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极为秘密的。”中央研究所所长小野的眼睛里泛着笑意说。“APA向我公司订了大批在越南战场上使用的凝固汽油弹。”

“APA?”大西不禁惊愕地问。

“是的。那不是零零星星的小批量,我们差不多已经把国内美方凝固汽油弹的订货全都吃下来了。我公司送去的‘试制品’质量很好,现在争到了大批订货。这也是你努力的结果啊。经理也十分高兴。顺利的话,那就能垄断APA方面的军火订货了。今后还得多多仰仗你的大力罗。”说着,小野慎重其事地从写字台里拿出装得鼓鼓的一只信封,送到大西面前。

“这是——?”大西惊讶而又不解地问。

“这是经理发的特别奖金,请收下。”

“经理发的奖金!”大西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热乎。这种经理发的特别奖金在日本化成公司里是最大的荣誉。对公司有殊特贡献的人,或有重大发明,推动公司业务发展的人,才能通过董事会的讨论,发给奖金。这并不是一般的贡献和发明,这里指的是必须有特殊和重大的贡献。因此,自大正三年(1915年)公司草创以来,受奖者屈指可数。凡得到这种奖金者,毫无例外,都晋升到极高的职位。可以说得奖就是攀上了平步青云的登天梯。

对年轻的大西来说,这不只是引起一阵激动的普通荣誉。这是大西自进入公司以来,成了研究室的牛马,没日没夜地埋头研制高性能炸药所得到的报偿。

大西安雄任职的日本化成有限公司的前身——帝国火药公司,是日本制造炸药最早的企业。

过去,我国需要的各类炸药都仰仗进口。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炸药就无法再由国外输入,必须自己生产制造了。当时,政府修订了取缔军用火药法令,对当时有制造炸药能力的帝国火药公司,开放禁令,允许民间企业进行各种炸药的生产。

太平洋战争以后,根据联合国军司令部规定,禁止制造武器弹药。帝国火药公司改名为日本化成公司,经联合国军司令部批准,只生产工业爆破用炸药。

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以后,美军从我国订购紧急军需物资,采购各种军需品,当时叫“朝鲜特需”。

一九五二年三月起,根据联合国军司令部的备忘录,从当年四月开始,将军用飞机的生产权限移交我国。因此,日本化成公司又接到特需第一号:四十二万发81毫米迫击炮弹的订货。

这种“特需”订货,在这一年达到最高额以后,就逐年下降。次年(1953年),联合国军司令部撤消了对炸药生产的管制,这时正值加紧对电力的开发,兴起了开发水力发电的热潮,日本化成公司的民用炸药生产趁机又大大发展起来。

军火特需的急骤减少,使拥有庞大设备的其他军火厂商陷于窘境,日本化成公司对此幸灾乐祸,乘着这股开发热,又迎来了公司的春天。

一九六二年二月,美国对越南正式进行军事介入。从六四年末开始,到六五年二月对越南北方的轰炸,使当时的“越南特需”相应地大量增加。这年春天,大批日本商人开始拥到APA即美国陆军驻日军需总部的军需订货部来,要求订货。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大西安雄从东都大学理工学院化学系毕业以后,作为一个炸药工程师进入日本化成公司。当时越南已经战云密布,公司方面预计到“特需”即将到来,大西受公司委派,将年轻的热情全部倾注于研制高效能燃烧弹。

和气郎氏在《生物化学武器》一书中写道:

“凝固汽油弹——引火爆炸后,二千米内一片800多度高温的火海,地面物全部烧毁,而且由于高温及激烈的燃烧产生缺氧,即使幸免于火焰烧死的人,也难逃窒息死亡。这种武器威力可与小型原子弹相匹敌,称为杀伤力极大的化学武器。”

大西从不曾想过,自己研制的产品,会给人类带来多么可怖的灾难。自己选择了有机化学这个专业,既然已经把自己的前途交托给这个企业,企业的命令当然要尽力执行。对于企业人员来说,公司的命令至高无上。何况这种武器又是在越南使用,根本没感到有什么罪过。就是了解到自己研制的武器,是一种杀伤大批无辜者生命的地狱之火,也不过是一种理论上的观念。受害者远在异国他乡,自己并没有亲眼目睹残酷可怕的杀戮情景,也就没有直观的体验。

相比之下,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赏识这种快乐要大得多。受到赏识,这就意味着发明了出色的杀人工具,有更多的人丧失生命,这一点他压根儿就没想过。

令人可怖的杀人武器——汽油弹,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用铝热剂、镁和凝固汽油合成的化学制品而已。

“我是个化学工作者,自己的研究成果,第一次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在他的心底里还残留着一丝儿做人的良心,在这喜悦前面表现了沉默。

“表彰议式的日期决定后再通知你。不过,经理特别关照,先送上奖金让你高兴一下。”小野说。就像对得意门生的成就感到高兴的老师一般,生来严峻的表情,也变得和颜悦色,难得见到他这种轻松的神态,大西也倍加高兴。

信封里放着二十张万元票面的钞票。他不知道经理奖金的金额一般是多少,但以他的地位和服务年龄来看,二十万元这一大笔奖金,在经理颁发的奖金中,属于最高的一档。

回到研究室,听到这个喜讯的同事们纷纷向他道贺,但是,能和他共同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只有一个。

2

“喂,请秘书课的旗野祥子听电话。”

他从同事中间脱身后,立即拨起自己桌子上的外线电话。一会儿电话机内传来了交换台的跳线声,接着响起一个青年女子柔和的声音:“我是旗野祥子。”

喃喃细语般甜蜜的喉音,就像她的嘴唇紧挨在耳边。

“啊,祥子吗?我是大西。”

“噢,安雄。”从无意中提高的声调中,大西感到了她对自己的情意。

“今儿晚上,想跟你见见面,有好消息告诉你。”

“今天晚上吗?有什么好消息?”

“见面以后再说吧。好吗?”

“好的。”祥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青年女子被男子邀请,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总是要摆摆架子的;可祥子一点儿也没有这种俗态。遗憾的是,对大西的邀请,还没有达到可以不顾一切立刻来到他身边的地步。

祥子对大西是抱有好感的,但大西对这一点不甚明瞭。旗野祥子和大西都毕业于东都大学,在一个俱乐部里活动的时候相识的。她虽然头脑很冷静理智,但并非冷若冰霜。她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又年轻美貌,吸引了很多异性同学,其中大西是最热烈的倾心者。但他克制自己并没有表露出他的爱慕之心,因此对方也并不知道他的思慕之情。他想到一旦遭到冷遇,怕心灵上受不了这个打击,何况在学习时期又没有任何经济实力。他也不是那种热衷于搞爱情游戏的人,他是将祥子作为自己终身伴侣来看待的。不过这也要以经济实力作为后盾,而他还需要父母的资助。自己就在日思暮想的异性身旁,却有一种不知哪天她会被某个有经济实力的男子所夺走的惶恐,日日萦心回肠地注视着她。

大西曾几次把自己的想法坦率地对秋田表明过。秋田是他的同学,不过他是医学系的学生,因两人都爱好登山而熟识。

“你就等到具有一定经济能力的时候再说吧。”秋田以禅僧参悟得道般的表情说。

“我难近就这么干等着吗?”

“那么,你在经济独立之前,就在一旁守护着她,等到哪一天你独立了,她还没结婚,你就向她求婚;倘若她出嫁了,也就拉倒。”秋田每当说到这里就会笑起来。

“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天下女人又何止旗野祥子一个!”秋田总是这样回答他。

大西也估计到秋田的回答基本上差不离,但为了抒发自己心中的郁闷,总想把自己的相思之情向秋田一吐为快。秋田生硬的回答,只说明他丝毫不懂恋爱是个什么滋味,可是大西听了这些,心里反而觉得十分满足。

“以前秋田总喜欢说:女人又不只是她一个!……然而,这句话他以后大概不会再对我唠叨了。

“今晚我就要说,我已经有养活妻子的能力,已经具有建立家庭的足够的社会地位了。而且,幸运的是祥子还是待字闺中!也许祥子一直没有出嫁,也正在等待着如今这一天吧。这些话,现在已经到了该向祥子明说的时候了。”

3

五点正,大西走出研究所,乘公共汽车到中央线的三鹰车站,在这里再换国营电车。日本化成公司的中央研究所位于调布市的深大寺附近。因为主要研究各种危险的炸药,所以研究所座落在住家稀少的武藏野郊外。近来,人们似潮水般涌入东京都,周围一带也渐渐盖起了大批住宅,研究所就不得不再往远郊迁移。

祥子在丸之内地区的外国商行工作,俩人见面总约在新宿区东端的“雪沟”咖啡馆。此店虽小,倒也窗明几净,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空座。新宿这儿正好在九之内和三鹰两条线路中间,对两个人都十分方便。

虽说正是傍晚下班,人们熙来攘往的时刻,电车内倒也不甚拥挤。六点不到点儿,大西推开了“雪沟”咖啡馆的门,只见尽里头座位上坐着的祥子朝他微微一笑,举手打招呼。

“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不,我也刚来一会儿。”

果然,祥子面前的咖啡,还一口都没喝过。大西向侍者要了杯红茶,眯缝着眼,好像遇到了什么耀眼的光,正和祥子的视线相遇。

“哟,怎么那样瞧人?”她微微挪了挪身子,露出了她那丰满婀娜的体态。

“见到过秋田吗?”大西没话找话地问。他们俩人都是秋田的朋友。

“没有哇!秋田看来忙得很,难得来一次电话,也总是那么古板。”他的确是这样。难得来电话问问近况,而且说话总是那么几句:“有事吗?没有的话,我挂断电话了。”他是个一点儿不懂交际、外表淡漠的男子,可内心绝不是冷漠的。不了解他特点的人,往往会产生误解。

祥子感到有点儿惆怅地回答,她并非不了解他。大西隐约感到祥子的答话中,余音末尽。

“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说有什么好消息吗?”祥子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开朗的语调。

“我的研究得到了赏识,还获得了经理的奖金。”大西无意间胸脯也挺高了。对青年男子来说,没有比在自己心爱的女子前面炫耀自己的社会价值更为欢悦愉快的了。倘若对方又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男的就更感到自豪。青年男子表现出来的野心和功名进取心,大都是为了让年轻漂亮的女性倾倒,这是膜拜英雄的幼稚心理在作祟。

祥子睁大了那双带点儿忧郁的大眼睛。大西陶醉在祥子赞赏的目光中(他就是这么感觉的),高兴得有点儿按捺不住了。

“这可是极为机密的公司的内幕,请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就是对秋田也不要讲。”大西直视着祥子那双顾盼多情的眼睛说。心中寻思着:这双眼睛什么时候都是这么漂亮。

生产越南战争所特需的物资,无论哪个公司都是极为保密的。生产军火,这是宣告执行永久和平主义的国民感情所不能容忍的。要是工人们一旦觉察到在参加制造直接、或间接杀伤越南人民的武器,就会停工不干。

将这种机密向自己钟情的女子透露,也是充分信任她,相信秘密决不会波泄露出去。

不用说,为了不让周围有人听见,说话声极为低微地向她说明,为了使她也享受到了解机密内幕的那种喜悦。

“以前的烧夷弹分成铝热剂和黄磷两大类。铝热弹能释放出高温,但杀伤范围极小,就像放焰火一样,一下子放出热量以后就完了。黄磷单独燃烧时间很短,发热量不高,但能持续释放出高温,杀伤范围不大,我就埋头研制,终于制造出用工业石油的副产品环烷盐酸和棕榈油作为主要原料,并配之以锌、磷、铝、汽油等辅佐材料制成理想的凝固汽油弹,在爆炸的时候油类物质飞溅范围约二千平方米,这一大片面积由于磷起火,燃烧成一片火海。这种高性能凝固汽油弹是其他公司同类产品无法比拟的。”大西的心里非常兴奋,得意洋洋地向祥子讲解局外人无法听懂的专门知识。

祥子很专注地倾听着,这使大西益发自信,话语叨叨不绝。

“这种燃烧弹的性能连美军也认可了,所以在越南战场上用的燃烧弹的部件,在日本的订货,差不多都由我们公司一家垄断了。”

“真可怕呀!”

“我不单单研制燃烧弹,还研究以硝基化合物为主体的烈性炸药和甘油炸药。”

“……”

“现在又何止‘越南特需’这一项,我们公司制造的炸药在世界同类产品中堪称一霸。”

“那发明这么强烈的炸药干什么?就是为了在战争中杀伤更多的人吗?”祥子嗫嚅地说。由于不知怎么说才好,嗫嚅了好久才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真没办法,怎么这样说呢!”大西笑出了声,接着又说:“诺贝尔发明了什么?不就是甘油炸药么,炸药并不一定用在武器上,各种现代工业如果没有炸药,也就无法兴旺起来。举个小小的例子吧,要建设水库或是制造发射火箭的燃料,如果没有炸药,就一筹莫展。用在军事上的炸药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部份啊。”

“那么这种燃烧弹呢?”

“嗬,燃烧弹算什么,还有人制造原子弹呢。我并不认为这是制造武器,我制造的是‘在大范围中放出高温,能够持续燃烧的一种燃料’。至于人们如何来利用这种‘燃料’,这不是发明人的责任。对各种新发明的使用,倘若都要发明人来负责任,那么作为人类财富的伟大发明就不会诞生了!”

大西为口气大得真有点儿吓人,由于青年人的轻率浮躁,对自己从事的事业也就过份地自信了。

“那也是。”祥子好似被他的气势所慑服,不由点头称是。但大西却从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来理解,满意地笑着说:

“你现在明白了吧。而且又得到了经理发给的奖金,我在日本化成公司的地位算是——站——稳——了。”

“衷心地祝贺你呀!”

“谢谢。你的祝贺真比什么都好。我第一个就想到先告诉你。”

“那敢情好。”

“你高兴的话,今天晚上就陪陪我,就咱们两个人痛痛快快地来举杯庆贺一下吧!”

大西凝视着祥子的双眸,可祥子仿佛并非故意地避开了他那热情盈溢的注视。

“可以吗?……”

“好的。”祥子微微地点了点头。看见跟平日大不一样、热情横溢的大西的神态,祥子预感到有点儿不合适,也觉得左右为难,但见他是满面春风,喜不自禁,又不忍扫他的兴。

“那么,就说定了。找个什么好去处吃晚饭吧。”

两人乘车到都心,进了九月份刚建成对外营业的大东京饭店。这是为奧林匹克运动会建造的三十四层的豪华大厦,是日本最早的高层建筑。祥子每天上下班,坐在电车的车窗边,一早一晚眺望着这高耸入云的巨大建筑物,但走进这座大厦还是第一次。

大西引着她到了大饭厅,大饭厅冠以“宫殿”的美名,正面跃入眼帘的是大东京饭店引以自豪的宽敞的日本式庭园。饭厅处于眺望庭园最佳的位置。

被彻夜通明的灯火点缀着的庭园的另一边,能见到东京银座那些闪烁不停的霓虹灯。在饭厅中央设有饭店自备的乐队,为顾客助兴,奏着轻快的曲调。

他们踏进大厅,正遇上演出钢琴独奏曲。两人挑了个离乐队稍远,靠近庭园的窗边座位。

大西向走近来的侍者说:“今儿晚上来点儿特别好的菜。”

祥子不知怎么总感到有点儿不太习惯。他们慢慢地品尝着菜肴。不愧是大东京饭店的烹调术,菜肴的色香味是无可挑剔的。乐队的演奏节奏越来越快了。

饭厅里的客人有六成光景,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儿声响。不知是被乐声所倾倒,还是为佳馔美餐所陶醉,闪烁的灯光泛在百来位客人的脸上,似乎世上的幸福都汇集于他们一身,静静地消受着这口福之乐。

手推食品小车上烹饪牛排的火光映照着这些沉醉于美酒佳酿中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红光。

“跳个舞吧!”当侍者送上最后一道点心和水果的时候,大西被这欢乐幸福的气氛所感染,对祥子低声地耳语。祥子这次却很爽快地站起来。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染成金黄色,不知是哪个国家的歌星开始唱歌了。这是一首美国的黑人民歌。

祥子不知道这曲子的名称,只觉得心情愉快,开胃酒带来的微醺,奢华气氛的浸淫,耳边又传来慑人魂魄的黑人悲哀的歌声,真有点儿令人忘乎所以了。

祥子不知不觉让大西拥抱得更紧,几乎埋在他的怀里了。柔和的灯光像缓缓流动的溪水,他们卷入了这光的旋涡,又滑向昏暗的一角。祥子几乎已经忘记了周围人们的存在。

在大西紧抱的怀中,有意无意地迎着那悲愁的节奏翩翩起舞,这时祥子感到,她以前就一直打心底里悄悄地爱着大西。

“我爱你。”这时,大西在她耳边低声地说。“爱你。我一直想着你。”

清晰地听见大西的低语,祥子才醒悟过来,又跌回到现实之中。

“咱们结婚吧。我熬过了漫长的岁月,才有了说这句话的今天。

“一定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这,我有信心。

“我从来没想过除你以外的女人能做我的妻子。”

祥子静静地听着像连珠炮般当头洒来的话语,在大西的拥抱中,什么也没回答。倒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嘴唇好像让人封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在这种消魂的气氛里,并不是不愿听到这些炽热灼人的话语。她确实也在期待着。大西抓住了这个最适当的时机,向她倾吐了自己的情怀。

祥子只是静静地听取了这充满柔情蜜意的话语,但心中并没为此而沸腾,她感到只是在这令人迷醉的时刻,才觉得她是能爱上大西的,要不是大西,就连这一刹那的感情也荡然无存。

虽说,她不讨厌大西,他还是属于她所喜欢的那一类男子。正是如此,才陶醉于被拥抱着跳舞、共同度过的这个夜晚里。

但正由于时机太好了,反而会引起相反的结果。大西今天也正遇上这种情况。由于抓住时机,可以在这种炽热的气氛中,使对方不知所措,一下子把原来并不十分倾心于你的女子抓到手;但越是这种令人陶醉的时刻,反而会使女人清醒了过来。

由于音乐和周围环境的感染,使祥子坠入了梦中,像梦呓一般向自己倾吐的心声,却使她猛然醒悟了过来。

——大西的求婚,是我的梦幻,还是现实?

——啊,这不是恍惚的梦境,而是现实。

——那么,我要不要接受他?我和大西交往多年,知道他对我的情意。我并不讨厌他,是喜欢他的,非常喜欢。

——不过,他提出要和我结婚;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共同度过这一生。这样的婚约,要我作出抉择。

——我要更慎重地想一下,在这种情不自禁的炽热感情冲动下,是不应当作出如此重大、神圣的誓约的。

——我真爱他吗?对他的情意单纯是一种好感吗?

——一对男女将要共同度过一生,正因为这样,就必须更迫切、更现实地思考这个问题。

——倒也不是一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好感也罢,爱情也罢,结婚以后也没什么两样。有的夫妇是热恋而结合,却出人意外又匆匆离婚;有的夫妇只是互相看了看照片,却成了百年好合,这种例子也不少。要紧的倒不是婚前,而是婚后的心心相印。

——不过,这么重大的事情,轻率地答应下来好吗?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儿迟疑,就应当用一点儿时间来思考一下,心中为什么会迟疑不决?考虑后再回答他。

“嗳,祥子,只要你说一下同意或不同意就成。”大西又进逼一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什么时候,乐队的演奏结束了,又轻轻地弹奏起钢琴乐曲。

“请等我一下。”

“怎么?”

“给我三天时间,再答复你。”

“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答复?你不喜欢我?”

马上答复,也就是等待着她的允诺。大西显然感到不满,声音也提高了。

“决不是那样,只是,决定咱们一生的大事,让我静静地考虑三天吧。啊?请理解我吧。”祥子宛如在哄一个调皮的孩子那样地说。

“唉,就这样吧。”

既然祥子已经这么说,大西也就不好再追问了,但一想到她事至今日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心里有些怏怏不乐。

“那么,三天以后我等你佳音。”

“请你原谅。”

“你也不用道歉。”大西绽出直爽明朗的笑容。

当追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她明确地回答:“决不是那样。”祥子的这句话,又使大西信心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