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X年,二月十四日,北阿尔卑斯山脉白马岳不归山第二险峰的峰顶,挺立着三名登山者。

虽说是二月,北阿尔卑斯山脉还是严寒的隆冬。暴风从黑部峡谷的深渊袭来,削掉三人脚下的冰雪尖峰,在睛澈如洗的蓝天下,卷起了一条条白茫茫的雪龙。

他们忍受了长途艰险,挥舞着冰杖,被一条象征着登山战友友谊结晶的绳索绑在一起,终于登上了碧空中隐约可见的某处。在这里,三个人刚刚有个立足之地。这是叫人喘不上气来的狂风劲吹的舞台。然而,透过迷雾云烟,可以望见冰雪覆盖着的北部山区,展现一幅壮丽的画卷,总算是以补偿他们的一路艰辛和付出的青春热力了。

三个年轻人,当他们知道再也没有峭壁可攀时,才意识到已经登上了绝顶。象所有的登山者一样,攀上高峰的刹那间,莫不流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互相瞧着对方的脸。

三人下一步要做的,是连绳索都不肯解,让与峭崖陡壁苦斗得死去活来的身子,依靠在绝壁上喘息一会儿。随后,欢悦便一涌而来。一名伙伴从防风防水登山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支湿漉漉的香烟燃着,一个传一个地吸了起来,然后才悠闲地解开了绳索。

三支冰杖,在冰壁上刻下了三个人的人生路程。现在把冰杖捆在一起,放在岩石旁。

“终于爬上来啦!”一名年轻人喃喃地说。他虽然消瘦,却是个钢丝一般坚韧的青年。

“已经是四年多的梦想啦!”另一个伙伴答道。这个小伙子虽然个子稍矮,脸儿胖胖的,眼神却分外地热诚。

“不过,更大的难关还在后头哪。”第三个补充了一句。他的身材和体形恰好是前两个人的折衷;特征是眼睛小,嘴唇薄。

三个年轻人,按照发言顺序,第一名叫做岩村元信,第二名叫做涉谷夏雄,第三名叫做花冈进。他们都是东京帝国大学山岳部的学员,即使在整个日本登山界,也因精锐而闻名,个个是著名的青年登山运动家。

现在,他们偎倚着的这风雪长空中的一席,正是白马岳的一隅。在被通称为北阿尔卑斯山的整个中部山区国立公园的群山之中,也称得上后立山绵绵山岭的主峰,好象一道屏障,雄据于长野、富士二县的北部县境。准确些说:这里界于白马岳和五龙岳之间,号称不归山天险,是由黑云母的花岗岩构成的剑峰之一。

从它的名字也不难想象,此处的险恶,在整个北阿尔卑斯山来说,也是屈指可数的。崩裂的酥脆岩石和仿佛扣在山顶的石壁,即使严冬,也存不住雪。这儿不知多少次,吓退了登山名手的挑战。他们一路踏破的第二险峰东侧,还是首次有了人类的足迹。

他们三个人从中学时期就渴慕峰峦,有志于登山。为此,他们才考入了拥有光荣传统山岳部的东京帝国大学。在校的四年间,他们把剩有几处未踏石壁和路途的不归山绝壁上的剑峰群,选为自己青春的舞台。

领先攀登,这是登山家们做不完的梦。要攀登足迹未到的绝路和险峰,在苍天的一隅,树起首次登临的纪念碑。

高热的大气压,横扫的暴风雪;或是赤日炎炎,曝烤身躯。他们就这样冒着生命危险,让自己的身姿走向未知的世界。

经过艰苦奋战和令人喘不上气来的作业之后,他们所达到的空间,大约是不适于人类生存的荒凉世界。

但是,尽管如此,憧憬高山魅力的年轻人,依然渡冰河,穿偃松,吞云雾,披风雪,攀上了这个冰壁。

环绕着不归山绝壁的剑峰群,是帝国大学山岳系实习课的山场。这条变奏曲似的路程,每年夏、冬两季,几乎全被山岳系学员在集训中踏破。

环绕着不归山的尖峰,名叫一峰、二峰、三峰。三个人如今脚踏的山顶,正是怪石嶙峋的第二峰,最大的高差三百米,在日本石山中名列前茅。

准确些说,这里是不归山绝壁第二险峰的东侧。就是这垂直的峭壁,才是他们作为青春舞台而选定了的进军目标。当他们即将毕业的时候,终于完成了这首次的攀登。

洒下青春汗水才踏破了的中部山岭,在他们的周边扩展。与远方“枪穗高”的山岭起伏线相连接,有针木山、鹿岛枪山和五龙岳连峰。眼下,隔着一条黑部峡谷,可以望见剑立山锯齿形的轮廓。同时,在四周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有不归山剑峰群的无数绝壁与深谷,它们都在炫耀自己,以雄踞首位而自豪。

所有的尖峰无不象披挂着寒冰冻雪的冰塔,只从雪烟的隙缝处才承受着点点阳光,在闪闪烁烁。

然而,他们的眼前还有最后的一座石壁,比他们站立的峰顶更高、更险,高差四百米,被认定是几乎不可攀登的;它武装着无限险恶的绝壁,在傲然耸立。

壮观的雪壁,上部形成了喜马拉雅山的山垄,不断地塌下雪崩来。尤其山顶很难落下什么,上行断层的飞壁,连雪都不存,露出阴黑的石面,成为殒石和崩石的巢穴。

这儿不愧是有去无回的绝壁第一峰北侧。对于以帝国大学为首的许多优秀登山家的进攻,它顽强的抗拒,迄今依然不许人迹踏上一步。

毋须说,他们三个人也由于首次登临而心潮激荡。

但是绝壁的北侧,他们并没有攻克。

岂止他们,对于任何登山家,那里也要顽强地封其进路。假如偶有登上峰顶者,会毫不留情地叫他们饱餐一顿雪炮和石弹,致使洁白的雪壁染上了年轻人的鲜血。当地的长野县被胆大的殉难者吓呆,甚至县参议会提出了“不归山绝壁第一险峰禁止登山条例。”

登山界的人士纷纷指责这个条例明令禁止登山,也太过分,因此,很不得人心,终于没有通过。不归山绝壁第一峰的绝险声名,因而更传遍了日本全国,殉难者的人数比提议前更增多了。结果,恰恰成了讽刺。

不过,花冈所说的“更大的难关还在后头”,指的正是第一险峰的北壁。他们对于那倾注全部青春的热血也难于抵达的天空一隅,寄以无限的钟爱。他们决心总有一天,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登上那个尖峰。他们充满着年轻人所特有的火热激情。

“这是最后一次登山了。我们的学生生活到此结束。”岩村又一次发言。

“这次下山之后,岩村将去东京,花冈去大阪,我呢,去名古屋。现在解开的绳索,何年何月才能再结在一起啊!”涉谷有些伤感地说。

“什么?那一天立刻就到。互相约好,请个假,下回登绝壁第一峰!”花冈用力地说。

“四年间……”岩村无限感慨地说,“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无论是现在攀登的第二峰东壁,还是过去攀登的鹿岛枪北壁的冰川,还有‘穗枪高’瀑布下的峡谷,条条路程都是用联结绳索将我们绑在一起。我们不论缺了哪一个,都心惊胆战,不敢攀登,真是情投意合的登山伙伴呀!”

花冈说:“咱们在这个山尖上把联结绳解开,就要分头向就业地的三个城市进发,三路分兵了。登山好友在高山上告别,我想这才是登山伙伴最好的告别式哩!”

涉谷一句一句,有板有眼地说:

“从明天起,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在迎接我们。身分也变了。不过,我们不论去到什么地方,也不论过上什么样的生活,都不要忘记在帝国大学山岳系结下的这一段友谊吧!”

“怎么能忘记?”岩村和花冈异口同声地说。

“现实社会不论是怎样冷酷的地方,也不能把我们在阿尔卑斯山豁出命去也要休戚与共的青春腐蚀掉。我们可不是装门面和耍酒疯才绑上联结绳爬上冰壁的哟!”

三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这三名登山伙伴为了留下学生生活的最后一段回忆,他们立志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攀登不归山绝壁第二峰的东侧,此时此刻,已经贯彻始终,如愿以偿了。

他们在山顶解开联结绳,分赴各有职场等候着的三个大城市,三路分兵。

这离别,虽然充满着年轻人常有的那种多愁善感和浪漫主义的色彩,但是他们都确信这对于登山家来说,是一次最相宜的告别。

刚刚放晴的天空,又开始布起了阴云。刺骨的寒风从脚下卷起稀薄的烟雪,撞在山岩上,又激起更大的雪浪。

已经到了必须下山的时候。虽然依依惜别,但,寒风和天色却在无情地驱逐他们。

“现在,该走了吧!”

“好呗,当心点哟!”

“都要当心些!”

三个人再一次互相握手,凝神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们个个都是一副颇有男子气概却又削瘦的面庞。

“下次再绑联系绳,该是在第一峰喽。”

“直到那一天,多保重!”

“那么,动身吧!”

三个人毅然地松开了手。狂风吼叫着穿过,似乎要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

三个登山伙伴分别了。

这也就是向他们度过的瑰丽青春和纯洁的友情告别同时,也是今后必须独立获取生活资财而向现实社会跨出的第一步。

东京,大阪,名古屋。三名登山家从风雪的顶峰分赴三个大城市了。透过雪烟的隙缝,远眺一片蔚蓝色的远方,那里有他们新生活的园地。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一点也不了解。从前,他们自动物色了几座大山,踏出了艰险的路。从这种青春的粗犷性格出发,毋宁说,他们是为了生龙活虎般地奔赴三个大城市,才迈开了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