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由于意外的发现而兴奋了好几天的聪子,最近重又陷入郁闷之中。

町野一去上班,她就拿出公一的影集发呆,她的身边摆满了公一生前用过的东西。

家中慢慢变得杂乱无章,喜欢干净的她起初还大面上扫一下,后来终于变得熟视无睹,甚至瓶子倒了都懒得去扶。

冰箱里的食品也是好几天以前的,有时甚至变了味儿的也端上饭桌。

“这都有味儿了,怎么还端上来?”

“啊?是吗?真对不起。”对于町野的话,聪子不以为然。用过的餐具堆满了碗池,垃圾堆得不能再堆了,家中飘溢着异臭味儿。

町野有时实在看不下去,提着垃圾去倒,她在旁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放在过去,如果町野去倒垃圾,妻子一定会一把抢过来,连手都不让他沾,怕被人笑话。

妻子的话越来越少,只要町野不开口,她从不主动搭话。即便说话,也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听不懂她到底要说什么。

这天晚上,町野洗完澡回到客厅,看到妻子正跪在电视机前面。再朝电视机一看,町野不禁心里一惊,画面上什么也没有,电视跳在没有节目的频道,妻子望着荧光屏在发愣。町野担心妻子是精神失常,请来精神病医院的医生给妻子检查,诊断是患了忧郁症。医生说,这样下去病人的病情会加重甚至导致自杀,最好让病人住院治疗。但聪子说什么也不愿住院。

“把我关在医院里,会把我憋死的。我不会自杀,就让我待在家里吧。”妻子哀求道。

不能强迫病人住院。没办法,町野只好征求医生的意见,医生说:“即使住院也不能绝对保证安全。既然夫人坚持不住院,就只能进行门诊治疗。但是,医院开的药一定要按时服用。在您认为需要的时候,可随时让病人住院。”

接受治疗后,妻子的症状略有好转,说话不再像过去那样语无伦次了,表情也开朗起来,家务事也开始愿意做了,家里也开始变得整洁起来。

町野总算舒了一口气。现在对于妻子来说,最需要的是忘记过去的事,然而这需要时间。失去儿子的悲痛一辈子都不会忘,但时间是医治任何心灵创伤的灵丹妙药,再痛苦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结上忘却的硬痂。虽然硬痂下的创伤没有完全根治,但起码已经止住了流血。町野暗祝妻子心灵的创伤早日愈合。

2

转眼到了6月下旬。公一死后两个月的一个晚上,和平常一样,町野从公司下班回到家。站在门外按了几下门铃,没人开门。妻子在这个时候是不会外出的。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上次妻子就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被送进了医院,最近医生又警告说妻子有自杀的危险,町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他马上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屋子死一般的沉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聪子!”町野喊着妻子的名字跑进屋内。厨房里没有,看不出一点儿做饭的迹象,也没有饭香味儿。

起居室也没有。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快步朝卧室走去。这是一间为妻子改装的和式卧室,卧室门关着。町野刚一拉开门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只见妻子的身体软绵绵地吊挂在拉窗的横框上,脚下有一个倒了的方凳。

“聪子!”町野发疯似地跑过去。

拉窗横框上挂着一条衣带,衣带系成一个环儿,妻子的脖子套在环里,看来是踢倒了脚下的凳子自杀而死。

町野把妻子抱下来。妻子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没有留下遗书。

“聪子,为什么?你不是保证不自杀吗?”然而,任凭町野怎么呼唤,妻子再也不会回答了。就在今天中午,町野还从公司和妻子通了电话。

什么症状减轻了,原来那都是装的。她的心灵深处的创伤不但没有愈合,而且还在淌着血。

“聪子,原谅我!你再不愿意也应该让你住院。是我害了你呀!”町野抱着妻子的尸体,就像当初看见公一的遗体时那样,想不哭,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啪哒啪哒掉了下来。

接到町野的报案,警察署立刻派人来到现场。他们对尸体进行了详细的检查,特别仔细观察了颈部的勒痕。如果是他杀,凶手很可能伪造现场,造成自杀的假象。尸检结束后,警察又详细听取了町野的情况说明。

町野知道自己受到了怀疑,但他并没有申辩,因为他明白:是自己把她推向了死亡。他在心里深深地忏悔着。

验尸的结果,结论是自杀,怀疑终于被解除了。

儿子死了,现在妻子也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十五年前借钱买下了这份房产,虽然面积不大,只有30坪(约合100平方米),但现在一个人住,也未免显得过于空荡。

看着屋里被公一打过的痕迹,不免万重伤感浸入心头。屋内的一草一木,都印刻着对亲人的缅怀。

町野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每天上班就像丢了魂似地总是心神不定。所幸的是,所在的技术部门不像营销部门那样竞争激烈、关系紧张,周围的同事对他的不幸都深表同情。

“你不妨休假到海外走走,换换心情。公司的事不用担心。”有一天,部长来到他身边劝道。

町野虽然没有一点儿到海外旅游的兴致,但想到这样下去无疑跟废人一样,长此以往也会给公司添很大麻烦,于是决定听从部长的劝告到外面换换环境。

多年工作狂似的上班,他攒了一个多月的存休。

去海外太麻烦,不如在国内随便走走。到底去哪儿好呢?突然,町野的心中震了一下。

“六瓢系骰……”他的脑海里映出公一小的时候一家三口去过的高山的古老街道。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到高山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从车站出来,只见住家的灯光在积雪中一闪一闪,远处的景物像幻影似的时隐时现。聪子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久久凝视着远处的灯光。

“真冷啊!快点儿走吧!”公一的声音唤醒了聪子的思绪,一家向幻影的深处走去,最后溶入了幻影的一角。

町野明白,去高山会更加激起对家人的怀念,但那幻影似的世界却屡屡唤起他深深的思念。

他越发感到只有那里的土地才能愈合心中正在流血的伤口。也许再访那条幻影似的街道,会和家人旧地重逢。他甚至感到那条街道上时间老人的脚步已经停止,离别的过去依旧如故,正在等待满怀忧伤的游客故地重游。

“对,就去高山!”

对于已经失去太多的他来说,也许这将成为一个新的人生转折。

现在正好是10月的高山祭结束的时候,街道也恢复了本来的寂静。高山现在已成为国际化的观光城市,赶上节日庆典,其热闹场面不亚于京都。那将不是走向幻影,而成了走向“幻灭”。

然而,现在正值红叶满山的季节,登山赏叶的游客一定络绎不绝。休假时间很宽余,町野拟定了行程,准备避开赏叶的高峰。他把高山作为行程的第一站。

在10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町野离开东京踏上了行程。

正值金秋时节,秋高气爽,车窗外一片金黄。在名古屋换乘高山线。当邻座的乘客转过脸来、两双眼睛碰在一起时,町野不禁“啊”的一声。

“真巧!在这儿又见面了。”町野寒暄了一句。作为答礼,对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开往名古屋的列车上,她就坐在町野的旁边,看样子二十二三岁,漂亮的外表好像被一种阴郁所笼罩。在车上,她始终没有再搭过一句话。可能是不想打乱旅途的安静吧。

抱着同样想法的町野于是也不再搭话,把视线转向窗外。

列车开始钻入山谷,满山的红叶已经落去,窗外一片晚秋的景象。寂静的山谷和清新的空气使人置身于城市早已忘却的神话之中。人们委身于高速列车这一现代文明的工具义无反顾地穿行在幽美的神话中。浓郁的秋色朴实无华地映满车窗,使人应接不暇,好像在催促人们忘却自己是机械文明的使者。

大部分旅客把目光从窗边收回,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如果说这是奢侈,也许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了。

旁边的女人静静地看着书,偶尔抬起头看一眼窗外。

天空被重山遮挡,天色开始暗了下来,使人感到了山中袭来的寒气。列车好像开始下坡,速度骤然加快了,好像过了分水岭。

下午五点左右,列车抵达了高山。整个高山沉浸在薄薄的暮色里,天空中映照着秋日的余辉,成排的住家开始亮起了灯。幽静的街道又迎来了一批来自远方的客人。

走下列车,邻座的乘客微微欠了欠身。

“再见!”

“再见!一路保重!”

町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免惦念起她今晚的住处。

她不像是乡下人。单身女人一个人旅行的也不少见。说不定今晚还会和她住同一个旅馆。唉,不管她了,反正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见多少次也一样。

和上次带着家人来的时候一样,住处选在了高山一家最老的日式旅馆。

今晚来投宿的好像就町野一个人。终于没有和在列车上坐在一起的那个女乘客第三次相逢。

“这位房客以前在我们这儿住过吧。”吃晚饭时,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侍者看着町野说。

町野抬起头来,他早已不记得这个女侍者了。

“记得那个时候是和太太儿子三口人,这次是一个人吗?”

“真是好记性!每天那么多客人还记得这么清楚!”町野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侍者的脸,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我是长濑家的老人儿了,甭管谁,只要在这儿住过一宿,准忘不了。”女侍者说着老板的名字,使劲把上身向前挺了挺。

“真了不起,十几年前的事还记得这么清楚!”

“太太和儿子好吗?儿子工作了吧!记得那时刚上小学。”

“唉,别提他了,只长了个大个头。”见町野不愿意谈这个,女侍者赶紧换了话题。

3

第二天吃过早饭,町野想到街上走走,于是出了旅馆。

日程很宽松,町野想在高山多待几天。他不喜欢那些装模作样的建筑和靠人工装饰的旅游街。较之那些远近闻名的名胜古迹,他更喜欢漫步在那些不知名的背街小巷,那里渗透着古老的气息。

来高山旅游的人很多,也许是为了迎合游客的喜好,高山的街面上依然保持着过去的古朴。太多的修饰将洗去历史的本来面貌。高山的一草一木都印刻着历史的痕迹。

今天虽然不是节假日,但上三町一带的古文化街上挤满了观光的游客,使人想起东京浅草商店街的热闹场面。古朴的街道现在变成了商店街,但古朴本身作为一种商品也焕发出勃勃活力。一到夜晚,打烊后的商店街使人一下子好像又回到了江户时期。

街道两旁低矮的店铺一直伸向小巷的尽头。这里的生意人全然没有京都观光地流行的那种唯利是图和市烩作风,依然保持着古朴的纯洁。但目睹着眼前熙熙攘攘、擦肩接踵的人群,这种古朴和纯洁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町野在上三町的街上无目的地走着,想不起该去哪儿好。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促成这次高山之行的六瓤系骰。

对呀,何不到那家商店去看看。记得它就在日下部家的对面。

穿过上三町来到安川街,街上一下静了许多。再往前走,是江名子川,过了桥就看见日下部家和旁边的吉岛家了。两家虽然都对公众开放,但游客似乎更对日下部家情有独钟。

十几年了,日下部家对面做紫杉雕的小店还在,十几年前那个六瓢系骰就是在这儿买的。小店上面“八幡洞”的招牌依然可见。

小店主人的脸庞已经记不清了,走进店里,只见一个男人正低头做着手中的活计。一定是店主人。店里十分冷清,与对面的日下部家形成鲜明的对照,成了被人们遗忘的角落。

店内摆放着做好的各种工艺品,有吓人的鬼面具,还有摆件、木盆、茶托等。都是以紫杉为材料雕琢而成,哪一件都透出浓重的地方特色。除了手工雕刻的工艺品,还有各种机制的纪念品,如六瓢系骰、木屐、狸猫、青蛙、汤勺、印盒、茄子等。紫杉是歧阜县的县树,据说古时在天皇即位时以紫杉为材料做成紫杉笏向天皇献纳,所以被称为“树中之皇”。

“脚蹬木屐走四方,钱财不尽滚滚来。”店主人煞有介事的介绍和十几年前完全一样,町野觉得好像妻子和儿子就在身边。当然店主人早已不记得他了。

“狸猫四肢发达,前腱有力,可以走鸿运挣大钱”。

“打着伞喝酒,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德有利”。

“青蛙就是平安到家、返老还童、死而复生、失而复得……”

记得聪子听到这儿就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公一则瞪着两只大眼睛显得似懂非懂。

“茄子的意思就是说,小孩要听大人的话。茄子开花就结果,大人的话是金科玉律。”

记得当时很多人听了店主人的介绍后,都纷纷解囊求购。他们连同六瓢系骰也买了一套。十几年了,当时的一套现在只剩下了六瓢系骰,六瓢又少了一瓢成了“五瓢”,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给公一买的那个。

“请问,这个六瓢系骰是您做的吗?”听完店主人的介绍后,町野问道。

“这是从批发店进的。”

“除了您这里,哪儿还有卖的?”

“6月初的时候,一位东京来的警察也这么问过。”

“大概是玉川警署的永井吧。”

“高山很多地方都卖。”店主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除了高山,别的地方卖吗?”

“好像……”

“六瓢系骰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卖的?”

“我在这儿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从开店的时候起一直在卖。”

“噢,那卖出去相当多啦。”

“做这个的在高山只有一家。老板身体不太好,已经好长时间不做了。怎么回事?”

“……没什么,随便问问。”町野支吾了一句。

4

离开八幡洞,町野径直向吉岛家走去。较之邻旁的日下部家的喧嚣,这里显得十分清静。日下部家的建筑豪华而粗犷,而这里则给人一种幽静细腻之感。同样是古朴的建筑,但两家风格各异的结构给人以截然不同的印象。日下部家适合于新婚夫妇蜜月旅行,而吉岛家则是一个人怀旧旅行的理想去处。

环顾着吉岛家细腻的建筑风格,町野此刻的心情更充满无限的惆怅和伤感。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接待客人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个来客留言簿,最上边的一页翻开着,上面有一行秀丽的字体。从左到右写着签名者的名字:相田由起子。落款的日期是今天。墨迹还没有干,好像刚签完不久。也许是和她前后脚进来的。前后页上没有同伴和其他人的签名。

刹那间,列车上那个比邻相坐的少女闪现在他的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