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了一家位在涩谷西班牙坂的意大利餐厅。虽然味道跟价格都普普通通,不过分量这方面倒是让人满意,正因为这样,这家店总是挤满了饥肠辘辘的穷学生们。我们两个点了白酱意大利面、番茄意大利面,以及炸牛排跟两杯香槟。

“香槟甜甜的又爽口,好好喝喔。”

你用刀切着薄薄的酥脆面衣,高兴地笑了。嘴唇上的炸油和唇蜜,发出油亮的光泽。这双唇,只要再一会我就可以触摸到了……我看你看得出神,你于是说道:

“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啦。现在,你是不是在想一些色……坏坏的事?”

我点了点头,更加入迷地观察你嘴唇复杂的曲线。

走出餐厅时,已经是下午一点过后了。暑假即将来临,即使是平常日,涩谷还是跟尖峰时段一样人山人海,由于特卖会还在持续进行中,所以路上常会看到手提购物袋的女孩。你勾着我的手,大步走下人潮汹涌如瀑布流泻而下的西班牙坂。

我们在盛夏阳光中横越中央街,通过文化村大道。这个时候,我和你的手臂已经汗涔涔地黏在一起,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如果对方是男的,我早就一把推开他了,但喜欢对象的汗却是如此让人心旷神怡。接着我们从东急百货的路口慢慢爬上宾馆街的斜坡,到了一条窄巷。虽然现在是白天,阳光却一点都照不进来,巷子的两旁林立着标榜各种风格的宾馆。

“要选哪一间呢?到五点为止都是优惠时段呢。”

你笑着对紧张地我说道:

“只要看起来新新的、干干净净的,哪里都可以。”

或许因为今天是平日的关系吧?不论是哪间宾馆,都亮着蓝色的空房灯。我们选中的,是一间盖在道玄坂最高处、形同度假饭店的宾馆。红色的屋顶,白色的灰泥壁面,大门两旁种了四棵椰子树,突出在道路上。我看着你的眼眸,知道你用眼神告诉我:这间还不错。一穿过玻璃门,就来到了铺设放射状大理石的大厅。贴有房间照片的控制板,一般以上都是亮灯的空房。

“要选哪间?”

我们宛如观看笼中大象的孩子般,抬头看向埋在墙壁里的控制板,你每一间都瞧了瞧,相互比较。

“第一次嘛,选个最高级的房间吧。”

我选了最上面的阁楼,这间房间的休息价格等同于其他房间的住宿价格。在柜台拿了钥匙后,我们上了电梯,在我按下最上层的按钮那瞬间,你飞扑过来环抱住我的脖子。

“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你的唇靠了过来,我闭上双眼,微微张口。你的舌头非常柔软,和我一样有一股番茄酱汁的味道。

一进到阁楼里,我们两个显得有些生疏,因为还不习惯两人同处一间密室,所以一下子害臊了起来。房间非常宽敞,大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吧?铝窗的外面是木制露台,上面排了两张白色躺椅。

“啊——终于来到这一步了!总觉得这里不像是宾馆,倒像是普通的度假饭店呢!”

你一边用头确认床的柔软度一边说道。接着你利用反作用力弹起来,光着脚走到房间后头。

“来看看浴室吧!”

我跟在身后,依然不敢相信这个背影即将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哇——好大喔!光是这间浴室就够我住了!”

圆形按摩浴缸非常大,莫约可以轻松容纳五、六人,你随即将热水注入浴缸,一边用手拨弄水珠,一边撒娇地对我说道:

“要一起进去吗?”

我摇了摇头,走进卧室。你实在太过可爱,让我不由得呼吸困难。

先进去洗澡的是我。因为按摩浴缸是在太过巨大,放热水花了不少时间。洗好澡后,我关掉室内的灯光,钻进棉被里,我的心跳声仔耳边震天价响,仿佛胸膛里生出两、三颗心脏,同时疯狂跳动着。

你走出浴室,湿润的肌肤上裹着白色毛巾,表情相当认真,有点像是在生气,娇小的你站在床边时,看起来就像是个未成年少女。我实在太过紧张,所以不自觉说出了蠢话。

“你在紧张啊?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呢。”

你瞬间露出了严肃地表情,接着就这样包着毛巾扑到床上来,将全部体重压在我身上,使得我无法呼吸。隔着棉被,你给了我的肩膀一拳。

“怎么可能习惯啊!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处女,但面对别人的第一次还是会紧张,会跟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一样心头小鹿乱撞啊。太一,你很粗神经耶。”

“对不起。”

“算了,吻我就原谅你。”

你一边解下毛巾,一边像松鼠般地从毯子底下钻进来。我的身体最先感受到的,就是从你身上散发出的热度,接着我越来越靠近,毫无空隙地包覆在我冰冷的肌肤上,仿佛夏日阳光或是太阳一般,紧抱着我。

我照着你的话,全心全意吻了你。我陶醉其中,虽然舌头有点疲累,但从那之后我的记忆就暂时消失了。如果我集中精神努力回想,或许可以想起那时的心理状态以及身体动作,但我却一点都不想这么做。一片茫然、无法言喻的美好时光——或许我是希望这样将它烙印在回忆里。

原来——和谁体验性爱是一件这么珍贵的经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性的多彩多姿与美好,而这都是你教会我的。

我们的初体验,说来其实两个人都相当客气。因为还不熟悉对方的身体,而且也不想被认为是索求无度的人,就连一直我行我素的你也紧张得直发抖,在我脑中留下鲜明的印象。

当一切都结束后,我终于放下了心,感觉像是达成了一件艰难的任务,而且没出什么差错。虽然喜悦和成就都有,但我最先感受到的还是一阵安心。

你将头枕在我胸口上,望着黑漆漆地天花板。

“谢谢你,太一。”

你突然说出女孩子气的话,让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不像你啊。”

“因为我就是高兴到想和你道谢嘛。说不定太一以后就不会想再跟我做了。”

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们才结合过一次呢。你缓缓地拨起后脑勺的头发,露出移到旧伤痕,仿佛一条细长的白色道路。

“你的手指借我一下。你看,我的头发里面有一条路吧?”

我的指尖顺着你的指引,抚摸了那道伤痕。你的声音冰冷得像是从阴暗的宾馆房间角落传过来一般,和你平常的声音完全不一样,非常严肃。

“这段话,我只跟我真正喜欢的人说,太一,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我在幼稚园大班的时候,曾经出过一场车祸,而这段时间的记忆,我完全不记得。因为头部遭受重大撞击,所以在我手术后住院了很长一段日子。不管是车祸那时的冲击啦、手术的痛楚啦,我全都不记得。不过呢,因为这样,我有好一阵子都可以不去上我不喜欢的幼稚园,这点倒是满高兴地。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只记得这些。”

我的手离开了白色的伤痕,在你说话时沿着你雪白后颈的摆动上下抚摸。

“不过,手术顺利成功了吧?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美丘你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啊。”

你的笑容透露出一丝悲伤。

“手术应该成功了吧,毕竟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啊。”

我有一种非常恐怖的预感。现在裸身依偎在我怀里的你,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在一个我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禁将你抱得更紧。你淡淡地说道:

“我的头骨有个地方陷了进去,破掉了。脑和头盖骨中间有片叫做硬膜的坚硬膜层,这个部分也裂开了。那时想要将硬膜补起来,只能动手术将别人的硬膜移植进去,像贴OK绷一样把它贴起来。不过现在都是使用人工材质就是了。”

你的声音重重地沉了下去,那仿佛从井底传上来的声音,自胸口回响到我耳边。

“在幼稚园时移植给我的,是从德国进口的干燥硬膜——Lyodura。可能因为用了那个,所以疾病也一起传染给我了。帮我动手术的医院很没医德,他们明知Lyodura将带来的危险性,还是持续用它动手术,直到把库存用完。在我之前用它动手术的有四个人,其中三人不久后就死了,剩下的一个人也在今年春天发病。”

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跟着你这样做。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延后知道真相的时间。在那之后,我见到了有生以来遇过最勇敢的人。

你强装出坚强的笑容。

“库兹菲德?雅各氏症(注1),目前是不治之症。潜伏期长达十到二十年,无法预测何时会发病,而一旦发病,只消三个月时间,脑就会变得像海绵一样空空如也,接着死亡。”

我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这个引人怜爱的头颅里,可怕的病原体或许正在蠢蠢欲动。我拼命将你的头抱在胸口,而你则硬挤出开朗的音调说道:

“不过太一你别担心,我说不定没有被感染到啊。而且这种病也不会藉由做爱传染。”

某种温暖的东西落在我的胸口。你静静哭泣了一段时间。

“你应该不会想再跟我这种不知道有没有得病的女孩子交往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何时会忘了所爱的人的脸。明天如果你在学校碰到我,可以假装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之前知道这件事的另一个人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结果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并不想因为这种病害得你痛苦,而且这几个星期以来,我真的很快乐。所以就算只有今天也好,能被太一这样紧紧抱着,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你不出半点声音地哭泣着,宛如梅雨季结束时的阴雨,你的泪滴渐渐积在我锁骨的凹陷处,我的眼中也涌出几滴冰冷的水珠,滴在耳朵上。我们两人就这样一直流着泪抱在一起。

美丘,我非常感谢你提起勇气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而我接下来展现的勇气,和你比起来也毫不逊色。我拭去泪水,将你的头发往上拨,接着像是要让那道白色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般,仔细地从头到尾将它吻过一遍。

你一边哭泣,一边喊着:“谢谢你。”

我也一边哭泣,一边说着:“谢谢你。”

之后,我们又再一次结合。

注1:库兹菲德?雅各氏症患者的脑部阻止会产生空洞、海绵化,并导致脑部退化、肌肉失去协调、产生痴呆状,然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