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里乌斯走进宫院的时候,城头上挤满了人。他身披罗马元老的宽袍,佩带着紫色的绶带,脚穿执政官的长靴,靠在通译的胳膊上走来。仪仗官掮着权标簇拥着他。一乘插着羽翎、镶着镜子的红色大轿跟在后面。

仪仗官们将十二个权标倚在门上。那是一束束用皮带捆住,中间插着一把斧子的小木棒。这时,面对着罗马民族的威武气派,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

八人大轿停住了。从轿中走出一个挺胸凸肚的少年。他长着一脸粉刺,手指上戴满珍珠,有人献上满满一杯香料酒,他喝完后又要了一杯。

藩王向执政官双膝跪下,说是未能早知大驾光临,不胜惶恐。否则,他理应吩咐下去,沿途倍加伺候。他还说,维特里乌斯一姓是女神维特里娅的后裔。有一条从贾尼库通向海边的大路至今仍以这个姓氏命名。财政官,执政官,在这一族就无从数计,至于路西乌斯,他眼前的贵宾,人们应当感谢他,因为,他是克里特人的征服者和年轻的欧路斯的父亲。如今,他是荣归故里,因为,东方本是神的故乡。这一套铺张扬厉的词藻是用拉丁文述说的。维特里乌斯冷冰冰地领受了这番恭维。

他回答说,一个民族出一个希罗特大帝即足以流芳百世。雅典人曾委以奥林匹克竞技总管之重任。他为奥古斯特建造了许多神庙;他耐心、聪颖、令人生畏,而且一向对皇室忠心耿耿。

希罗迪娅从铜头大柱之间走来,一副女王气派。宫娥、太监手托香烟缭绕的镀金银盘簇拥着她。

总督跨前三步,迎上前去低头致礼。

“太好啦!”她欢呼,“提比略的仇敌阿格里巴再也不能害人啦!”

他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只觉得这个女人靠不住;所以,当安提帕信誓旦旦、表示愿为皇帝赴汤蹈火时,维特里乌斯插言问他:

“甚至不惜损害别人?”

他曾经向帕提亚王索得许多质礼,当时,皇帝对此事并不经心;安提帕也出席过那次和会,他为了显示自己,立即向皇帝上了奏本。维特里乌斯深记此仇,所以这回故意按兵不动。

藩王语塞,欧路斯却笑着对他说:

“你放心,我保护你!”

总督佯装没有听见,父亲的前程取决于儿子的卑污。这朵卡玻里岛的沼地之花为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利益。他自然要对他倍加青睐,尽管这朵花儿有毒,必须加以提防。

大门外传来一阵哄乱的声音。有人引进来一队白色的骡子,骑在骡背上的人都穿着祭司的法衣。他们是撒都该教士和法利赛教士。法利赛人和罗马、和藩王都有宿怨。他们的法衣下摆在杂乱的人群中常被人踩住,显得十分累赘;他们的额上扎着写有文字的羊皮细带,头顶上的法冠悠悠颤动。

差不多同时,前卫部队开到了。士兵们已把盾牌装在套子里,以防沾上尘土;他们的后面是总督的副将马赛罗斯,还有腋下夹着小木板的税吏。

安提帕将身边的主要人物一一作了介绍:陶马伊、康台拉、赛洪、为他采购沥青的亚历山大人阿莫尼乌斯、他的轻步兵队长纳阿曼和巴比伦人雅辛。

维特里乌斯注意到马乃伊:

“这一位是谁?”

藩王比了个手势,表明那是刽子手。

随后,他引见撒都该教士。

动作敏捷、操希腊语的小个子约纳塔斯恳求主子赏脸,驾临耶路撒冷。维特里乌斯说,他也许会去的。

鹰爪鼻、长胡须的艾莱阿扎代表法利赛人,请求发还大祭司的法衣,它至今还被世俗当局扣压在安东塔内。

接着,加利利人控告彼拉多,说他借口捉拿一个到撒马利亚附近的山洞中寻找大卫王的金瓶的疯子,杀了不少当地居民;众人齐声嚷嚷,马乃伊的声音比谁都高。维特里乌斯保证惩办杀人凶手。

拱门外响起一阵叫骂声。原来,士兵们卸去了盾牌的套子,把它们挂在拱门上,犹太人看到盾心的恺撒头像,认为这是偶像崇拜,安提帕对他们训导了一番。高坐在台座中央的维特里乌斯则对他们的狂怒深表惊讶。提比略把四百名犹太人放逐到撒丁岛,确实做得对。可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命令取下盾牌。

他们当即围住总督,恳求改变他们不公平的待遇,要求得到特权和施舍。他们撕破了衣服,互相踩着脚背;奴隶们用棍子左推右挡,要他们离远一点。门边的人沿着小路退下,另一些人还在往上涌来,霎时间像潮水倒灌;两股人流在这人海的漩涡中来回搅动,在围墙里面挤成一团。

维特里乌斯问,为什么来这么多人。安提帕解释说,今天他要摆设庆寿的盛宴;他指了指俯身在雉堞上的手下人。他们正忙着吊起成筐成筐的肉、水果、蔬菜、羚羊和鹤,还有天蓝色的大鱼、葡萄、西瓜和堆成小山一般的石榴。欧路斯馋涎欲滴,急急忙忙向厨房奔去。他的饕餮之癖日后将震惊寰宇。

他在经过一个地窖的时候,看到一些胸甲形的铁锅。维特里乌斯也过来观看,还要人把堡垒地下室的门打开。

地下室开凿在山石中间。它们穹顶高大,按一定的距离用柱子支撑着。第一间收藏着旧铠甲;第二间放着长矛,矛头从一束束缨络中伸出,排列得整整齐齐;第三间的墙上,密密层层地挂满了细长的箭。它们按纵横两个方向排列,一批紧挨着一批,就像一张张芦席;第四间的内壁全被弯刀遮住;第五间中央摆着一排排头盔,那盔顶上的红缨宛如满地的红蛇;第六间里只有一些箭壶;第七间里是护腿;第八间存放着护臂;其他几间里,有叉棍、挠钩、梯子、绳索、投石机上的投竿,及至骆驼胸前的挂铃!山身愈往下愈大,里面挖得像蜂窝一样,所以房下有房,而且更多更深。

维特里乌斯,通译斐乃斯和税吏长西士纳,在三个太监的火把照引下,一间一间巡视过去。

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了野蛮民族发明的许多可怕的东西:狼牙棒、毒药矛,还有形状像鳄鱼牙床的钳子;总之,藩王在马盖罗斯拥有足够武装四万人的军备。

他为预防敌人搞军事联盟,贮藏了这些东西。但总督可能怀疑,甚至可以这样说:那是准备和罗马人打仗用的。所以他一再解释。

这些东西不是他的;大部分是用来防备强盗的;再者,对付阿拉伯人也少不了;要不然就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他本来走在总督身后,此时忽然加快脚步,超越过去,走到一堵墙边站定。他两手叉腰,用他的宽袍遮掩。可是,一扇门的顶部还是从他的头上露了出来。那门被维特里乌斯发现了,他要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只有巴比伦人才能把它打开。

“叫巴比伦人到这里来!”

众人等了他一会儿。

当年,雅辛的父亲带着五百骑兵,从幼发拉底河畔前来朝见希罗特大帝。他自告奋勇,愿意保卫东方的边界。自从国土分割以来,雅辛就留在腓力身边,现在则为安提帕当差。

雅辛来了。他肩上挎着弓,手里拿着鞭。他的罗圈腿上紧紧地绑着色彩斑斓的带子,粗壮的胳膊裸露在坎肩下面。一顶兽皮帽子遮住他大半个脸;他的胡须拳曲,长成无数个圆环。

起初,他装作听不懂通译的话。维特里乌斯向安提帕递了眼色,后者立即重复他的命令。雅辛这才双手扶门,把它推进夹墙里面。

黑暗中冒出一股热气。一条夹道蜿蜒而下;他们顺着夹道走到一个洞口,这个地洞比其他的地窖都要宽敞。

一个弧形的洞门开凿在悬崖峭壁的底部,这无底深渊成了砦堡的一道屏障。一株忍冬攀附在穹顶上,把它的花朵倒挂在阳光底下。地面上,一道涓涓细流发出潺潺水声。

山洞里有许多白马,共约一百匹左右;马鬃全染成蓝色,马蹄上包着北非茅草织成的护蹄套,额上的细毛蓬松鼓起,仿佛都戴着假发。它们在嘴边的一块木板上嚼着大麦,并不时用长尾巴缓缓地拂打着小腿。总督看着,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全是令人叫绝的好牲口。它们柔韧如蛇,身轻如燕,跑起来追得上骑士射出的箭,打仗时,专咬敌人的肚子,并把他们撞下马来;它们能走悬崖,能越深谷,在原野上奔驰终日,也毫无倦意,而只需一声口令,就能霍然止步。雅辛一进地洞,它们就像绵羊见了牧人,纷纷围拢上来,它们伸长了颈脖,用孩子般稚气的眼神不安地望着他。雅辛照例从喉头发出一声沙哑的口令,马群一听到这声口令,立即活跃起来。它们纷纷屈起前腿,渴望到广阔的空间里尽情驰骋。

安提帕原是担心维特里乌斯把它们掳走,特意把它们藏在这个洞里的。万一砦堡被围,这个地方是专门用来隐藏牲口的。

“马厩糟得很哪,”总督说,“你简直要把它们毁了!西士纳,点数上册!”

税吏从腰带上抽出一块木板,将马匹逐一点数登记。

财政人员总要贿赂总督,才能掳掠州县。这一位早就伸出他的黄鼠狼鼻子,忽闪着一双贼眼,到处嗅着气味。

最后,他们又回到了王宫的大院里。

石板地中央散布着许多蓄水池,上面都盖着圆形的铜盖。税吏发现,有一个盖子特别大,脚踩上去也不像其他的盖子那样响亮。他逐个敲了一遍,最后跺着脚大叫:

“我找到啦!我找到啦!希罗特的宝贝就藏在这里!”

寻找这批宝物已成了罗马人的一种狂热。

藩王发誓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贝。

那么,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他说:

“没有别的!只有一个男人,是个囚犯。”

“让我看看!”维特里乌斯说。

藩王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否则,犹太人会发现他的秘密的。维特里乌斯见他拒不揭开铜盖,不耐烦了。

“砸开!”他向仪仗官们高声命令。

这时,马乃伊正揣度着他们想干什么。他看到一柄斧子,以为他们要砍约喀南的脑袋;一名仪仗官刚在盖子上砍了一斧,他马上把他拦住,用一个钩子般的东西慢慢地插进盖子和石板之间;他那瘦长的双臂一使劲,缓缓地将盖子提了起来。盖子倒在地上;旁观的人都称赞这老头子的力气。那铜盖的反面镶着一层木板,洞口也露出一块同样大小的活络盖板。只一拳,盖板就分成两半;于是人们看到一个窟窿。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地洞。一座不装扶手的阶梯盘旋而下;俯身在洞沿上的人看到,那里面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可怕的东西。

洞底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披盖着长长的头发,头发又和他背上的野兽皮毛混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前额碰上一根横钉的铁栏;他的身影不时消失在地洞深处。

太阳把法冠和剑柄照得光芒四射,将石板地烤得发烫;一群鸽子从柱头的中楣飞出,盘旋在院子的上空。马乃伊通常给它们喂食的时间到了。可是,他现在正蹲在藩王面前,而藩王则站在维特里乌斯身旁。加利利人,教士们,士兵们,在后面围成一圈;大家都默不作声,惶惑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一个粗哑的嗓子发出一声长叹。

希罗迪娅在宫殿另一头也听到了这声叹息。她仿佛被摄去了魂魄,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走到洞口;她扶着马乃伊的肩膀,俯身细听。

声音提高了。

“法利赛人和撒都该教士们,你们这些蛇蝎的子孙,胀鼓鼓的酒囊,铮铮响的铙钹,愿你们遭灾!”

人们听出,那是约喀南的声音。他的名字一下子传开了,于是又有许多人跑来观看。

“百姓们,犹大的不肖子孙,以法莲的酒鬼,住在肥沃的山谷里、让酒气熏得东倒西歪的人们,愿你们遭灾!

“愿你们像淌走的水,像爬着化掉的蚰蜒,像不见阳光的女人生下的早产儿,流离四散!

“魔押,你要像麻雀一样躲进柏树林,像跳鼠一样钻进洞穴。堡垒的大门将比核桃壳更易敲碎,城墙会倒塌,城池将焚毁;上帝将降下无尽的灾难。他要把你们的肢体放在血泊中翻转,如同把羊毛浸入染缸染色。他会像一把崭新的犁,将你们碎尸万段,再把你们的肉全都撒在山上。”

那样的征服者能是谁呢?是维特里乌斯吗?只有罗马人才能这样斩尽杀绝。有些人开始抱怨起来:“够了!够了!叫他别说了!”

可是他说得更响了。

“灰烬里,孩子们在妈妈的尸体旁爬行。你们要冒着刀剑加身的危险,黑夜里到瓦砾堆中寻找面包。老人们晚上聊天的地方,豺狼将来争食死人骨头。你们的黄花闺女将饮泣吞声,为外国人的筵席弹竖琴助兴;你们最勇敢的儿子将被沉重的担子压得筋断骨折,皮破血流。”

这时,人们恍惚又看到了过去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以及历史上的种种灾难。这些话本是古代先知们说过的,如今约喀南又一字一句地把它们说了出来,这无异是一阵当头棒喝。

然而,他的声音却变得温柔、和谐、动听起来。他宣告解脱的来临:天空里祥云冉冉,婴儿把手臂伸进龙潭,泥土变成金子,沙漠像一朵盛开的攻瑰。“现值六十个基喀的东西,到那时将不值一个小钱。岩石中会流出一股股牛奶;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再在酒坊里睡上一会!我所盼望的人哪,你什么时候来呀?各族人民跪着在等待你,你的统治是永恒的,大卫的儿子!”

藩王连连倒退,世上竟有大卫的儿子存在,这既是一种凌辱,又是一种威胁。

“只有神王,没有人王!”约喀南对他的王权、花园、雕像和象牙陈设大加痛斥,说他和不敬神的亚哈一模一样。

安提帕一把扯下挂在胸前的玉玺,把它扔进地洞,命令他住嘴。

下面那人回答说:

“我要像熊罴那样吼叫,像野驴那样嘶鸣,像临产的女人那样呼号!

“你的乱伦行为注定要受到处罚。上帝罚你像骡子一样断子绝孙!”

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窃暗笑,很像浪花溅起的声音。

维特里乌斯固执地呆着不走。他的通译用无动于衷的声调,把约喀南的咒骂译成罗马人的语言。藩王和希罗迪娅不得不再听它一遍。他喘着粗气;她张口结舌,朝地牢里呆望。

这时,那可怕的人抬起头来,双手抓住栅栏,把脸贴在上面。这张脸就像一丛乱蓬蓬的茅草,中间闪烁着两颗炭火。他说:

“啊!是你呀!耶洗别!

“你用你的鞋底声攫取了他的心。你像母马叫春。你在群山中到处支起床铺,来献出你的身体!

“上帝将扯掉你的耳环、你的紫色长袍、你的亚麻面纱、你的手镯、你的脚环、你额上颤巍巍的月牙金片、你的白银镜子、你的鸵鸟羽扇、你那双使你挺直腰干的螺钿高鞋、你的豪华的宝石、你的头发的香味、你染在指甲上的色彩,扯掉你这个荡妇用来打扮自己的所有东西;要砸死你这淫妇,连石子都不够用哪!”

她向四周环顾,想寻找保护。法利赛教士们伪善地垂下了眼帘。撒都该教士们扭过头去,以免冲撞了总督。安提帕简直像死了一样。

下面的话声愈来愈响,越传越远,犹如阵阵焦雷,滚滚轰鸣。接着,山中响起了回声,它挟着一道道闪电,向马盖罗斯轰来。

“到尘埃里躺下吧,巴比伦的女儿,磨面粉去!解去你的腰带,脱掉你的鞋子,撩起你的衣裙,跳到河里去!你的私处要叫人看见,你的丑行要叫人发现!呜咽将毁掉你的牙齿!上帝憎恶你的罪孽发出的臭气!可恶啊,可恶!你会像一条母狗,不得好死!”

活络盖板重新覆上,铜盖又被扣严。马乃伊想扼死约喀南。

希罗迪娅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法利赛教士们感到气愤。安提帕在他们中间为自己辩解。

“当然啰,”艾莱阿扎接口说,“娶弟媳妇是应该的,不过,希罗迪娅不是寡妇,何况,她还有一个孩子,这就成了可憎的行为。”

“不!不!”撒都该教士约纳塔斯反驳说,“教律谴责这类婚姻,但并未加以禁止。”

“这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人们待我太不公平!”安提帕接过话头,“总而言之,押沙龙和他父亲的女人们睡过觉,犹大也曾和他的儿媳同寝,暗嫩和他的妹妹睡觉,罗得还和他的两个女儿生了孩子。”

欧路斯刚刚睡醒,正好在这时露面。他问明原委,表示赞同藩王的意见。对这类无聊的事儿,旁人根本用不着操心;听了教士们的责难和约喀南的愤慨,他还大笑了一通。

希罗迪娅在台座中央转过身来对他说:

“你错了,我的主人!他叫百姓们不要纳税。”

“真有此事?”税吏赶忙发问。

众人都说确有其事,藩王也加以证实。

维特里乌斯想到,囚犯可能逃跑;同时,他觉得安提帕的态度暧昧,于是他在每道门上,还在墙脚下和院子里,都加了岗哨。

然后他向自己住的大殿走去。在他身后,跟着两个教派的代表。

他们先不提大祭司的职位问题,而各自向他诉苦。

教士们缠住他不走,他下了逐客令。

约纳塔斯在离开大殿时,望见藩王在雉堞后面和一个披着长发、身穿白袍的艾赛尼教士谈话;他很后悔,刚才不该支持了安提帕。

藩王经过一番考虑,反倒觉得安心了。约喀南的事他可以不管了;罗马人已经出头负责。这下可是卸了个包袱啦!法努埃尔无奈,只得在城头上徘徊。

他把他叫到身边,指着士兵们说:

“他们才是最有势力的!我无法释放他!这可怨不得我!”

院子里的人都走了,奴隶们也休息去了。

晚霞映红了地平线;天边那些垂直的物体显得格外的黑。安提帕认出,那是死海尽头的盐田,而阿拉伯人的帐篷已经不见了。一定是他们都撤走啦!月亮徐徐升起,一种宁静的感觉降临到他的心头。

法努埃尔灰心丧气,把下颔抵在胸前发愣。他终于向安提帕透露了一直想说的那件大事。

打从月初起,他一直在破晓前观察星象。仙英星座正悬天心,大熊星时隐时现,水母星光泽黯淡,鲸鱼星座已经消失;他看出,这是将有一位要人死亡的预兆,而且就在今天晚上,就在马盖罗斯应验。

那末,这要应在谁的头上呢?维特里乌斯警备森严。约喀南也不至于马上被杀。“那么,该是我!”藩王寻思。

要不,阿拉伯人就要返回来?也许,总督会发现他和帕提亚人的关系!教士们是由耶路撒冷的剑客护送的,他们在衣服底下藏着匕首;然而藩王对法努埃尔的学问一向是深信不疑的。

他想向希罗迪娅求援。可是他心里恨她。然而,她会鼓起他的勇气;况且他对她以往的恋情,仍不免有点儿藕断丝连。

当他走进希罗迪娅的寝宫时,一个五彩的石盘里正燃着肉桂;花粉、香膏、轻云般的衣料、蝉翼般的刺绣,散了一地。

他先不提法努埃尔的预言,也不表露对犹太百姓和阿拉伯人的畏惧;那样,她会骂他胆小鬼的。他只谈起罗马人的态度;维特里乌斯对军事计划守口如瓶。他准是把他当作凯尤斯的朋友了,因为阿格里巴和凯尤斯关系密切;所以他可能被放逐,或者被人掐死。

希罗迪娅以一种轻蔑而宽大的神情竭力安慰他。她还从一只小箱子里取出一枚形状别致的勋章,那勋章上铸有提比略的头像。这件东西可以使仪仗官们大惊失色,也足以使种种非难云散烟消。

安提帕感激万分,问她是怎么得来的。

“人家给我的。”她回答。

一只光溜溜的手臂从对面一幅门帘底下伸过来,这手臂细嫩可爱,像是波里克莱特用象牙雕成的。它以稍微笨拙、然而又很优美的动作悬空抓了一阵,想抓起墙边方凳上的一件内衣。

一个老妇人撩起门帘,把衣服悄悄递了过去。

藩王觉得这女人面熟,但又记不真切。

“这个女奴是你的吗?”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希罗迪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