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点了。本堂神甫撑开雨伞;佩库歇一钻到雨伞底下就公然声称,天主教徒在犹太人、穆斯林、新教徒,以及不受宗教束缚的自由思想家当中造成的殉道者比古罗马人造成的殉道者多。

教士吃惊得大叫起来:

“可是从尼禄到恺撒,加尔巴,一共有十次大迫害!”

“好吧!那么,对阿尔比教派的多次大屠杀呢?圣巴托罗缪惨案呢?撤消南特敕令呢?”

“那无疑是可悲的过激行动,但您总不至于把那些死者同圣艾蒂安、圣洛朗、圣奚普里安、圣波利卡普,以及大批的传教士相提并论吧!”

“对不起!我要提醒您注意,还有希巴提、布拉格的吉罗姆、詹·胡斯、布鲁诺、瓦尼尼、安讷·迪·布尔!”

雨越下越大,雨丝洒得很猛,在地上溅起水花,有如白色的纺锤。佩库歇和热弗罗依先生身子贴着身子慢慢往前走,神甫说道:

“可怕的酷刑之后,有人把他们扔进了大蒸锅!”

“天主教宗教裁判所也用酷刑,那些酷刑也曾狠狠地刺激过您。”

“他们把闻名遐迩的女士们送到妓院出丑!”

“您难道认为路易十四的那些泼妇很规矩?”

“请注意,基督教徒没有做过一件反对国家的事!”

“胡格诺派信徒同样没干过!”

风追逐雨,在空中把雨驱散。雨点打在树叶上,雨水在路边流淌,污泥色的天空同光秃秃的田野融为一体,因为麦子已经收割完了。见不到一间房舍。不过远处有一个牧人的窝棚。

佩库歇瘦小的外套已没有一根线是干的。雨水沿着他的背脊往下流,流进他的靴子、他的耳朵,尽管阿莫罗帽上有大帽檐,还是流进了他的眼睛。本堂神甫用一只手撩起道袍的下摆,露出了双腿,他那三角帽的三个尖顶往他的肩膀上直喷水,活像主教座堂带小动物像的檐槽喷口。

不得不停住脚了,他们转身,背朝着暴风雨,面对面,肚子靠肚子站在那里,四只手硬撑着左右摇晃的雨伞。

热弗罗依先生并没有停止为天主教徒辩护。

“天主教徒像有人折磨圣西梅翁那样折磨过新教徒吗?他们是否曾像别人整圣依纳爵那样让两只老虎吞掉一个人?”

“您算过没有,多少人为一点小事被弄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还有那些可怜的穷人,他们被流放,被赶到冰雪绝壁间!有人把他们堆在监狱里,刚死过去就当众侮辱他们。”

长老冷笑一声:

“对不起,我根本不相信!而我们的殉道者却可靠得多。圣女布朗丁娜被浑身脱光放在网里扔给一头狂怒的母牛。圣女朱丽叶被活活打死。有人用斧头砸碎圣塔拉克、圣普罗布斯、圣安德罗尼克的牙齿,用铁梳刀撕碎他们的肋骨,用烧红的铁钉穿过他们的手,还揭下了他们的头皮。”

“您夸大其词!”佩库歇说,“在那个时期,殉道者正是修辞上夸张描写的对象。”

“怎么!修辞?”

“正是!而我,先生,我给您讲的都是历史。在爱尔兰,天主教徒剖开孕妇的肚子取她们的孩子!”

“从没有过!”

“还把孕妇扔给公猪!”

“没那回事!”

“在比利时,天主教徒还把孕妇活埋了。”

“开什么玩笑!”

“有她们的名字!”

“就算有吧!”教士边反驳边恼怒地摇动自己的伞,“也不能叫她们烈土。教会以外不存在烈士。”

“再说一句!如果烈士的价值取决于教义,那么,烈土怎样显示他们行为的优秀之处?”雨渐渐平息下来;直到村里他们都不再说话。

但走到本堂神甫住宅门前时,神甫说:

“我为您惋惜!真的,我为您惋惜!”

佩库歇对布瓦尔一口气讲完了他和神甫的争吵。这次争吵引起了他反宗教的敌意,一个钟头之后,他坐在正烧着荆棘的壁炉前阅读《梅斯利叶神甫》。其中分量很重的否定之词又让他不快;他随即责备自己也许低估了有些英雄,于是开始翻阅《书目提要》中最著名的殉道者的故事。

当那些人进入古罗马的圆形剧场时,百姓发出了怎样的叫喊声呀!倘若狮子和美洲豹过分温和,他们就用手势和声音刺激猛兽往前走。大家看见那些人浑身是血,但仍微笑着站在那里,望着天空;为了不显得悲伤,圣女贝尔蓓蒂还把披散的头发再拢起来。佩库歇开始思考。窗户是敞开的,夜很宁静,满天星斗闪烁着。当时烈士们的心灵一定经历过我们想象不出来的东西,一种欢乐,一种神圣的痉挛似的冲动!佩库歇经过冥思苦想,说他终于理解那些殉道者了,说他自己也会像他们那样献身。

“你?”

“当然。”

“别开玩笑!你信神?信不信?”

“我不知道。”

他点燃一根蜡烛;他的眼神随即不期然停在放床凹室里的带耶稣像的十字架上:

“多少穷苦的人曾经向他求助!”

沉默片刻之后:

“是有人把他歪曲了!这是罗马的错误:梵蒂冈的政治!”

布瓦尔欣赏教会却只是欣赏教堂的宏伟壮丽,如果生在中世纪,他真愿意当一名红衣主教。

“我穿上红道袍一定神采奕奕,你该同意我的看法!”

佩库歇湿透了的大盖帽放在炭火前面还没有干。他拽平帽上的褶皱时,摸到夹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个圣约瑟的纪念章掉在地上。他俩感到局促不安,因为这件事显得太难以解释!

德·诺阿尔太太希望知道佩库歇是否有一种类似变化,类似幸福的感受,她在向他提问时竟流露了真情。有一次,佩库歇正在玩台球,她把一枚像章缝在了他的大盖帽里。

很明显,她爱他;他们本来就可以结婚:她是寡妇,而他也从不怀疑这份可能给他的生活带来幸福的爱情。

尽管他比布瓦尔先生显得更笃信宗教,她还是把他奉献给了圣约瑟,因为这位神的援助对他皈依宗教更有好处。

谁也不如她了解所有的念珠,不如她清楚念珠怎样赦罪,圣物有什么效果,圣水提供什么样的运气。她戴的表上有一条链子,这条小链接触过圣彼得的锁链。

她表链上的饰物里有一颗闪闪发光的金珠,那是模仿阿路阿涅大教堂里的一颗珠子制作的,那颗珠子里有一滴上帝的眼泪。她小指头上的戒指里藏着阿尔斯的本堂神甫的头发;因为她常为病人采草药,她的房间就像圣器室和药剂师的配药室。

她的时间都花在写信、访问穷人、拆散姘居者和散发“圣心”照片上。一位先生可能给她送来“烈士膏”——一种由复活节蜡和从骨骸墓穴里取来的骨灰混合制成的药丸或药片,遇到不治之症时可以使用。她答应给佩库歇一些。

这样的唯物主义似乎让他不快。

晚上,庄园里的一个随身男仆给佩库歇送来一背篓小册子,里面谈的全是大拿破仑说过的一些虔诚的话,一些神甫在各旅店里说过的风趣话,以及不信教的人遭到暴死的情况。德·诺阿尔太太将那些话背诵得滚瓜烂熟,还能讲述数不清的奇迹。

她讲了很多蠢而又蠢的奇迹,毫无目的的奇迹,仿佛上帝创造那些奇迹只为了使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她自己的祖母曾经把十二枚李子干放在五斗橱里,上面盖了一块桌布,一年之后,再打开五斗橱时,却发现十三枚李子干在桌布上摆成十字架形状。

“你们给我解释解释!”

她每次讲完故事都要说这句话,她确信那些故事时固执得像头驴。应当承认,那是个挺不错的女人,而且她还十分诙谐活泼。不过有一次她却“一反常态”了。布瓦尔对伯兹亚的奇迹表示怀疑:大革命时期,一个高脚盘里藏了一些圣餐面饼,后来那高脚盘竟自动镀了金。

“也许盘底有少许由潮湿造成的黄颜色?”

“不对!我再一次对你们说:不对!镀金是因为盘子接触了圣体。”

她随即提供了主教们的证词加以证实。

“那东西像,”大家说,“像个盾牌,就像……佩尔比尼昂教区附近的一个护城圣物。最好问问热弗罗依先生!”

布瓦尔沉不住气了,他又看了看路易·埃尔维厄的著作,便带上佩库歇去造访热弗罗依。

教士快用完晚餐了。雷娜请他们坐下,见主人招呼,便去取来两只小酒杯,往杯里盛上“玫瑰红”。

接着,布瓦尔陈述他来访的理由。

神甫没有明确回答。

“就上帝而言,什么都有可能性,奇迹乃是宗教的标志之一。”

“但还有律法。”

“那也无济于事。奇迹可以搞乱律法以达到教育和纠正的目的。”

“您怎么知道奇迹是否搞乱律法呢?”布瓦尔反驳他,“只要大自然按常规办事,大家就想不到这些;但出现不寻常的现象时,我们就看到上帝起作用了。”

“上帝可能起作用,”教士说,“当发生的事已经有证人肯定时……”

“证人对任何东西都盲目轻信,因为有些奇迹是假的!”

教土脸红了。

“当然……有时是如此。”

“那么怎样区分真假?如果作为证据的‘真’本身就需要证据,为什么还拿它当证据?”

雷娜也参加进来,她像她的主人那样说教,声称必须服从。

“生是瞬息即逝的,但死是永恒的!”

“总之,”布瓦尔边说边大口喝玫瑰红,“过去的奇迹不见得比今天的奇迹显示得好;类似的理由既为基督教徒的奇迹也为异教徒的奇迹辩护。”

神甫把叉子往桌上一扔。

“异教徒的奇迹是伪奇迹!再来一杯!教会以外无奇迹!”

“瞧!”佩库歇自言自语,“同谈殉道者的论据如出一辙:教理依据事实,事实依据教理。”

热弗罗依先生喝了一小杯水之后又说:

“您否定奇迹的时候,正在相信奇迹,十二使徒让全世界皈依宗教,这,照我看,就是了不起的奇迹!”

“根本不是!”

佩库歇用另外的方式进行阐述。

“一神教源于希伯来人,‘三位一体’源于印度人,圣子学说归功于柏拉图,圣母属于亚洲。”

那又何妨!热弗罗依先生坚持的是超自然现象,他并不希望基督教能人为地具有哪怕最小的存在理由,尽管他看见各国人民都显出这方面的先兆或曲解。十八世纪那种嘲笑式的亵渎宗教,他可以容忍;但当代的客客气气的批评却激怒了他。

“我宁愿无神论者辱骂宗教,却不愿怀疑论者吹毛求疵!”

他随即用一种对抗的神情看着他们,仿佛是在撵他们走。

佩库歇回家时感到惆怅。他原本希望协调信仰和理性。

布瓦尔让他读一读路易·埃尔维厄的这段话:

为了解隔离它们的鸿沟,请将它们的公认原则加以对比:

理性告诉你:整体包含部分,而信仰却回答你:根据实体论,耶稣同他的使徒们感情相通,耶稣的肉身在他的手上,他的头在他的口中。

理性告诉你:人不能替别人的罪行负责,而信仰却回答你:应从原罪说出发。

理性告诉你:三就是三,而信仰却宣称:三就是一。

他们再也不去拜访本堂神甫了。

正值意大利战争之秋。

老实的人们都为教皇的安全心惊胆战。大家愤怒申斥埃马纽埃尔。德·诺阿尔太大恨他竟恨到巴不得他死。

布瓦尔和佩库歇只畏畏缩缩抗议一番。客厅的门又朝他们打开了,他们经过一溜高大的镜子面前时照照自己,与此同时,他们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条条小径,小径间,仆人的红色号衣在万绿丛中煞是显眼;他们感到快活;环境的豪华使他们对周围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也宽容多了。

伯爵把德·迈斯特先生的著作全都借给了他们。他还在亲近的小圈子里发挥那些原则;小圈子的成员有于雷尔、本堂神甫、治安法官、公证人和男爵,男爵是他未来的女婿,他不时来庄园度过二十四小时。

“最可憎的东西是‘八九’精神!”伯爵说,“首先,人们对上帝提出怀疑;其次,有人对政府提出异议;接着就来了自由。自由骂人、自由造反、自由享受,或者不如说自由抢劫,这一来,教会和政权就不得不放逐那些不受束缚的人,那些异端分子。他们肯定要大叫受迫害,好像刽子手是在迫害罪犯似的。简而言之:没有上帝就没有国家!法律只有来自上帝才能受到尊重;当前,问题不在意大利人,而在于看谁战胜谁,是‘革命’胜利还是教皇胜利,是撒旦胜利还是耶稣—基督胜利。”

热弗罗依先生发出一些单音节的词表示赞同,于雷尔微微一笑,治安法官则摇摇头。布瓦尔和佩库歇看着天花板;德·诺阿尔太太、伯爵夫人和育朗德为穷人做着女活;德·马伍罗先生坐在他的未婚妻身边翻阅期刊。

接着是一阵沉默,人人都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探索问题。拿破仑三世再也不是救星了,他让泥瓦匠礼拜天在杜伊勒利宫干活,作了一个可悲的坏榜样。

“不该容许”是伯爵的口头禅。

社会经济、美术、文学、历史、科学学说,一切都得他说了算,因为他的身分是基督教徒和父亲、家长;但愿在这方面政府能和他在家里一样一丝不苟!惟有政权能够判断科学的危险性,科学传播得太广泛,就会引起人民极其有害的野心。可怜的人民,只有在领主和主教们抑制国王的专制主义时,他们才会更幸福。如今,实业家们只知不择手段地剥削他们。他们快要陷进奴隶制了。

大家都在怀念旧制度:于雷尔出于卑劣,古隆出于无知,马雷斯科也怀念,因为他是艺术家。

一回到家,布瓦尔便重新投入拉梅特利、霍尔巴赫等人的怀抱;佩库歇则远远躲开了已变成统治手段的宗教。德·马伍罗先生领圣体是为了更好地引诱“这些女士”,他之所以参加宗教仪式,原因在仆人们身上。

他是数学家和文艺爱好者,又会弹华尔兹钢琴曲,还是托普费尔的崇拜者,所以他以一种情趣高超的怀疑主义而与众不同。大家谈到的有关封建制度的流弊、有关宗教裁判所或耶稣会士的事,都是他早已预见到的;他吹嘘进步,尽管他对一切非贵族的或非出自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东西都嗤之以鼻。

他们也不喜欢热弗罗依教士。此人相信巫术,拿偶像开玩笑,硬说所有的民族语言都出自希伯来语;他那浮夸华丽的辞藻缺乏出乎意料的东西;千篇一律:被猎犬围住的鹿、蜜糖和苦艾、金子和铅、香味、骨灰盒、以及被他比作战士的基督徒的心灵,在面对罪人时,战士会说:“不准你通过!”

为了避开他的演讲,他们去庄园的时间能多晚就多晚。

不过有一天他们仍然在那里碰上了他。

他在等他的两个学生,已经等了一个钟头。突然,德·诺阿尔太太走了进来。

“小女孩失踪了。我带来了维克托。啊!这无赖!”

她从他的衣兜里找出了三天前丢失的银骰子,接着,她哭得透不过气来:

“还不光这些!不光这些!我责备他时,他竟把屁股亮给我看!”

没等伯爵和伯爵夫人说一句话,她又说:

“再说,这也是我的错;请原谅我!”

她过去对他们隐瞒了:这两个孤儿是还在服刑的图阿什的孩子。

怎么办?

倘若伯爵赶他们走,他们就会堕落,他的慈善行为就会被看作心血来潮。

热弗罗依教士并不感到吃惊。人是自然而然堕落的,只有惩罚才能使人得到改善。

布瓦尔大不以为然。温和更有效。

然而,伯爵再一次就铁腕问题大肆发挥,他认为儿童和人民一样,都得靠铁腕治理。这两个小家伙浑身都是毛病:小女孩撒谎,男孩粗暴。这次偷窃还可以原谅;蛮横无理却永远不能原谅,教育应当教人尊重人。

因此,得让猎场看守人索莱尔立即给男孩的屁股一顿好打。

德·马伍罗先生有话对索莱尔说,他愿意承担这个使命。他去候见厅取来一支枪,叫埋着头站在院子里的维克托:

“跟我走!”他说。

去猎场看守家的路离沙维尼奥尔不远,热弗罗依先生、布瓦尔和佩库歇便同男爵做伴。

在离庄园一百步的地方,男爵要他们在他沿着树林走动的时候别做声。

地势一直倾斜到河边,河边立着大片大片的岩石。夕阳下,金色的河水波光粼粼。河对面,阴影笼罩着冈峦间葱茏的绿色。吹过来一股强劲的风。

几只兔子从兔穴里出来啃草。

一声枪响,第二声,又是一声;兔子们蹦跳着,突然蹿了出来。维克托冲上去抓它们,他喘着气,浑身是汗。

“你好好理理你那身破衣服!”男爵说。

他褴褛的外衣上有血。

一看见血,布瓦尔就感到厌恶。人可以流血这一点,他接受不了。

热弗罗依先生说道:

“有时情况要求流血!倘若不是罪犯流血,就得有另外的人流血,这是赎罪学说教导我们的真理。”

照布瓦尔看来,赎罪学说不起什么作用,因为,尽管上帝作出了牺牲,几乎所有的人仍然被打人地狱受苦。

“但是上帝每天都在圣体里重新作出牺牲。”

“奇迹是靠教士的警句创造的,”佩库歇说,“无论教士多么不够格儿。”

“奥秘正在这里,先生。”

与此同时,维克托正用眼睛盯着猎枪,甚至竭力想碰碰它。

“别动手!”

德·马伍罗先生走上一条林中小道。

教士的这一边走着佩库歇,那一边是布瓦尔。他对布瓦尔说:

“当心,您知道:Debeturpuenis……”

布瓦尔请他放心,说他在造物主面前十分谦卑,只是他为大家把上帝当成人感到愤怒。大家害怕他报复,为他的光荣而工作,他拥有全部的德操,他有手臂、有眼睛、有策略、有住宅。“主啊,您在天上”,这是什么意思?

佩库歇补充道:

“宇宙已经扩大了,地球再也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在无穷多的其他星球当中滚动。有许多星球的体积都超过地球,我们的星球见小,这表明上帝是一个更崇高的理想。”

因此,宗教应当有所改变。天堂乃是小儿科的东西:那里面享受真福品的人老在静修,老在唱,而且从天上注视着那些被打入地狱的人如何受折磨。想想基督教的基础竟是一只苹果,那该是什么心情!

本堂神甫生气了。

“您干脆否定神的启示,这更简单。”

“上帝怎么可能说话呢?”布瓦尔说道。

“那您就证明他没有说过话!”热弗罗依说。

“再说一遍,谁又向您肯定他说过话了?”

“教会!”

“了不起的见证!”

德·马伍罗先生对他们的争论感到厌倦,他边走边说:

“你们还是听神甫的吧,在这方面他比你们知道得多!”

布瓦尔和佩库歇互相打手势,准备走上另一条路,后来,到“绿十字”时,说:

“晚安!”

“愿为你们效劳!”男爵说。

这一切都可能讲给德·法威日先生听,也许接下来就是交往中断。那就算了。他们本来就感到那些贵族老爷瞧不起他们。人家从不邀请他们吃晚饭,他们对德·诺阿尔太太和她那没完没了的训诫也感到厌烦。

但总不能老把德·迈斯特的全集留在他们家里呀,于是,半个月以后,他们重返庄园,还以为不会受到接待呢。

他们受到了接待。

伯爵全家人都呆在小客厅里,于雷尔也在内,不寻常的是,福罗也在那里。

对维克托的体罚丝毫没有使他改正错误。他拒绝学习基督教入门;维克托琳娜还说了许多脏话。总之,男孩得去少管所,女孩得进一所女修道院。

福罗负责为此事奔走,他正站起来要走时,伯爵夫人叫住了他。

大家正等待热弗罗依先生来一道商量她女儿的婚期,婚礼先去镇公所举行,然后再去教堂,这样可以表明他们蔑视世俗婚礼。

福罗竭力为世俗婚礼辩护,伯爵和于雷尔却齐声加以攻击。在圣职面前,行政职务算得了什么!如果只去三色绸巾面前举行婚礼,男爵不会相信自己结了婚。

“说得好!”正走进客厅的热弗罗依先生说,“因为婚姻是耶稣确定的……”

佩库歇拦住他。

“那是在什么福音书上说的?在使徒时代,人们很不重视婚姻,所以德尔图良把婚姻比作通奸。”

“哦!竟这样说!”

“正是这样!而且婚姻并不是圣事!凡圣事都应该有某种征象。请把婚姻的征象指给我看!”

神甫回答说婚姻象征上帝和教会的联姻,但白费唇舌。

“您再也不理解基督教了!而法律……”

“法律还保持着基督教的痕迹,”德·法威日先生说,“没有基督教,法律会批准多配偶制!”

一个声音反驳他:

“多配偶制有什么坏处?”

是布瓦尔,窗帘半遮住了他的身体。

“人可以有好几个妻子,就像《圣经》中的族长,就像摩门教徒、穆斯林,他们仍可以是老实人!”

“永远不可能!”神甫大叫,“老实在于还回所欠的东西。我们欠上帝的是尊敬。现在,谁不是基督徒,谁就不是老实人!”

“又老调重弹了!”布瓦尔驳他。

伯爵认为他的巧妙答辩有攻击宗教的意思,便竭力赞扬宗教。是宗教解放了奴隶。布瓦尔援引一些人的话证明情况恰恰相反。

“圣保罗嘱咐奴隶像服从耶稣一样服从他们的主人。圣安布洛瓦兹管奴役叫上帝的馈赠。”

“《利未记》、《出埃及记》和历次主教会议都认可奴役。博叙哀认为奴役是人们的权利。布维叶大人也同意奴役。”

伯爵反驳说,基督教没少使文明得到发展。

“也发展了懒惰,因为它把贫穷视为德操。”

“可是,先生,《福音书》里的道德教训呢?”

“嘿!嘿!并不那么道德!干后一个钟头的工人同只干了第一个钟头的工人拿钱一样多。馈赠已占有的人,却剥夺一无所有的人。至于挨耳光不还手,任人偷窃之类的格言,那是在鼓励厚颜无耻的人、怯懦的人和无赖。”

佩库歇刚一宣称他同样喜欢佛教,愤怒的议论便格外带劲了。

教士响亮地笑起来:

“哈!哈!哈!佛教!”

德·诺阿尔太太抬起双臂:

“佛教!”

“怎么!……佛教!”伯爵跟着说。

“您了解佛教吗?”佩库歇问热弗罗依,因为这位先生已经给弄糊涂了。他接下去说:“好吧,去学学佛教!佛教比基督教强,它在基督教之前已经认识到人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空。佛教的修行是很严肃刻苦的,佛教徒比所有的基督教徒加起来还多,至于化为肉身的事,毗湿奴不是化了一次,而是化了九次!这么着,你们评判评判!”

“那是旅行家们制造的谎言。”德·诺阿尔太太说。

“由共济会会员支持的谎言!”神甫补充说。

在场的人都齐声嚷嚷开了:

“说下去,接着说!”

“真妙呀!”

“我呢,我觉得很滑稽!”

“这不可能。”

这一下把佩库歇惹恼了,他宣布他要当和尚!

“您在侮辱基督教徒!”男爵说。

德·诺阿尔太太跌坐在安乐椅里。伯爵夫人和育朗德沉默下来。伯爵不住地转动眼睛。于雷尔在等候命令。教士为控制自己而念着日课经。

这情景使德·法威日先生平静下来,他端详着那两个天真的人,说:

“在谴责《福音书》之前,一生中有什么污点,都有某种补救办法……”

“补救?”

“污点?”

“够了,两位先生!你们该理解我!”

接着,他转身对福罗说:

“索莱尔已接到通知,去吧!”

布瓦尔和佩库歇没有告辞便抽身了。

走完林荫道,他们三人开始发泄各自的怨愤:

“他们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仆役!”福罗抱怨道。

见那两位同意他,尽管他还没有忘却痔疮事故,他仍然对他们产生了某种好感。

一些养路工人正在原野干活。指挥工人的人走近他们。是高尔居。大家开始聊天。他在监督给大路铺碎石的工程,这工程是一八四八年投票决定的,指挥工程的位置应该属于工程师德·马伍罗先生。

“就是即将娶德·法威日小姐的那位。你们显然是从那边出来的?”

“是最后一次从那边出来!”佩库歇突然说。

高尔居装出头脑简单的样子。

“闹翻啦?哦!瞧你们!”

如果他们转身时能看见他的神气,他们会明白,他已经觉察到了闹翻的原因。

再走不远,他们停在用栅栏围起来的一个场地面前,里面有好些狗窝,还有一间红瓦小房子。

维克托琳娜正在围栏门边。一阵狗吠。猎场看守的妻子走了出来。

她明白镇长为什么来到此地,便大声呼唤维克托。

一切都在事先准备就绪,两个孩子的行装分别包在两张包袱皮里,包袱都别上了别针。

“一路平安吧!”她对他们说,“从此没了害人虫,真是福气。”

他俩生来便有一个苦役犯的父亲,这难道是他们的错?恰恰相反,他们看上去十分温和,甚至并不担心人们会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

布瓦尔和佩库歇看着他俩在前面走。

维克托琳娜哼着一支听不清歌词的歌,胳膊上挽着她的薄绸巾,仿佛捧了一个纸盒的制帽女工。她不时转过身来,佩库歇眼见她金色的小鬈发和她美丽的身段,真为自己没有这样一个闺女而感到惋惜。倘若她在别样的生活环境里成长,她今后会是一个迷人的姑娘。能亲眼看着她长大,每天都能听到她小鸟啾啾一般的话语,而且想拥抱她就拥抱她,那该是怎样的幸福呀!一种怜爱之情从心底涌上他的嘴唇,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感到心情有些沉重。

维克托把包袱背在背上,活像一个士兵。他吹口哨,朝田畦那边的小嘴鸦扔石头,去树下掰小树枝当手杖。福罗叫他回来;布瓦尔拉着他的手,感受到孩子强壮有力的手指在自己的手里,十分开心。这可怜的小鬼无非希望像露天的花朵一般自由自在地成长!在一堵堵墙壁里面,面对功课、惩罚和一大堆蠢行,他会被拖垮。想到这里,一种激愤和怜悯的感情突然攫住了布瓦尔,那是反抗命运的愤懑,是一种想推倒政府的狂怒。

“跑吧!”他说,“玩儿吧!趁最后机会享受享受!”

小家伙跑开了。

他的妹妹和他要在旅馆住一夜,明天黎明时分,悬崖派来的人会把他送到波堡的感化院;格朗康孤儿院的修女也会领走维克托琳娜。

福罗介绍了这些细节之后,重又沉浸在他的默想里。但布瓦尔却希望知道养活这两个小孩需要多少钱。

“唔……这事儿,也许得要三百法郎!伯爵为第一批垫款只给了我二十五法郎!好一个守财奴!”

他对伯爵蔑视他那镇长三色肩带的事还耿耿于怀,便一声不吭地加快了脚步。

布瓦尔喃喃说道:

“他们让我感到难受。我完全可以负担他们!”

“我也可以。”佩库歇说,与他不谋而合。

也许存在障碍?

“什么障碍也没有!”福罗反驳。

再说,作为镇长,他有权将弃儿们托付给他想托付的任何人。在好一阵犹豫之后,他说:

“对,没错,把他们带走吧!这会让那一位火冒三丈。”

布瓦尔和佩库歇把孩子带走了。

回到家里,他们发现马赛尔正跪在楼梯下的圣母像面前虔诚地做祷告。他仰着头,双眼半闭,张大了豁嘴,看上去活像心醉神迷的伊斯兰教苦行僧。

“好一个没理性的人!”布瓦尔说。

“为什么?他也许在观看什么东西呢,你要是能看见那些东西也会嫉妒他的。不是有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吗?推理的目的往往不如推理的方式有价值。有什么样的信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有信仰。”

布瓦尔注意到,这就是佩库歇所持的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