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会议员公费配备两名秘书。私人聘用没有限制。首相和重量级政治家都拥有庞大私人秘书团。

私人秘书作为政治家的替身四处活动。政治家处于利益权谋的旋涡中,私人秘书侍奉左右,在政界这个暗礁遍布的危险海域,他们充当了潜水的向导。因此,他们代替政治家行使权力,手中掌握的情报也更多。据说首相秘书权力大于内阁成员,道理就在这儿。

洋介加入到了生田目私人秘书团的基层。生田目到底有多少秘书,秘书之间也不清楚。首先,设在民友党总部的生田目办公室有秘书。他们是支持生田目政治活动的“公开秘书”。其次,有专门在选区工作的秘书,称为“老家常驻人员”。此外,还有两者都不属于的地下秘书。他们负责生田目的秘密事务。这些地下秘书的工作牵涉到收取以政治捐款为名的贿赂、安排秘密出游、以及其他私人问题。

出于工作性质的缘故,秘书容易掌握政治家的秘密和短处。由于秘书的背叛而下台的政治家为数不少。因此,优秀的秘书对政治家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得挑选信得过的人。洋介受到提拔当上了生田目的“地下秘书”。可以看出,生田目的信任不同寻常。

生田目的信任显然源于庆子。洋介拓展新项目的确表现出色,但那只证明了他的才能,证明不了他对生田目的忠心。尽管干事业才华出众,并不能马上看作亲信。

生田目却硬把洋介放到了手下,而且是做地下秘书,可见他默认了这个未来的女婿。

地下秘书的主要任务是为生田目驾驶私车。刚开始,洋介觉得自己成了长期受雇的司机,有点失望。不久,他发现驾驶私车意味着为生田目办私事。开车期间,他熟悉了生田目的秘密游乐场所、情妇的住处、人数、关系网、财路等等。同时,生田目心中的宏伟蓝图也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生田目的巨大野心超出了洋介的视野,令洋介折服。想到自己将成为这样一个巨人的女婿,洋介重新兴奋起来。

“让你当我的秘书,知道为什么吗?”生田目在车里问道。

“是……”洋介一时答不上来。

生田目不等洋介开口接着说:“因为你跟我是同族。”

“那我太荣幸了。”

洋介觉得这是一个许诺,表示接纳他成为庆子的丈夫。

“咱俩是一种人,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首先没什么教养。”

“很惭愧。”

真够开门见山的。估计他查过家底,洋介不由得后背发冷。从后座射过来的目光使得他宛如芒刺在背。

“其次,性格不好,把全世界都当成敌人。看来你打记事起受了不少苦。你心里对这个社会恨之入骨。最后,怨恨变成了能量和野心。怎么样,接近庆子也不完全为了爱情吧。”

“决没有这回事儿。我对庆子……”

“好啦!我接近庆子的母亲也是为野心铺路搭桥。归根结底,男人一生中,女人的地位不过如此。否则的话,他就不配当男人。看重儿女情长,只好退出男人间的竞争。”

洋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与庆子相识那会儿,他忘记了自己的野心。当时还不知道庆子的身世,他爱庆子本人。后来,得知庆子父亲的情况,与生俱来的野心顷刻间萌芽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田目的分析半对半错。

“不过,出身教养不好、对社会怀有敌意、野心勃勃,光凭这些你跟我还成不了同族。这种层次的人多的是,最多算是同类。”对方的语气似乎在询问,你懂我的意思吗?洋介做出集中精神开车的样子,暂不回答。

“咱们这一族还有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饥饿。内心深处充满饥饿,好像养着一只贪得无厌的饿狼。同类虽接近于同族,但在社会上一旦坐上一个舒服的位置,马上就脑满肠肥不思进取,狼变成了猪。假如是头饥肠辘辘的猪还有救,可惜变成了饱食终日的肥猪,这种家伙跟我就不是同族。

“你心里有一只决不满足的饿狼。这样的同族我才能安心托付将来。最近,饱食的世道影响很深,永远的饿狼族濒临灭绝。如果你是肥猪族,不管我女儿多爱你,我都不会答应。饿狼的女儿非得挑选饿狼不可。怎么样,我说的同族你明白了吧。”

“全明白了。您把我当成同族,非常荣幸。我今后也决不会满足。”

“有这个气魄就好。别让我失望。”说话间,目的地到了。这里是生田目给情妇买的高级公寓。他兴冲冲往里走,背影跟一般的老年人完全不同。好像隔了许久才捕到猎物的饿狼似的,精神抖擞,冲劲十足,果然名不虚传。

饿狼的比喻十分贴切。生田目满寿的原动力是不可治愈的饥饿。他掌握了“大和建设”以后又进入政界,贪得无厌地追逐权力。他接连消灭挡住前进道路的敌人,不断扩大自己的地盘。

洋介对生田目的巨大野心惊叹不已,因为生田目没有在自己占领的地盘上变成一头肥猪,而是始终保持着对外扩张的饿狼的锐气。可以说这是生田目的“内毒”所在,同时又是洋介的本性。

生田目由此嗅出了同族的体臭。

2

上任后一个月,洋介接到命令,为生田目出使,到市中心P宾馆728室拿“货”。什么“货”洋介也能猜出几分。

“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他们提出写收据、收条之类的,别答应。”生田目叮嘱了一遍。

“我懂。”

其实用不着生田目提醒,这是政治家接受馈赠的常识。来到P宾馆728室门前刚一按铃,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洋介看见门里的人,马上呆住了。对方好像也愣了一下。洋介以为走错了房间,可门上明明写着728室。

门里站着的人是小松,他先开口了。

“生田目的使者是你,没想到呵。不过,仔细想想,咱俩重新碰面也在情理中。”小松的喉咙里笑了两声。这表明他知道洋介当了生田目的秘书。

“你怎么在这儿?”洋介这才反问了一句。

“我也是给人当差。跟你见面以前不知道谁来取货。这回交易的路子我都弄明白了。本来咱们就是跑腿的,用不着知道那么多。”小松一副自嘲的语气。他受命于交易的另一方当事人,只管把货交给728室的来客。

“那我就拿货吧。”洋介催促道。他不愿看见小松的脸,想尽量缩短这次会见。

“不必那么着急嘛。”小松好像正期待着与洋介重逢。

“我只是受人之托来取东西,跟对方约好在P宾馆728室。”

“你怎么证明使者的身份呢?”小松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本来就很邪恶的脸相进一步变形了。

“我是作为生田目先生的使者来的,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许你弄错了。事实上,你一见我就以为走错了房间。”

“我没听说过需要身份证明。你不是也说过,见到我交易的路子都明白了么。”

“算了,政治、金融界的关系又不是男女关系,简直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我就相信你吧,不过有话跟你说。”

“没什么可说的。我只管跑腿,货拿到手就行了。”

“瞧瞧是什么东西吧。”小松把一个紫色的包袱放在桌上,动作夸张地打开来。里面是一叠崭新的一万日圆的钞票。

“一千万。政治捐款,也就是贿赂。打个收条?”小松盯着洋介的眼睛。

“没有收条。你懂不懂规矩?”

“我懂。经手这种钱不打收条,这是常识。就是说,钱的收受日后不能留下证据。因为这是黑道上的钱。虽然实际存在,但是得把它处理掉。当然账上也不留痕迹。所以,就算咱俩私分了,也没人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

“亏你说出这种话来。”

“如果你不是跑腿的,我也不说这些。事在人为嘛。全部平分了的确太贪。咱俩一人拿一百万怎么样?贿赂的金额无从查考。你跟先生说就拿到这些,他只能这么想。无论如何不会找行贿者核对。收条也没有,总能混过去。”

“我不能这么干。”

“那随你便吧。我把这一千万全卷走。本来不存在的钱,卷走了也没法追究。万一被抓住,我就说交给你了。”

“真是混帐!”

“你不想这样的话,还是每人拿一百万。两个办法随你挑。别忘了货在我手里。”

洋介受到穷追猛打,处境极其不利,他无从选择。

3

最终,小松拿走一百万,洋介只取回九百万。尽管是账上没有的黑钱,当事人之间不可能不谈及贿赂金额。假如缺了一百万,受贿者会向行贿者核实,行贿者再追究小松。

想必小松会说委托他的钱都交给了来人。洋介自然受到怀疑。他不想因为一百万这么个小数目失去生田目的信任。

洋介拿出休闲娱乐公司的退职金,倾囊而尽补上了小松的窟窿。这时,洋介意识到这是小松利用“重逢”施展出来的恐吓新招。其实小松预料到他会用自己的钱填补亏空。下次倘若小松拿了其他底片来恐吓,洋介将一筹莫展。让对方暂时保持沉默的甜头已经没有了。

而且,小松很可能再次为行贿者当差。那时,他如果强行要求全数平分或者携款潜逃,洋介就全完了。

与小松的重逢,使动摇中的洋介坚定了决心。只要小松活着,自己就没有将来。从小松的手法来看,是给猎物留条生路,从而长时间地慢慢盘剥。

他决不贪婪。过于贪婪杀死了猎物,结果是鸡飞蛋打,他深知这一点。

今后他还会慢条斯理地盘剥下去。不管洋介的将来多么姹紫嫣红,花蜜中最甜美的部分必须归小松所有。这并不是鲜花与蜜蜂的共存共荣关系。

对方如同寄生虫,单方面地汲取营养不说,还置人于死地。

生田目对洋介的评价是对社会充满敌意。洋介发现,如今他对全社会的憎恨都集中在小松身上。

4

经过反复考虑,洋介得出一条结论,除掉小松不宜采取姑息的手段。将对手约出来突然袭击,这对小松行不通。小松来见面,必然作好相应的准备。

对付这样强大的敌人,最好出其不意。小松还不知道住处被发现了。回到自己家,他就是再谨慎也会放松警惕吧。

深夜,瞅准他在家的时间,装成送电报的人,门一开就下手,给他致命一击。这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洋介想在小松家里下手还有另一个原因。小松可能依然掌握着洋介跟咏子合影的底片。即使杀了小松,不收回底片的话,日后说不定会成为警察调查的目标。

小松不知道住处被发现,恐吓材料肯定放在身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必须在家里结果他。

洋介下定决心后,又侦察了一遍小松的住处。小松现在没有固定职业,闲荡着,但他通常晚上回家。白天大多在弹子游戏房、电影院度过,意外的是他还常去图书馆。看样子他很爱读书,下午总待到阅览室关门,埋头看小说、报纸合订本。回家时每次还要借几本。

小松好像是把图书馆作为信息来源。洋介在侦察他的生活规律的同时,更印证了原来的感觉,小松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幸好小松的房间在一楼把边,从房子一侧的紧急出口可以进出,而且隔壁没有住人。这样,去小松的房间正好避开了楼里居民的视线。小松十分孤僻,不与邻居来往,也给洋介下手提供了方便。

侦察结束,洋介决定着手实施计划。他准备了一把用来袭击小松的厚身长刃的猎刀。这把刀薄钢板制成,异常锋利。

小松的公寓在从大街稍稍拐进去的胡同里。洋介凌晨子时开始行动。考虑到身上会溅血,他披了一件黑色的雨衣。

洋介把车停在离小松的公寓稍远的路边。偶尔还有人影晃动,但都步履蹒跚。因为地段的缘故,尽管是深夜,行人并不算稀少。

洋介来到小松的公寓楼前。从外面看,窗户没有灯光。看样子已经睡了。其他窗户也都寂静无声。

洋介担心小松刚睡熟醒不过来。如果睡眼朦胧地爬起来,一定毫无戒备。

洋介从紧急出口潜入楼里,站在小松房间的门前。他带着墨镜,登山帽压得很低。万一不能当场杀死对方,也不至于被认出来。当然手套是必带的。

洋介做了一个深呼吸,按响了门铃。然而房间里没有起床的动静。洋介停了一下,再次按铃。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

果然睡得很沉。洋介咂咂嘴,谨慎地敲敲门。吵醒了邻居不好收拾,只能有节制地敲门。洋介轮番敲门、按铃,室内鸦雀无声。

洋介不安起来。难道碰巧今晚生活规律变化,迟迟未归?还是打算好在外面过夜呢?

洋介本来一心要杀死小松,突然间没了主意。并不是杀人的动机就此消失,而是扑了个空,士气受挫。

“今天晚上没戏了。”洋介嘴里嘀咕了一句。假如小松这时候出来,如此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不可能一下子结果小松。光杀死对手不行,还得金禅脱壳,及时逃走,这样才算完成了当初的计划。

洋介正想离开,为了稳妥起见,转了转门把手。门轻而易举地开了。原来没有上锁。

睡着也好,外出也好,门不上锁,这跟小松一类的恶棍行事不太相符,过于疏忽大意。洋介愣了一下。接着,他意识到机不可失。

如果小松不在,没准能收回底片。熟睡着的话,就让他再也醒不来。洋介的斗志又高涨起来。

他打开一条门缝,蹑手蹑脚地溜进去,随手关上门。然后在门口水泥地上站了一会儿,察看屋里的情况。听不到酣睡的呼吸声,看来还是不在家。室内挂着窗帘,一片漆黑。

洋介认定没人,走进屋里。他扶着墙摸索电灯开关。可是,还没等他找到开关,脚下被横在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不必开灯看,凭着柔软的动物般的触觉也能猜出个究竟。估计房主人喝多了,醉卧在地板上。然而,洋介后背一阵发冷。就算烂醉如泥,也该有呼吸声。

洋介一惊,毛骨悚然,这时手触到了墙上的开关。他没有马上按开关,先对自己说,看见什么也别慌,然后打开了灯。

小松倒在地板上,惨不忍睹。这个房间对着门口,厨房兼作餐室,地上铺着木地板。小松脸朝下趴着。

只见他后背一片殷红,流出的鲜血在地板上积了一滩。而且前胸好像也受了伤,脸浸在血泊中。

室内没有抵抗的痕迹。血迹从门厅延续到小松倒下的地方。从现场来看,小松没有提防,开门的瞬间遭到突然袭击。他向屋里逃跑的过程中,被对方追上,刺了致命的一刀。

小松住处的结构是一间厨房兼餐室,里面套一间和式房间,面向胡同,六铺席大小。洋介丢开尸体,向里间张望了一下,不由地呆住了。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桌子、装饰橱、衣柜、电视机之类。桌子的抽屉被拉开,装饰橱、衣柜里的东西全倒在地板上,显然被人翻过。衣服、书、杂物之间,散落着几十张一万日圆的钞票。看样子不是盗窃作案。

洋介在被人翻过的地方搜寻自己想找的东西。但是,根本没有照片底版。全自动照相机掉在地上,里面没装胶卷。

壁橱里净是散发出汗臭味的被子、枕头和脏衣服。这里也被翻动过。

洋介之前,有一位捷足先登的来客,已经实施了洋介的计划。凶手和原因不得而知。既然没有洋介要找的东西,呆久了于事无补,走晚一步,很可能变成前面凶手的替罪羊。

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洋介全身都僵硬了。他甚至想,也许这是一个圈套。不过,开到附近的警车改变了方向,声音又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