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前夕的早晨非常晴朗,也十分寒冷。抬头看向天空,只看得到近乎透明的冬日云朵。我将珍藏的黑色西装从衣柜中拿出来,穿在身上,这套西装不论是腰部或大腿部分都抓不出一点空隙,剪裁相当合身。

衬衫是白色的,细得如绳子一般的领带则是黑的。我套上昨天刚擦亮的皮鞋,走到街上。青山的后街里,发廊要多少有多少,而里面其中一家,就是我偶尔会和你一同前往剪头发的店。

一踏进清水混凝土式的建筑物,老板就走出来迎接:

“哎呀,太一,好久不见了。你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呢。今天美丘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我常常和你讨论这位穿着开领宝蓝色衬衫的老板是不是真的男同志,因为美容相关行业里也有为数不少的第三性公关。发廊里一面雪白,白色大理石地板、白色皮椅,壁纸也是白的,就连裱框装饰起来的画也有一大片留白。从镜子的倒影里,我看到老板捻着我的发梢说道:

“头发的卷度似乎都消失得差不多了,要再烫卷一点吗?今天想怎么弄?”

连我自己都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很僵硬,于是我铁下了心开口:

“我想染头发。”

“咦——真难得。你想染什么颜色?”

“鲜红色。然后再帮我用定型液抓出刺猬头。”

“好像我年轻时的朋克族喔!哎呀,真是让我技痒了起来呢,这是要给美丘的惊喜吧?”

老板迈开脚步,去拿发色样本了。我透过镜子看着坐在白色椅子上、穿着黑西装的年轻男人。他没有任何表情——接下来要向某人说再见的,是脸上挂着这种表情的男人吗?我直直盯着自己的脸,仿佛要探头窥视深井的底部一般。

洗发、剪发过后,接着就是染发。头发要挂在像诗笺一样的塑胶板上二十分钟,因为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于是我就开始听你的声音。

一开始在屋顶上的相遇、学生餐厅的挨耳光女孩间的对决、刚加入我们朋友圈的事,还有虽然对我有意,却很难得地把我让给麻理,以及用定位踢击碎男人门牙的涩谷夜晚,跟两人第一次接吻的湖畔别墅。

我的眼睛泛出了泪珠,接着在纯白的发廊里戴上眼镜。镜中的男人正躲在墨镜后面哭泣,他不断地流下泪水,一边听着录起来的声音,一边微笑。

你接着说下去。挨了麻理耳光的阴雨午夜、我们第一次结合的、七月炙热的那一天……听到这里,我的胸口开始纠结得发疼,因为首次做爱后,你告诉了我你的病症。接着你又说,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和你交往,让你开心得要命,两人一起看过的房子、第一次的同居……你的声音像是陶醉在梦境中,听着你不断叙述的内容,让我又哭又笑。

接着是秋天。

随着发病渐渐失去的自我。你讲述着不管你如何任性还是愿意陪在你身边的我,帮了你多大的忙——原来,你将一次都没说出口的感谢心情,悄悄地录进了白色播放器里。

听你说到这里,我已经像个傻瓜似的哭得一塌糊涂,待会眼睛一定会肿起来,而且还会头痛不已。

最后的最后,你说道:

“我很庆幸自己可以和太一相遇。虽然好像说得很简单,但我已经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了。我说不出太复杂的话啦。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好上天。不管我变得多没用,太一还是愿意陪在我身边。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这世界其实也没那么糟。我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喔。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还有……”

听到你一阵深呼吸的声音,我了解到其实你在哭泣。

“……还有,我希望你可以遵守我们的约定。等我走了之后,你就忘了我吧。我希望你可以和别人好好谈恋爱,过着幸福的日子。不可以一直惦着我不放喔!就算我再有美丽,也不可以一个人孤老一生哟!”

液晶面板黯淡下来,iPod似乎快没电了。

“最后,我要对你说声谢谢。我,峰岸美丘和桥本太一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幸福,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我可以拥有这么多的回忆。太一,谢谢你。很抱歉拜托了你一件难事,不过我会等你的。我会一直等待,等待你来找我。”

我按下停止键,将机械丢掉口袋里。老板走了过来,帮我确认头发染得如何,虽然我已经用手帕擦掉了眼泪,但还是被老板发现了。

“哎呀,你在圣诞节前夕失恋了吗?所以才要染一头大红发呀。我懂了,我会努力把你改造得帅气十足的。你就趁着圣诞节,再找一个新女友吧!”

我用沙哑的声音对老板道谢,等待他将我的头发造型完毕。

我在柜台结完帐了。贴在纯白店内墙上的全身镜,映照出一个盯着燃烧般冲天发型的男人。我对老板说了声谢谢后,走出店外,接着朝向东京地下铁迈进。时间接近下午一点。

我在新宿地下铁花光所有的钱买了一束红色玫瑰。因为心灵已经麻痹了,所以看不出这束玫瑰美不美,我右手拿着玫瑰花,走向你正苦苦守候着的医院。我没有再一楼大厅办理探病手续,直接搭电梯前往十四楼的脑神经科病房。电梯里有个拿着点滴架在院内散步的中年妇女,当她看到我的头发和玫瑰花束后,被这两项鲜红的东西吓得避开目光。

一打开电梯门,就是沙发并列的宽敞会客厅。因为今天是圣诞节前夕,又是星期五,沙发上坐满了前来探病的家属。我静静地、缓缓地往前迈进,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慢动作播放般留在我眼底。

洗手台、自动贩卖机陈列区、护理站。走过我身边的护士朝我点了个头,我也戴着墨镜向她回礼。眼前出现了敞开着的房门,我开始确认塑胶名牌。

峰岸美丘。这是我深爱的女人,同时也是我即将为她实现约定的名字。在我看到这片名牌的瞬间,我就决定要将这个名字的头一个字母刺在我胸前。我轻轻敲了敲房门。

“美丘,是我。圣诞快乐。”

接下来,我应该会走近你的窗边吧?我应该会深深凝视着你,说出“约定”两字吧?而你应该会眨个眼,赐予我勇气吧?我看到一双手伸向供给氧气的管子,也看到有双手拔去了点滴——它们都是一个陌生男人的手。

我应该会将红玫瑰花放在你的床上,一直抱紧你,直到你失去气息吧?

谢谢你,美丘,谢谢你。

还有,永别了。你会一直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