会产生杀人动机。”

“加上柴田清子,作案嫌疑人就有三个了。第四个嫌疑人、也就是那个制定杀人方案的头,要是把他也挖出来了,我想,搜查本部哪怕是再顽固也不得不信吧。”水岛话里带着几分遗憾。

“把四个被害人联系在一起的这条线,我们已经知道了。但是,三个嫌疑人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还不清楚。我想,把这三个人连在一起的那条线,一定是握在那个头儿手里。只要抓住了这条线,策划这些案子的主谋是谁,也就自然而然地清楚了。”河西把他在上次会上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到目前为止,这条线还没有发现。

“哎,河西,依你看,田代裕子是不是和这条线没关系?”水岛问。确实,从表面上看,从这次民间外交中获益最小的是麻布署的人。

“要说直接联系嘛,倒像是真的没什么。可是有一点不能忘了,杀鲛岛的罪犯之所以把他藏起来,正是因为他知道是鲛岛杀了田代。只要鲛岛永不现形,就可以让杀鲛岛的人永远在田代被杀案后面藏起来。所以,对我们来说,找到藏鲛岛的罪犯比破鲛岛杀人案还要重要,因为这样一来,事实的真相也就清楚了。从这个意义上看,田代案也在同一条线上。”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要是让河西和吉原你们俩被排除在民间外交圈外了,那就太可惜啦!”水岛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

“已经露出了三条尾巴,但我们还不能拉。我想,只要把这三个人的背景查透了,联系他们的那条线肯定能找到。胜利在望啦!”河西提高嗓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