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根泽卓也和中道鸨子举行婚礼的吉日,选在来年的三月末,在城里的大饭店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鸨子的父亲是财界的实力派,媒人速水悌造也是当今兴旺的速水会社的社长。因此,出席婚礼宴会的人都是很有身份的社会名流。

高根泽家在栃木也算得上是名门,在这次婚礼的宴会上,栃木县的大多数势力派和名流都来参加了,和中道方面的显赫来宾相比,决不逊色。

婚礼宴会上,可以说是对两家势力的相互炫耀。新郎新娘无论在谁眼里,都认为是天生般配的一对儿。新郎英姿飒爽,新娘美丽温雅。尤其是新娘的惊人美貌,震撼了所有来宾们的心灵。

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鸨子身上。她在主席桌上紧张得缩成了一团。还是媒人速水夫妇发现了,想让她从紧张中略微轻松一下,就说东道西地和她闲扯,可她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作为新娘,当然免不了要紧张一点。可鸨子紧张得缩成一团,决不仅仅是因为作新娘,而是因为有一个人的视线,仿佛唤醒了她那遥远记忆中的剧痛。她怎么也回避不了这个人的视线。

唤起她剧痛的那道视线,离新郎新娘所在的主席桌位最近,是从中道家来宾中的最上席上射过来的。一个大约八十岁上下的白发清瘦老翁坐在那里。从那最高的座位判断,不难理解,他对中道家来说,一定是个重要人物。但对鸨子来说,却是初次见到这个老人。他到底是什么人物,鸨子怎么也不明白。老人连眉毛都白了,并长得很长,甚至能遮盖住眼睛,让人看起来,他仿佛总是在睡着。但是在整个宴会的过程中,从那眉毛掩盖下的眼睛里射出来的锐利目光却一直盯在鸨子身上。这一点她是清楚的。来宾们向她投来的全是善意和羡慕的目光,只有那老人的目光仿佛刺穿了她的身体一样使她感到疼痛不已。她意识到老人的存在,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那目光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由于过分锐利地一直盯着自己,委实有痛的感觉,并且在那目光里含有遥远的回忆。忙碌着招待的父亲一定知道这老人的来历,可是父亲又在远处的末席上。

“这个老人到底是谁?”鸨子在追溯着自己的回忆,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人,不,而是曾经在什么地方被他象现在这样注视过。

鸨子换上了一身艳丽花纹的长袖和服,绕场转了一圈。从来宾口中一齐发出了赞叹声。在来宾们的友好目光注视下,她好不容易绕场转完一圈,当接近那首席坐位时,又和那老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时,她看清了老人的容貌。当她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那位老人正用目光打量着鸨子。两人的目光交叉在一起。鸦子那遮在雾里一般的朦胧的记忆中,突然闪出了一星火花。

“他的眼睛!”她不觉吃了一惊。当她想再证实自己的记忆的时候,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不能再返回来。她回到坐位上好长一段时间,心脏一直在猛烈地跳动,怎么也难以平息下来。

新郎从座位上站起来,亲切地欢迎她回来,可她连回敬新郎以微笑的余地都没有。

“艾尻、艾尻、阿杂库拉、艾尻、艾尻、杂麦拉库”。鸨子的耳朵里产生起了幻觉。这时,她觉得会场上的喧闹声,似乎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咒文,并且越来声音越高。她从那遥远的梦幻巾,仿佛记起了在她似懂非懂事的时候,父母亲曾经拉着她的手,在深夜中走进了荒野老林。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在森林广场的中央,点燃着红彤彤的篝火,周围是身穿黑衣的鬼魂一般的人影,以篝火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圈。

篝火旁边设着祭坛。鸨子站在祭坛前。祭坛前唯一一个穿白衣的司祭朝她咕哝着难以听懂的奇怪的祈祷。

一会儿,司祭将长剑向她胸部刺过来,然后,又把微暖的嘴唇压在她的嘴上。当时那种粘乎乎的不快感触,直到现在她还能记得。就在司祭和她接吻的同时,她失去了知觉。

“这个老人不就是当时的那个白衣司祭吗?”鸨子不由自主地嘟哝起来。

“您在说什么?”耳尖的新郎在一旁席位上听到她在嘟哝什么,便小声问。

“没有,什么也没说。”鸨子慌忙摇了摇头,但她掩盖不了自己的惊恐心理。

“再忍耐一会儿吧!”高根泽以为鸨子可能是在这连续紧张的应酬中折腾疲劳了。

“不要紧。”鸨子大概是为了不使丈夫怀疑她的心病,把自己的惊愕埋在心灵深处。不过,她还是在心里暗暗嘀咕:

“那个司祭怎么会到这里来了?难道那遥远的梦幻的记忆真的是现实吗?”

以前,鸨子把那天夜里在森林深处的奇怪集会,总认为是作了一个恶梦。后来到了学生时代,她在书店里偶然读过一本书,书名是“魔女和黑魔术”,书中的描述,和自己梦中的印象完全一致,这才使她大吃了一惊。

再往后,书的印象也淡薄了。由于书的启迪,使那梦的记忆染上了现实的色彩,可是后来书的印象又淡薄了,那梦的记忆,渐渐地又溶化到梦的世界中了。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人生只有一次的最重要的仪式上,曾经在梦中的主要登场人物,也来出席了。

人类以自我为中心而集中的机会,一生中只有三次,一是出生的时候,二是死的时候,三是结婚的时候。对女人来说,在最重要的结婚典礼上,凡是来参加婚礼的人,一般都和本人或父母亲有较深的友情。

“也许是我想错了,那个客人可能是和父亲有工作关系才被请来的。”鸨子这样猜测。可是那老人的目光为什么能和过去的记忆相一致呢?这仅仅是本能的感觉吗?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她第二次下去换了衣服返回宴会厅来的时候,那老人的踪影消失了。

一直到宴席散了,那老人都没有回来。看来他是中途退席走了。作为主宾,宴席未结束就中途离席,这是一种极不礼貌的举止。也好,他这一走,她终于可以从那紧紧盯住的目光下解放出来了。

除了这个老人之外,还有一个竭力回避鸨子目光的人。他以为鸨子没有发现他。其实,婚礼一开始,鸨子站在宴会厅入口处的金屏风前迎接宾客的时候就发现了他。

这个男子象是作为高根泽的朋友被请来的。她只是瞥了一眼就认出了他。她不知道他是丈夫的朋友。当她见到他的一瞬间,不觉大惊失色,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苍白无力。幸好,她当时戴着面纱,再加上浓妆艳抹,一时的惊恐失态,谁也没有发现。

这个男子向高根泽道了喜,而对鸨子只是扫了一眼,就快速进入宴会厅,在宴会厅的一个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坐下。

从那个座位上,很难看情鸨子的面孔。看样子,这个男子还没有认出她来。

由于老人的消失,鸨子也不再那么紧张了。万一对方认出了自己,自己也没有必要恐惧,应该恐惧的是对方。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被他认出来好。

婚礼实会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来宾们都以满足的表情带着赠品回去了。

鸨子站在门口向来宾一一道别。这个男子走到她面前时,实在是有点不尽兴的样子,快步走了出去。

她全身的紧张,一下子全都消除了。他们准备今天夜里就住在这家饭店里,明天一早乘飞机去南九州开始蜜月旅行。

2

到明天早晨出发,时间还充裕着呐!宴会结朿之后,亲属们还没走。鸨子的父母也久久地不想离去。他们心里明白,从今天开始,就把女儿交托给高根泽了,把二十多年亲手养育的女儿一下子放出去,确实感到不舍得。

父亲的心情,鸨子心里非常清楚。鸨子在和他人谈话的时候,他总是在不远的地方看守着。亲属聚集一堂好长时间,谁也不想离开。鸨子找了一个和父亲在一起的机会。

“爸爸!”

“什么事?”鸨子一呼唤,父亲仿佛早就等不得了似地向她走近过来。

“今天的来宾中,在离我最近的席上有一位白发老爷爷吧?”鸨子若无其事地问。

“是野口先生吗?”野口是支持父亲会社的主力银行的总经理。

“不,野口先生在次席上,我说的是在主宾最上席上的那一位。”

“噢,是那一位呀!他是我会社的个人大股东,是父亲最主要的资助者。”父亲也是若无其事地回答。

“啊呀!那头号大股东不是野口先生的银行吗?”

“对外是这样。实际上,那个人是不公开的大股东。爸爸所掌握的股份的大部份,实际上是他的。”

“他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父亲的表情,好象是不愿过多地涉及那个老人。

“嗳,那个老爷爷是不是个牧师?”鸨子断然追问。

“牧师?!不!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父亲的语调让人感到有点儿狼狈。

“我朦胧记得小的时候,好象接受过那个爷爷的洗礼。”鸨子凝视着父亲的表情。

“你是不是记错啦?那个人不是牧师。”

“在深山的黑暗森林中,那个爷爷穿过白长袍子!”

“你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啦?你是在作梦吧!一定是在结婚典礼上过分紧张,产生了什么错觉。”父亲用安慰的口气说。他的表情和平常一样,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鸨子却认为父亲是假装胡涂。那个老人如果真的是父亲的个人大资助者,那么在这之前,总应该是中道家的常客。可实际上,只是在这次她的结婚典礼上才初次见到他,而且又在婚宴的中途离席走了。这是为什么?

父亲为什么要撒谎说那个老人是大股东?又为什么连他的名字都不肯告诉?倘若查一下那桌席的安排计划,终归是会明白的,可又不好这样要求。

为什么隐瞒?大概是父亲不想让她知道老人的来历。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大概是害怕她那梦中的记忆被证实为不是梦,而是现实。

鸨子那遥远的记忆,虽说恍忽如梦,但总怀疑是现实,这长时间悬在心中的问题,如今得到证实了。

“啊,不要考虑这类无聊的事啦。今夜非同一般,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夜。不要害怕,只要按照卓也君的要求去作,一切都会幸福的。”父亲象训谕般地教导女儿说。他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指女儿不久就要面临新婚初夜的特有仪式。

的确,只有那种特有的仪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婚仪式。在这之前的那些仪式,都不过是局限在语言上的“形式”。只有在那特有的仪式中完成了实质性的“手续”,而且是没有障碍地顺利完成了,从这时开始,才变成了完全的夫妻。对鸨子来说,在实现这实质性“手续”的同时,也是确认她是不是完整女人的彻底检验。

“是呀!现在不是考虑那种事的时候,只有怎样当好高根泽的妻子,才是自己应该集中考虑的问题。”她自言自语地说,不再向父亲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