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请坐。休息的时间短了一些,下面继续谈我的负函之行。

我每天夜晚在负函的星空下思考孔子的言论。那种灵感的解释简直是天声坠落。孔子并不想让楚国执政者采用自己的主张,而是把自己的优秀弟子推荐给昭王,凭借昭王的力量,让他们登上巨大的政治舞台,充分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孔子一定是为了让自己的弟子在春秋战火之中从事富有意义的工作,使他们的生命更具有价值。

于是,我心目中的孔子及其弟子放射出从未有过的生气勃勃的光彩。他们离陈赴楚的目的也就洞若观火,那背后有着楚昭王巨大的影子。可是,孔子和昭王终于缘悭一面,这就是天,就是天命;道行也是天,道不行也是天,都是天的力量使然。

就这样,我总是伫立在负函城外的黑暗中思索,“星阑干”,群星灿烂,流星坠落。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我怀抱天声伫立。

子路、子贡、颜回围绕着孔子,各有各的特点,但三个人都十分了不起,是孔子亲自把三个配合得如此巧妙默契。他们如果分散开来,每个人的力量只有“十”,而配合在一起,每个人的力量就有“三十”,再加上互相协作,将会产生巨大无比的威力。

如果孔子是武将,一定骁勇善战、运筹帷幄,子路、子贡、颜回率领三个军团,驰骋沙场、称霸中原。一员主帅,三员猛将,其阵势威武壮观。这就是孔子的非凡之处,这就是孔子之为孔子之处。遗憾的是,孔子并非武夫,所以他把子路、子贡、颜回作为一个整体,将治理天下大事委托给他们。只要让这三个适得其所、人尽其才,就会同心协力,取得天下。而孔子认为,能够接受他们、了解他们、使用他们的,虽天下之大,唯有昭王。

于是,孔子密切注视昭王的一举一动,寻找机会把三个弟子推荐给他做幕僚。这一定是他日夜渴望的梦想。如果能够如愿以偿,孔子将全面隐退,把一切委托给他们。然而,由于昭王的遽逝,孔子的计划全盘落空,瞬即崩溃。在向昭王的灵柩告别以后,他步履坚定地回到宿舍,“归与!归与!’地指出了新的前进道路。

在这个特别的夜晚,孔子以亲身经历向我们垂示了什么是天命。他朝思暮想渴望谒见楚昭王,但是天无情地捉弄他,使他面对昭王的灵柩。孔子以豪迈博大的胸襟应对天命的挑战,当机立断,回归故国,巧妙地摆脱危机。

就这样,孔子企图让子路、子贡、颜回登上政治舞台大显身手、实现中原和平的梦想没有得到天的许可。真可谓成也由天、败也由天。人力奈之若何!

昭王既去,中原对孔子已毫无意义,不过一个单纯的异域而已,只好“归与!归与!”了。

去年秋天,在孔子研究会的聚会上,大家就孔子将后事委托给哪一位弟子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各执己见,未能形成统一的见解。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是我在负函城外反复思考后解开的一个疙瘩。

颜回亡时,孔子悲恸:“噫,天丧予,天丧予。”孔子本想把后事委托给子路、子贡、颜回三人,如果三人同心协力,就万事无误,但是三人之中的一人先期而去,这不能不令孔子徒唤奈何,悲从中来。天难道要抛弃我吗?!昭王之死、颜回之死,难道还有其他人像孔子这样被天所叛离吗?

孔子襟怀博大,对自己身边的人从不怀任何偏见,对三个高足弟子一视同仁、一律平等,无偏爱之心,对他们的长处、短处了如指掌。他叱责子路、照顾颜回、不理子贡,其实都是孔子独特的爱的表达方式。所以,他把后事完全托付给这三个人。孔子扶掖他们,孔子保护他们,孔子对他们满怀期望。正因为如此,他们受托后事也就顺理成章。

这次我在负函呆了一个月,大大超过预定时间。安排这次旅行的楚国商人说,呆十天一个月随你的便。这就是楚人的性格,说话办事痛快干脆。

于是,我在负函呆了一个月以后,又随另一帮楚国商人到宋、鲁国都去转了一圈。我们从北门进负函,这次北门不让进出,只好从南门出负函,一路南下,过淮水,转向东北,奔往新蔡。走这一条线,我又在四十多年后重渡淮水,过独木桥、涉浅滩,站在辽阔的岸边,望着流自天涯又流向天涯的悠久古老的大河。

四十多年前,我进出刚刚建立不久的负函都要渡过流经城南的淮水。后来,昭王死后,孔子乘轿、众人徒步渡过淮水,奔向鲁国。

往事历历,记忆犹新。孔子及其弟子都已成为故人,今天我代表他们一掬河水以祭天。

这次旅行承蒙楚国商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先渡过淮水,在河堤上为我送行。其中一个人说:“大约十天前,就不让从北门通行。只有军队进进出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一个月前,我们看见许多候鸟的那些街道——正阳、新安店、明港也在半个月以前变成了军队调动的专用线,不许平民百姓靠近。”他还说:“现在小道消息满天飞,说从中原中部直至宋国国都北边,就要发生一场大战。分散在中原各地区的军队正调兵遣将,火速向战场集中。所以,你进入中原地区以后,一定要听从带队的命令。千万不可单独行动,否则十分危险。”

我和送行的人一一告别,上路后又频频回头招手致谢,只有楚人的热情才使我对他们恋恋不舍。

并不是我受到楚国商人的关照就说楚国的好话,我觉得所有的楚国人都具有独特的民族意志和信念,对待被自己征服的国家的遗民也很有办法,把他们迁到自己国家里来居住,平等相待,创造一些优越的条件使他们的生活比原先过得好。

孔子晚年在讲学馆授课之余,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至今难以忘怀:“我亲见平王、昭王、惠王三代楚君执政,这三个政治家各具特色,也是杰出的武将,由于受到其竞争对手、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吴国的巨大压力,长期以来,国运维艰,百姓磨难。如果现在这种被吴国欺凌压制的苦难局面继续下去,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反抗、不思改变,过不了多久,楚国就会失去它在中原发号施令的大国地位。

“相比之下,吴国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现在正以这种异乎寻常的生命力的坚韧性迅速崛起,但在这强烈的生命力的背面,不能不渗透着生命力独具的暗淡阴翳。”

“如今楚惠王继承平王、昭王未竟的事业,备尝艰辛、努力奋斗,我衷心祝愿他执政成功,国运隆昌。希望他在与吴国抗争、冲破苦难的时代,顺利摆脱困境时顺乎天意,得到天助。”

孔子说这段话后不到一年,即鲁哀公十六年,不幸去世。因此,这段话成了孔子对楚国满怀善意的预言。

仅仅几年以后,楚的大敌吴国与越国交战,一败涂地,很快从地面上消失了。正如孔子所预言的那样,吴国以强大的生命力迅速兴起,又因生命力独具的阴暗遭受覆灭的报复。

吴国的灭亡是天赐予楚国的幸运。从此以后,楚在各方面重振雄威,发展到今天这样的繁荣昌盛。

孔子的预言确非平庸之辈所能及。这就是强大的生命力和隐于其深处的命运的阴暗!昔日周王朝的一部分人远到南方,文身断发,为蛮人之长,建立吴国,最后如流星消失。

下面我再说几句对楚国的看法。楚民族集中在江水中游生活,其祖先建立过什么国家,现在毫无所知,他们的语言、风俗习惯与自古建国于中原的民族大不相同。所以,他们被中原各国视为异端,视为没有开化的野蛮人所建立的国家,至今还受到歧视。他们有时也自称是南方蛮夷之国。我似乎还记得叶公也说过类似的话。

尽管他们的祖先的确是南方蛮夷之国,但丝毫没有自卑自贱的语气,反而觉得自己现在比中原其他国家更加强盛,难以掩饰得意的心情。

中原各国中,只有我的祖国蔡国和楚国誓不两立。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楚国是蔡国不共戴天的仇敌,对它恨之入骨。楚是大国、强国,蔡是小国,弱国,不能平等相处,楚国征兵征粮,蔡国只好忍气吞声,任其宰割。后来,蔡国被吴国征服,被迫迁都州来,没有迁去州来的遗民又被楚国赶到负函,蔡国就这样被没有开化的蛮人的国家吴国和楚国残酷瓜分,凄惨亡国。

我跟随孔子来到负函,才多少了解到一些楚国、楚人的情况,于是才了解“近者悦,远者来”这句话。

当年我们受到叶公的热情款待,那时他比我大二十岁,比孔子小十五岁。我们离开负函以后,就失去联系。这一次我在负函,托楚国商人调查,大约五天以后,送来了调查结果:“叶公晚年在楚都任司马、令尹。于孔子殁年致仕,隐于叶县。殁年、墓址俱不可查。”这就是陈国国都的司城贞子、叶县的叶公的最后消息,不知所终,神秘而寂寞。

话扯远了,言归正传。我们在负函住了一个月以后,过淮水,准备走四天三夜,去新蔡。这一次楚国商人有五十多人,不过一路上不断减少,从宋国到鲁国这一段剩下不到十人,除了七八个老人坐车外,其他人步行。随身携带的物品和每人必备、以防万一的刀剑武器都装在车上。他们给我一支短枪,也可以当拐杖用,我把它放在马车座位上。四十多年后,重游旧地,心情、气氛大不一样。

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淮水南岸一个名叫息的大村子里的一户财主家的别房过夜。四十多年前,孔子就在这里遇见过隐士。出新蔡后第二天,孔子在淮水支流的支流一个小村子外,也遇见隐士。隐士说的那一番话,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正确。

这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各种往事纷至沓来。我凝视着黑暗,回想那个隐士对子路和我说的那些话,虽然逆耳,却一矢中的。“大河的波涛不可阻挡”,现在还在冲决、吞食许许多多的国家和人民。不但与我有关的陈、蔡、曹国,与我无关的许多大小国家也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国家与国家的纠纷,人与人的争斗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呢?

我思考着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思考着中原各国的前途,一夜未眠。