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明智光秀下达出征中国的命令,是在五月十七的中午。当时他正停留在安土城,这道命令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时丰臣秀吉正在出征中国,与毛利氏争斗,逐渐蚕食他的土地,这次派光秀前去就是支援秀吉作战。

从安土向光秀家室所在的坂本,不断地派出快马,当天傍晚时候,在坂本的将士之间,全都得到了出征中国的通知。

城里城外都对这次出征的命令有许多揣测,传闻都不谋而合,到处笼罩着某种阴影。有的说:这次是由于光秀犯了很大的过错,才受到这种处分的;也有的说是由于光秀得不到织田信长的信任,所以遭此厄运的;众说纷纭,都说得活龙活现。

不论哪种说法,对于明智军突然被派往中国战场,明智的将士们都不可能以愉快的心情来接受的。

第二天,以光秀的名义公布了出征中国,并且下达了命令,让出动的部队先在附近的龟山城集合,然后开赴中国战场。

坂本举城上下,乱成一团,那些武士——不论军官还是杂兵,都忙着做出征的准备。

在叡山脚下,最近新建的军官住宅里,酒部隼人也接到了出征的命令。不过,与别处相比,这个叡山脚下的军官住宅里却分外宁静。这里聚集的全是武田余党重新接受了明智光秀的招募的。对于他们,打仗比不打仗要好过些。如果不打仗,这些新参加者就没有擢升的机会。况且,这些年他们在好战的武田胜赖的指挥之下,一直在征战中度岁月,所以对于打仗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而且,这次不再处于艰苦的守势,而是做为强大的织田军的一翼参加出征,似乎注定要获得胜利。

隼人是从甲斐由千里相伴而来的,虽然在任何人的眼里他俩都被当做一对夫妻;其实他俩只不过是共同生活而已。千里由于无处安身,又受到长期照顾她的神户伊织的劝说,她才和隼人一起到坂本来。

隼人虽然心想也许有一天会和千里结为夫妻,但生就的性格,他不肯勉为其难地自己主动去恳求。

在千里那方面,她虽然照顾着隼人的生活琐事、同住在一个屋簷下,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集人能够成为自己的丈夫。

公布了明智军出征中国的那天,隼人回到家里就对千里说:“我要出征中国了,也许至少要一年或者一年半才能回来。”

当他意识到这种话常常是世上的丈夫说给妻子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滑稽。

“你长时间不在家,可要冷清啦。”千里也说的是世上的普通妻子所说的话。

“真有趣,从前打仗以信长为敌,这次出征却当了信长的部下。”

“你是信长的部下的部下啊。”千里给他订正说。

“正确地说,也许是部下的部下的部下喽。”

隼人笑了。千里受到他的感染,也笑了。隼人望着千里美丽的笑脸,心里想:出征迫在眉睫,我们还为这样的事情相视而笑,可见相互之间的关系仍然比别人琉远啊。如果我们已经结为年轻的夫妻,我会为遗留下的千里牵肠挂肚,而千里恐怕也不会让他看到如此开朗的笑脸吧。因此,这样说些无忧无虑的话来道别,自然给隼人带来一抹凄凉,但他认为也只好如此了。

在他的身边充满了悲剧,他见到的过于多了。他见到过前仆后继、死伤无数的同僚;他见到过死去丈夫、父亲、堕入不幸的深渊的妻子和儿女;他厌倦了。

但是,只有一个人使他耿耿于怀,那就是大手荒之介。

难道千里之所以情愿陪伴他一同前来坂本,不是由于大手荒之介这个武士在她的内心深处还以某种意义潜在着吗?隼人每当想起这疑窦时,他的心情总是暗淡不快。

不以千里为妻的心情和这对荒之介嫉妒的心情是矛盾的。但是,在隼人的心中的确存在着这明显矛盾着的感情。

二十五日清晨,明智的将士们从坂本开拔,向龟山进发了。

那天早上,千里送隼人到城外广场去整队,陪他一直走到武士住宅的尽头。刚刚入夏的阳光,倾注在前方遥遥相望的琵琶湖水面上,湖面上碧波粼粼,银光闪闪。

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千里才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是一个庸俗透了的女人。她发现自己相送开赴前线的隼人并没有一点儿别离的悲伤,内心也没有一点对他的牵念。

“天气就要热啦……”千里说着,说不清什么原因,一阵强烈的感伤向她袭来。

进驻到丹波龟山的明智部队的武士们,二十九那天领到了火枪弹药,当天接受命令向中国运送一百件辎重。傍晚,二百来个武士簇拥着驮在马背上的辎重,出了龟山城。

从这个行动来判断,全队向中国进发的时间最迟也不过在三四天之内。

六月初一那天。申刻(清早四点),因为信长从上洛中派使者来,要检点出动的部队,所以发布了首先到京都集结的命令。于是,整个部队都投入了开拔前的准备工作。等到全员在龟山以东、叫做柴野的村落集合起来时,已是酉刻(下午六点)了。

这时,隼人初次看到了统帅明智光秀;他面色苍白,一看就是一位神经质的、麻木不仁的武将。

光秀把全军分为三部分,排列成三个梯队,他缓缓地骑马从梯队之间穿行。

隼人由于光秀这个人物和他过去的想象完全不同,而感到惊讶,光秀的脸呆板得象个假面,眉宇之间充斥着神魂不定似的阴森气。

点名的结果:总员一万三千余人。

点名完毕,光秀单身匹马向南驰骋二十佘丈,他身后紧随着一员威武的大将。

“那是谁?”隼人问询身旁的武土。

“明智左马助老爷。”那人立即告诉他。

明智左马助在明智的武将当中是威名赫赫的,隼人还在甲斐时对他的大名就有耳闻,真是威武非凡。

但是,左马助立刻又打马回来。一会儿,又有五六名武士陪同左马助驰到光秀驻马的地方。

光秀下马,坐在铺在草地上的皮垫儿上。从远处望去,人显得很小,接着那五六个武将也翻身下马,和光秀团团围坐。

“他们在干啥?”隼人背后有人议论。

“大概在议事吧。”

“谁也看得出来,还用你说!”

人们议论纷纷。到底在策划什么?那一团武将在那里一直坐了很久。从隼人站的地方去看,他们就象摆置在那里的几个玩偶。

有人打呵欠了。

“咱们也可以坐坐吧。”

有人这样说。隼人坐下,仰望长空,云彩在日暮的天空中象箭儿似地向西方疾驰。

隼人守望着那不知何时结束的远处的会议,他在甲斐,在武田的武将当中,一次也没见到过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出征之前列好了队形再把头目调出去商讨事情的先例。

黄昏降临到平原上了,当人们相互辨不清脸面时,那几名武将才站起身来。除了好似左马助单骑原地驻马之外,其他几名武士全从容地打马回来。

留在最后的左马助,突然勒马竖起前蹄,朝着人们意料不到的方向狂奔一阵,然后才拨回马头,向这边来。

当他来到排列成三个梯队的部队面前时,猛地刹住马,大声喝道:“由此地出发,五里路程就是京都,要在拂晓到达,路上务必多加谨慎,不许发生意外!”

左马助说完,又不顾一切地向南驰去。

这时,隼人忽然感到有点儿蹊跷,一向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左马助,完全失去了镇定。

部队开始行动了。虽然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说出根本原由;但都觉得似乎有一种异样的东西潜藏在这次的行军当中。

半途中,大约走了一里多路时,从部队前头驰来一骑。传令道:

“立即严禁交谈、放轻脚步、加速前进!”说罢就向后奔驰而去。

当队伍走了三里左右时,传来命令,稍事休息。部队停止前进,武士们坐在路旁。草已被夜露打湿。

黑暗中又奔驰过来一骑马,有人在马上喊道:“大家听着!”

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左马助。

“徒步行军的穿上新草鞋,持火枪的把火绳留一尺五寸!”

左马助吩咐完毕,也打马驰去,从遥远的队后,又听到传达同样的命令。隼人感到不太寻常了。

部队又行进了一里地,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用过军粮。

“让马歇好!”左马助和先前一样,沿着长长的队列,到处停下来大喊大叫。

然后,部队一鼓作气直抵桂川附近。

这时,天空中稀疏的寒星正在闪亮,部队在桂川河畔,停止前进了。

“把火绳点燃起来,每人五根,火头朝下!”左马助又来下令。

隼人已经感到全身都在战栗了。

火绳头儿上点火,这可非同小可,这是战斗开始迫在眉睫的措施。

“谋反!”这两个字在隼人的脑子里象电光似地一闪。

“大家听着!”左马助又大吼起来。

“从今天起,咱们日向守老爷就取代织田信长坐天下啦!你们不论出身如何微贱,只要杀敌立功,就能功成名就。万众一心,奋勇向前,为今天的大战报效主公吧。现在就出发,夜袭信长的住所——本能寺!”

左马助刚宣布完毕,长长的队列里立即喊声震天,那是每个武士渲泄出来的、不明真相的呻吟的总汇。

既不是感叹,也不是诅咒,那是对他们的命运在这一瞬之间,被他们所完全不可能理解的外力猝然扭转,而发自内心的浑浑噩噩的情感的大奔放。

武士们不停地蠕动着,几百人仰望苍天,天空中从云隙间露出闪烁的星光;几百人凝视地面,地面上的野草被露珠打湿,小石子在草丛中打滚。

隼人看了一下即将成为叛逆的自身,可是,对它毫无辜惜。

前不久,织田信长还是隼人所侍奉的武田阵营的敌人,现在重新与信长为敌,在心情的转变上用不着担心;只是他本来打算投靠信长总会混上安生的日子,不料又突然生变,使他感到新的命运就象惊涛骇浪一样,将要把他吞噬。

前途未卜,会有幸福的日子来临、还是陷进不幸的深渊,尚且难以推论,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必须迎来和今天不同的明天。

部队开始行进了。

涉渡桂川,有人在背后溅起浅滩上的河水,悄悄地嘀咕:“咱们能打胜吗?”

“那有谁知道?事已至此,只有一战了。”隼人听见那人的话,恶声恶气地说。

不大工夫,部队走进了京都城。沉睡着的人家静静地排列在道路两旁,拂晓将至,周围却仍然一片黑暗。

部队突然停止了前进。

“以本能寺的树林为目标,每一个班组都要奋勇争先,攻打的重点是皂荚林和竹林。”

这次不是左马助了,换了另外一个更年轻的武将来传令。

隼人混杂在三十来人的一群当中,由于黑暗谁也看不清别人的面孔,连谁是头领也弄不清。

忽然,螺号吹响了,战鼓也敲起来了。隼人身不由己地奔跑着,他的一左一右全是象潮水一样奔跑着的明智武士们的黑色人流。

在沉睡着的京城的大路上奔跑了百来丈,又拐了几个直角。隼人并不曾留意哪里是皂荚林,哪里是竹林,只是裹夹在一群武士当中随波逐流地跑着。

在远远的前方响起了嘶杀声和枪声。

武士们钻进大门,拥至庭心,那里挤满了武士。

既然是打仗,隼人就很想与人交锋,但是,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一个敌人。只见本队的武士们挥刀乱舞,在公馆的周围团团围转。

但是,在后门一带,杀声大作,枪声激烈。

隼人踏着倒在地上的几扇套窗,和数名武士一齐冲进公馆。那里也只有本队的武士,几十个人面目狰狞地左右隳突着。

“信长何在?信长!”

一个中年武士和隼人打了个照面。那人瞪着隼人,大喝道:“信长的卧室在哪儿?”

“不知道。”

“唉,他妈的!”

那个武士大概由于面前人群拥挤,防碍了他的手脚,大吼道:“躲开!不躲就砍了你们!”他说着就挥刀乱砍,象疯子一样。他身旁的武士们为了躲避,倒在地下。

隼人踏着倒下的那些人,向廊前移动。这时,隼人前方不远的两三个套窗被掀出去。

天将破晓,黎明的曙光漂进本能寺的院里。庭院并不如想象那样宽敞,但是在隼人的眼目中那些假山、花草、石砌的甬路,都是另一个天地。

有几名武士倒在那里,全都不曾披挂,穿着睡时的衣物,姿态各异地躺在地面上。隼人暗想:他们是自杀的啦!

只有这里不曾受到明智大军的骚扰,似乎这个藏在许多建筑之间的小小庭院尚未被发现。

隼人飞身进院。顿时,杀声和枪声都听不见了,好象作战已经结束。在隼人身后,又拥进二三十个武士,闯进院子里来。其中有几个人大概想要取得首级,向自杀的尸体扑去。

隼人推开其中的两三个,大吼道:“住手!”隼人被一股无名的怒火所驱使,叉腿站在那一堆尸体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一个人过来责问隼人。

“你们想窃取自杀者的头颅吗?那也算做明智的武士!”隼人话犹未了,当胸揪住那个武士。左右摇撼两下猛然丢开,把那人直挺挺地掷出去一丈多远,摔倒在地。

大概被隼人的威严所慑,没有一个人敢于伸手。

自杀的人们几乎还都是孩子,大约是侍童吧。每个都长得眉清目秀,微微张着口,看上去颇为不忍。

集合的螺号响了,又敲起了战鼓。

那些不曾与敌人交锋的扫兴的武士们,迈着悻悻的脚步,一个个向前院走去。

前院里,明智的武士们蜂拥而至。

隼人在离开武士们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到了那些做头领的武将聚在一起,光秀依然是那副平静呆板的样子,坐在小炕桌前,只有左马助骑在马上,象在龟山城外一样悠缓地走来走去。

光秀面前铺着一张草蔗,上面摆着几个头颅,全都面向光秀。那里大概就有信长的首级吧。

一会儿,武士们整队完毕,左马助说:

“我向大家宣布,信长的首级已经得到啦。现在,立即向二条进发。严禁为非作歹,严禁抢掠,违者处斩,不得违抗!”

他一字一字、断断续续地说着,显然他尚未从方才的亢奋中摆脱出来。

不过,抢掠似乎已经开始了。京都的西南方向已经浓烟四起,时而有嘶喊的声音随风飘来。

隼人把视线投向摆在光秀面前的首级,灭亡了武田一族的织田信长,今天也毫不例外地变做一颗头颅摆在那里,简直是太玄妙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隼人产生了难以抑制的要发笑的冲动。正在这时,在隼人列队的面前,一座房屋猛然喷出火舌,浓烟滚滚,不大工夫,火舌就卷上公馆了。

部队移动了位置,火灰降落在整列的武士们头顶上。

部队走出本能寺,向织田信忠的住所妙觉寺奔去。

京都城里只在转眼之间就与先前大不相同了。每一条街道上都挤满了成群的逃难的市民。明智的武士们从每一个难民的面前经过,不知何时,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染了全体武士。他们两眼发出异样的光芒,拔出战刀挥舞着,不等发布命令就擅自奔跑。

噢——呜!噢——呜!

每个武士都发出可怕的吼声。

离二条御所不远已经变为战场,织田的武士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二三十个人聚成一伙,从巷角、树荫里突然出现。当他们出现时,部队的武士们就杀向那里,枪声到处可闻,以本能寺为中心的京都的一角黑烟蔽日。

隼人等人突然接到了停止前进的命令,他们正在一个大寺院的前面。仔细一看,那里大约聚集了一千来名武士。这时,武士们当中正在传说着,有的说第一线的部队已经攻下二条城,织田信忠自尽;也有人说是活捉了的。

阜人坐在路旁,虽然连一场象样子的撕杀也没参加,反倒身心都已疲惫不堪了。

络绎不绝的难民,成群结伙地从隼人面前经过。

骑马的武士不时向前奔驰,有时两三骑结伴而行,有时也有单人匹马的。

“明智老爷眼看就要坐天下、成大事啦。从今以后,咱们也许能沾光啦。”一个素不相识、不知属于哪个部队的武士凑过他那风尘仆仆的黑脸对隼人说。但是,隼人并不回答,只是沉默着。不会有什么好运来临喽。不知为什么,隼人心中这样想着。

难道只凭这样区区渺小的夜袭,就可以夺得天下?果真象这样的事就能行得通?

隼人感到自己陷入从来未曾经历过的、难以形容的迷惘之中了。

“唉,厌倦了!”隼人不由得自语着。隼人后悔为明智家效力了。并不是因为他对光秀反感,而是对于他突然遭遇的事态感到了厌恶。

“千里!”

隼人站起身来,枪声在附近一声连着一声。

整队的命令下达了,在那里的武士们不拘是谁,都聚在一起,排成了几行。

几名骑马的武士来到队伍前,其中有一人便是明智左马助。他和昨天一样,让马左窜右跳,最后停立在部队面前:

“现在,向近江转移。作战当中,队伍打乱了,归属也都乱了,凡是在这里的人,从现在起都归左马助指挥,立刻向坂本、安土进发。大战刚刚揭开序幕,你们的生命都由我明智左马助负责,明白了吗?”

他说罢,立刻纵马前驱,走远了。

隼人松了一口气,去攻打安土城,总比留在这阴惨的京城要好些,而且,说不定进了坂本能够回到千里身边。这种与当前形势毫不相干的思绪,反而给隼人增添了勇气。

部队从混乱的京城街道上行进了。到处都有抢掠发生,疯狂一般的明智武士们,在每一条小巷里都有他们的丑态出没。

但是,左马助对那些情况视而不见,只是指挥着自己率领的部队前进。

都是属于明智的武士,却让掠夺者恣意横行,不置一顾。这件事反而令人感到事态具有非常的严重性。似乎还有比制止和追究掠夺者更为紧迫的重大任务等待着左马助。

走出京都的街道以后,取道山科。半途中,只在能够俯瞰到山科的人家的山坡上休息过一次。

他们刚刚抛弃在身后的京都的上空,被火焰映得通红,那里的烟甚至弥漫到山科一带,昏暗得使人怀疑不是白昼。

当隼人得知部队不经过坂本,而是直奔濑田再去安土时,渴望与千里再次相会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他向中国战线出发时,并没有这种儿女情肠。当他看到事态的发展出乎预料,已经成为无休止的叛逆战争时,他忽然感到只有对千里的思慕才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了。

在安土也许会激战,那么当然也可能死去。死固然并非不可,但他觉得在死去之前还有必须了结的事。

再去和千里相会吧!

隼人再次出发时,已经决心逃跑了。

如果等到走上去濑田的大路再逃就迟了,必须离开部队,顺着山路跑到坂本城外。

隼人放慢了脚步,逐渐落到队伍的末尾。

隼人落伍到队列的最后了,行进了一会儿,走到一侧布满了茂密的灌木丛的小山坡背后时,他毫不畏缩地,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树丛。

“喂,你去哪?”一名武士叫道。那声音并不是责怪,而是对他的举动产生了怀疑的声音。

“我马上就赶上队伍!”隼人大声喊叫道。他仍然继续向树丛中钻进去。

那里是陡峭的山坡,灌木一直向山下伸展。隼人攀着树枝走下几十丈远,他觉得可以安心了。正在向新战场急行军的队伍,就是出现一点儿岔子,也不会为了他一个人再返回来的。

他原以为下了山坡就进了山谷,没想到越走下面的倾斜越大。

隼人感到不妙,碰上断崖了。

他只好从崖上斜着往下爬,他真想找到哪怕是最细小的一条路。但是,走来走去也走不出茂密的灌木林。

隼人继续走了很长时何艰难的步行,不料一脚登空,从几丈高的崖上滑落下去,忽然跌在一个平坦的所在。

那里是一片山白竹。隼人全身都感到柔软舒适。

隼人站起身来一看,山坡悠缓了,山白竹的海洋一望无边,一直伸向山下。

隼人放心地再次就地坐下,忽然有人粗暴地问道:“是谁?”只闻其声,却寻不见声音发自何处。

“是谁?”又问了一句。

隼人不肯轻率地回答。他站在那里审慎地向四周寻找着。没有人影,山白竹的海洋在阳光下碧波荡漾,在隼人的眼目里,那景物既空虚又宁静。

“来人通禀姓名!”

“没有必要。你先说出姓名吧。”隼人反问了一句。

“你是明智的武士?”

隼人默不作声。那个人的声音来自几丈之内的山白竹丛中。

隼人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大喝道:“你说对啦,我是明智军的。”

这一次,好大半天也听不见那边的动静,隼人不由得有点儿发沭。

一望无际的山白竹的海洋仍旧在阳光下闪耀,那里寂静得不象现实的世界。

山白竹丛一阵沙沙作响,一名身披甲胄的武士钻了出来:“你既然是明智军的,对不起,我必须把你杀掉。”他站起时是那样盛气凌人。

“啊!”

忽然两人同时都短促地惊叫起来。

“是你!”

隼人后退了两三步。原来那人是大手荒之介。

“唔!你毕竟和敌人结成一伙啦。你既然是叛军,非斩不可。不过,放走你好吗?”

荒之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说。他似乎把隼人不放在眼里,正在思索是否放走隼人。

隼人却和他相反,正想把对方杀掉。上次虽然在新府城门旁的袭击失败了,这次可要不误时机,置他于死地。

隼人大摇大摆地走近对方,冷不防抽刀便砍。

“懦夫!”荒之介叫着向后一纵,躲闪过去。

隼人不给对方招架的机会,一步紧逼一步,砍杀过来。虽然伤了荒之介的手腕、肩膀,但都只是轻伤。

荒之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两人在山白竹丛生的斜坡上相隔五六尺,对峙起来。

“是你!”荒之介叫道,充满了仇恨。“又是你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又重复了一句。

“正是在下。”

“你我何仇何冤,偏要暗害我?”

“你心里明白,千里是我的。”

“千里?”

接着是一个暂短的间歇。

“是为了她呀!”

“你夺去了她的心!”

“我没有夺走。夜叉,她是个夜叉!你们合谋杀害我!”

“当时的事,千里并不知道。我愿意趁你活着告诉你,暗算你的事完全出于我一个人的主张,她根本不知道。”

“什么?”

两个人的身子不约而同猛烈地冲撞到一起,又分开了。

两人疯狂般地喊着杀声,逐渐向山坡上边杀边走。

这时,一支箭从两人当中穿过。

荒之介和隼人都骤然一惊,匍匐地下。两人都后退了几步。

从一旁飞来的冷箭使两人提高了警觉,既说不清第二支箭甚么时候射来,也不知道这箭是以谁为目标。

然而,隼人不拘怎样也要抓紧这个机会杀死荒之介。虽然也担心反过来被荒之介杀死,但无论如何必须一决胜负。他就是这样想的,参加了叛乱,使得他变成亡命之徒了。

另一方面,荒之介却一反常态,慎重起来。当他得知并不是千里怂恿隼人来杀自己时,一下子对千里怀念不已。他尽管打算和对手厮杀,却又害怕自己受伤,在这织田派生死存亡的混乱关头,为这点不肖的事而落于人后,那才使不得呢。

当明智叛乱时,正值荒之介到濑田城去连络,因此得到了消息。

明智军摧毁京都之后,必然会乘胜杀至安土,那样一来,叛军就必须经过濑田。

濑田的城主山冈景隆从前就对明智极为反感,但是,他会持什么态度,荒之介仍然捉摸不准。或许他能够以屈膝于明智阵营为瑕疵,和叛军在濑田一战,也未可知。如果那样,荒之介可不愿战死濑田,那岂不死无代价了。

不过,反过来,如果濑田投靠明智阵营,那就更糟了。

荒之介打算立刻逃出濑田城,到安土城去。但是,现在要去安土是完全绝望的了,如果织田信忠还在京里活着,他原打算投身那里的。

后来,他在赴京途中不期与明智的第一线部队相遇,为了躲避他们而溜进山谷,不料想又逢隼人,陷进了死斗的窘境。

正当荒之介与隼人遥相对峙,又有冷箭射来;一箭、两箭,最后竟然几支箭同时飞来了。与此同时,山坡上喊声大作,有几个人从斜坡上冲下来。

隼人一眼就识别出来那是明智的部队,那些失去制御的武士们,就象一群正在发作的疯子,逢人就要厮杀。

隼人一定神,发现荒之介企图甩下他逃走。

“不要让他逃了!”隼人大叫着向荒之介追去,杀来的明智军武士们也随着隼人追赶。

长满山白竹的山坡很难跑动,一定要杀死荒之介的强烈欲望驱使着隼人攀上山崖,他要抢到崖上去阻截荒之介。

山白竹的海洋消失了,眼前是怪石嶙峋的山崖直落谷底。

几支箭越过隼人头顶,落在直立在前方的荒之介身旁。

忽然,当隼人抬头一看时,荒之介的身影己经消失,荒之介纵身跳崖的情景,清晰地映进他的眼帘里。

隼人愣愣地站在崖上向下望,荒之介从这里跳下去,恐怕万无生路了。

这时,几名明智的武士赶来:

“怎么,逃掉了吗?”

“从这儿跳下去啦。”

“他妈的!”

“你们打算去哪?”

隼人清醒过来,问询他们。

“谁管那些事!我们只知道要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每个武士都瞪着血红的两眼,他们都被自己无法理解的自暴自弃的心情支配着。

隼人和这些武士们一道向山坡爬上去。爬上了山崖,来到方才那片山白竹的海洋,穿过那里,又向后面的山崖攀登。当他们登上山梁时,明智的第二线部队也不见了。

“白跑了冤枉路啦!”有人这样说。

“是啊,打现在起要攻破濑田、拿下安土。”另外一个人好象在模仿光秀的话说着。

“濑田也罢,安土也罢,大约都能不损一兵一卒就攻下来。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只有傻子才违悖明智呢。”另外一个人摆出一副颇有见地的样子,说出了他的主观臆测。

只有隼人一声不响地跟着他们走着。他虽然刚刚掉队,却又多亏遇上荒之介,这才又和这些明智的杂兵们混在一起了。

走了半个来时辰,望见琵琶湖了。蓝色的湖面上微波乍起,令人看上去好象扎煞开的羽毛。

“噢咿,看,那烟不是濑田城在燃烧吗?”

顺着声音向濑田方向望去,果然烟雾缭绕。火势不同寻常,一股紧接一股向上直冲的浓烟大有遮天蔽日之势了。

从火势来看,可以想象到濑田城主山冈景隆是拒绝开城,和明智军进行了作战的。

武士们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隼人也夹杂在他们当中奔跑。处于特殊境地的明智武士的兴奋,不知不觉地也浸进了隼人的心。

前方传来交战的声响。

“噢咿,这回可遇上敌人啦!”有人这样说。随着这一声喊叫,武士们四散奔逃;有翻身向回跑的,也有从山坡上跑下去的。

隼人在山坡上的灌木丛中隐藏。一会儿,有几十个人一队武士沿着刚才隼人走过的路向相反方向跑去。也许是落荒而逃的濑田城的武士们吧。

战场上终于混乱起来。

遥远的湖面上,暮色正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