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幢旧楼坐落在涩谷区内,原先是某公立大学校舍,学生增多了,校舍挤不下,为了寻求更宽广的土地和开阔的环境,迁到邻县去了。从此,这里就成了废校舍。

过去供青年学习的校园遗迹,如今杂草丛生,校舍荒芜不堪。窗玻璃破碎了,里面成了野猫野狗栖身之处。

隔着那条从涩谷区原代代木町通到西原方面的宽度仅能容一辆汽车驰行的道路,是一片幽静的住宅地,排列着普通公寓,高级公寓和小住宅。连白天都没有多少行人,很是僻静,由于大学迁移了,就愈益令人感到冷清。

校舍空荡荡地被撂了几年,最近好容易着手予以拆毁,并平整地面,以便利用这片废址修建区体育中心。

竣工后,一座包括室内游泳池、体育馆、网球场、餐厅的区体育中心将矗立在原址。

五月下旬,承包校舍拆毁工程的工人预先调查了一下这座建筑。他在楼里的一角发现了似乎有人住过的痕迹。那是二楼南侧的教室,那里留有用旧桌子拼成的床和炊事用具等。此外还有似乎是捡来的煤油炉,煤油灶,灯,书架,衣服等。书架上排列着日本和外国古典小说、外文书籍、推理小说等。

好象是流浪者看中了这座废校舍而住了下来,然而剩在那儿的蔬菜,水果什么的已经干掉了。看来是住上一阵又放弃了。

要是放弃了的话,为什么把“家当”都丢下就走了呢?尽管是废校舍,却精心布置得舒舒服服。统统是作为废品扔掉的东西,但样样都还能用。大概花了不少时间才捡来了这么多。

就算是知道拆毁工程即将开始而放弃的,丢下家当就难以理解了。

工人对那密密匝匝排列在书架上的作者的名字瞠目而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纪德,日本作家也都是巨匠,净是以名作古典著称的作品。原著书脊上的外国字,工人是看不懂的。

工人发现了有人住过的痕迹,起初以为这是教授或研究员的屋子。然而又挺奇怪。

工人感到毛骨悚然,便向警察报了案。警察署的侦查员赴现场做了调查。留在那里的东西当中有数张相片,是夹在书页里的。

代代木署的菅原觉得照片上的那个人看着眼熟。他把老搭档芹泽叫了来。

“你认不认得这个人?”

芹泽审视着菅原指给他看的照片,回答说:

“说不定是去年九月在新宿中央公园遇害的那个流浪者吧?”

还没听说凶手被抓住的事。

“对,准是那个流浪者。记得他的诨号叫‘总理’。这是大上先生那一片的案件,我一直放在心上。”

代代木署和新宿署管辖的区域是毗邻的。侦查“麻药贩子凶杀案”以来,他就和大上刑警相熟了。

“那个流浪者的相片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芹泽用眼睛搜索着菅原的表情。

“这里的主人会不会就是照片上这个人呢?”

“遇害的流浪者的住处——这就是他最后的窝吧。”

芹泽重新打量了一下废校舍里的生活痕迹。

“新宿的公园离这儿也近。”

“这儿要是凶杀案的遇害者的窝,也许最好告诉大上先生一声。”

“嗯,我也正这么想呢。”

两个人的意见一致了,立即就通知了新宿署。

接到代代木署的通知后,大上从新宿署来了。

“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见了面。”

大上亲切地笑脸相迎。两个署尽管相毗邻,他们却轻易没有见面的机会。

“在这儿找到了你那一片的被害者的照片,不过还没有得到证实。”

“啊,恐怕没错儿。说实在的,被害者生前曾告诉人他找到了个安全的窝,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因为他的身世还没搞清楚,在他住的地方或许留有线索。”

“可是,为什么要把他拖到新宿的公园去呢?”大上边听菅原的说明,边歪着头,随后纳闷地说,“新宿的公园嘛,徒步都能走到哩。可要是下毒手的话,这个废校舍不会让人看到,对凶犯来说,要安全多啦。”

菅原领会了大上的疑问。被害者的尸首所在的那座公园尽管是“都会中的死角”,但它毕竟是公园。指不定在哪儿就会给人撞见了呢。

但是在这座废校舍里的话,就绝对不会有人看见。即使惊叫几声,外面也听不见。

说不定这里就是凶杀的现场。那样的话,犯人为什么不将尸体撂在这里,却偏偏冒着风险把它搬到新宿的公园去呢?

安置在废校舍里的这个住处,没有格斗和翻过东西的痕迹。

尽管仔细搜查过一遍,并没有找到象是犯人遗留的东西。但是即使这里不是凶杀的现场,它也位于废校舍当中,周围是杂草丛生的辽阔的校园。这里不折不扣是都会中的孤岛,有的是适于杀人的好地方。

大上说:

“如果这里是第一现场的话,犯人想必是由于某种原因,不愿意让人知道这是第一现场。”

这也正是重金俊之和樱井美由纪议论过的问题。

芹泽表示异议地插嘴道:

“我认为,如果有这么个原因,犯人会把被害者生活过的痕迹消除掉。”

“看来犯人并不知道被害者的窝在这儿。就算他是在这附近杀害的,他也不知道被害者住在哪儿。如果知道的话,他必然会给消除掉的。”

菅原说:

“断定凶杀现场就在这附近,未免太早了吧。”

“嗯,我是假定凶杀现场在这附近,而做的推测。可是来到这里后,我觉得这真是理想的作案现场。校园里长满了杂草,校舍里荒凉得厉害,情侣们也吓得不敢靠近。一到晚上,车子和行人都轻易不从这里走过。现在东京的市区里,难得有这样的场所。”

“对犯罪来说,这确实是个理想的场所。色情狂也常在这里出出进进,所以我们曾提醒大家当心一些。”

“我一死儿认为这是第一现场,因为流浪者只在很有限的领域里生活。流浪者的活动范围并不怎么广。这里离被害者的地盘相当远。被害者尽管是流浪者,穿得颇整洁,乍一看,几乎难以和一般人区分开来。”

“这里大概住着很舒适,所以他才住下来的。所以很难设想,除了新宿的地盘和这个窝,还有第三个生活领域。根据以上理由,我认为这大概就是第一现场。”

“假若是这样的话,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而不愿意让人知道这是第一现场呢?”

“首先可以想到的是,如果凶手就住在附近的话……”

菅原点点头说:

“对,从凶手的心理来说,想必是巴望把被害者的尸体搬得离自己的住处越远越好。”

芹泽又提出异议道:

“可是凶手这方面是不是会尽量避免在自己家附近作案呢?”

“同时还有熟悉地理的好处。正因为住得近,所以知道对作案来说,这里的环境再好不过了,也许就能克服心理上的障碍。”

他们把这番争论姑且悬在那里,以生活痕迹为中心,将周围仔细地搜查了一遍。结果发现了有力的“物证”,从而证明了这就是第一现场。

废校舍尽头混凝土地面的门道里放着一辆旧自行车,从车把上取到了被害者的指纹。看来被害者曾使用那辆打什么地方捡来的旧自行车。

估计被害者曾骑着旧自行车往返于废校舍和新宿的地盘之间。倘若他是在新宿的公园遇害的,自行车理应放在尸体附近。

犯人并不知道被害者骑自行车的事,只把尸体运走了。

2

“总理”的窝被发现了,然而侦查工作仍旧没有进展。“遗物”里不曾留有能够推断出“总理”身世的线索。大上刑警将“总理”的窝被发现一事转告给重金。大上是由代代木署的菅原陪同而来,他带着“总理”遗物中的照片,以便重金确认一下是不是他所拍摄的。

果然,这都是“总理”生前重金为他拍摄的快照。他把其中的几张送给了“总理”。

重金认为“总理”不啻是在战斗中死亡的。“总理”拒绝受社会的管束,追求完全的自由,终于在自由的荒野里战死了。他的死正象他的为人,丝毫没有留下能够查明其身世的线索。

重金听说曾在废校舍里发现“总理”的窝,就去看了一趟。沿着甲州街道前行,在京王线幡谷车站跟前向左(东)拐,从商店街沿着只容一辆汽车的道路向幽静的住宅街行驶,不一会儿左边就出现了辽阔的场地。场地彼方,新宿第二市中心那簇大厦在比赛着高度。

废校舍被拆除殆尽,仅只稀稀疏疏地剩下一部分架子。自动倾卸车驰来驰去,不知把废料往哪儿运。

推土机已开进废墟,开始了平整土地作业。废料不久就会被清除干净,校园的遗迹将焕然一新。“总理”的生活痕迹也随即从地上完全消除。

其实,他在里面生活过的废校舍已被拆毁,再也无法怀念它了。

校园的遗址上,建设机器忙碌地活动着,噪音不绝于耳,尘埃弥漫,破坏后的新建设的戏剧上演了。非但是一个流浪者的生活痕迹,连青春的校园那漫长历史和年轻人的生活史,也被彻底抹掉了。

正因为要践踏陈旧的尸体,在上面筑起新的骨骼,建设的槌子发出的声音比破坏的槌子还要残酷而毫不留情。“总理”曾在此地暂时栖身,它却成为他的“最后一个窝”。在争取“完全的自由”的战斗中的败者,一丁点儿也剩不下曾经生存过的证据。他曾争取完全的自由,到头来是彻底被消灭掉了。

重金呆然张着嘴,定睛注视着在废校舍遗迹上演中的这出建设戏。他所探讨的主题——“完全的自由人”的足迹,已经消失了。

但是象这样消弭,毫无疑问是违背“总理”的意愿的。他准是渴望不受任何束缚地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的生命却受到严重干涉,自由之壮志未酬而死。倘若是挨饿挨冻,倒毙在街头,仍不失为死于争取自由的战斗中,在“总理”来说,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毫无疑问,“总理”尽管是战死的,却是从背后遭到暗算的。他指不定多么窝心呢。

究竟是谁下的毒手,为的是什么?重金的思绪自自然然地集中到达一点上。

根据美由纪的推理,杀人的动机是:对犯人来说,必须严加保密的关系重大的场面被撞见了。举例来说,就是婚外恋的现场啦,犯罪——尤其是凶杀的现场啦。

难道“总理”是因为碰巧目击到这样的现场而送命的吗!

从这个着眼点来看,此处的环境很适合于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和凶杀。搞不正当的关系还有被色情狂看见的危险,但是一旦躲到这一大片地的草丛里,不愁找不到“唯独两个人的世界”。

作为凶杀的现场,就更理想了。校园的当中那一带,情侣是不敢挨近的,色情狂当然也不会去。此地虽非都市的死角,却是被遗弃的空间。

重金正在独自冥想,背后有了动静,突然被招呼道:

“这不是重金先生吗?”

他朝声音的方向移过视线,看见了一张亲切的笑脸。

“唉,是乘松先生啊?”

“果然是重金先生。久违了。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

那是乘松,箱根的常客之一。他穿着运动衫裤,脚登球鞋,可能在练马拉松长跑来着。重金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

“真是奇遇。你总是一直跑到这一带来吗?”

重金打量着乘松的装束。此是前年夏天最后一次见到乘松的。去年美川光弘从公寓上跳下来自杀,乘松之子又死于车祸,常客们几乎“全都完蛋了”。

重金迟迟疑疑地不知道该怎样对乘松不幸丧子的事表示哀悼。看来乘松已从那场打击中恢复到能够长跑的程度了。

“哎呀,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家就在附近。”

“我听你说过是在涩谷区的什么地方。”

“在西原一丁目。既然已经到了附近,就清来坐坐吧。内人也会高兴的。”

乘松邀道。重金倒是听乘松说过他的地址,但设料到离这儿那么近。

重金客气了一下:

“跟你太太也久违了,很想见见,但是太突然了。”

“如果没有什么急事,请务必来坐坐吧。反正只有我和内人。”

乘松的语尾听上去有些凄怆。随便一句话,就透露出了失去独生子的父亲的悲哀。他准是想把多少认得儿子的人叫到家里,以便怀念一下儿子生前的音容笑貌。

乘松那热情的邀请,使重金感到这位父亲是想搜集儿子生涯中的片断,因为重金和他的儿子一道消过夏,说不定记得点什么。

“我已经听说了,你的公子遭到不幸,我打心里表示哀悼。”重金补致了悼辞,接着说:“那么我就在灵牌前烧炷香吧。”

乘松领他到与大学遗址隔着一条街的那排房子当中的一幢。是座雅致的二层小楼,虽然窄,总还有个院子。这是一个职员花毕生心血盖起的一座“私人城堡”。使人觉得,主人为这看上去很舒适的住宅是费尽了心力的。

但是,失去嗣子的悲哀的阴影却粘在这家宅上,看来是抹不掉的了。

一迈进门厅,脚底下蹦来了个毛球儿般的东西,喵的叫了一声。这是只家猫,往乘松脚上蹭着身子。

乘松对猫说:

“喂,是客人,到那边去。”

接着又把它“介绍”给重金说:

“是咪契尔。我儿子宠爱过的猫。”

“你回来啦。哎呀。”

乘松的妻子在里屋听到门厅里有动静,迎了出来,她看见了重金,露出惊讶的神色。

乘松向妻子解释道:

“刚才在那边偶然碰见了重金先生,所以硬把他拖来了。”

“啊,欢迎您光临。喏,虽然脏一些,请上来坐吧。”

乘松的妻子热情得几乎拽重金的手。这当儿,从里屋飘出淡淡的线香气味,掠过他的鼻子。

“突然来打扰,很对不起,说借此机会,未免有些失礼,可我是想在令郎的灵牌前烧炷香,而来拜访的。”

“谢谢啦。重金先生给烧香,幸一一定高兴得很。他健在的时候,每年夏天都盼着到箱根去。”

语尾已经带着哭腔了。重金首先被领到佛堂去。佛坛也是崭新的,大概是儿子死后匆匆忙忙布置起来的,并将这间小屋子改成佛堂。灵牌后面,在箱根一道游逛过的少年的照片在朝他微笑。

难道少年预测到自己的厄运了吗?总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寂寥。烧香后,重金与乘松夫妇在客厅里面对面坐下。从外面看,这座楼小而雅致,进了里面,却让人觉得宽敞荒凉,恐怕是因为失掉了作为家庭核心的孩子之故。

乘松悲哀地连连眨巴着眼睛说:

“总觉得箱根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的事。那阵子真是盼望夏天早点来。”

“打从前年以来,我也没再去。藏方先生去世了,美川先生也落了那么个下场,所以就没有心情去了。我间接听说令郎遭到的不幸时,就认为箱根的暑假永永远远结束了。那里的暑假,只有几位常客聚在一起,才能过得快快活活,沸沸腾腾。”

乘松的妻子用手指按着眼角说:

“那阵子真是快活来着。”

乘松象是责备妻子般地说:

“别再提这个话题啦。重金先生好不容易来一趟,怪失礼的。”

妻子好象转换了心情般地说:

“真的,一下子就扯到那孩子身上去了。谈点更高兴愉快的事吧,那孩子也会觉得可心的。”

“这就不对了。你一开口就那孩子那孩子的以幸一为中心,所以越说越阴郁。幸一不喜欢阴暗的东西。”

“光知道说别人,你自己说话不是也以幸一为中心吗!”

“啊,是吗?”

乘松挠了挠头,夫妇的睑上这才第一次泛出笑意。

“今天重金先生是到这边来工作的吗?”

情绪略起了变化,乘松便把话题一转。他望着重金总是随身带着的照相机。

“嗯,说是工作也对。是这么回事:你们家对过的大学废校舍里曾经住着个流浪者,为了给他拍照,我跟踪过他。”

“哦,正在拆除的校舍吗?原来里面住过流浪者呀。这下子我明白啦。”

乘松象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你想起什么事来了吗?”

“嗯,这还是去年的事呢,人们传说那座废校舍闹鬼,情侣们都不敢进校园了,说是有人看见校舍里边透出苍白色的光,还商量要去探险,以便试试胆子,可是苍白色的光又不见了,所以探险的事也就没有下文了。原来是流浪者住在那儿,万也想不到鬼现原形,是这么一副样子。”

“是吗?说实在的,去年九月那个流浪者已在新宿中央公园的一角被杀死了,我是来看他的窝所在的校舍的,可已经给拆毁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好象在报上读到过那样一条消息。原来如此。那个流浪者就住在这么个地方呀。”

“乘松先生在这一带看到过流浪者吗?”

“我并没特别理会,可是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一件事。”

“想起了一件事?”

“跟闹鬼的消息差不多同一个时期,大学的遗迹上野猫野狗多起来了。按说这里没有吃的呀,我觉得挺奇怪。可是似乎有什么人在喂它们。如今回想起来,说不定流浪者喂它们来着。因为自从流浪者遇害以来,它们的数目就显著地减少了。”

倘若是“总理”的话,即便自己少吃一些,大概也会分给野猫野狗的。逃出了人类的管束的、或者是被遗弃的野猫野狗,与“总理”的身份是一样的。

3

第二天,重金到艾思咖啡馆去了。美由纪以抑制着喜悦的神情相迎。

打烊后两个人碰头,径直来到旅馆。除非是先相互满足最渴求的欲望,吃饭不香,话也不投机。

他们立即饮下第一杯,解了身上的渴。美由纪随后说:

“咱们是不是有点奇怪呢?”

“你才发觉吗?”

“咱们两个交往以来,已经四五年了吧?”

“有那么久了吗?”

和美由纪在一起,总觉得那么新鲜,仿佛是昨天才相遇的一般。

“第五年了。箱根都去了三回嘛。”

“算起来是这样的。”

前年,他们在箱根度过了最后一个夏天。

“可是,和你见面,我比最初那阵子还要心跳得厉害。交往了五年,即使不至于厌烦,一般都会养成惰性,我却感到非常新鲜。我和人相遇,这还是头一次能够保持这么新鲜的感情。只觉得越见越新鲜似的。”

“我也是这样。”

美由纪稍微瞪了他一眼:

“哎呀,你遇见过那么多女人吗?”

“不是的。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呀。我倒是要问你呢:你遇见过那么多男人吗?”

“别胡说八道啦。”

美由纪轻轻地掐了一下他的上臂。

“好疼!真粗暴。”

“我有点生气。”

“生什么气?”

“我梦见你和其他女人相遇了。”

“梦里的事我可负不了责。”

“你猜猜是和谁相遇了?”

“象这样的事,我怎么能知道呢?”

“是藏方夫人。”

“藏方……”

重金心里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前几天和藏方江梨子在市中心的饭店里偶然相遇的场面,给美由纪瞥见了。

美由纪窥伺着他的脸说:

“喏,你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想不到一语道破了你的心事。”

“我凭什么去见别人的太太?”

“她的先生已经去世了,要是想见的话,任何人也不必顾虑呀。”

“自从前年,不,自从三年前的夏天在箱根见面以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何必这么认真。这是梦里的事嘛。”

美由纪轻轻地躲闪过去了。他差点儿受到美由纪的诱导。

“提起藏方夫人,昨天我倒是偶然碰见了。箱根那伙人当中的一位。”

“哎呀,哪一位呀?总不至于是藏方夫人吧。”

看来美由纪总把那位遗孀放在心上。

“哪里的话。是乘松先生。我去看‘总理’的窝,和他隅然相遇了。乘松先生的家就在‘总理’的窝附近。”

“总理”的窝被发现一事,他已经告诉过美由纪。

“真是巧遇啊。”

“抽冷子被招呼了一声,我也吃了一惊。他好象多少振作了一些,在长跑来着。”

“也许是为了忘掉那件事才跑的。太太不知道怎样了?”

“他邀我到家里去,和他太太也见了面。他们还要我向你问好呢。”

“我也想见见他们。箱根的事好象已成了遥远的过去。”

“我深深地感到人生若梦,岁月如流。咱们两个人去箱根,也还可以相对地开开心,可是那对夫妇再也不能全家去欢度暑假了。”

美由纪以抱怨的腔调说:

“什么叫相对地?多难听!”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跟乘松夫妇比起来。”

“今天晚上我宽恕你。可是‘第二杯’以后,也得认认真真地来。”

“以前有过不认真的时候吗?”

“没有过。可要是有的话,我决不答应。”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的当儿,彼此的身体都渴望起“第二杯”来了。正动手要来“第二杯”时,美由纪短短地啊了一声。

“怎么啦?”

重金招呼道。

只见她睥睨着虚空。身子好不容易润湿了,又有点发干了。她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去了。

“美由纪,你在想什么?”

重金试图把她的身心引向自己。

“喏,咱们不是谈论过凶手杀害‘总理’的动机吗?”

“嗯,咱们说过:说不定‘总理’看见了对凶手来说是糟糕的事。”

“你曾经说:尸体有着被人从别处搬运来的迹象。要是放在原来的地方,就会和对凶手来说是糟糕的那桩事联系在一起了。”

“这话是你说的。”

“是吗?不管是谁说的,咱们的结论是:那桩怕给人看到的糟糕的事就发生在‘总理’的窝附近。”

“是这样的。这又怎么啦?”

重金也有点分心了。

“能不能把乘松先生和对凶手来说是糟糕的那桩事联系在一起呢?”

“什、什么?”

重金觉得愕然。他所受的惊愕与震动是如此之大,就好象眼前突然发生了激烈的爆炸似的。她的话仿佛能够开拓崭新的视野,但爆炸的闪光使他感到眩目,一时什么也没看见。

重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乘松先生该不至于是凶手吧?”

“谁也没这么说呀。我只是觉得,乘松先生的家就在‘总理’的窝附近,这不是偶然的。”

“你是说他们两个人认识吗?”

“不是的。我的措词不合适。我指的不是被杀死的‘总理’的窝和乘松先生的家恰巧挨得近;我是认为,‘总理’也许是因为住在乘松家附近才遇害的。也就是说,在乘松家附近也许发生了对凶手来说是怕给人看到的糟糕的事。”

“在乘松家附近发生了对凶手来说是怕给人看到的糟糕的……该不至于是……”

重金露出联想到了什么的神情。

“不是吗?‘总理’遇害之前,乘松家的周围——或者不如说是他们家里,不是发生过儿子被轧死,犯人逃跑了的事件吗?”

“可是,由于轧死人的犯人又自首了,那个事件已经解决了呀。”

“表面上是这样。可是如果事件的真相完全是另一码事,会怎样呢?”

“真相完全是另一码事,指的是……”

“轧死人又逃跑了的犯人三桥新一在受训期间死掉的时候,关于他拖垮身体的原因,我不是说过他可能在轧死人后逃跑的事件中有什么隐私吗?”

“嗯。你说过:关于车祸,三桥方面也许有还没暴露出来的致命秘密。”

对“第二杯”的欲望已经全然被排遣掉了。

“‘总理’是不是在这件事上送命的呢?”

“还没暴露出来的致命的秘密是什么呢?”

“这就不清楚了。假若‘总理’碰巧目击到这个事件,知道了那个还没暴露出来的致命的秘密,那么对凶手来说,‘总理’的存在想必就构成了威胁。”

“可是,犯人三桥在‘总理’遇害后死了呀。”

“所以说,真相完全是另一码事。你好好想想吧。”

美由纪凝眸看着重金的脸。她的眼神在给他出谜,让他去猜。

“真相完全是另一码事……总不至于另外还有犯人吧?”

“这么去想,也不见得不行吧。要是除了三桥,另外有个犯人,‘总理’掌握了真相,对真犯人来说,这就是致命的秘密了。”

“你是说,三桥包庇了真正轧死人又逃跑了的那个犯人吗?”

“要是‘总理’目击到这一点,而逼着真犯人去自首呢?”

遮在雾里的事件的轮廓,似乎一点点地露山来了。

“三桥包庇了谁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可他确实是隐藏在三桥身边。三桥因为隐瞒了这件事,所以在接受激烈的训练期间,对乘松先生感到内疚,才把身体拖垮了的。”

“可是三桥如果不是犯人,就不会在乘松先生面前苦闷致死吧?”

“三桥即便不是主犯,恐怕也处在共犯的地位。由于对乘松先生隐瞒了真相,觉得亏心,大概就形成了压力。”

“这么说来,真犯人杀死‘总理’后,三桥也死了,这下子想必感到很舒心吧。”

“关于三桥心理上的压力,我还想象着一件事。”

“你想象着什么事?”

“不拘怎样,三桥心理上的压力大到致命的程度。把当代的性格开朗的小伙子逼到这个程度的压力,是不同寻常的。总之,三桥如果不是真凶,本来是用不着对乘松先生感到那么负疚的。”

“所以我不是刚刚说过吗……”

“要是三桥在精神上有着双重负担,会怎么样呢?”

“双重负担?”

刚才二人做爱时身上出的汗,已经完全干了。重金边听美由纪的推理,边想:这才是地地道道的床上侦探呢。

“‘总理’是去年九月死的,而三桥是今年四月死的。‘总理’是先死的,而不是倒过来的情形。”

美由纪在探索重金的表情,不啻在问他:你懂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总理’是先死的……美由纪!”

重金想到某种重大的可能性,不禁愕然。

“你好象理会了。三桥处在共犯的地位,不一定仅仅限于轧死乘松先生的公子并逃跑这件事吧。三桥忍受着对自己不利的情况,千方百计包庇了真凶,可是有人知道了真相,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三桥帮助真凶杀死‘总理’,也就不奇怪了。从三桥和真凶相勾结这一点来着想,这样也许毋宁是更自然一些哩。”

“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杀‘总理’也罢,搬动尸首也罢,两个人动手比一个人容易啊。”

美由纪那令人莫测高深的推理手法,使重金甚为钦佩。他早就知道美由纪聪明,而她运用复杂的逻辑思维,对真相进行分析推理,头脑清楚得恰似一位名侦探。

“就三桥来说,也许对乘松先生怀着恐惧。甚至认为连杀害‘总理’的真相都给他知道了。要是把‘总理’杀死在离他的窝不远的地方后,将尸首撂在那儿,也许住在附近的乘松先生会抢在警察头里,把这个案子和轧死人后逃跑的事件联系起来。说不定还是为了预防这一点才搬动尸首的呢。”

“所以乘松先生一旦作为三桥刚刚进去的公司的教练而出现,三桥想必是充满了恐惧,觉得乘松先生什么都知道了,并每天折腾他。车祸固然是过失,‘总理’却是有计划地故意杀害的。何况三桥还是缓期执行的身份。再加上乘松先生又以‘我什么都知道’的神情,每天折腾他,那还吃得消吗?”

“要是想在三桥身边找个他非包庇不可的人的话,首先是骨肉,其次就是情人之类喽。”

“也不知道三桥家里都有哪些人,但肯定不是父母。”

“父母嘛,首先会庇护孩子。况且三桥第二年就要就职,走上社会,正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得格外珍重才行。”

“这么说,就是情人喽。”

“兴许不是一般的情人。”

“不是一般的情人?”

现在轮到美由纪处在守势了。

“也就是说,不能公诸于世的恋爱。尤其是,假若对方是必须躲避旁人眼目的有夫之妇,那也就能理解轧死人后逃跑的心理了。”

“原来如此。闯祸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是有夫之妇。要是当场就报告警察,两个人的关系就公开出去了。所以好歹逃离现场,先让有夫之妇一个人下了车,三桥才去自首。”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他们认为谁都没看见,想不到让‘总理’看见了。”

“发生车祸后,报道和‘总理’目击到的真相有出入,所以‘总理’就首先去见三桥,劝他把真相坦白出来。是不是这样的呢?”

“车祸后,三桥受到警察的调查,估计是轻易见不到他的。毋宁是见到了真犯了,逼他自首来着吧。”

“这么说来,‘总理’就得知道真犯人的身世喽?”

“是啊。‘总理’认识真犯人。也许是个人之间认识的,也许是一般地认得。”

“一般地指的是什么?”

“指真犯人是个名人的场合。要是在电视里看惯了的脸,很多人都认得出来。”

“即使对方不是有夫之妇,假若是个艺人的话,和三桥的关系要是公开出去,她的声望想必会受影响。”

“艺人这个设想倒是蛮有意思,然而把关系一直隐瞒下去,怕是有困难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和我的关系。”

“咱们没那么有名,也没在电视上露过面。”

“是吗?近来时常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和名字。”

“那算不了什么。只要不出现在电视上就不要紧。活动的映像和固定的像片就是不一样。”

“但是,对完全的自由人这一点感到自负的‘总理’,会多管这样的闲事吗?”

“即使‘总理’不多管闲事,对犯人来说,存在着目击者就是个威胁。”

“犯人首先必须意识到被‘总理’看到了。”

“‘总理’是不是真正目击到这个事件,倒是无关紧要的。假定事件发生后,对此一无所知的‘总理’慢慢腾腾地出现在现场上。因为他的窝离现场很近嘛。犯人惊慌失措,以为全都被他看见了。况且犯人要是个知名人土的话,仅仅由于自己的脸被‘总理’瞧见了,也会认为给抓住了致命的弱点。”

美由纪用淘气的眼神望着重金说:

“怎么样,咱们也多管管闲事吧?”

“不是已经在管着吗?”

“打算把藏在三桥身边的情人找出来吗?”

“是你凭着推理分析出来的。”

“找出犯人后怎么办?”

“找犯人是警察的职责,我只是想使‘总理’的人生完结。”

“‘总理’的人生还没完结吗?”

“除了自己这条命,‘总理’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凶手这家伙准背着许许多多不愿意失去的东西。被大批财物束缚起来的人,杀害了为追求自由舍弃一切的人。说起来是不自由的人杀害了自由人。从‘总理’这方面来说,恐怕连自己为什么遇害,他都不晓得。生为一个人,连为什么要死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送了命,多么可怜啊。这要是冻死饿死的,‘总理’总算是死在凭着本人的意志选择的自由中。照目前这样,‘总理’的人生还不能说是已经完结了。只有找出犯人,让他供出为什么杀害了‘总理’,‘总理’的人生才能完结——尽管这样来完结是违背他的意愿的。”

美由纪嗲声嗲气地说:

“让‘总理’的人生完结也蛮好嘛,可是今儿晚上咱们也还没完结呢。”

“对,床上侦探就到此为止吧。”

经美由纪这么一挑逗,重金对“第二杯”的欲望,比对“第一杯”更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